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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个月后

 苏州东园街,天阔茶坊二楼。

 一位英气的清妍女子,和一名同样英气的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可以俯视街景的老位子上。

 虽说了只是来喝茶,但男人仍叫了一桌子的点心。

 香腌鹅胗、熏鸭掌、皇包…甚至连那过甜的茶都是女子的最爱,不难看出男人对她的用心。

 只是…安沁楹抬高含愧双眸望向展傲,只觉喉头一阵梗,一个月了,每回见他对她好,她只有愧意更浓,而无丝毫的喜悦,因为她知道自己…动机不纯良。

 “干嘛这样看我?”展傲边问边斟茶,并用小匙添了点在杯子里,再推给安沁楹“趁热喝了吧。”

 她没喝只是继续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笑了,也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然后视她的目光“为什么这么问?你不喜欢吗?”

 她觑着他“我只是不懂,不懂你何以从不问我主动亲近的理由?你不笨,不该从没怀疑过我的动机的。”

 “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微微一笑“不管你原先想要的是什么,重要的只是…”他深深看着她“你最后的选择罢了。”

 安沁楹不安地调开了视线。该死!听来这家伙早已悉了她的动机不正,但他不点破,任由着她,甚至更温柔地待她好,等待着她由假戏中生出真情,因为,他是真的喜欢她的。

 懊死、该死、真该死!

 这次她的“该死”是针对洛伯虎骂的,直至此时,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计。

 洛伯虎早算准了她的毛病,一个叫做心软的毛病。

 展傲待她太好,比洛伯虎还要体贴,更要紧的一点,是她先去招惹人家的,自个儿拉的屎自己负责清理,这是她打小到大从没更改过的信念。

 而现在,是她该对自己拉出的屎负责任的时候了吗?

 她抬头睇着展傲“展大哥…嗯…我…”

 安沁楹轻咬瓣,终于感受到洛伯虎开口说分手时的心情了。原来,一段感情在被终止的时候,不单被告知的人会伤心,那个开口说分手的人同样不会好受,因为必须承受对方的责难、怨念,甚至是恨火,还有,良心上的谴责。

 她正想继续却被展傲阻止了,他微笑地伸掌包住她的手“你还没找到吼吼吗?”

 她摇头,不懂他干嘛岔开话题?“没有,不过我已经加派人手在找了。展大哥,我要说的是…”她继续努力。

 “沁楹!”他却再度打断了她“听我说,吼吼是一头山兽,山林原本就是牠的家,牠不会有问题的。”

 “我知道,但我总会担心牠让其他的动物给欺负了。”

 他笑着摇头“沁楹,那只是一头山虎的。”

 “不管吼吼是什么,那天我都不该那样对牠,还说出那种难听的话。”

 “所以,沁楹,在你准备说出任何一句话之前,都应该要考虑清楚,而不要说出会后悔的话来…”他依然温柔的看着她,但她却觉得他彷佛意有所指。

 他知道了吗?感觉到了吗?可不论他怎么想她都不在乎了,因为她受不了了。

 安沁楹将手由他手里了回来,目光直直瞪着他。

 “展大哥,对不起!我…”

 她的努力第三度遭到了他的打断。“沁楹,你说对不起我才想到,这句话该由我来对你说的,你听说了吗?三天前,骆家少爷回家了。”

 骆家少爷?那个葯罐子?

 安沁楹被打断得好半天回不了神,那个该死的葯罐子回不回来干她啥事?他是在跟她对不起什么?

 “是的,他回来了。当初我不该怀疑白云帮的,我已经当面去问过他了,他说是跑到山上去养病,忘了留书告诉家人,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多事,真是胡涂…”

 展傲强用微笑强掩心里的慌,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希望她能再考虑,所以他不想听,宁可和她扯些不相干的话题。

 “还有沁楹,你相信吗?真的是奇迹了,骆少爷不但人回来,且整个人还胎换骨,不复之前的病恹恹,身子变得健壮且神采奕奕的呢!”

 安沁楹皱紧眉头了。

 “我不管神迹鬼迹,我又不认识他,他死不死、健壮不健壮都不干我事,现在…”她沉下玉容,语带威胁“不要再打断我了,展大哥。”

 看出了她的坚决,展傲微微别白了脸,没敢再打断,却在此时…

 “帮主!帮主!帮…主!”

 几把细不一、高低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了来,打断了安沁楹的话,恼得她直想杀人,怒冲冲地转过头,看见了一二三四五,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光头中年男子快奔上楼,正是莫氏五兄弟。

 “快快快!有大事发生了!”

 她还没来得及发飙,就已让莫家那几个兄弟,东拉西扯地想将她给带走。

 见状,安沁楹只得先捺下恼火及与展傲之间的事,不解的问:“到底什么大事?”

 莫不死搔搔头。

 “这不好…不好说明啦。”他偷瞟展傲一眼,彷佛这事最好别让他知道。“唉唉唉,反正你跟咱们去看,看了就会知道了。”

 愈听愈迷糊,安沁楹只得跟着走了,而展傲则是隔了几步距离的跟在后头。

 “展捕头…”莫不死尴尬的打哈哈“怎么今儿个这么清闲,衙门里没事做呀?”

 展傲点头,双臂环的笑着“是没事,怎么,有热闹不想让我瞧?”

 “没…没这回事…”莫不死说得有些结巴,想了想后他叹口气“算了,这苏州城能有多大?真有事第一个就瞒不住你的,你也去瞧瞧吧,只是我们可以证明这事真与我家帮主无关的,她与那小子就不认得…”

 愈听愈玄,安沁楹懒得再多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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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是座水城,河道纵横,桥梁密布。

 它有着大运河绕城而过,漕运河道甚至可由杭州直抵北京。

 苏州住户人家,或者门临河岸,或者背靠溪,许多人都会利用舟楫往来,水运十分便捷“小桥水人家”正是它的最佳写照,苏州九道城门,因为有着水道的关系,好几座城门还另有水门,极具风格。

 水运便捷是城内的最大特色,而这会儿,莫家兄弟将安沁楹带到城中心的一座拱桥上。

 还没靠近拱桥,安沁楹已经开始暗暗生奇了,怪哉!没有庙会,也不是水灯节,不知何以拱桥上及河道两旁竟都挤人,如莫家兄弟之类的壮汉,都还得挤挤蹭蹭,才能突破重围在人群中占到一个紧邻着岸边的位置。

 “你们到底带我来这边看什么?”

 被挤得汗浃背的安沁楹没好气地朝莫不死送过白眼,低嗓音的询问。

 “别让我觉得不值得,否则…”她冷哼两声作结。话甭说白,聪明的人心里自当有数,还有一点,当过山匪的人总会记得在人群中尽量低调,别让人看出了身分。

 就在此时,安沁楹听见瞧热闹的人开口问了--

 “嘿!是十九还是二十了?”

 “是二十二!”有人回答。

 “不!不只不只,绝对不只…”有人摇摇手“你光数着由东到西的,可还没数到由西到东的呢!”

 “不会吧?”那人重重拍了下额头“不就那几艘在来来回回吗?”

 “才不呢!船有大有小,有商船有渔船,甚至还有要上京的官船,反正是只要走这条水道的,全都得挂着那旗幡才能过去…”

 “真是阔气啊!”有人啧啧称奇“想想看,那得花多少银子去找人制幡写幡还得挂上。”

 “不只,还得花钱疏通才能挂得上呢!”

 “不光是钱的问题,那些官船,若非是面子够关系足,就算给了金山银山也不许这么挂一通的。”

 “嘿!你的感想是什么?”

 安沁楹听见了一个小姑娘这么问。

 另一个女音咭咭娇笑“感想?你疯啦,那叫感动,发了狂的感动,若能有个男人如此待我,噢!就是叫我马上去死,我都会愿意的。”

 一旁有人冷嗤一声“如果真有人为你这么做,哼!那铁定是个瞎子。”

 另一人大笑接口“若不是瞎子,就八成是个疯子!”

 “嘿,说到这儿,那骆家少爷是不是还病着?要不怎么会这么做?”

 “说到底毕竟是兄妹呀,骨子里的蛮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身为苏州小老虎的兄长,又能正常到哪儿去啦?只是他之前总是病着,所以咱们不晓得罢了…”

 “瞧!又来了、又来了!”

 安沁楹转头,看见了个让她险些将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全都给吐出来的东西。

 水面上有船正在准备穿过桥,船头上高挂着一幡白布,上头写着:

 骆云天爱安沁楹

 丙真是个疯子!

 安沁楹冷冷地想,不管这是个诡计还是闹剧,她都没兴趣陪这葯罐子闹。

 两人不曾见过面,他却要让全城人都知道,知道他喜欢她?真是疯得够了!

 一旁妒羡女音再响“听说骆少爷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哼!就不知道那个叫做安沁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

 “嘘!小声点啦!”

 说话的人东张西望,却不知安沁楹正在一旁冷瞧着她。

 “说话当心点,你可知这姓安的丫头来头有多大?常虞山的白云帮听过没?现任的白云帮帮主,就是叫这个名字的。”

 “白云帮?就是那鲁不文、打小在男人堆中混大了的山中蛮婆?在与街头小霸王的一男七女恋情赌局中,赢面胜算最小的那一个…啊啊--”

 女人落水尖叫声转移了众人对于往来船只的注意力,在桥上众人为着救人而成一团时,安沁楹冷瞟了莫不一眼。

 “莫四叔,有必要和那种人计较吗?”

 莫不冷嗤“开玩笑!这死肥婆出言不逊,诋毁我家帮主,没卸下她一条膀子或是一条大腿已经是她祖上有烧香了。”

 安沁楹没再多做计较,只是对着莫不死低声吩咐“莫大叔,去帮我问那些船家,要多少钱才肯摘下布条?不肯摘就把船买下,再不肯…”她的嗓音变冷“就祭出你们的看家本事了吧!”

 莫氏兄弟一听“看家本事”四个字,双瞳登时大亮。

 嘿嘿嘿,按帮主的意思自然就是凿船、偷换货,锁锚、吓唬威胁等非得对方不得下投降的恶招了,这个好,这个好,洗手不干坏事太久,正闲得慌呢。

 “需不需要我帮忙?”展傲出声询问,眸带忧心。

 “不用了,展大哥。”安沁楹转头看着他“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可以处理。还有,刚刚我还没说完的话是,对不起!因为我…”

 并不是又有人打断,而是她说不下去了,在旁边还有五双瞪大的眼睛,和五双竖直的耳朵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终于放弃。“算了,那事不太重要,改天我再跟你说。”

 展傲松了口气,真心微笑“要不这样,沁楹,我陪你走一趟将军府,去问问骆家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必要。”她懒洋洋地摆手“我不想见他,对于这个人,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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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她虽对他毫无兴趣,偏偏人家就是对她兴致高昂。

 船上挂幡的事虽经莫不死等人出手阻止了,但两人间的战争,才正要开始呢。

 在船上飘飞着的爱的宣言被拆下了没多久,城中大小酒肆、客栈及商行都陆续挂上五颜六、上面写着“骆云天爱安沁楹”的斑斓彩条。

 甚至就连城里孩子们玩的纸鸢,也几乎全被改成了彩版的“骆云天爱安沁楹”了。

 莫不死等人深知帮主脾气,没敢再跟她说,只是闷着头到处找人去拆,却防得了这防不了那,不论他们怎么努力,那些“爱的宣言”总会换别种方式,以各种管道,继续在这座城里出现。

 莫家兄弟拆得既恼且怕,因为他们明明就已将骆家的葯罐子给埋进土里了,没想到他竟然死后复生,且还听说生气,这不是见鬼了是啥?

 莫不休也曾建议潜入将军府探个究竟,看葯罐子是不是别人顶替,却在讨论之后决定算了。

 因为他们都怕那死后复活的家伙得着神力,要找他们报仇,而且说不定当初埋下去时没看清楚,这会儿他们自个儿傻傻送上门,不是摆明在找死了吗?活人当死狗埋是有罪的,好吗?

 没敢吵帮主,又没胆寻骆云天晦气,所以他们只能摸摸鼻子勤劳拆布条了。

 可到后来,竟连鼎鼎大名的香居包子铺,都在店招上贴了公告,说只要说上一句“通关秘语”就可以免费得到一颗香的包子。

 通关秘语?那是啥?自然还是那句老话--骆云天爱安沁楹。

 半个多月的时问过去,上白七老八十的白发老翁,下至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人人都将“骆云天爱安沁楹”给挂在嘴边。

 就如同“曾参杀人”一般,它已由传言变成个人人所公认的事实了。

 人人都知道,只有女主角因为深居山林,身旁又没人敢提,是以仍被蒙在鼓里,直到这一天,洛伯虎带着月老来到白云帮。

 “你来干什么?”

 坐在堂上的安沁楹冷着嗓音问,强抑着一见着洛伯虎,自己便相当没出息地心跳加速的反应。

 其实,早在决定要和展傲摊牌并道歉的那一刻里,她就已经想通了。

 靶情的事半点也勉强不得,强摘的果子不甜,不论她和洛伯虎之间的赌约谁输谁赢,在他主动开口说要分手的时候,她就已经输掉他了。

 她想到了其他女人,猜想她们之中必定有人曾和她有过一样的心情转折,由震愕不信到接受,所谓的天命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如果他当真爱一个女人爱到深刻、爱到疯狂,按他的脾气,想必毁天灭地都能为她办到。

 至于认命?哼!去他的吧!

 会肯松手,是因为虽曾动心,却嫌动得不够,虽曾有情,却嫌情仍不浓。

 “他输了,所以是乖乖来履行赌约的。”

 洛伯虎还没作声,倒是那自个儿寻了个位子坐定,手里抓着油纸包的月老出声代答,答完后他还笑嘻嘻地同站在安沁楹身后的莫不死点头招呼。赌约?

 任何她想要他为她付出的代价?

 安沁楹皱眉不解“你输了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赢了呢?那么你呢?”她将眼神转向月老“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好答!”月老边笑边打开油纸包里拿出一颗热腾腾的包,一口咬了下去,只觉香味四溢,汤汁。“我是来谢谢安帮主的。”

 “谢我?”

 “是呀!谢谢你请大家吃包子呀!”月老揩了揩嘴边的油渍“只要到香居去,说上一句『骆云天爱安沁楹』就可以免费得到一颗包子,安帮主,你还没去试过吗?”

 美眸沉冷,但安沁楹没作声。

 “还有首童谣呢,琅琅上口,简单易学,不知道安帮主想不想听呢?”他清清了喉咙,老音唱起:“云在天上飘来浮去,心在水畔思来想去,骆云天爱安沁楹,亘古不变的誓语!”

 见安沁楹眸底的冷光更甚,在她爆发之前,洛伯虎笑容微涩地开口。

 “愿赌服输,楹楹,你办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个男人为了你疯狂,你说吧,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安沁楹站起身,大步跨下台去,她抬高下巴直观着洛伯虎,目光中带着挑衅。

 “那么你呢?你又认为我会向你要求什么呢?”

 洛伯虎回视着她,好半天没作声,倒是一旁的月老,虽口口声声说只是来吃包子的,但一双老眼可是牢牢盯着眼前这对男女不放,还有他的一颗心,也被安沁楹的话给吊得老高。

 好半晌后,洛伯虎伸手,如两人儿时般地以指摩挲着她柔软发丝“我不知道,但我说到做到,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就会为你办到。不过小苞班,你最好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才好。”

 安沁楹也朝他伸手,她一掌打落了他的掌,在他愕然的眸光里,她冷声开口。

 “我要的你一定能够办得到,那就是--不要再喊我小苞班了,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卸职了,你我今后别再有所纠。”

 她放手,如他所愿,让两人自由!

 话说得硬,心却是痛的,从他的眸光里,她看见了不舍及难过。

 被了!

 她闭起眼睛,在他还会舍不得她的时候放开手,至少他还会惦着她一辈子。

 重新张开眼后,她冰冷的瞳眸看向莫不死,没再理会洛伯虎。

 “莫大叔,帮里的事你帮忙看着,我要下山去办点私事。”

 边说边走,她踱到了兵器架旁,出一柄亮晃晃、上面还挂着金环的大刀。

 见状,莫不死马上跳起身来。

 “帮主!你想上哪儿去?要不要属下去集合大家?去抄家伙?”

 “都不要。”安沁楹面无表情的说“这是我的私事,我自有主张,你们谁都不许手多管!”

 话说完,她撮口唤来爱马,翻身俐落上马,快速消失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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