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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几只戏耍的鸭子朝湖的南端游去,牠们伸长脖子呱呱叫着好像在讨论岸上那个奇怪的女人,她跪在那儿,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娃娃看湖,已经一年了,我走遍整条独木舟河,从你这个源头到河尾的自由人湖,都没有找到『天使之家』,我必是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了…现在又是秋天,又由你这儿重新开始,你叫做『娃娃看湖』,一定要保佑我的娃娃小舟…是的,我为他取名叫小舟,所以他不是随便一个无名无姓的孩子,他有父有母的,请让我早找到他…”

 李蕾虔心祈祷,虽然对一座湖说话很可笑,但她独自一人生活着,偶尔也需要倾诉的对象,即便是湖也可以。

 打开手中的地图,红黑蓝绿的笔迹标示着她走过的每个城镇,当初她在有玉米田和小麦田的偏北部大平原区,一州州找着独木舟河,幸好就这么一条没有其它同名的,并未花太多时问辨识。

 不幸的是,独木舟河比她想象中的长多了,约三百公里几乎横跨整个州:纵向方面,支流湖泊遍布形成一个庞大的水域,稍大的城镇就有近二十个,小的更是不计其数,要由当中去寻找几栋渺小的建筑,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饼去一年来,李蕾最常碰见的情况是--

 “这儿有没有叫『天使之家』的地方?”她问。

 “『天使之家』?没听过,哪个小镇的?”他们反问。

 “不记得了,只晓得要跨过这条独木舟河。”她说。

 “密斯,这里的每个镇都要跨过独木舟河,没有地名,帮不了忙呀!”

 “『天使之家』?应该在天堂吧?”有人开玩笑说。

 不在天堂,不在人间,或许和地狱有关,算是它们三者夹空而生的隙,向来与世隔绝,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不许对外公开,外面的人也不愿涉入。

 这是她一次次失望后的感觉。

 会不会很累很苦又很绝望,然后就放弃了呢?

 若是以前的李蕾一定轻易就放弃;但历经那段惨烈的身心创痛后,她从十岁以来一直架设的美丽舞台顿时坍塌,回头看惨惨的,身边亲爱的家人和御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对一个什么都不剩的人,又有什么可放弃的?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李家人,因为她不可能顺家人的意愿去嫁给另一个世家子弟,过着自欺欺人的傀儡生活--她无法像爱御浩般再去爱另一个男人,没有爱的婚姻,多令人作呕;在社场合上,她也许还有机会再见到御浩,若面对他手挽着另一个女人,她宁可一头撞死。

 因此,她只有远远离开。

 对于找孩子,她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但她必需有个前进的目标,而小舟之被弃如同她被弃一样,母子同病相怜,所以她在独木舟河上来回寻觅,一次次失败却不气馁,因为她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并下坚强的她会彻底崩溃。

 能完成这样艰困的旅程,大半是芬妮的帮忙。

 芬妮是“天使之家”与她同房的女孩,常在雪夜里哭诉着想家。

 照理说,在那种地方大家最脆弱无助时会友善扶持,但只要离开了为抹除丑闻就彼此不再认识,尤其她们大都来自有名望的家庭。

 也许李蕾是黑眼黑发的外国人,故事是属于异国的,使芬妮违反规定,私自留下了联络的方式。

 芬妮虽也记挂孩子,但并没有寻找他的念头。她很实际说:

 “我才二十岁还年轻,怎能为一时的错误而毁掉美好的人生呢?况且我父亲说了,我带着婴儿他绝对不会让我回家,我就只有落街头。想想看,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最后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但这孩子是你十月怀胎的骨血,难道你舍得吗?”李蕾觉得她太冷酷。

 “那骨血也是一时不小心制造出来的,我并不爱孩子的父亲,也不打算嫁给他,花了十个月才摆还不够吗?还要再花几十年来付出代价吗?”

 “但是…我很爱孩子的父亲,本来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却被迫分开不能再见面了…”李蕾哭出声来。

 “也许这就是你和我不同的地方吧,有没有爱真的差很多,”芬妮叹息说:“不过至少知道孩子由好人家收养也就安心了,这是『天使之家』保证的。”

 “我们也是好人家,我们也能养呀…”李蕾就是释怀不了。

 多年后她才领悟出,东方人很重视家族和血缘关系,孩子怎么都希望自己养自己的;而西方人比较个人主义,自己养不好孩子交给别人养很天经地义,因此比较能接受领养和被领养的事实。

 不管如何,芬妮还是帮她了。她们小心策画离家的过程,如何避免被家人追查到、如何改名换姓找工作…李蕾以前爱读福尔摩斯发挥了一点效果,而名法官女儿的芬妮更为她解决了不少问题。

 唯一帮不上忙的,是芬妮对“天使之家”的确切地点也一无所知。

 若一年年找下去都没有结果呢?

 不知道呀,圣少目前在独木舟河来回走着,总比回到坍塌惨空无一人的舞台好,小舟已成了她遗失的自我,只能这样一直找一直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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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蕾是拉开窗帘时看到廖文煌的,他的车停在叶子逐渐变黄的大树下,他人站在阴影里。

 说来也很巧,娃娃看湖离密西州的安娜堡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李蕾在此地一年完全没往那方向想。

 直到今年七月,廖文煌和女朋友小妙,随同小妙哥哥一家人出游,因有孩子的关系顺道到李蕾工作的儿童博物馆来玩。

 李蕾会选择儿童博物馆,除了环境单纯外,还想着哪天也许小舟会来。

 她一直认定小舟是被这附近区域的人领养,不会太远的--算算他也两岁会走路的年纪了,她因此特别注意亚裔小男孩。

 廖文煌发现她时,双瞳睁大,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表情,他听过御浩和李蕾分手的事,但此地乍然看到她,比一个外星人降落眼前还令人吃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抓紧机会问。

 “我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不对吗?”她本能地又回到三小姐的冷傲。

 但经历这么多,李蕾还是变了。

 在决定离开李家的庇护后,面对凡是自己来的世界,她学会了没有特权而必需谦忍,对廖文煌又转为友善“连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没有了”的任骄纵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廖文煌猜到李蕾来此小地方当个小人物,是瞒着所有人的。

 虽然她没告诉他理由或要求他替她隐瞒,他也不会无聊到去昭告天下,甚至还很喜欢目前这种情况,终于他们之间再没有阻隔,李家和御浩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我听说你和御浩分手的事了。”他有一次试着提。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问:“这些年你见过他吗?”

 “见过,今年六月他要回台湾时,我还去柏克莱托他带一笔钱给我母亲。”

 “柏克莱?他一直在柏克莱吗?”她紧咬住牙问,怕自己发抖。

 “是的,他在那儿念完博士学位,也立刻能回台湾了,有背景靠山还是不错的,万年不变的道理,”他还是忍不住愤世嫉俗一下。

 是呀,御浩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路,而她似乎愈走愈远,回不去了--

 为怕情绪失控及崩溃,李蕾避免谈到御浩的事,廖文煌也识趣不提,倒是从此一有空就开一个半小时的车来看她,情况又有点复杂起来了。

 像早上打电话说要来看她,明白拒绝了他还是巴巴出现,李蕾叹口气,打开窗户从三楼对着阴影里的人喊:

 “上来吧!”

 李蕾的公寓是一房一厅一厨的袖珍小间,但廖文煌怎么看都是美丽雅致,尤其是那些画作,是她闲暇时画的独木舟河风景,才知道她是真有才华的。

 她看来不太开心,但他今天非来不可,因为昨夜接到御浩的电话,说这早期会飞来安娜堡,除了送他母亲托带的东西外,还要寻找失踪的小蕾。

 “你能不能先帮我收集一些独木舟河的资料?”御浩问。

 “你…不是和小蕾分手了吗?”廖文煌心慌说。

 “我们没有分手,是我不小心放了手,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御浩回答。

 就近在咫尺呀…若御浩找到小蕾,他才刚筑起的美好世界还没拥有就将崩解…他几乎一夜未眠,除了不让这两个人见面外,还必需迅速采取行动来巩固安全。

 “不是叫你别来吗?我正打算出门呢!”她不想留客太久的样子。

 “我和小妙吵架了。”这是他在车上想好的台词。“她说从没见过我对哪个女孩像对你这么好,怀疑我喜欢你。”

 “这很容易解释呀,你关心我,是因为你母亲当过我保母,老习惯了。”她说:“不过,你这习惯要改就是了,没事老往我这儿跑,也难怪小妙要生气。”

 “如果小妙是对的呢?”他没时间等,直接表白了。“也许我心里一直是喜欢你的,从那苦闷的少年开始,你就是我眼中最美的一道风景,只是那时有你家人和御浩阻挡着,我只能远观,无法接近--”

 “廖文煌,你胡说八道什么?”李蕾脸色微变。“你还要我们之间有一杯咖啡的情份吗?”

 “不只有一杯咖啡,还要三餐一起吃,住同一个屋檐下,小蕾,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他愈说愈认真。

 “你疯了吗?我们根本不可能,我一点都不爱你!”她怒声说。

 “为什么不?我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有车子也准备买房子,除了家世背景外,有哪一项条件不如御浩了?”他急切地说:“而且,家世背景也如高楼起塌,谁又能保证长长久久?说不定哪一天我辉煌腾达了,让你享受荣华富贵的就是我!”

 李蕾不能像从前一样找佣人打发他,或手一招车就走人,或用幼稚的语言嘲笑他。他的痛苦不似虚假,她自己也体会过沉重的悲伤和失去,那种痛不分贫富贵平等折磨着所有人,她已能将心比心了。

 她决定不发脾气,试着以诚心来和他谈:

 “荣华富贵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我现在回家立刻就有了,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吃苦受罪,你想过吗?”

 “我不知道,你从不肯透,甚至你和御浩分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因为他也绝口不提。但我不在乎,我要的只是未来,过去最好全都丢到脑后。”

 她走到墙角,拿出一幅小画,画上是个稚极了的婴儿,紧闭着眼,双手握拳,微张似要,小小的身躯在浅蓝袍子里彷佛还动着。

 “我把你当成朋友,才给你看这幅画。”她静静说:“这是我的儿子小舟,他是个非婚生子,两年前生下来就被送走了,我离开家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就是为了他。”

 廖文煌惊呆了好久,结结巴巴问:“他…他是御浩的孩子吗?”

 “这不关御浩的事。”此刻她不想扯进御浩,太私密了。

 “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别人的,才造成你和御浩的分手?”他却误解。

 “我是说,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与任何人都无关!”愈描愈黑,她深一口气说:“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曾是多么狂妄骄纵又任无知的人,势利到了极点,还好几次把你的自尊往脚底下踩,又怎么会是一道最美的风景呢?你听我一句真心话,小妙是个好女孩,她深着爱你必能带给你幸福;我不爱你,只会带给你痛苦和不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小蕾吗?小蕾竟以朋友贴心的方式和他平等对话,并且坦然地自我反省…

 这两个月来他终于看到她的改变了,是因为生活种种的挫折磨平她三小姐的骄气和锐气吗?

 “如果我不在乎孩子的事,也不介意你不爱我,还是坚持爱你呢?”

 “御浩常说你是面冷心善的人,虽然想法奇特,却是热心肠的,我今天感受到了,也很感动。”她婉转中带着坚定说:“但真的不可能,你若不能把我当成一般朋友,我只有离开娃娃看湖,到更远的地方去,免得害了你和小妙。”

 然后下次就再也没有这么幸运巧遇她了…他等于是她目前和世界唯一的联络桥梁,御浩能否顺利且快迅找到她,全在他一念之间…

 御浩的朋友之义是没话说的?无视于身分差距待他如兄弟;御浩会上观察名单一部份也和他寄去的反政府信件有关,御浩不但没有怪怨,还为他冒险带钱尽孝心。基本上,他不愿做出对不起御浩的事。

 而小蕾呢?如果她今天还是不客气地羞辱他,依他脾气或许会硬碰硬地和她纠到底。

 但她整个人突然变得真挚友善了,像又回到十岁以前把他当成朋友的她,拿出婴儿画像时更有揪人心肠的脆弱感,使他不忍再对她有任何的伤害。

 他晦暗的心慢慢明亮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失去这两个好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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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博物馆是一栋五层楼的大建筑,各分成不同的主题区,李蕾能顺利在这儿工作,全因芬妮家族的引荐。她本身专长在艺术及装饰设计方面,所以分在新开发的娃娃屋这个领域。

 娃娃屋展示在一格格玻璃柜里,做得精致美丽维妙维肖,从各个年代到各种文化国家的都有。

 御浩穿梭走过,心里仍想着廖文煌告诉他有李蕾消息时的惊讶和喜悦,有着上天成全的无限感谢。

 “我两个月前就遇到小蕾了,但你们已经分手了,我才没特别说。”廖文煌还主动解释。

 “都怪我,到最近才知道小蕾和家人失去联络,辞退工作的事都还没办完全就跑来了,你给了我最好的消息。”御浩当然不晓得他曾别有心思。

 他走到最底的一间教室,有一群学龄前的孩子正在画画,他看到小蕾了,他三年不见的小蕾!

 她似乎没什么改变,及肩的头发扎成一束,瓜子脸圆些,杏眼儿长些:而某些方面似又改变许多,如很有耐心地指导每个孩子上,娇娇女的影子淡薄了,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从容娴定。

 她以前绝不碰孩子的,这转变是因为毫无准备就当了母亲吗?

 御浩不热泪盈眶--

 李蕾走向另一排时,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男子,那俊朗有神的眉目如闪电般直劈过她的心--天呀,是御浩吗?

 认定了是幻觉,又瞄到隐在后面的廖文煌,那就不是幻觉了…

 丙真是御浩吗?她再也镇定不下来,恰好一节课结束,父母来领孩子,她心慌意极了,完全不清约翰、玛丽的往他们手里胡一通。

 “小蕾--”他也向她伸出手。

 不行!不是现在!

 她把工作服丢给助手,自己往边门冲出去,脑海里不断出现的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形--

 霭光暖暖的初秋暮色里,他埋首写文章,心中正盘算要瞒着她去安娜堡,而天真傻气的她还心满意足地靠偎在他身旁,眼前一切风平静,不知道那晚将是永远的分离。

 没有话别、没有解释,什么都没有的戛然而止,是恋人最可怕的梦魇呀!

 中间已过三年了吗?她差不多忘记要如何和他说话了,愤恨怨骂太多了,娇嗔撒泼又不会了,世界整个翻转了要怎么办?

 她奔到员工才能来的小办公室,御浩不管也跟进来,男人脚程快,他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稍使个力道,她就转过身来撞到他怀里。

 这不是她少女时代偷偷幻想过的代表占有的好来坞式动作吗?

 但她此刻笑不出来,一碰到他的膛眼泪就决出来,且像受了极深委屈的小女孩般悲嚎大哭,哭她从十岁认识他以来每忍下的害怕与忧伤…

 雨和泪,玩了十六年的游戏,那首歌唱着,多少次看见泪水从眼里出,以为心中不再有阳光,给我一个答案,爱人,我需要一个答案呀!

 “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拥住她,哽咽不止地反复说。

 “我…真的把…婴儿丢了…”她只哭得更悲痛。

 廖文煌静悄悄地合上门,不知何时,他的眼镜片上也一片白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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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没说话,因为声音哭哑了,眼睛灼涩着,全身有种拧乾隆的疲累感,世界上有一个能让自己尽情哭到地老天荒的人是幸福的,虽然那个人多半也是哭的原因。

 御浩手握方向盘,断断续续叙述这三年,他如何兴奋地拿着纸巾信飞到华盛顿、为何在最后一刻选择不见面、以为有家人照顾的她会幸福快乐,心情黯然地离开波士顿、辗转到柏克莱一位同情他际遇的美国教授那儿埋头苦读等等。

 回到她的公寓,她依然沉默不语,他轻声说:

 “从小被人夸奖聪明优秀、你心目中伟大英雄的我,把一切得一团槽了,是不是?你能原谅我吗?”

 “我想了很久,就归一句话,你们都认为我幼稚无知,凡事不必与我商量,不相信我能和你过苦日子,怕我拖累你。”李蕾语气带着凄然。“可是你看,我天天说要住六个卧室的大房子,但也能住一个卧室的狭小鲍寓呀!”

 “我们是把你当成不起风吹雨淋的小鲍主,所有决定都居于对你的爱护和不忍。”他由身后抱住她,叹口气说:“你知道吗?最初也是你这点看来稚气无知的脆弱深深吸引我,让我不自觉地爱上你。”

 “稚气无知的脆弱,却也让你离开我,让我失去了孩子…”那最痛的部份袭上心头,她说:“我丢了孩子,你一定怪罪我吧?”

 “我更怪罪自己,如果知道你怀孕,无论如何都会带你走的。”他低声说。

 李蕾拉开他的手,转身细细看他掩不住悲伤的脸孔,所有的悔恨误解错失怨怪,都抵不住这样的伤痛。

 她拿出心爱的婴儿画,放在他手中说:

 “这是小舟刚出生一个星期,我用尽所有的记忆力来画了…我为他取名叫小舟,是因为小独木舟镇的时光和这条独木舟河…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是不是很可爱呢?”

 御浩触碰着油彩,恨不能孩子骨活生地就抱在手里。他暗哑着说:

 “我们王家排字是『永锡浩恩』,他是恩字辈,应该叫王恩舟。”

 “恩舟…恩舟很奇妙呢!”她试着将声音放得很平静,不出一点悲意。“生他的时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而且连下好多天,道路淹水了,森林也看不见。本来孩子一生下来,很快就有人接走,但因为那场少见的大雨,外面的人进不来,小舟就放在我身边大概有七天吧…他好小好小呀,眼睛常常睁不开,睁开了黑眼球就往上翻,我好怕他变傻,就一直唱歌给他听,让他眼球能定下来看我…他的肺部和呼吸都不太好,了鼻也哭不出来,我只好一直盯着他,鼻子小脸一皱了,就为他通气…我找小舟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平安活着,因为他好像生病了,我们的littlecanoe就自己独自走了…”

 还是哭了,眼泪怎么不完呢?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御浩眼角润,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慢慢黑了,李蕾因极度疲累偎在御浩怀里睡去,手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真的,她已经三年不曾好好睡一觉了。

 他轻抚她的头发,也许那年悲愤剪过的,薄黄了许多,没关系,他会让它回到原来的柔亮乌黑。她身上淡淡散出的,已不纯是当年的富贵香气,还掺了一点油彩粉蜡、山林湖水和平常家居,他依然喜欢,或许更喜欢了,因为多了一种岁月恒久和细水长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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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已在欧本镇住了四天了。

 李蕾曾来过这小镇寻找两次,实在是中西部的小城太相像,而她的记亿又太模糊,没想到这是接人的地点。

 有了定点目标,她很快找到那座加油站,虽然秋天里黄叶飘飞下的样子,非常不同于冬天的大雪覆盖,但也没有摇头说不是的理由。

 站在加油站前,左右是笔直道路,前面是大片森林,当年往哪个方向走、走多久多远,都没有概念。

 他们四处询问关于“天使之家”和红色谷仓,答案都和李蕾从前得到的一模一样,没听过和不知道,

 回到旅馆时李蕾非常沮丧,御浩因台北飞来尚有时差而疲累入睡后,她仍然辗转反侧,一会握他的手,一会靠在他前,到快天亮前才勉强闭眼。

 蒙胧之中,她彷佛听到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像某处隐藏的一首悲伤的歌,而那首歌愈来愈清楚地传到耳内--

 “火车!那是火车声!”李蕾由梦中惊醒说:“那些下雪的夜里,我和芬妮听到的,除了猫头鹰的呼呼声外,就是火车的鸣呜声,『天使之家』旁边有火车铁轨经过!”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到镇上的图书馆,寻找更详细的地方资讯,结果事情比想象中的诡异,馆长说欧本镇的火车站已废弃十年,早就没有火车经过了。

 “可是那明明是汽笛声,我听得很清楚…”李蕾固执说。

 御浩给她一个抚慰的微笑,要求亲自查看旧火车站的资料。

 老地图里铁轨往西北平原延伸上去,他指着那条黑线问馆长说:

 “这一带有没有红色的谷仓建筑呢?”

 “红色谷仓到处都有…慢着!是有一座比较大的,但已是私人土地了。”

 “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它的确比一般谷仓还大!”李蕾激动说。

 那确实是个隐密的地点,尽管有铁轨方向为指引,他们仍白绕了许多岔路,穿过秋密密麻麻已及人高的玉米田和小麦田,穿过落叶纷纷的荒僻森林,找了四个多小时,才看到那暗红色圆筒式和长方形式连成一片的建筑物。

 建筑物外面看不到人迹,此刻是女孩们规定的午睡时间。

 李蕾下车后,仍像以前在此地时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很快被人发现并被带到负责人的办公室。

 御浩先自我介绍,再诚恳说明来意。

 “这完全是违反规定的,你们思虑太草率,行为也太鲁莽了!”负责人费蒙女士还认得李蕾,口气非常严厉说:“蕾丝莉,你当年已签字要放弃孩子,并且要永远忘记这里,你们不该再回来的。”

 “但我是孩子的父亲,我并没有签字放弃:”御浩说。

 “先生,你还没清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这儿是没有所谓的父权。”费蒙女士瞪着他说:“你做了违反圣经的事,未经神圣的婚姻而使人怀孕,应到教堂终生忏悔才对,你还敢要求父权?”

 “很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李蕾恳求说:“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很单纯,只想知道孩子送到哪儿去了?他健不健康?养父母对他好不好?”

 “你很清楚这不是你该问的,孩子和你已没有任何关系了。”费蒙女士说。

 “费蒙女上,蕾丝莉为了打听孩子,已在独木舟河独自一年多了,她连台湾的家也不肯回去,她的父母都非常担心,能不能请你给她一点消息,让她可以安心回国,不要再继续了?”御浩试图打动她说。

 “蕾丝莉,你真不该这样。”费蒙女士摇头说:“我们就是想给你孩子的消息也无能为力,因为孩子一抱走后,领养的事全交给慈善机构负责,我们一概不手,也一无所知,所以,你回『天使之家』是没有用的。”

 “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是哪个慈善机构呢?”御浩问。

 “你们还是会白费力气的,他们绝不会透孩子的下落…不过看你们的表情,不去试一下绝不死心。”费蒙女士由柜子里出一份写着李蕾英文名字的卷宗,取出一张纸说:“当时处理这件事的是史考特太太,你们去找她,她会把所有情况说得更明白。”

 卷宗内的东西大都销毁了,只留下几张薄薄的签名文件,费蒙女士要收起来时,一张小纸突然掉出来--

 拾起一看,是李蕾在谷仓前拍摄的档案用照片,仔细一点可以看出怀孕的身材,头发和花布裙在风中轻扬着,脸上哀伤且茫然。

 “奇怪,这早该处理掉的,怎么还在?”费蒙女士皱眉说。

 “这照片可以送给我们当纪念吗?”御浩拿在手上不肯还。

 “不可以,这是违反规定的。”费蒙女士想取回来。

 “费蒙女士,求求你,更少照片中,孩子在我肚子里呀!”李蕾说。

 “蕾丝莉很快会回台湾,也许找到孩子的机会不大,能有一张照片让她永远记住在异国的孩子,不是也很合理吗?”御浩说。

 费蒙女士最后终于让步了。

 当他们离开“天使之家”时,森林、玉米田、小麦田在他们身后如一道又一道门合上,就像再也寻不回的过去时光,有令人说不出的怅惘。

 当白发苍苍时,来过这里的女子再回头看这段走岔了路的青春岁月,那些懵懂失去的,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你真的认为找到孩子的机会不大吗?”李蕾忍不住问。

 “那是为了博取费蒙女七同情才说的,否则她哪会给我们照片?”御浩微笑说:“我们当然有希望找到小舟,瞧!我们不是有了史考特太太这条线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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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浩太过乐观了,史考特太太这儿也是一条封绝的路。

 美国领养的法律非常完备,一旦白纸黑字签了名,亲生父母失去所有权利,对领养父母那方的保护十分周到严密,就是总统或大法官来也没有用。

 “难道我们永远见不到孩子了吗?”御浩认清事实后,脸色苍白问。

 “孩子长大后,如果他的养父母愿意告诉他,而他知道后想寻找亲生父母,也还联络得到你们,当然有机会。”史考特太太说。

 “等他长大,要好久好久呀…”李蕾喃喃说。

 “你们必需记住,也许他的养父母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或者他对找你们并没有兴趣,这种例子常常发生。”史考特太太浇冷水说:“我最中肯的劝告,就是忘掉这孩子,不要抱有任何期望,如果有一天他回来,那是奇迹。”

 “甚至连孩子是否还平安活着,都没办法知道吗?”他们眼里是哀求。

 对于这一点,史考特太太被他们的锲而不舍得无可奈何,只好动用一些私人管道去打听。

 答案是,孩子平安活着。

 就这样?是的,就这样,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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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深秋的季节,他们来到娃娃看湖,湖畔曾经繁茂的林绿叶大部份已落地枯腐,尚留在树枝上的,是极苍老的红颜,似燃尽了前世今生的相思,不再美丽,也不再哀愁。

 湖水很寂寥,他们依偎地坐在长椅上,也很寂寥。

 “小舟随他养父母去了,不甘心也得接受,至少我们还有彼此。”御浩说。

 李蕾无言,脸靠他前感受那心口起伏释出的温暖。

 “我们结婚后,要买有六个卧室的大房子,建立新的家庭,生小舟的弟弟和妹妹。”御浩继续说:“看你要回台湾,或留在美国,都可以。”

 “我不想离独木舟河太远。”她说:“我们找小舟千难万难,但如果小舟哪天想找我们,我们仍在原处,他就很容易了。”

 “好,我们就留在这里,我会在附近找份教书的工作。”

 “不!爷爷要你回台湾,你就回去吧,我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我就够了。”她受的教育如此,不可挡住丈夫学而优则仕的路。

 “我答应你爸妈,小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而且,若真的努力想有作为,在这里也会有美好的前程。”御浩半开玩笑说:“只是你不能如家人所愿的当官夫人了。”

 “我不在乎,我喜欢现在自由的自己,不想再当傀儡了。”

 “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见她不语,又问:“你在想什么?”

 “想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姐姐们就一心要我以你为对象,没想到就决定了我的人生。”她说。

 “那年我十四岁,甚至不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在你舜洁婶婶办的一场家宴上,那时你锡因叔叔还在,而你一身西装笔小大人似的不可一世,看我就是那群叽叽咕咕笑的小丫头堆,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对你比较有印象,还是从被你拿花架打头了八针开始。”

 “是呀,那年你十八岁正要考大学…”

 他们提起那些快乐的事,也不回避那些悲伤的,有太多太多诉不完的回忆。

 湖面渐渐为黑色所笼罩,星子们像是齐约好似的,瞬间晶灿闪闪地布整个天空,其中有一颗最亮的。

 “如果说每颗早早都代表一个人,小舟就是那颗最亮的,只要它在天空眨呀眨,就像小舟和我们对话一样。”她说。

 “三小姐,那你每晚都得抬头看天空,那是北极星,终年都在那里的。”他微笑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选它呀!”她说。

 或许吧,世间所有美丽事物都要付出代价,有的甚至是一辈子的代价,她曾走人生命最深处,明白了,也学会了等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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