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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当孩子的欢呼声冉在屋子内扬起来时,就是一天将告终的讯号了。

 连俊美其实整孵在房内,干瞪着电话,电话下着那张观音寺的灵签。

 灵签?连俊美忽然觉得疲累至苦笑都乏力。

 若不是孩子们的吵闹声,她还不知道钢琴教师已把子女载回家来,是预备晚饭的时候了。

 对她,现今当然是珍馐百味也食不下咽。

 咽不下去的不只是那口饭,而是那口气。

 原来世界上没有实罚分明这回事。她,连俊美自踏进方家以来,没有做过任何一宗对不起丈夫翁姑儿女、亲朋戚友的事,为什么无情白事的一掌把她推跌在地?

 还旨望她赶紧趁周围人等还未发现,就自动自觉的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埃,犹摆一副没事人的款头,依然亮相人前。

 天!连俊美突然的自椅子上吓得跳起来。

 这个动作,连在埋头吃着晚餐的一双儿女都觅愕然,抬起头来,以怪异的神情望住他们的母亲。

 连俊美的脸色是煞白的,因为她刚别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偶然发觉的秘密,可能如今在香港已是街知巷闻。

 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人们已开始窃笑她的愚昧无知,就算同情她的可怜无辜,也是令连俊美不甘不忿、晢心绝的。

 她直奔回睡房去,抓起实话就摇回香港给方修华。

 盎话铃笙一直响,没有人接听。

 她摇重话问电话公司的接线生,是否电话出了毛病?

 答案是否定的。

 且善心的接线生亲自替她搭了两次,仍然是不得要领。

 连俊美决定摇方家的另外一条电话线,响了十来下,佣人彩姐跑来接听,发觉是少,慌忙问:“太太,有什么事吗?”

 这位太太是绝对不做不通倩不达理之事的,半夜三更以重话惊扰,一定有什么要紧事?

 “先生呢?先生回家来没有?”连俊美直接了当地问。

 “啊,对不起,先生有门钥,我在工人房内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来了,让我去看看,你且等一等。”

 那一等,感觉上像十年。

 “太太,先生还没有回来呢!”

 香港凌晨,不在家的丈夫,会是什么原因?

 “太太,有什么事要转告先生呢?”

 “就请告诉他,我曾往这个时刻摇饼电话回家来。”

 连俊美随即又把电话搭到翁姑家里去,接听的人是方家管家阿群。

 “群姐吗?对不起,吵醒你,老爷一定还未起?”

 “要我把他俩老叫醒来听电话吗?”

 “不,我只想知道修华有没有回家来?”

 “没有,三少只上个星期来过。”

 “谢谢你,请代我问候老爷,不打搅他们了。”

 之后,连俊美刻意地、发地,每隔十分钟就摇方修华头的直线实话,不住的、机械式的继续着那一式一样的动作。

 稍后,她加摇方民企业地产部的电话,护卫员的答案是:“没有人回来公司开早餐例会。”

 如此,直闹了几小时,连俊美下意识地觅得她已失去了理智。

 这一连串的动静都不是一个冷静的淑女所为。

 她要挖出一个不忠的丈夫来,而用着一种极其笨拙、失礼的方式去尝试。越试越心慌意、越茫无头褚、越不能自已。

 直至香港时间九时多,她接到方民企业来的电话,获得回应,秘书说:“是方太太吗?方先生刚回到办公室了,请等一等,我把你的电话接进去。”

 那一等,竟没有冗长的感觉。

 连俊美还未会思考好究竟如何跟方修华开腔,对方的声音已在电话里传过来。

 “你终于找到我了!”这是方修华的第一句话。

 语气非但没有半点自咎、惶恐、尴尬、吐,反而是不悦、极大的不悦。

 连俊美差点要笑出声来。

 这成了一个什么世界了?要不要自己倒转来向丈夫说一声对不起,太騒扰他了。

 一时间,彼此都无话。

 分明的互相握着听筒,没有挂断,然,不知怎样把说话讲下去。

 良久,还是方修华开腔:“不必要疯狗似的到处吠、到处找人?你除了娘家与警局之外,还有那一处未会摇饼电话找我?”

 连俊美在此刻想,千里迢迢,如果自己在异邦有什么意外,儿女有什么差池,要不分昼夜的把丈夫翻出来,怕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如今方修华的语气,无非是件贼心虚,落实了自己负心花心、忘情弃义之举,被她这么一番举动,图穷匕现,于是老羞成怒,恶人先告状。

 她心灰了。

 心头会有过半点希望,方修华会好好向她解释,已在此刻化为乌有。

 “修华,除了这两句话,你还对我有什么投诉?”

 “没有。俊美,对你跟从前完全一样,没有投诉。”

 “这代表什么?代表你一直以来对待我,也不过尔尔?”

 原来丈夫从没有把自己看在眼内,予以珍惜、怜爱、关顾!他素来都是这一套我行我素,只不过是自己的惊见不够敏锐罢了!

 从来如此的这四个字,恍似万箭穿心。

 “俊美,我只能告诉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你要怎样去分析、演转,我无权影响与干预。然,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证,一切,包括我们的关系与你应得的,都如常。”

 连俊美再不回话了,对方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从没有在丈夫身上得到过一份纯局感情的章重。

 以往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笔此,在方修华的意念上,他没有突然的亏待她、背叛她、离弃她,只不过有人忽地大惊小敝,小题大做。

 “俊美,我们都是成的人,当前要紧的事也决不是儿女私情、郎情妾意、风花雪月。我答应不会令你的面子不好过,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方修华继续他自以为是的软硬兼施,侃侃而谈:“或许香港生活太紧张、太劳累,我需要松弛,而你又不在我身边。

 “当然,俊美,这是我的漂亮借口,但,你听会设法谅解吧!”

 “请少安无躁,方修华子的地位肯定永远属于你,我们一家素来团结的,是不是?”

 方修华这以后还说看各种保持看他个人身分与权威的、微带歉疚的说话。

 连俊美都无动于衷了。电话挂断了好一会,她才晓得伏在上呱呱嗔陶大哭起来。

 先后两天,这才是场痛快。

 夜幕何时起、何时降,天色如何由微明而变黯黑、房子里孩子的吵闹声何时高扬、何时隐没、外头世界发生些什么事故?一切的一切,连俊美都不知不觉。

 然,她仍活着。

 这是至大的悲哀。

 怎么可以明朝不用转醒过来?是一个至大的难题。

 孩子们都为搬进新房子去而极度兴奋,连俊美却依然木然,机械人似的操作着,设办法把所有物品归位。

 前来帮忙着她执拾新房子的宋惜梅与翁涛,都忙人头大汗却不住约有请有笑。

 他们发觉连俊美一直沉默,惜梅首先说:“俊美,我看长命功夫长命做,你这几天来,累得连说话都不愿多讲似,倒不如今天早早收工,睡甜甜的一餐再算。”

 翁涛立即接腔:“反正已到晚膳时刻了,我们带孩子上餐馆去吃一顿好的,再回来早点休息。”两个孩子立即欢呼,他们拥到翁涛身边去,拉着他的手摇撼,嚷道:“好,好,现在就去!”

 这些天来,翁涛到连俊美家走动多了,不期然地跟孩子们混得顶

 宋惜梅说:“我不吃晚饭了,这就要回城里去,香港刚来了个好朋友,我们约好在酒店见面,彼此都有几车子话要赶着倾诉,怕今晚翦烛畅谈至通宵达旦了!”

 说着这话时,宋惜梅喜形于。原来能有个倾诉的对象都可以是生活上的一大喜讯。

 连俊美不自觉地点点头。地想,她可是连这么一个半个的、可以分忧、畅谈的知己都没有。

 “走吧!走吧!”孩子们已经急不及待。

 连俊美抬起疲倦得好像已盖上一半的眼睛对翁涛说:“劳烦你带孩子们去吃麦当奴吧,我实在累,而且并不饿,不想走动。”

 宋惜梅有点心急,早已在当屋处穿起外套及娃子来,说:“这也好,俊美,你躺一躺,等会他们带点外卖回来给你好了。”

 屋子真静谧一片,躺在上,干睁着眼的连俊美,心仍是清醒的。

 多以来,始终是那个意念、那番盘算,依然无法狠得下心,做出个决定来。

 靶情,是不是应该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答案是肯定的。

 然,关系呢?

 靶情与关系是可以完全独立的两回事。前者只须代自己,后者呢,更要代别人。

 这别人包括父母、兄弟、儿女、亲朋、戚友、甚至是社会人土。

 换言之,对丈夫的感情,连俊美可以誓无反领地放上休止符,然,关系却不能一刀斩断。

 连俊美从来不是个对生活有什么特殊奢求的人。她一直自觉平凡得幸福。

 小说与电影里头出现的轰天地、泣鬼神的恋爱,她从不羡。

 她对上天赐予自己的小家庭,攘着感恩的心。

 丈夫不把自己放在生命的第一位,完全不是问题。连俊俊美只要求一份合乎情理的爱宠与尊重,也不必假借生活上的各式事件,添枝缀叶,为她增加情趣。

 她是保守而知足的一个女人。

 再说得直接一点,她对丈夫可以容纳到一个最极限的程度,就是偶尔寻花问柳,也别让她知道,好好的找个隐瞒人、隐瞒她的借口,她一定会相信、会接受。

 连俊美没有想到,今时今目,自己这种老式妇德,给予丈夫忠贞如此大的自由度,仍不能被对方欣赏与接纳。

 只一个原因,在支持着方修华的恶劣态度。他之所以连门面话都不屑讲、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纯粹为了他看穿了自己的底牌。

 他认定连俊美掏翼飞。

 悲哀的是,事实也确是如此。

 死。一个经年养在温室的女人,一旦把她推出去曝晒在太阳光下,会不适应至干死。

 连俊美不敢想像如何向父母代、如何向子女解释、如何处理她的家用投资、如何应付在香港的亲朋、如何以一个崭新的姿态站在人前,继续生活。

 她怕,怕得屡屡一接触到离婚的念头,就在厚厚的被里打哆嗦。

 无可否认,她非但不是强者,且是怯儒、软弱、慌张、瞻前顾后、忧虑多多的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如果心甘情愿的一生一世在方修华的羽翼屋檐下过活而无怨,那也就算了。

 惨在心里老有一股不忿不服的怨气,分明的凝聚着、盘踞着,按时发作,叫她感到难受、痛苦。

 无非是为了连俊美也会念过几年书,知道自尊是怎么一回事?

 与其说她恨方修华,倒不如说她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眼不见为净,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把他的行为看成过眼云烟?

 又或者为什么不能爽快快,作个了断,所谓合则留,不合则去?

 连俊美知道自己对望件事、对自己整个人,都虚理得迷糊不清、拖泥带水。

 这是她最、最、最感凄怆的。

 她会看过一篇访问死囚的文章,对方说,最难受的那段日子是未判刑之前,每天每晚都在认罪与不认罪的抉择上浮游不定,那种心情忐忑历与跌宕,令他见得生存是至大的折磨。

 直至法庭上宣判了,明知尚余一个短暂日子在世,反而安乐。

 连俊美觉得自己现今是那未判刑的囚犯。认命,心有不甘。顽抗,可又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心中老是七上八落,非常的不安稳,非常的难受。

 搬新房子的兴致,都被这宗悲凉的家事冲淡了。

 她趴在这间陌生的睡房内,反而更添慌乱与倜怅。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怕新身分、新环境、新际遇。

 她痛恨自己的因循与守旧。恨得牙关在打顶。

 正在辗转反侧之际。有人轻轻叩着房门。

 “谁?”连俊美坐起身来。

 “我,翁涛。给你带来了吃的,孩子已经吃了,各自回睡房去。”

 “啊,谢谢,我这就来了!”

 连俊美急忙起身,匆匆加穿了睡袍,同房门跑去。就差那么两步到房门时,脚上不

 知绊倒了什么,整个人跟踰地冲上前,跌倒在地上。

 “哎呀!”连俊美喊了一声。

 房子都是搬家用的纸合杂物,房灯又未大亮,难怪会绊倒。

 翁涛闻声,推门走进来,扶起了连俊美。

 “怎么朴?”

 “没什么!”俊美用手着腿,分明在忍着痛。

 “先躺到上去吧!”

 翁轰一手扭亮了灯,另一手让扶着连俊美,把她安置到上去。

 “哎呀!怎么有血?”连俊美吃惊地发觉在睡袍抑边染了血迹,稍稍揽高了睡袍,

 原来左面小腿近足踝处接伤了。

 “我去拿葯物箱来。”

 翁涛三脚接成两脚,飞快地走到厨房去,取来了葯箱,为连俊美包扎伤口。

 当翁涛用棉花轻轻擦去连俊美小腿那伤口上的血迹时,他的手不期然地微微抖动。

 终于,他接触到、抚章到她的小腿了。一处他认为她最感的地方。

 他突然的呆住了,心飞驰至远远地方,唤不回来似。

 “谢谢你1”

 第一句致谢,完全不生效,翁涛没有反应。

 连俊美再说:“谢谢你!”

 “什么?你说什么?”翁涛刹那回望连俊美的眼神,是如斯的深不可测。

 “我说,谢谢你!”连俊美重覆,然后她说:“你有点心不在焉。”

 “啊,是的。”翁涛点点头,越点越急,那动作其实带有一点逃避与掩饰的意味着。

 “我阻了你很多时间。”连俊美说。

 “啊!不,不,不。”翁涛的眼光依然逗留在连俊美的小腿上。他茫然地应着。

 一时间,他也没有想过,这就应该告辞了。

 “刚才,一定是在绊跌在地时,给那些散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擦伤了。”

 “啊,是吗?”翁涛下意识地应着“一定是了。”

 连俊美再想不出话来说了。

 翁涛还是坐在脚处,没有离去,甚至没有离去的意思。

 “翁涛!”连俊美轻轻的成了一声。

 她移动着身子,企图站起来。

 翁滂很自然的冲上前去,握着她的双手,问:“你要起来?”

 “嗯!”连俊美应着,抬起头来,正正触到翁涛那怀心事的眼神。

 连俊美第一次发亮原来翁涛有一双如此明澄而带郁结的眼睛。

 他愁眉双锁,使额上出现了皱纹。忽然,连俊美有一种冲动,要拿手扫平对方那些皱纹。为什么呢?天下间纵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发生,人还是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好像她连俊美,发现被自己最深关系的一个人踩踏自尊,依然若无其事地活下去,连眉都不会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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