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嫁二流子的漂亮女教师
候彩丽老师如今五十出头了,可从她的面相上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韵。用同校郭德怀老师的话说:“你年轻当女子时是个翠(好看)女子,当媳妇时是翠(好看)媳妇,老了是翠老婆。永远是个翠。就是不一样。”
“红颜薄命”这个成语用在她身上可真是一点不为过,真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做姑娘的候彩丽,年轻时的候彩丽,是多么地漂亮
人呀。一头披肩长发,乌云般罩在头顶,光洁后梳,走起路来长发飘飘。前额宽阔圆润,眼睛乌亮水汪,象两颗晶莹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秋波潋滟,柔情似水,又风情万种,浑身上下青春线条分明。她身材窈窕,亭亭玉立,站在那儿就像一株清秀
拔的小白杨。说话声音清脆悦耳,象银铃在碰撞,候彩丽跟画面上标致的美人儿没有多大区别。
候彩丽这样的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姑娘,找对象应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好的里面挑好的,何况,在当时,七十年代初,候彩丽还是村子的民办教师。这也不是一个任何人都能谋上的好职事,一要高中毕业,二要有关系。但候彩丽这两方面都占着,自然进来了。当时追求、暗恋她的小伙子,媒人上门提过亲的小伙子,少说也有几个加强排了。她也像其她姑娘一样,犯下了一个通病,跟着社会时尚走,那就是:一军二干三教员,最后才是庄稼汉。身高不得低于一米七,二等残废不入数。别的姑娘这么做,也许并没有错,可后来事实证明,这却是她一生最大的误区,这种择偶观念导致了她一生最大的不幸。并且,候彩丽的家境和过去生活比其他人好得多,优裕得多,因而婚姻上的这种痛苦与不幸的感觉也就比其他人强烈得多。
候彩丽的童年是在省城度过的。小学也在省城的小学就读。在她的记忆中,童年是金色的,自己就像驾着一片五彩的祥云,在天堂游玩。在她的印象中,童年就是省城美丽
人的公园,精彩好看的动物园,各种各样有趣的玩具,父亲的黑色小车,教师的不住耳的表扬,小朋友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和恭维,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做游戏。童年的她,何等的快乐,何等的骄傲,像小公主一样。也许,上帝一时失误,赐予了她童年过多的欢乐和高贵,后来发现了,也嫉妒了,才在以后的人生岁月中,把太多的悲哀、痛苦赐给她,让她慢慢品尝,把她的自尊和高贵砸得粉碎。那时候,每年六一,候彩丽都到市上区上的人民歌剧院表演舞蹈、独唱节目。她清脆甜润的歌喉,美妙活泼的舞姿,经常赢得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有几年,演出结束后,为表示
和人民政府对祖国下一代、对儿童、对小学生的亲切关怀和重视,市委书记、市长都亲自上台,都发表了热情洋溢地讲话,并为获奖小演员颁奖。候彩丽几次是市委书记、市长第一个给颁的奖。她站在台中央,把奖杯高高地举过头顶,象个骄傲的小公主一样。台下掌声象
雷一样滚动。记者的镁光灯,一闪一闪地对着她。她笑得多么开心啊。有知情的人便说,这是候局长的千金。她作为长女,父母的头一个孩子,又聪明又乖巧,享受了父母过多的宠爱。她小时的感觉是自己太幸福了,要什么有什么,自己生命之河幸福的水
得都快要涌出来了。
然而,真是世事多变,天有不测风云。她记得在某一年,过去从来都是春风
面的父亲,突然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紧张不安。随后不久,全家迁回乡下老家,父亲也被削职贬为平民,迁回原籍,进行劳动改造。她就这样告别了繁华的大城市,从一个城市小姑娘成了一个农村小姑娘。长大以后,她明白那一年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一年——1957年。
童年生活的变化,对她影响并不大。在那动
的年代,只要在父母身边,她永远是快乐的。一回到老家,她很快就融入浓浓的乡情之中,融入故乡的伙伴之中。在学生时代,她始终是风
的,学习拔尖,文体活动出色,哥唱得好,舞跳得好。那年代,学校不抓教育和学习,文体活动多,她始终是引人注目的角色。不过,她记得自己每次在学校集会上,在稠人广众当中出了风头后,回来一说,妈妈不作声,父亲平静的脸色便会变得沉郁起来,训斥她:“你少出头好不好。你个疯女子,没经过世事,不听人劝,吃亏在后头呢。”妈也跟着劝她,不要太出风头了,没好处,你爸不是活例子吗?每次去上学,父亲总是叮嘱她,少说话多做事,少出风头,三思而后言。她记得父亲自从省城回来后,总是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的。她是一个乖女子,听了父亲的话,从此少出风头,队非众人和师长再三相邀,推托不了时,才上台。她在农村顺利地读完小学、初中、高中,便回家务地了。但随后又被编入民办教师的队伍
在二十岁谈婚事的年龄,她不知道残酷地拒绝了多少个远处近处的求亲者。她现在的丈夫庆友是当时的大队书记郭大槐介绍的。郭书记那几年是全乡镇最红的大队书记,当时的县委书记把他树为全县大队书记的楷模,据说要提拔到另一个乡镇当书记。庆友是郭书记的一个远房亲戚,当时正在部队服役。郭书记亲自登门拜访,把庆友的好话说了一大堆,夸了又夸,个头高,英俊,吃若、积极、进取、孝顺、听话。郭书记说他在部队是班长,连长很器重他,还有一个亲戚在部队是营长,提干或留部队,没啥问题,还叫她一家人看了他的三等功证明。他家光景当是在村中是最好的,四间大房,只弟四个,家大人旺。庆友他爸是老贫农,还是队长。她只见了一下照片,他一身绿军装,高高的个子,五官端正,肩上扛着一枝
,站在营房前,英姿飒
。她感觉外相还可以。不过,她并没有下决心就把他作为自己终生的依托。她眼高着呢,见得多了。在她上中学时,就有许多男生在追求她,其中有两个很优秀的男生一直在追求她。
她和他们都很合得来,他们的长相不比庆友差,学习也好,人也精明开朗。毕业后,他们都还多次来问过。一个叫国树,很英俊的,给她写过许多情书。最后看成就的希望不大,等不住了,便黯然退出了。另一个还在等待。他叫永生,和她也很默契。她和这两个人之中的不论哪一个在一起都很快乐。她和他们志趣相投,有说不完的话。
上中学时,那一次回家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她没带伞,和永生共用一把伞。一路上,他们大声地谈笑,非常开心。永生说这叫风雨同舟,她说这叫风雨人生路。永生说,彩丽,我要和你永远风雨同舟。她说,永生,但愿我们能携手一生,共走风雨人生路。永生说,
主席说过,年轻人要到大风大
中去锻炼,任他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一路上永生不时和她畅谈理想,说笑话,逗得她一路咯咯笑个不停。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她问永生,你冷不冷。永生说,不冷,一点也不冷,年轻人,这点风吹雨打不在话下,
主席他老人家年轻时遇上下大雨,
光上衣,往大雨中跑,说这是雨浴,可以锻炼身体呢。永生说着,也要
上衣,往雨中走去要来一场雨浴。她脸红了,赶紧羞涩地说,别、别、别。回到村里,她全身干着,没淋上雨,而永生却全身
透了,冻得直打哆嗦。她回家了,永生却还一个人往七八里外的西沟村走去,后来她听永生妈说,永生那次重感冒躺了两天才好了。
上中学时,每次打饭,如果人太挤,又碰巧在饭场看见候彩丽,国树总是要打两份饭。一份给候彩丽,一份给他。那年代,学生还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国树为避人耳目,总是把饭盒一给她,便匆匆躲开了。每次去县城上学,国树总是在辛家沟的那个塔下面等她,他们一同上学。每逢学习紧张,不能回家,国树总是自己
空匆匆回家,从两家带来干粮。一次,她没粮票,国树把自己的粮票给她,说他还有一些,够用。她信了他的话。她吃
了,可后来她发现,国树那一段时间明显地消瘦了,脸上的血
和红润不见了,也不去操场打球了。傍晚,她亲眼见到他竟然把一块被人踩脏的黑馍块拾起来,用水冲洗了一下,然后啃起来。那一次,他们在周末从县城放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说说笑笑。突然,一个卡车司机像喝醉了一样,正开着车朝他们这边疯狂驶来。国树眼尖手快“啊”地惊叫了一声,同时不顾一切地把她推到了路边的麦地里,而他则紧贴着车皮擦过。车皮把他的脸都划破了,耳朵边缘也被划破,直
血。国树起来后不顾自己的伤势,直扑她而来,问她摔疼了没有。
她难忘毕业离校的前一晚,她和国树难分难离。他们坐在学校后边的一条大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彼此仿佛有千言万语,一时却无从说起。最后什么也不想说,罗嗦的嘱咐在此时此刻显得多余,仿佛打破了这美好宁静的氛围,彼此已经完全心知了。他们没有世俗的海誓山盟,没有动人的语言。他们四目相望,一切的依恋之情都融化在无声的信任之中了。他们紧紧地相互依偎,亲吻是那样的深沉而强烈,一切尽在不言中,心的交流要比语言的交流准确、深刻、丰富得多。他们手挽着手,在河边的草地上、柳荫下随意地走着;在草地上坐下来,仰望广漠深邃的夜空,看
天繁星像珍珠一样闪烁。夜是那样的寂静,只听见河水在夜间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哗哗声,他们全身心地感受大地在夜幕笼罩下的匀称而动人的呼吸…第二天,他们一路又说又笑回家。走到分岔路口时,他把一条精心写就的墨绿色的光滑平实的竹签送给她,那上面写着一句话:星转斗移,风吹雨打,我心依旧。她送给他的一句话,用浅绿色的丝线绣扎在一块白布上。她写的是:情老天荒,岁月、关山隔不断相思情。在那块白布上,有两朵并蒂莲的图饰。
永生不光学习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作文也写得好。每次作文,老师都当范文读,张贴在教室后面的作业专栏当中,供全班同学浏览,学习参考。其他班的语文老师有时也把他的作文拿来在他们班上宣读,同时斥责本班学生不下力气,不用功,写不出好文章。国树的数理化学得特别好,也喜欢语文和阅读一些文学名著。他说,文理
叉,对于活跃思维很有好处。可真是生不逢时呀,英雄无用武之地呀。那年代不兴高考,兴搞推荐。他们都与推荐、与大学无缘。永生家成份是地主,她是右派的女儿。国树,父亲过去是国民
连长,解放战争自动投诚了,也属于灰色成份。这两个人,她跟父母提过,可在那年月里,政治高于一切,父母坚决不同意。她也生气对抗,别人介绍的,她就都不愿意。父亲对她说,如果你跟了这两个,你就再别上吴家的门了。母亲说,你疯了,两家都是黑五类,咱也是人背后的人,以后咋活人呢?你怎么老交往一些落后分子呢,这不是罪加一等吗?感情的东西不能太当真。她知道父母被多年的政治运动和当时的社会氛围吓怕了,吓坏了,不愿她再受罪。她也怕了,回想父亲从城市回到农村,看了别人多少的白眼和脸色啊,受了别人多少的欺侮啊,经常小心翼翼。可她实在舍不下这份情意。她心里滴血,很难受。
从心里说,这两个小伙,她确实都难以舍弃。舍弃任何一个,她都心痛。她有时甚至幻想,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该多好啊。但从心底来说,从理智上考虑,她有点偏向国树,她觉得国树年龄大一点,更稳厚一些,让人觉得更可靠,另外可能前途更大一些;但从感情上来说,她又有点稍微偏向永生,他更活泼一些,与他在一起觉得很快乐。在这两个人的选择上,她实在不愿多加考虑。她实在不知道跟哪一个更好,有时她竟然会抓阉了。考虑越多,就会越烦恼。恰好在毕业前夕的那一段时间,永生家里有事,不在,她便和国树的感情就很快升温起来了。
父亲再三劝说,她最终动了心,决定和庆友谈。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女孩子,她不能让父母亲再愁怅,再
心,并且她觉得父母都是过来人,人生阅历广,他们说的也许有道理。父母说,在学校里人考虑问题往往很单纯,而走上社会就不同了。在学校里是一回事,在社会上就又是一回事。许多在学校里谈下的对象一走上社会就吹了,这很正常,因为环境不一样了,而人总是随着环境在不断改变。父母还告诫她,人不能感情用事,否则要吃大亏的。父亲还举了自己的经历来劝导她。父亲在青年时代也有一个很知心的女朋友,可后来他们还是理智地分手了。
庆友跟她见了一面,便回部队了。当时,庆友有点拘束,脸红红着,比她还害羞,说话很少,一举一动都很谨慎,对父母也很有礼貌,叔长姨短地叫着。父母对他印象很好,很满意,说庆友诚实可靠,稳重,催她点头。她说谈一段时间再说。他回部队,三天两头来信。看那字迹,清秀工整;看那内容,文笔动人,文彩飞扬。父母再三催促,郭书记也在催,她年龄在农村也算大了,她动心了,同意了。当她再一次碰到永生把此事告知他时,永生一下子像挨了当头一闷
似的蔫了,像被雷击了一样,木呆呆地站立在那儿,不知所措,随即抱着头蹲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哭了,
脸的泪水顺着指头
隙
了出来。看到一向活泼开朗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心上人的凄惨样子,她也哭了。几个月前,她碰上国树,两人都相对无言。国树当时已经没有了过去对她的那种热情和柔情了,他变得更加沉稳了,更加成
了,更加坚强了。他在前面已经来过她家,从她家人的态度上已经预感到了他们将来的分手是必然的,此事成不了。再说,毕业后在社会上的诸多经历,也使他更加理智了。她的母亲对她说过,国树来过她家,被她婉局拒了。她当时哭得很伤心,几天吃不下饭,最后还是父母搬动亲戚、村人来劝说她,她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父母亲后来还亲自和国树父母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此事,双方大人都很客气友好,说来也都是感慨系之。双方大人还都是理智占了上风。国树的父母当时也想给儿子物
一个家庭成分好的,以改门换户。国树的父母也叫当时的社会环境整怕了,整垮了。再说,他们的儿子也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也不怕找不下媳妇,主要是他们不想再和同类成分的人结亲了。他们的父母给国树也做了好多思想工作。国树到底一向比较沉稳,这次也更加冷静沉默了,当然也很痛苦伤心。她的父母对她还软硬兼使,说如果她跟了国树,就让她永远别再上门,父母就不认她了。她真想一狠心跟了永生,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亲可爱可敬的心上人国树大哥,难道还要失去另一个可心的人儿永生?她心里很难受,心
起伏,她想起了和永生在一起的快乐日子。一狠心,想挽回他们的感情,想放弃前言,可就在冲动地要出口的一刹那,她又想起了父亲的训斥,母亲的愁容,乡邻的鄙夷,她又退缩了。一狠心,她走了。她不能再呆下去,她怕自己又陷入感情的旋涡不可自拔,留下了抱头蹲地
面泪痕的永生独自一人在那儿伤心。
她和庆友相识仅半年,正赶上国庆,他们便结婚了。婚后头两年是幸福的。尽管丈夫在部队服役,不在身边,可她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媳妇,她要守妇道,尽一个媳妇的职责。隔几天,她要回家为家里的公爹公婆和小叔子
洗衣服,为家里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帮着干干家务。有时,想起永生和国树,她还黯然神伤。后来,她便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起他们。她经常往返于娘家和婆家之间。
侯彩丽的娘家和婆家,西边和北边不远处都是一条很大很深弯弯曲曲的沟。从沟底向上看,跟大山差不多,一片苍凉、苍莽之气。从上往下看,人在下面显得很小,就是一个小黑点,跟一个蚂蚁一样。
山草木葱茏,山路曲曲折折。山势有一段陡峭、险峻,土埃高乎乎的,笔直兀立;有一段则平缓,有坡、塄,还有挖的深坑、土壕。沟底有一条大土路,土路两边有高高低低的田地。沟里靠两边山处,也住着不少人家。平常,这蜿蜒的山路上,很少人行。这地方太偏僻、清静了,有时多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山坡上,沟底里,常有野兔出没,据说,有时还有狼。沟的西边,则是苍莽的高原,见不到村庄和人家。
现在,郭德怀老师常取笑她。他们都老了,邻近退休了,都在本大队村子小学任教。几十年前,年轻时,刚开始工作时,他们在一起共事过,后来又都到外村小学任教。现在,年龄大了,快退休了,领导照顾,便都回了本村小学。那一次,她结婚第二年。正在本村子任教。傍晚时分,有人捎话,说庆友从部队回来探亲,让她回去一下,郭德怀当时也在本村小学任教,恰好和她在校院中房门前说话。听得此话,
面带笑地说,军官回来了,心上人回来了,好事,大好事,天黑了,我把你送一下,你王家庄上一路上上坡下塬、翻沟过岭的,路数不好,路还远,我回去喝个汤就来把你送一下,看路上狼把你刁去了。郭德怀比她大七八岁,早结婚了,孩子都多大了。他喝汤去了,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思虑再三,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走好,便一个人乘着夜暮匆匆回家了。现在,郭德怀和她在一起,会用一种文学笔调,娓娓动听地向同事们描述当时的情景。有人捎了这个话,我还
了个好心,说把人家送一下。你没见那迫切的心情,我没停来后,人家可走了,我还在后面赶去了,看她新媳妇一个人路上别吓了,怎么都撵不上呀。那当时的心情我的爷,迫切得没法说。月
朦胧,春风吹拂,麦苗碧绿无边,金黄的油菜花清香阵阵。花好月圆之夜,心上人,年轻英俊的军官回来了,能不迫切吗?真是归心似箭呀。老远看着,走得快得象兔子一样。我到后面撵了一阵子,感觉不合适,便倒回走了。每当郭德怀取笑她这一次回家的情景时,她心中的悲哀、难受是无法形容的。虽是说笑,人家这是挖苦她,她心中很清楚。她钟情的人,她的如意郎君,她心中的全疙瘩,其实是本大队最坏最差最没本事的男人,一块烂土,一堆臭蒿草。表面看明光闪闪,以为是一地碎银,其实是一地的电壶碎片。后来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在他们婚后多半年,她才发现他是个文盲,可她已有身孕了。他过去给她的许多信,都是找人代写的,她心中不胜悲哀,无奈木已成舟,只好将就。又过了一年,他复员了,没有提干,没有留部队,又回到家乡,成了一个农民。这时,他们的儿子已一岁了,他和她开始了普通的庄户人家的生活。到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如此地好吃懒做。每天早晨,太阳都升得多高了,别人都早下地了,她在学校给学生上了一节课了,他才懒洋洋地起
。她问他在部队难道也是如此?他嘿嘿地笑道:“就是因为这些年一直受苦,所以才要好好放松一下,享受一下。”她每周在学校教书,星期
还要到地里去干活,锄苗拔草什么的。他懒得下地。她问他,你为什么没提干,没留部队,他眨了眨眼,说,他没文化,学不进去,自打结婚有了孩子,他也松劲了,心想家也有了,孩子也有了,部队又苦,那么卖力干什么,所以稀松地过日子,自然留不下。农田时节,周围年轻人纷纷去城里打工。她劝他也去吧,老人把他们分开了,有小孩,家里需要钱,土里刨的那点食和她当民办教师挣的那几个钱根本不顶用,他点头答应。可没过两月,他就跑回来了,她问他怎么啦,他笑嘻嘻地望着她,说:“我想你了。”可他怎么也支不到城里去,她问他原因,他摇了摇头,说,都是下苦出力的活,太累,挣不了几个钱。她才知道他说想她是在敷衍她。她再支他去打工,他气呼呼地往炕沿上一坐,傲气地说,我有一头牛、二亩田,老婆孩子热炕头,哪儿也不去。我把娃管好,把你管好,别胡来,把地种好就行了。她火了,你在部队跟人学的那些技术呢?他叹了口气,却什么也不说。她不依不挠,一再地盘问,他才说,他太笨,学不进去,心眼不灵,手脚笨拙,只好去喂猪,管后勤,郭书记说他技术好,是骗了她,其实他很一般,是扶不上去的刘阿斗,死
推不上架板,当营长的亲戚看看也无奈,只好放弃,走后门也不敢太明张实火,也要遮遮掩掩。她怒气冲冲,说,我要和你离婚。
听了她的话,他笑了,你飞吧,我看你能飞多高。他又接着说,娶了你这么漂亮的老婆,同伴都把我眼红得不行,我心满意足了。再说,儿子也有了,下苦的活我干不了,偷机钻营的本事又没有,就在家掀摸吧。她一怒之下,从此不再回家,星期天、节假
只回娘家。过了几个月,他受不了煎熬,又来学校找他,在回家的路上堵截她,到她娘家提上礼品去拜访。她娘指责,他诺诺连声,表示改正。她心一软,就回了家。可江山易改,本
难移。他的好持续不了多长,便又旧病故犯,吊儿狼
,逛来逛去。白天出去和人打扑克、打麻将,掀花花,和老汉闭人们钻在一起,到县上逛逛,镇上溜溜。他还好上了赌博,常和一帮牌友赌博,常下馆子,进歌舞厅潇洒,没钱借钱欠帐。家里的话一把不做,卖粮食的几个钱全被他挥霍光了。她挣的几个钱也被他从包里掏走了。日常生活开支,电费,浇地费用,农耕费用,打麦费用,提留款,油盐醋费,全是她出。收费的来了,他让向她要,他又不进门。一次,她因急着去学校,没连上给他做饭,上午回来,他对她拳打脚踢:“你倒学校食堂吃饭,给我捎带做饭都连不上,要你这个婆娘,我不如养个肥猪。教你娘的皮书呢,你先给我把饭做了。”
她心碎了,回了娘家。他又跟来论理,要人,他越来越蛮横了。她家大铁门关了三天[那时她父亲已经落实政策,补发了工资,弟弟也在工作,家境相对宽裕]。他天天打门,晚上回家,白天天一明就又来打门。无奈,娘开了门。他一摆理,娘便骂开了他的不是,你就沾了个贫下中农好成分,论了个当兵。我图你的啥呢,你有啥本事呢。我把女给你,等于一朵花
屎上了。他还为自己辩解,
嘴胡说。娘怒不可遏,扬手打了他一耳瓜。她弟弟当时参加工作不久,在咸
市一家图企上班,正好在家。也扑上来要打。她弟弟高大魁梧,浑身是劲。她爸连忙制止了。他捂着赤红的脸,一跺脚,
脸恼怒地走了。
她住在娘家,要离婚。母亲劝她,人常说,头一碗饭好吃,二婚名难听,人看不起。有人说你是飞吃的下架,难服侍。你的娃,他的娃,
不好要淘气,关系也难处。你不带娃,过去给人家养娃去。别人娃,你再爱,心离着呢,不亲。万一你又不好了,怎办呢?还能再离一次吗?叫人骂死了。父母劝慰她,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是命,慢慢掀,往后就对了。娃长大了,就靠娃了。再看看,实在不行了,你给你慢慢打听,看有合适的了再说。在娘家,她在寒暑假也不能长住,她还有一个有病的弟弟和一个妹妹,还有自己的几岁的儿子。
她只好回家。在家里,和他形同水火,两不相容,互不张口。她打听到她在县上教师进修学校进修时,有一个教师,温文尔雅,待人和善,有才气,和她当时要好,也离了二年了,还没找下。可那地方太远,听说他也有两个娃,她犯愁了。她弟弟还托人介绍了一个私企经理,比她大十多岁,很有钱,也愿意她。还有几个条件不错的,人长相好,脾气性格好,家境好,有闯头的,或中年丧偶了,或离异了,她动心了,要和他上法庭。可父母一听,头摇得像拨
鼓一样,坚决反对,说这不好,那不好,慢慢来,这是大事,不要急,一定要慎重。原来她有一个妹妹也前几年离了婚,她父母都是好面子的人,两个女儿离婚,名声多不好听呀。在父母再三劝阻与反对下,她松动了,火热的心变凉了。当时,她如果狠下心,扔下孩子,一个人出去嫁人,是完全能找一个不错的。可她一想到要远离家乡,留下自己可爱的宝宝,离开父母那么远,又松动了。故士难离呀。她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在她的犹豫不决中,一晃几年过去了,那几个人都等不住了,看她犹豫不决,认为她对他们不满意,都另找下了。
他似乎摸透了她和她一家人的心思,依然是成天和村中那一帮游手好闲之徒混在一起,不干正事,只是赌博要牌。就在这几年中,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他们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些。待孩子稍大,他对她变得比以前还凶恶了。他在记着丈母娘的那一巴掌的
辱。他在变相地折磨她。他从不上她娘家的门。他觉得她现在是飞不走了。两个孩子就象两个大秤砣一样,拴在她的两翼下。已生养了两个儿子的女人,走到哪儿,也不受
,谁要呢。她也自卑、悔恨,愁肠百结,恨自己失了良机,越来越难以飞走了。他不干农活,成天在村中二
子王德友家中打牌,孩子放学还要把开水茶水给端去,饭
了把饭端去。他把儿子指教得很听话。
一年寒假中,她从县上教师进修学校学习回来,感冒了,头重脚轻,浑身冰凉,四肢无力。她想去场上抱一大捆柴回来,可场上离家太远,她又有病,不能再受风寒,加上没力,去不了。家里是冰
冷炕,冰锅冷灶。她只觉得屋里弥漫着一股寒气,正冷飕飕地直往她身上钻。她在炕上蜷成一团,直打哆嗦。儿子从
家回来了。她对儿子说:“你给你爸说一下,你妈不好。”快十点了,他才打麻将回来,问儿子吃了没有,儿子说没有。他说,你停一会。他看了她一眼,没理她。他给锅里烧了点开水,给猪烫了食,给儿子热了一片馍,喂了猪,骂骂呱呱地走了,又去打麻将了。麻将打毕,他在村中寻热炕睡去了。她和儿子一晚上蜷在冷炕上,泪如雨下。外面寒风呼啸,裹着漫天的大雪纷纷洋洋,屋里滴水成冰。她没吃没渴,睡了整整两天。他只在中午和晚上回来,喂一下猪,不理她。她知道他有时在镇上的饭馆子里吃,生活比她好,他把卖粮食的钱全部装在他兜里。第三天,儿子给
说了,她小姑正好来了,赶来劝她。
她小姑给她做了一口热饭,给了她一百元,说,嫂子,你快去医院看病,快别耽搁了,她说不去,这一次她死心了,坚决要离婚。她历数他的恶行和劣迹,哭得眼泪打
了衣服和一大片被子。小姑无语,说,嫂子,你先看你病,看了再离婚,不迟,我哥真不是人,是我小哥,脾气从小就怪,我爹我妈因为是小的,惯坏了,长大了管不下了。我回去非跟我妈和其他几个我哥说一下,好好劝一下。那人使不得,你跟那说不来的人别计较了。
到医院一检查,重感冒发展成肺炎。花了千十元。母亲在她的病
前,泪水涟涟,骂那货真不够人,是故意整治她,在折磨她,报复她一家人。她妈懊悔当初不该在气头上打那货一巴掌,那货又是小人,给你记仇,冤仇越结越深,她妈又后悔当时没支持她离婚。现在年龄越大,娃越多了,越难找了。病好后,她既要搞教学,又要管两个娃,还有地里家里的活,还要
时间进修学习。她原指望他有点好转,可他依旧对她黑脸抽风,骂骂呱呱,像仇人一样,成天打麻将,逛来逛去,不管家,逍遥自在。他经常没事找事,她饭没按时做了,面硬了,盐浅了,醋多了,没及时做馒头了,饭没有改换花样了,他都要骂。她要去进修,他把她兜里装的钱掏了,
得她走不成。她给他解释过多少次,进修拿上文凭,才能转正,工资要涨几倍,要他不要打搅她,你不顾家,胡逛,我不管你,你别
我就好了。可他却偏偏跟她对着干,成心捣乱她。他说她不正常,四十多了还念书,书念多了,把人念不正常了,是女范进,神经有问题。一次,她刚领了一月工资,九十多元,准备第二天去学习,他回来了。
她是民办,要转公办,没中师文凭,没大专文凭,只好到处参加函授、进修。平常生活费用,孩子的花销,她的学习费用,全靠工资,可民办教师的工资老是拖欠达半年、一年之久,非常微薄,这使她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她省吃俭用,每个双休
,搭公
车去几十里外的教师进修学校学习。有时常连搭车费用、书本费,都在挪西措。她妈看她太可怜,常把卖鸡蛋的钱省下给她花,把她手里头的零花钱给她。她弟弟已是厂里的部门经理,常常坐小车回家,用小车把她往几十里外的教师进校也送过几回。弟弟看她每天下午从进校回娘家来,还背的大书包,里面夹的许多书,跟娘说不了几句话,就到里屋看书,又写又画的,还作笔记。弟弟挖苦她:“你是神经发热了,还是怎么了?城里女的四十有的都退休呢。咱都四十三四的人了,还象小学生一样成天跑么远的去念书,可笑不可笑?”她气得找父亲论理去了。一听过端,父亲把头一扬,瞪大眼睛,大声说:“你别听他胡说。他为了当官,连娃都不要。他只生一个女儿,不再生了,人家像他这种双职工的那个不偷偷摸摸地再生一儿一女。没人了,要那么多钱给谁给呢?我和你妈给劝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为当那芝麻大点小官。你这是一辈子大事。你考上学上,转了正了,将来有工资保证,谁也不指望,不淘气。老了,也不用去看儿女的脸色,向儿女要钱。你要是考不上,转不了正,一月拿不了几个钱,国家说不定啥时侯说不要就不要,你有啥办法。你又不是国家正式教师,根基不稳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国家的碗端上,这可是铁饭碗。别松劲。啊。”
她听了父亲的话,整整两年,风雨无阻,每个双休
寒暑假去几十里外的教师进校学习。
这一天,她领了一月工资九十多元,刚回家,忙着烙镆,准备明天星期天去教师进校学习早饭连不上了在路上吃,中午也用干粮代替午餐,节省上点,她做了饭,喂了猪,又抱了一大捆柴,理了一大堆衣服,忙忙乎乎地,脸上直流汗,便
了上衣。这时,外校的李文秀老师回家路过来看她,给了她一本资料。她送李老师到大路口,又说说话话,一直走出村庄好远。两人过去在一个学校一起干过,很要好,她们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李文秀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克服困难,有天大的难事也要顶住,一定要坚持把文凭拿上,坚持到转正,家里尽量不要和庆友生气,能忍就忍。李文秀说,她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念书指不住,她还是要靠自己。李文秀还说,自己那个人也不是东西,一看自己看书,家里活计就不好好干,自己不干,他也不干。自己下地,她才下地。她们一直走到村北面的宝
峡灌溉渠上,道一声互相保重,依依不舍地分手。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坦
如砥、一望无边的田野上绿
滚滚。灌溉渠里清澈的
水,哗哗地奔
。话是开心的钥匙,经过一番心腹之谈,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等她回来,喂了猪、
、羊,洗了两件衣服,打算把今天刚发的工资好好保管一下。一摸,上衣兜里的钱没了,儿子说,他爸回来吃了饭又走了。她赶忙去村东边王二洋家。他正嘴里叼着烟,在筑长城。她问他拿她的钱了没有,他说没拿。她问急了,他说,我就是不让你去。她也火气上来了,愤怒得没法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不能把她的最后的希望让他给毁教了。她赶上来硬要从她衣服里掏,他当时也心里有气,随即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大耳瓜,又把她推到门外,拳打脚踢。他骂不住口,他妈的,反了,反了,我教你一天不管家,光顾自己念书,念
去。他凶相毕
,红脖子涨脸,骂声连天。周围人连忙劝架,就是劝不住。她的一颗牙被打掉了,脸被打肿了,一缕头发被扯掉了,一只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可仍他象疯了一样,往死里打她。最后,村长赶来,村里人都赶来了。全村怒骂,在众人的喊呵、斥责、劝解之下,他才骂骂咻咻地住手。
她一夜无眠。她的委屈太大了,无处倾诉,说起来别人笑话,又无法解决,她只能受罪。许多屈辱的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想
水一般涌上心头,她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想它。
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多少痛苦、难堪、折磨和羞辱。他不顾家,只知道赌、玩,她又摔不掉他,都两个孩子了,四十多岁的老女人,谁要呢?那
月像山一样的,得一步一步地走,一架一架地翻,何时是个头呢?别的女人穷过富过,是一心,不淘气、不打架,有盼望。她有什么盼望呢?人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看来,自己这样一个聪明风
的女人,一个人梢子,人尖子,恰恰在这方面在这个问题上处理错了,
糟了。自己睁大着眼睛要跳沟,走到这一步,怨谁呢?
在过去,有多少次,一想到这一点,她就长夜难眠,心
如麻,悔恨万分。多少次,她一个人深夜躺在
上独自流泪,有时直到天亮,泪水打
了枕巾。她回想中学时代和永生、国树的友情和爱情,回想他们对她的好,对她的情意,回想他们的出色的人品和学识,回想那货对她的所作所为,回想那货整天吃喝玩赌、叫儿
的种种作为,心里是难受得象刀绞一样。真是前悔容易后悔难,无限遗憾呀。关键时刻,人生的路真是一步走错,步步错,整个人生大变样,彻底改观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呀,这样没主见呀。回过头来看,自己过去确实是走错了呀。
有时侯,她多么愿意时光能够倒
呀。多少次,在梦中,她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和青年时代,那时她多么年轻美丽呀,多么朝气蓬
呀,整天无忧无虑,嘻嘻哈哈,象一只唧唧喳喳的麻雀一样爱说爱笑,生活之河中涌
了幸福的
花。那时,她对生活有多少的憧憬和向往啊。在梦中,她又和永生、国树一起走在那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走在那
花奔涌
水潺潺的清清的小河边。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麦
起伏的田野,是一片一片金黄的油彩花,头顶是蔚蓝的天空,是啾啾飞过的小鸟。他们在一起开心地说笑,对未来充
憧憬。多少次,她不由自主地就在夜里在梦中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中学时代和青年时代。只有在梦里,在过去的岁月里,在中学时代和青年时代,她才是快乐的,是幸福的。多少次,从梦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中,意识到这一切都成为永远的过去和历史,她的泪水便象雨水一样直往下掉,象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
了下来,向泉水一样哗哗地奔
。她多么希望这梦能永远这样延续下去,愿意自己就永远这样生活在梦里而不再醒来。
多少次,她看着自己青年时期的一张张照片,泪水不由自主地就
了出来。谁也不会想到,她这样一个分外美丽、聪颖活泼、眼高心大的少女会嫁给这样一个人,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赌徒,一个不学无术、
本事都没有的二
子,一个小肚
肠时时事事处处想方设法折磨她的小人,一个与她同
共枕却离心离德对着干了一辈子的歹毒的恶人,谁也想不到她有这样一个人生结局。难道这一切都是命?难道果真在冥冥之中有命运在主宰着人生?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有缘人不能成眷属,却要劳燕纷飞,天各一方?为什么人生就象一个梦?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样苛刻和残酷?
收秋天气,别人都急着收秋。他不多少动弹,等她从学校放假回来才下地。她记得前几年,一次,她放了秋假,一到家,一锅馍还没蒸
。忽听得院子里一片呼呼啦啦的响声,起黄风了,要下连
雨了。可自家玉米还没动呢,全在地里撂着。
她拉着车子,带着大儿子,小跑着往地里去。外面风很大,顶头刮着,拉车很吃力。漫天黄尘刮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一片灰暗和混沌。她在风中艰难地摸索着往前赶路,晕腾腾的。到了玉米地里,
热难耐,像蒸笼一样,让人
不过气来。她起劲地搬捧,一会儿,汗水像小河一样纵横
脸。脊背上全是汗,
的腻腻的。儿子干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她说,你去叫你爸去,叫他吃了馍快来。儿子回去了。
布衫又
又重,不时挂在硬硬的像锯齿一般的玉米叶上,涩拉拉的。她绾起袖子,赤膊上阵,白皙的胳膊上划出一条条红道道还渗着血,很疼。她咬着牙紧掰,地上撂了一堆又一堆。她心里气愤愤的,盼着他来他就是不来。她木了,只好自己先掰一车拉回去再说。干多干少一个样,活儿不干在那儿攒着,迟早还是她的。谁要她瞎了眼,跟上这么一个男人呢?这是老天的惩罚,自己的罪自己受吧。反正干活累不死人的。
用篮子一篮子一篮子往外提。玉米杆还没砍,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像一片丛林。玉米杆比人高,有两米多高。她在玉米杆的夹
中一点一点地挪,玉米杆子仿佛有意与她作对似的,掀不动,硬不让路,用力抗拒她穿行。她咬着牙,越想越气,心里窝着一团火。他太不是人了。她的样子像凶鬼一样,龇牙咧嘴,头发蓬
,像
窝;脸被汗水腌得不成样子,又因用力推掀玉米杆和愤怒,
脸皱纹凸现,加上眼睛为避免被刀条一样的玉米叶子划上而眯着,她显得
森恐怖、丑陋不堪。
夜幕沉沉,风雨凄凄。她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往前走。一个又一个的坡,一个又一个的坎、沟,她必须既拼命地拉又要分外地小心。又一个坡到了,她多么盼望他能来呀。可她盼呀盼,就是不见人来。她边拉边愤愤地骂他,她真恨不得让雷击了他,击成黑桩。她绾起
脚,两条细麻杆腿像男人一样地一条条青筋凸起。一步一步,每一步,她都咬着牙,缰绳快要勒断她弱不
风的双肩了。她不屈服,她要向他表明,她是能干的,她可以独立生活。她的两条细腿像支撑在地上的两
细
,那
儿是柳木的早弯了、断了,可那“
儿”是铁铸钢浇的,还在拼命死撑,她的
几乎与大地平行了。她不松劲,一点一点地来,一步一步地挪,实在拉不动了,停下,歇一会儿,再拉。到底,她拉上了坡,走到平路上了。回村的坡走完了。可她已经筋疲力尽。坐下来,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想起来了。可是不行,她必须往回赶,再累,也不能停在在半路上。这么多年的艰难生活的磨练,她的意志是很坚强的,是非凡的。她命令自己必须回去。她又鼓足气力往前走,走到壕边,脚下一滑,由于她浑身乏力,没有能及时把车子拉扯住,她连人带车栽进四米多深的壕中。她摔晕了,昏过去了。
整整一夜,他却在别人家打麻将。下了雨,下地干活的人毕竟没几个。再说,人家勤快的也在雨前都干了不少。懒汉就是雨把庄稼下坏在地也不心急。玉米又不比小麦,下多长天数雨又不长芽子。怕什么,悠着些。懒汉有懒汉的逻辑。
他吃了她做的热馍,走时对孩子说,你们先睡,到时爸到地里接你妈去。孩子便睡了。天明了,大儿子醒来了,还不见她回来,觉得不对劲,赶紧去找他。他却不管不顾,说,没事,你妈那么大的人,狼叼不去,鬼拉不去,死不了。没保到你舅家去了,到学校去了,串门去了。大儿子不放心,又沿路去找她。这才发现她躺在壕里,叫不灵醒,叫不言传。儿子哇哇大哭着回去叫人,他才晃晃悠悠地来了,把她送到医院。为这事,他还骂骂呱呱,说她挣崽,挣死驴,死脑筋,活该,你要干活你就干去吧。我又没叫你干活,我没把你掀到壕里去。
她心寒凉到了极点,有苦难言,吃力不讨好。从那以后,她再不那么傻干蛮干了,干多少是多少,能干则干,干不成就不干,总是逞摸着干,再不那么拼命了。为这事,村中一些长舌妇在背后还嘲笑她,
得她非常没面子,心里难受得像针扎一样。
还有,那货曾多少次明大明地对她说,咱两个是前一世的冤家对头,我就是要把你活活地折磨到老,到死。令她难以启齿的是,有时,那货什么时候想要她了,就不管不顾她的身体状况如何,依然折磨她,只图自己快乐。多少次,她身体不好时,不敢回家,只好在学校过夜。除夕夜,别人家都和和气气,一派祥和气氛。那货却有时要给她找岔子,骂她。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象过电影一样从她的脑海里闪过。整整一夜,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中学时代和心上人在一起的甜蜜快乐,当姑娘时期的高贵骄傲,出嫁前的幸福岁月,出嫁后经受种种磨难的历程,自尊和面子被踩在脚下的痛苦尴尬的心理感受,被同学、同事、娘家人、本村人和所有认识的人在当面和背后嘲笑、讥讽、挖苦、看热闹时的难堪,婚前和婚后,过去和现在,青少年时期和中年时期,现实和梦境,在她的脑海里象梭子一样
错。她感到自己头脑麻木了,
了,就象煮了一锅粥,就象打了一锅糨糊,就象一团
麻,理不清,并且越理越
。她要离开这个家,到没人的地方去。第二天,她出走了。月数天气不见人。他不管,依旧在打麻将,在赌博。后来,她的父母知道了,急了,到处贴寻人启示。他说,那种不顾家的女人,娶来拖累了我一辈子,死了才好,我独身也好,眼不见,还心不
,不生气,要么我另娶一个算了。她的父母知道他的为人,毫无办法,只能是叫骂一下,出出气,人还得自己找寻。
她一路
落到一个百十里外的华
县。她一路上自言自语,有时神情呆滞,有时
喊
唱,有时又显得很正常。那些天,她一个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走在凤县街道上,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童年和学生时代。那时,她多么漂亮,多么风
啊!她是众人注目的一颗最光辉灿烂、最明亮耀眼的星星。她是天上的一轮明月,光辉四
,周围的人都对她是众星捧月。她是高贵的白天鹅,她是百鸟之王的凤凰。她是多少男生心中的白雪公主。多少英俊儒雅、聪明可爱的男生为她失眠,她多少次出现在他们的
梦中。她不论走到哪儿,都有关注的目光。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她成了陨石,成了土
,成了乌鸦、麻雀,成了地老鼠,人见人烦,人见人鄙视,前面走,背后人笑话、议论、指指点点,不吉利啊,命不好啊。一人一个命,不信,这就是活例子,活典型。真是虎下平川被犬欺,凤凰下架不如
。她不就是祥林嫂的命运吗?成天在学校和自己的几个最要好的同事叙说自己婚姻的不幸,把那几个人都听烦了。先是同情,后是嘲笑,再是厌烦、躲避,到后来,她一提说此事,他们有的便故意很快岔开话题,
得她很尴尬,索
不再提说,可长久地压抑,她常常感到
口堵得慌。她又想起了她童年时在省城大剧院唱歌跳舞时的盛况,想起了李市长和她握手、为她颁奖的那一幕,想起了中学时她在全校集会上唱歌时全场掌声雷动的盛况,有多少男生向他投来
羡、爱慕的目光。
她又记起她为转正,为端稳教师这碗饭,这么多年所受的苦。可真劳心费神啊。国家政策变来变去,十多年,近二十年,学习、进修一直没放松过。考小学教师合格证书,十多门课,省教育厅发一个中师文凭,后来又有各种业务培训,短期的、长期的,各种教材教法培训,常规教学法,目标教学法,实验教学法,情景教学法,快乐教学法…小学教师技能培训。紧跟着,转正政策又有许多新框框,可以每年参加民办中师考试,考上
产上两年,直接转。她本想去考,他威胁说,你走上两年,钻宝光市,在外面偷野男人,把家和两个娃给我扔下,没门。你考上也别想去。当时,孩子也小,她想也是,没去考。后来,想通了,苦苦拼命复习两年考了几次,却都差着几分,非常烦恼、失望。听人说,这里面猫腻很大,只好放弃。她又去考在职的大专文凭,不耽误工作,也不离家,两方面都可以照顾上,还可以直接转。在县上教师进校,寒暑假学习了一年,还没上完,上面查处
发文凭不合格的单位,认为县教师进修学校的电大教授点不合格,取缔了。学员们群情
愤,叫骂连天,函授点无奈,给学员们退了些学杂费,便了结了。一晃,她年龄大了,过了四十,县局又出了新政策,从教二十年的,有教师合格证的,只要有一张县上承认的中师文凭,即可转证。她便又赶上这一趟车,去县进校学习。她也是赶上的这一趟车转正的。这么多年,除过为转正进修学习外,还有上面的各种工作、检查,期中、期末、不定期检查,有案头工作,学生各科作业、笔记,教师各科教案,各种笔记[包括学习笔记、听课笔记、业务笔记、政治笔记]。有时还要听课、赛讲,学生的考试,大的除过期中、期末、年终考试外,还有平时的月测、单元考试、
测,乡镇学科竟赛,都要评比。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考试,这年头,社会上盛行考试,人们迷信考试,考试最公平。上级也用这个来制约、管理部下。说穿了,用考试来衡量一个学校的工作,是最简单的、最容易的。其他的,有的还不好说,难以评定。再说,学校以教学为主。而教学说到底还是要看成绩,看考试分数。素质是个软东西,难以评定。而考试分数似乎是最公平的。这一点,人们心理上都接受。考试成绩不好,就是主要工作没做好,就是贻误教学,贻误学生,就是什么都不行,学生不高兴,家长见不得,就要受处罚。农村的小学校长们,都生怕乡镇的教育专干给自己找事,借故免了自己的职务,唯有用这个来巩固自己的职务。校长们经常对教师快马加鞭,用不断的考试来束缚、制约老师和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倒不说了,国家的大政策,她很理解。政策又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人人都要遵守,没说的。最叫她想不通和难受的是她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男人。这真是世界上最差、最坏、最没骨气的男人。时时处处与她一个女人过不去,小心眼,想着法子折磨她,打她,骂她,侮辱她,戏
她。这还能叫一个大男人吗?这么无能、猥琐。恨只恨自己把这种小人的本质没有及时识透,始终保有幻想,恨只恨父母好面子,多方阻挠,恨只恨自己软弱,没主见,优柔寡断,恨只恨自己没趁早离异,以至后患无穷。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老大,那个猪越来越猖狂放肆,以为她再也飞不动了,跑不了了,永远都是他的佣人和奴隶了。过去,他还多少有点担心和忧虑。怕她离异,飞到别的地方去了,跟了别人,就糟了。他的坏名声早已经在全大队和附近传开了,离异了,只怕他望死只能打光
了。她与其他女教师不同的是,她还要管家,管两个孩子,孝顺那个赌徒男人,与魔鬼打交道,要经常、随时受气、受累、受辱、受损。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呀。要是早就爆了。总之,她一直是个紧张,象一
拉
弓的弦,象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象一个不停转动的轮胎,象一匹疲惫的奔马。现在,她感到自己这
弦由于绷得太紧已经断了,这只高速旋转的陀螺由于转得太快而被弹出了运行的轨道飞了,这个不停转动的轮胎由于得不到修补而爆了,报销了,这匹疲惫的奔马已经筋疲力尽累得趴下了。
她感到自己的脑子又一次混乱了,
得象一锅粥。脑海里仿佛有无数小蜜蜂在飞翔,过去和现在,婚前和婚后,青年和中年,幸福和苦难,欢乐和烦恼,种种事情,象闪电一样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一次
替放映。
这人生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她一会儿想起她的中小学时期,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她的婚前做姑娘时期,她的单身岁月,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和单纯啊,无忧无虑,身轻如云,整天生活在一片祥云之中,生活在如诗如幻的童话之中。时光如果能够倒
该多好啊。那么,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过去。一会儿,她又想起了婚后几十年的岁月中所受的种种磨难。她感到自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是从天上掉到了地狱。
她在人
熙熙攘攘的山区县凤县大街上,她不由自主地放声歌唱了起来。她唱了一曲又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山丹丹花开红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让我们
起双浆》…周围街上的行人都止住了脚步,纷纷围扰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她越发起劲地唱。她的声音质地是不错的,过去是文艺尖子,在学校又常带音乐课,因而唱得蛮动听的,吸引了不少人。人们这才发现她是个疯子。哎,肯定是个疯子。你看,虽说人到中年了,可人依然很齐整。一看就是美人胚子。年轻时那绝对是漂亮、风
得数一
。这种女人,眼光往往很高,心很大,一定是在生活中受了重创,受了很大的打击,怎么都想不开才到这一步的。没有伤心事,没有过不去的沟和坎,生活没有把谁
到绝境,谁愿意到大街上丢这个人呀。人活脸,树活皮嘛。哎,也命苦,红颜薄命呀、苦命呀。人样子这么好,命运却不好。哎,真正的可怜呀。山里人淳朴、厚道,人们都不言不语,向她投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有好心人,还给她的脚下扔了一些钱和水果什么的。说来也巧,也许是上天可怜她吧,在这群听众当中,恰巧有永生。改革开放,永生办了一个家俱厂,生意红火,这天正好在凤县来有业务,永生办理完业务,正一个人在大街上闲转,听得一个女疯子唱歌,便也来凑热闹。他认出她来了。但一想到她当年对自己狠心地拒绝,再说都人到中年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和她都经历了多少人生的风风雨雨,他也早就不是过去那个爱冲动的
小伙和小青年了,他变得冷静、沉稳多了。他挤在人群中,不动声
地看她唱歌。她唱的全是学生时代就会的歌,全是他熟悉的歌。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听着她熟悉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过去,想起了她过去的风光。他也知道她婚姻不幸,他一直为她当年的狠心拒绝而耿耿于怀,但想不到她沦落至此。他流泪了,泪水象泉水一样纵横
脸,无声无息地
淌。他象泥塑木雕一样,呆立不动。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停了停,他擦了眼泪,又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在泪水模糊之中,在视线清晰之时,他思绪万千。一会儿,他的眼前是这个不顾脸面在大街上唱歌的文雅的女疯子;一会儿,他的脑海中和眼前又浮现出一个羞涩腼腆同时又风
活泼聪明可爱的少女。他很难将两者重合起来。一会儿,他的思绪混乱了。面前的她,这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这个女疯子,是谁呀?定了定神,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又回到现实中来。就是她,她是他青年时期的唯一的恋人呀,也是他这一生唯一最动了心动了情的女人呀。人生当中,可能有许多的感情经历,有许多
遇,但青年时期的感情经历往往是人印象最深,最难以忘怀的,是刻骨铭心的。她是他在感情上永远难以忘掉、也不能忘掉的人呀。自从她与他分手后,他也是痛苦抑郁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在家人的劝说下,先后同不少姑娘遇过面,谈过恋爱。可他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感觉。他明白,今生今世,没有一个人能代替候彩丽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的心已经死了。没有一个姑娘能真正闯入他的感情世界。他为候彩丽付出得太多了,他的感情已经被掏空了。他在不知道见了多少面之后,硬是在家人的劝说下,勉强结了婚。他对自己现在的老婆没有多少感觉,反正是爱不起来。他在外面不管走多少日子,很少会想起她。而对候彩丽,那可是一
不见,如隔三秋呀。在学生时代,他时时刻刻在挂念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曾是怎样地让他动心和着
呀。几天见不到她,他就心慌意
,坐卧不安,心不在焉。学习学不进去,做事也短精神。青少年时,人的感情是多么地纯洁和真挚呀。那时,爱一个人,就会全身心地去爱。为心上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再看她的面容,白皙得失去了血
,那么清瘦,额头上已经布
了细细密密的皱纹。
一会儿,
警来了,驱散人群,要把她带走,说是阻碍交通,影响市容。她又喊又叫,又哭又骂,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坐在地上不起来,像死狗一样。这可不是过去的她呀。过去的她,学生时代的她,少女时期的她,多么温顺、腼腆、害羞呀。就是在舞台上表演,也是在大家的再三动员和掀推下,红着脸上台的。而现在,她完全是一个泼妇。她疯了,他认定这一点。以她过去的个性和为人,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哎,生活呀,真是太能改变一个人了。
警正拉扯她。永生擦干泪水,快步上前,让把她交给他,并说明情况。
警心松了,放了她。她也认出了永生,永生叫车把她送到邻县精神病医院。他陪了她几天,并
了几千元的医疗费。
永生走了,她妈来了。母女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她妈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泪如泉涌。她妈
咽着,无比悔恨地说,妈对不住你呀。妈到死都闭不上眼睛呀。妈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和你爸阻挡你离婚,把你害了。永生多好的娃呀,都现在了,还照顾你,给你出钱看病,
久见人心呀。我和你爸怎么当时就叫鬼
心窍了,怎么就没成全你们,怎么都反对你们。我们怎么就把眼睛瞎了,看上这么一个土匪,把我娃一辈子害苦了。她妈想起过去,永生把她姨长姨短地亲切地叫个不停。她却要看成分,怎么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活活拆散了一对鸳鸯,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她妈还想起在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永生他妈一次在集市上老远碰见她,还想赶过来和她说话,她却赶紧躲开了。永生和他妈还不死心,娘母两个还专门跑到她家里来,向她说了许多好话,可她却坚决地拒绝了。那天,彩丽恰好不在家,去了她舅舅家,照顾姥姥去了。彩丽回来后,她也没给说。永生,多好的孩子啊。自从她拒绝这门亲事后,后来几次在外面碰上,人家见了她,也不躲避,还热情礼貌地把她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多宽容、多厚道、多懂礼貌的后生啊。而那个狗东西,那样欺侮自己的女儿,自己实在是气头上,骂了一顿,便给自己和女儿把仇记了一辈子,不上自家的门,还变着法子折磨自己的女儿。永生由于时代和社会的原因,没能上大学,可人家不失志气,在农村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现在开办了一家家具厂,有几十名员工,生意红红火火,名气多大啊。听村里人说,永生有七八百万资产。人家本事多大啊。
还有那个国树,在上中学时,常到她家来,还给她家帮忙收过秋,掰包谷,挖玉米杆。国树腼腆,害羞,好面子。在毕业后,到她家来过,还在委婉地问起此事,在试探她的口气。碰巧,那天彩丽不在家,她便含蓄而又坚决地回绝了此事。听说,国树他爸也劝说过国树,说两家都成分不好,那边又不愿意,就算了吧。从此,听女儿说,在恢复高考后,人家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后来又到美国留学,现在成了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把一家人都接到美国去了。
而那个狗东西,
本事都没有,赌徒一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麻将,懒惰得跟猪一样。那狗东西外表还体体面面,可内里真是一包糠,一肚子屎
,妄披了一张人皮。这两个人真是对比太鲜明了。可这么好的后生,却让她残酷地拒绝了。她当时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么短见啊,就知道家庭成分,就知道眼前的光景,就知道体面的长相。真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她当时真是喝了
魂汤了。彻底认识一个人,多么难呐。人要是象孙悟空一样,有火眼金睛,把那些伪君子,把那些披着人皮的狼虫虎豹全都一下子识别出来,该有多好啊。那狗东西在结婚前,在遇面时还装得人模狗样的,谁能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货。都怪自己太能了,事事要自己出谋划策,要参与,要逞能,总不放心儿女们,总觉得儿女们稚
,没经验,不及自己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凡事还是大人参与一下,拿个主意最好。古人都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到底经见得多,经验教训多,在大事上,大人还是要把一下脉,掌一下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真是把亲人和君子赶出门外,把土匪和小人
接进门来。
她妈越想越难受,泪水越多。她也想起了永生过去对她无比的好,也越加伤心。母女两人哭成一团。可现在,都望五十上去的人了,两个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怎么离异呢。离婚了,找谁去呀?谁要一个老女人呀?人家都要的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哎,难呐。人是越活越难活,女人是越活越越不值钱,越掉价。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
她在住院,庆友那个赌徒被全村人们责骂。她弟弟听说后,要叫人打庆友,她爸爸老泪纵横,说算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哩,叫他保证以后不再打就算了,以后再这样,咱们决不饶他。她病好了,他比过去收敛了一些。
她终于转正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正式教师,国家干部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工资在农村算是不错了。她又忙着为两个儿子娶媳妇,又花了好几年的工资。两个儿子,上学时,她是民教,他又什么都不管,孩子没考上学要复学,没学费,只好去打工,现在都是农民。儿子算是安顿下了,她能轻松些了。她和他都老了,五十多岁了。依然不好,媳妇出外打工不进门,她要为他做饭。哄孙子,白天,她拉一架子车麦捆、玉米杆、苞谷什么的或者打磨子回来,不管坡有多陡,任她吃力地爬坡,他也装没看见,不帮一把。干活,各干各的。村中年轻人见此情景都在咬牙,这两人一辈子到底咋过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而今,她不用再象过去那样为转正而四处奔波,而烦恼,而焦头烂额了。她和他之间的矛盾也不再象过去那么
化了。他也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当了公爹,人也上了岁数,老了,火气小了,收敛了一些。他要在儿子媳妇面前摆出一副长辈和公爹的架势,要树立一些威信。再说,有了儿子媳妇,家中的活计能让儿子媳妇干就让她们干吧。
她在想,家里她是住不下去了。一大家人,挤在一起,就那么小的院子,难免淘气。再说,和儿女们在一起,和那货在一起,她也感到心里不畅快。还是一个人清静呀。
儿子都象她一样,怕那货。几十年了,两个儿子都被那货制得服服帖帖,象哈巴狗一样驯服。只会在那货跟前摇尾巴,看脸色,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一大家人都成了那货的恭敬的臣民,那货俨然成了小家庭的国王和皇帝。记得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一次,那货让娃去代销店给他买烟买酒,她暗地里不让去。结果,那货把小娃望死里打,一个胳膊都打骨折了。从此,她再也不敢阻拦娃了,那货让娃干啥就赶快让娃去干啥。否则,霉运必然到来。娃不知道又要遭什么样的殃。大娃,也常被那货打来骂去,喊呵来喊呵去。两个娃,小时候,后来,都不止一次地怀疑他们是要下的,不是亲的。他们多次问过她,他们是不是要下别人家的,或者在路上拣下的,或者在福利院里领下的。他们泪汪汪地哭着对她说,妈,你给我们说一句实话,我们到底是不是亲的。你是我们的好妈妈,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我们不怨你。她怎么都不说,两个儿子又说,妈,你给我们说了,我们决不离开你,都要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你给我们说实话,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我们也就不怨他了,也就不恨他了,毕竟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我们还有亲爸爸,肯定比他好,比他强,我们也就心里亮堂了。她听了孩子的话,眼泪哗哗地
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孩子的提问。她想了想,哽咽着说,他不是你们的亲爸爸,她要给孩子以希望。两个孩子听了她的话,都睁大了眼睛,
出无比惊喜和欣慰的神情,接着都笑了。他们喃喃地说,难怪他对我们不好。我们还有亲爸爸。接着,两个孩子都在一边围着她,问自己的亲爸爸是什么样,住在哪儿,都要去看一看。她一次又一次地推托了,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几天火车,要等他们长大了才能去。她怎么都不说,两个孩子后来又多次来纠
和问询她。
一次,她实在被
不过了,就对两个孩子说了实话。
一次,那货又在家中打骂两个孩子,拔孩子的头发,用扫帚细
打孩子的手心,把孩子
倒用鞋底打
股。打完后,便又去打麻将了。两个孩子又一次都哭着问她,他们的亲爸爸在哪儿,他们是要下哪一家的。后来,她实在被
不过了,便对两个孩子说:“妈给你们说实话吧,他是你们的亲爸爸。”两个孩子眼睛直盯着她,不信。她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地对孩子说:“妈不骗你们。真的,他就是你们的亲爸爸,都怪我娃遇获不好。妈骗你们就不是人。”孩子瞪大了眼睛,还是不信,以为母亲在骗他们,要和她拉钩。她便和他们拉钩。谁知,两个孩子在和她拉钩后,都憋着嘴,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捂住脸。她说,小刚,大刚,你们哭啥?孩子们说,我们怎么就有这么一个爸爸。我不信,你骗我,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我们没有这样的亲爸爸。后来,两个孩子不止一次地哭着,眼泪汪汪地抱怨她为什么给他们找了这么一个坏爸爸。为了安慰孩子,她就又骗孩子说,你们的亲生父母养活不过你们了,他们太穷了,把你们给我了。你们长大了,有钱了,再去认你们的亲生父母吧。那时,我不阻挡你们。你们现在去,你们的亲生父母不会认你们的,你们来了,要吃要喝,要花销,拖累太重,受不了。在这儿,你爸对你们虽然不好,可有吃有穿,能活命,这就对了。你爸脾气不好,以后,你们把眼色长上,别惹恼他就对了。后来,孩子渐渐大了,懂事多了,知道自己就遇到了这样一个没眉眼的父亲,不过,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强多了,也慢慢地接受现实了,认命了,不再计较了。
两个媳妇,都靠不住。大媳妇老实,死板,听公爹的话,听她娘家的话,有时不听她话,有时还有小心眼,死大胆,和她对着干,她使不动。她在时,大媳妇有时便在饭时躲过了,出去了,让她烧锅做饭;有时,约摸她从学校快回来了,便溜走了。大媳妇对她始终是淡淡的,冷着脸,不和她多搭嘴,她见不得大媳妇。二媳妇活泼、伶俐,皮嘴会说,却爱耍
溜滑。二媳妇和儿子在西安打工,也挣不下几个钱,能糊口而已。二媳妇见了她,妈长妈短地叫,又是给她烧锅,又是给她洗衣服,还给她买这买那,给她抄教案,改作业,脚手不失闲。可二媳妇老是大大方方地向她要钱。自家媳妇,碍于面子,她不给不行。她爱二媳妇,可又怕二媳妇,哎!没法说。两个儿子都没念下书,没本事,怯懦软弱,没闯头。媳妇她惹不起,靠不住,儿子也靠不住。两个儿子,都念书不太好,一般化。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
。那货都草包一个,据说念书时常是班上后几名。这样的熊包,能有一个聪明
能的儿子么。要不是和她这层关系,改变一下基因,两个儿子说不定都像他一样,是全班后几名。二儿子学习中等,当年没考上,下决心复习上几年,还能考上个中专、中技什么的。可那货根本不管,不支持,说念书白花老子的钱,没用。她那时是民办,一点点工资,几十元,还常常成月半年、一年拖欠,领不到手。她当时还要进修,考试,教学也忙,也顾不上,一松劲,让二儿子到外面打工去了,什么本事也没学下。
如今,两个儿子都没一技之长,没本事。并且,两个儿子被那货喊喝得没头脑,没主见。一听那货喊喝,两个儿子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干什么。现在,两个儿子都大了,成家了,那货是不再打儿子了,可骂还是常有的事,余威犹存。以后,跟儿子和那货在一起,三个没本事的男人,那两个媳妇,几个孩子,一大家人,能不时时刻刻伸手向她要钱吗?她岂不成了他们的摇钱树了,她还是一个人在县上僻背处买一套房。眼不见,心不
,图个清静吧。
况且,她还有病要治。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受了多少艰辛和曲折,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黄牛,一直在全力向前。多少次,她气
吁吁,汗如雨下,硬是咬着牙硬拖着。非常非常地不容易呐!学校的工作那么忙,那么紧张,她始终是一个把本职工作干得很出色的优秀教师,受人尊敬。可她除过教学工作,还要为转正而费尽心血,考来考去,学来学去,四处奔波。在她没转正的二十多年教学生涯中,每月就那么一点工资,几十块,还常常领不到。她真是物质上贫困,精神上倍受煎熬。难呐!感情上呢,比上面那两方面对她的折磨强烈几十倍。感情上她失去了她最爱的永生和国树,被那货活活折磨了一辈子。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呐!物质上贫困,精神上受煎熬,感情上受折磨。而今,她总算推翻了前两座大山,而后一座大山还死
着她。看来,是推翻不了啦。在这么几十年的岁月中,重重
迫,八方风雨,她的身体已快垮掉了。
推间盘突出,各种妇科病,精神病、风
、脑血管病都曾光顾过她。转正前,她没钱,治不起,硬拖着;转正后,她有了钱,可为了两个没本事的儿子娶媳妇,她花了几万元。加上修盖房屋,实际上,她还没怎么花自己的挣下的钱,还没享受到实际的利益,都尽了义务了。做母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儿子
光
去吧。现在,儿子把媳妇娶了,她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可她的病却是不能再拖了。她要好好地治一下,治彻底。她现在每天药不离,过一段时间,她就去检查。她的
椎间盘突出由于耽误比较严重,治疗效果不大满意。她不能干重体力活,不能出大力,不能太劳累。
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为自己转正的事,为儿子的事,为自己的婚事而忧虑,劳累。心中有事,有压力,还有个奔头,人就停不下来。自己虽疲惫衰弱破损不堪的身体,在多年形成的强大的惯性支配下还能继续运作。而今,尘埃落定,帷幕拉下,她完全放松了,她的各种病都出来了,关节炎、高血
、脑血管病、更年期综合症,一一蜂拥而来。她简直招架不住了,就像一头由于过度劳累即将倒下的衰弱的老牛,就像一架吱呜吱呜作响的老水车快要转不动了,可她不能倒下,停下,她还没退体,她必须熬到退休,才能在家里什么也不干而安然地领退休工资。于是,她又一次鼓起勇气,拿出毅力与病魔、衰老作斗争。
现在她的心情是平静的,没有了青壮年时期的大悲大喜、大波动了。她现在只是一边工作,一边坚持治病。同时把家里的事情也照顾上。
一闲下来,她有时常常在想,我这一辈子咋这么晦气呢?是呀,这一生过得太晦涩,太暗淡,太艰难,太不顺了,咋就遇上这么一个人呢?为什么总是摆
不了霉运呢?到底该怨谁呢?在漫长的人生中,她的关键的哪一步走错了,随后的哪一步又走错了。如果,在走错了几步之后,她及时地修正人生,到现在,又会是什么结果呢?她在反思和总结,可脑子里象一团
麻,总也理不出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