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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型瘦小,从比例上看去,这人的头又比身型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独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甚么?”

 斑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治癌症的葯物。”

 阿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杯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酒定下神来的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斑博士喝了半杯红酒,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傻笑,他意表达对这杯酒的欣赏。

 老板说:“治癌症的葯物,可说是造褔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说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贸验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问下去:“那你用甚么来典当?”

 斑博士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齐齐怔住。然后阿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先请你回去。”

 阿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送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褔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斑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斑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

 这一下子,阿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而,她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斑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才不想做蚀本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余下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治癌症的葯物,迟早有人会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治癌症的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后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宜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楼梯。

 从那些放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褔、请命的木架旁,阿一直往前走,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如是,而最终,放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本簿,常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当然又是翻到第一页。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基因;Miaa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ABCD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幼稚的不,不知掷坏了多少枝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枱她掷笔她抓她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达成了一项地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阿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一櫋记帐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者,他的基因不好,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知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甚么来换。老板要回客人末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帐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帐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易,阿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总是心都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最保护他。

 有时候阿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官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绵,一段一段回泣诉。

 阿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甚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帐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帐簿,他翻阅过,阿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线调校好,再放士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内一切依然。阿在早午晚餐时,放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闷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边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着的电视节目。甚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感情。

 阿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林。

 不久之后,阿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幔,给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椲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圌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也为主,要摩登考究。

 堡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甚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褔感觉。

 阿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褔。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褔,那幸褔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出、正午、黄昏、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唯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大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褔,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褔,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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