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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就这样说停当之后,就准够我忙个头昏脑涨,单是会计师核数师到公司来核点数目就已需时,这方面的打点幸得李元德关顾,日常的业务营运又有李元珍会同两三位够经验的同事负责,倒算是从容的。只有跟伟特葯厂的跟进功夫以及加添新品种的预备工作,都非到方惜如的手上去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干。如期把整个宣传推广以至于存仓营运大计写好,呈交给我,待我过目认可后立即雷厉进行。

 我也不在母亲面前夸她说:

 “惜如办事能力强,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亲关心地说: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还能干,因为她心细。”

 “对,这种人做事少有漏。”母亲忽然像心血来般停止讲话,然后又多喊了我一声:“心如…”

 “什么?”

 “不过,细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谋远虑,只要是以辅助你为出发点,对付别人就好。”

 这句话我是能领会的。于是我说:

 “今时今,惜如只有向着我了,这点你不必担心。”

 我怕是踌躇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坏能力。

 笔而,当惜如给我报道,伟待那方面同意根据草约签订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补充条款,征求我的意见让她去处理时,我一口就答应了,说:

 “把加入的补充条款给我看,就成了。”

 “这个当然,其间的联系与商议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烦,由我去办,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两个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约放到我跟前去,并且解释道:

 “其实现在正式签署的合约跟草约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伟特方面强调信用的保障问题。”

 “什么信用的保障?合作以来,我们的账目来往甚是清楚。”

 “不是指我们的信用,而是指伟特的。他们葯厂出产的卫生用品与葯物,是经过很多年的市场考验以及美国权威的医学部门验证的,每一处的总代理必须有责任好好推销,达到包销数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证他们的商誉不受损害。

 如果我们在推广上、宣传上以及营运上出错或不小心,而令他们的产品给市场留下一个恶劣印象,则一定要总代理赔偿。”

 我不分辩起来:

 “伟特的伤风感冒葯不是在我们管运下销得很好吗?

 怎可能影响什么商誉?”

 “他们也一再强调,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实伟特是相信我们的。”

 “这个保障的方式与要求如何?有说明吗?”

 “有,为了表达我们会尽心尽力去做,故而伟特提出了如果商誉受损,则代理合约取消,且要赔偿他们在亚太区三年的营业额纯利。”

 我变道:

 “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摇头:

 “大姐,我不赞成,伟特此举,我看只不过是为向董事局做代而已,实际上我们代理他的产品,怎么有理由蓄意去破坏他的商誉?这种无形的利益与保障是不妨答应的。”

 我想道理也是对的,相处相以来,不觉得伟特刁难,反而认为他们相当的通情达理。加上上市的条款要做实交给证监处及易所,也是事不宜迟了。

 既是不会发生的事,就不必顾虑太多了。

 我于是答允了惜如,让她去安排正式签约。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傅品强助手陆志云的电话,说要火速来见我,商议要事。

 才一见面,陆志云就迫不及待地说:

 “金太太,你要跟伟特签的业务新拓展合约,怎么会有一条确保他们在本地市场内商誉的条款呢?”

 “不会发生的事,我们用不着担心吧!难道我们会倒自己的台?”

 “可是啊!有这条款在里头,公开让股民知道的话,他们就有忧虑,认为合约有机会随时被取消且还要赔偿巨额款项,对这支股票的兴趣就会大减了。”

 我微微吓一跳,问: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来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意见,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陆志云立即说:

 “我来见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专责跟易所联系,把有关资料向他们申报,招股书的内容也是由我统筹办理的,傅小姐对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对方既是如此表态了,我就只好慌忙说:

 “陆先生的意见可否说出来供我参考?”

 “倒不是我的意见,这么严重的一回事,还是得依照傅先生的意见,他临行之前曾嘱咐过应该如何处理,我此来就是把他的建议告诉你。”

 “傅先生有远行吗?”

 “对,他到美国去,先到西岸,然后再到德州。”

 “我才从德州回来,那儿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买进来吗?”

 “有,实在有点不买白不买的感觉,就这样买下来了。”

 “金太太可能鸿运当头,我听傅先生推测,这德州的潜质会在七十年代发挥得很好,你是慧眼识英雄了。”

 “过誉了,女人只凭直觉与个人善恶去做投资,其实要不得。”

 “发达之人往往就是凭灵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边说,你是有灵气,兼有冲劲的难得人才。”

 商场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为真,肯让它产生催化作用,一如给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准确,思路就不清晰了。

 陆志云跟我谈下去,无疑是越来越投契,他的话是越来越入耳了。他说:

 “话说回来,傅先生认为不妨把伟特葯厂的这一项要求押后签署,总之不要在上市的资料内披,以免多生枝节,不肯定的因素比坏资料更有害。”

 这个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坏消息传出了,市场中人有了心理准备,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会有预测不来的亏损发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导致不可测量的损失,更令投资者担忧,惴惴不安,更是却步不前。

 单是把伟特葯厂与金氏签署的合约内容披,是无懈可击的。时局越混乱,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于卫生巾这用品,不消说,任何时候都需要品质越好,越令女减少烦躁,这点我有切身经验,可做保证。

 越想越觉得傅品强的建议有理由,问题是怎样去进行。我皱着眉毛说:

 “我们跟伟特的合约已经定稿了,怎么能请他修改,起那条保障条款呢,没有了那条款,他们不会肯签,也有点像我们出尔反尔的,不大能说得过去。”

 陆志云说:

 “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请他们以补充合约的方式叙述那条款在里头便可以了,这样给予伟特的保障是没有改变的,正式合约内没有显示这个条款,我们拿着它交给易所与证监署有关部门,就不必披这份资料了。”

 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法。

 至于说如何进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议。

 她一时就稍稍变了面色,道:

 “大姐,这事不好办。”

 “为什么?”

 “合约已经拟定,只差盖章签名,连双方的律师都已经过目认可了,现在要改动,得花一番张罗。而且,我人微言轻,他们怎么会听我的?”

 我立即说:

 “怎么会是听你的?应该是我的意见才对,你就试着办吧,事关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嘱咐,我没有不尽力的,只担心他们诸多留难。这样吧!请大姐发一封公函,把你坚持要在合约中起保障条款,放入另一份补充合约之内,希望伟特答应照办。我拿着你的信好有凭借办事。”

 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嘱惜如起草了信稿,让我签发。

 惜如的办事能力倒相当高强,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办妥了。

 我无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说:

 “功劳不能归于我,我只是传递你的主意,是伟特赏你的面子而已。”

 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变得多了,我对她渐渐生起好感来。看上去,她总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实心实力地去办。连现住的房屋,她都坚持每月来租项,要我签收租金。

 这也好,凡事均真,两不拖欠,相处会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当顺利。

 大概忙足了三个月,金氏整盘数已经核算妥当,所有应办的申报手续亦已办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把招股书印好,广发分包销的经纪,再传到股民手中。

 反应相当热烈,傅菁兴奋得不得了。

 她跑来跟我说:

 “整件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问:

 “为什么?你有远行?”

 “都是旭晖害的。他原本答应陪父亲到美国去公干,临时又说另有一个商务计划要他亲自处理,去不了。父亲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亲不懂英文,我们跟在他身边公干是当他的翻译,现在缺了旭晖,很多公事进行起来都不方便,旭晖就嘱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对旭晖放得下心。”我是实话实说了。“父亲与丈夫之间,我几时都选择前者。只要拥有前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轻重倒置?”

 说起来轻松,听进耳去,再细味心头,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紧,你去吧!现在认购成绩理想,你的功劳少不了,最后关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有什么难题发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对策,别忘了去跟唐襄年说。”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问过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议。”

 我笑说:

 “没有了你阵,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帮忙已经够多了,不必再担心,其他进行上的细节我会处理,有困难我也有办法解决。”

 “对,我不能小瞧今的方心如。”

 “你又来调笑我了。”

 “是真心话,对你,我从不虚伪。”

 “好,值得我赏你一顿好吃的,这个周末,你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烧几味好菜。”

 “我是没有口福呢!”唐襄年说“后天就得要到欧洲走一趟,办点公事,顺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络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说这话时,还俏皮地向着我笑。

 我当然会意,似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转化到无所不谈、剖心双向的老朋友阶段了。

 我问:

 “公私两方面都有买卖易,是吧?”

 “对。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隐瞒真相,指天誓地向你保证,除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个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来这一套。”

 “多谢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这话。”唐襄年说“待你有觉得可以爱上我了,我会考虑改归正,誓无异志。”

 我笑:

 “为什么不可以先行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齐牺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给我显灵显圣,我岂不更吃哑巴亏了?”

 说罢,我们两人大笑。

 的确是与鸡蛋的问题。

 我并不责怪唐襄年,他是我这一段人生过程中接触到的最坦白、最真实、最诚恳的朋友。

 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分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闯天下。

 笔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起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厨为丈夫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好了一顿可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才够醒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趋成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快,看他们的神态,如同照镜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原来当我志得意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简直不愿意掉开眼光往他处望。

 盯得小咏书托起腮帮,奇怪地回望我,一张苹果脸上打上很明显的大问号。

 我不自地笑起来了,慌忙把一只剥了皮的苹果切开四片,分给孩子吃。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咏诗时,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时曾有过的小小家庭纠纷来,这下细看咏诗,倒觉得咏棋是童言无忌,说出了真话。咏诗长得并不像她的哥哥姐姐,直接点说,她也长得不像她的爸爸妈妈。

 她像另一个模式,当然是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式。

 再认真打量她,可以说她脸庞的下半部比较跟健如相似。但一双眼睛,分明不是属于方家,也不是属于金家的。

 金咏诗原来是单眼皮的小孩。

 这个发现有点新鲜。

 想是为了这个原因,咏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许正因为咏诗是父母的另一个混合种,出了另一个不大像金信晖样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这样子是长期地辛苦了自己。

 当然,我不会有什么反应,以免又闹出事来。

 从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畅聚,我益发珍惜家和万事兴这句话。

 饼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连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笔勾销?

 余下来要生气的对象就只金信晖一个人好了。

 为了要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伤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经是对金信晖最透彻的报仇了。

 这证明没有了他,我依然潇洒,仍旧开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恋爱。

 可以有许许多多不比金信晖差,且会比他更的对象,供我选择。

 这包括唐襄年在内。

 我是越想越远越兴奋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是耀晖,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为了发现他的长相出奇地标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没有留意他骤然叫了我响亮的一声。

 “我要走了。”他说。

 “这么早就回去了吗?”我问。

 “约了同学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阵难的冲动,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耀晖看着我,缓缓地答:

 “都有。”

 “嗯。”“他们也要给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这阵子外头不一定有计程车。”

 “好,劳烦你了,大嫂。”

 耀晖竟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刚长大的男孩都会这般温温文文、怯怯讷讷的,尤其是在异面前,不管那异跟他的关系如何。

 我把车子开出来,让耀晖坐上去。

 “大嫂,”当他扣好了安全带之后就说“你现今完全像一个大都会的时代女。”

 我笑了:

 “会开车子就等于是时代女了?”

 耀晖没有回答。

 我刁难取笑了他,他的脸就红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这个方向,把话说下去:

 “耀晖,你喜欢时代女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择偶了,会选择那些能干摩登的职业女,抑或是只管理家务,带孩子的传统女人?”

 “那就是问,我会选择从前在广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是吗?”

 罢好汽车要在交通灯号前煞住了。

 是黄灯,可是,我没有冲过去。

 我晓得开车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当保守,极之传统,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规则办事。

 耀晖继续说:

 “我这个比方打得贴切吗?”

 我笑: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耀晖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眼望前方,道:

 “我没有选择。”

 是没有想过做出选择,还是不想选择?抑或根本到目前为止没有遇上值得他选择的对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见的女同学们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了。

 我竟这么关心起耀晖的对象来。

 可是,我没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跷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寻下去。

 答案与我无关,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势必翻出真相?

 “你会勤力写信回来给我们吗?”我问。

 那个时候,没有传真机,甚至不会动辄摇长途电话与拍发电报。

 “会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不过,长大了的男孩子应该晓得照应自己。”

 耀晖微笑:

 “不管长大与否,总之没有人照顾自己的话,一定能适应生活下去。”

 “你在说晦气的话,因为这些年,我们都疏忽了你。”

 耀晖转头望我,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我其实渴望有人照顾,不管何时何刻何地,有人关心我、爱护我、需要我,总是很好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这种很好的感觉,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我跟着你在大宅过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

 “别这么说。”我把车子停到耀晖要到的大酒店门前“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这么肯定吗?”

 “对,因为你还年轻,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们会有更好更开心的日子过。”

 “但愿这些好日子会如以前一样,一起过。”

 那“一起过”三个字说得很轻。

 耀晖还等不及我反应,就已经推开车门走出去了。

 我呆在车厢内,一直目送耀晖走进酒店内,直至隐没。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去时,竟发觉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弯曲抓紧软盘。

 那是因为我极度紧张所造成的反应。

 我不能接受这个由小叔子传递过来的讯息。

 我怕想其中的隐喻。

 要我面对这个感情的漩涡,我会遍体生寒,不住发抖,然后越往问题的中心想,越令我热血沸腾,身体这么地一寒一热煎着,开始产生痹痛麻木,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

 这个过程,我从没有经验过。

 我要吓死了。

 不单是骇异于耀晖的言语,以及他那份自态度与神情中表的感情,更骇异于我的回应。

 我的回应?我做了什么回应了?

 耀晖看不到我的回应,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将他视作年轻人一种感情出路与发来处理,我用不着惊慌到这个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视他,晓以大义。

 我可以知之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决定从此跟他少来少往。

 然而,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如上的选择,我害怕,因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晖的怀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吓着的马,仰头惊叫,然后一踩油门,让汽车像撒开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晖太像金信晖,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与他相依为命。我现今可以确切地抓着一个复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这个选择,是如许地人而浪漫。

 所有世间的陷阱,在人踩进去之前都是美丽动人得可以。

 于是人们明知是陷阱,都会心甘情愿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里去,我躺在上,细细地着气。

 我告诉自己,我想念信晖。

 他离我而去,已有经年。

 未曾在午夜梦回时,乘着清风,回来爱抚过我的灵魂与体。

 他从来对我都是狠心的。

 由着我间胼手胝足,夜里枕冷襟寒,以体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虚,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睡。

 现在,耀晖临别前的凡句话,唤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拼搏、求生之外,还有其他。

 这其他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依然有着震慑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与饥谨,在于心灵深处。

 信晖,请你回来。

 我翻了个身,紧紧地拥着软枕,浑身哆嗦,我挣扎着,一个只能孤寂地在动的躯体,原来是如此虚弱的。

 我需要信晖。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晖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晖。

 金耀晖?

 不,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

 我闭上了眼睛,只看到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后拥抱着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关系。

 我应该为自己的胡思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使尽浑身的劲力,左右开弓,一个一个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开始眼花缭,依然继续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渗出了咸味。

 我以手背试下一道血痕,才缓缓地停了手。

 懊是清醒的时候了。

 错的人不是耀晖。

 年轻人会有很多不成的、幼稚的、幻梦式的感情错觉。

 他是无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图接受他的我,才应该自惭形秽。

 尤其是,我怕爱的是金信晖,利用的是金耀晖。因思念信晖,要重新占有信晖的望高涨,我才需要金耀晖的出现与填补,这不是赤的、无条件的、至高无上的挚爱,而只是情的波涛忽尔汹涌,我不要没顶,于是抓紧了身旁的一块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难过自责得急躁起来,以至汗浃背。

 今夜或可以拼死力地熬过去。

 可是,还有未来的那许许多多日子,怎么在这种刹那而至,似是纠不去的精神压力下过活了?

 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许明天一见阳光,黑暗引退,人的头脑清醒,不敢再如夜里放胆做违心亏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着晨光,变得机灵,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会在幽暗中活动。

 我告诉自己,先行努力睡觉,睡醒了,一切就会从头做起。

 睡吧!

 睡醒之后,通常都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我这个想法的确没有错。

 一连串的惊涛骇开始在翌翻打过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应接不暇。

 我的难题被另一个更大的难题取代了。

 金氏刚好配股完毕,即将上市,一切进展顺利,我竟收到了伟特葯厂的紧急投诉,说市场上有不利于他们名声的传言,说我们刚推出的避孕葯无效,害人家怀了孕。

 我立即摇长途电话到美国去跟大伟明利了解详情。大伟在电话里用很郑重的口吻对我说:

 “我们刚为此事召开过高层会议,就算你不摇电话来,我也会跟你联系,决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给你诉说,听你的解释。”

 大伟的口气并不好,这我是感觉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础在乎坦诚相向,原本就应该百无忌,打开天窗说亮话。”

 “此事对我们的影响可大可小,我们曾有过暗地里调查真相的意思,后来想着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过往,对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后还是相当一致地决定,完听你的解释,再议决行动。”

 大伟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释令他们不满意,依然会采取行动应付。

 我真是既急且气,可又不能随意发作,于是说:

 “大伟,相信我,任何难题误会,只要我知道了,必会提供并确保一个令你们满意的答案。”

 “这正是我们的期望。”大伟的语调稍梢平和了“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说你部署了一个计划,当金氏企业一上市之后,就安排一位购用过我们避孕丸的妇女公开指证,我们的葯品失灵,她怀孕了,要求金氏及伟特赔偿。”

 “天!”我笑起来“这么一封荒谬的告密函件,你们如此紧张。”

 “你觉得荒谬?”

 “你难道认为有半分真实吗?我是你的总代理,我安排这个陷阱损害你的名誉,对我有什么好处?得没有人买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于我何益?”

 大伟答:

 “金氏如果是私营公司,你的这番话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计,令金氏的股份因这个丑闻而急剧下泻,那你就可以高价集资,然后牺牲股民的投资,再在低价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场搜集。过一段日子,当人们的记忆淡忘之后,股价渐渐提升,你就无端赚了一大笔了。况且,金氏的业务范围不只卖一种避孕丸,先用这产品造成低,再以另一种花款为别种产品制造高,价格的升与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时,牺牲的只是伟特的名誉。”

 我哑掉了。

 的确,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谋远虑的话,表面上生意额有所损耗,实质上从股市中赚回更大笔钱,就一次的高卖低买,就已盆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察到股市的威力,或应该说体会到金融市场的凶险。

 只听,已经惊得一额冷汗。

 我无疑是冤枉的。

 于是我说:

 “大伟,我连想也不曾如此想过。”

 “如何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只好说:

 “那就但凭你们对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谣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恶作剧。有些人闲着无聊,打电话告诉赶级市场,他已在某种饮品中放了毒葯,不也害得人鸭血?”

 “会有人害你吗?”大伟问。

 “我不知道。”

 “殃及池鱼的话,我们的损失就很惨重。”

 “我只能尽量彻查究竟,希望没有如此冤案发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声明,在我们承认与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时,我们要你确切知道,如果有这种影响我们声誉的事情发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总之,我们一定会履行补充合约的条款,宣布跟金氏解约,并且追讨赔偿,且还会公开这事,以示我们的清白。”

 我无话可说,那补充合约是我签的。

 然后,大伟又说: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个公道人,且她的观察力与感度相当强,活有预感会有这种危机似的。我们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加一条这种确保我们声誉的条约在合约内,只是她提出来,说这样做是表示衷诚合作的表现。幸亏如此。”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意识到有不测的巨祸。

 方惜如为什么主动地给予对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并不是这般代,她说是伟特葯厂坚持要在合约中多加这个保障条款,才肯签约。

 事情必有蹊跷。

 我已无暇多想,只好说:

 “请你把收到的告密信复印傍我,让我赶紧调查,给你答案。”

 伟特葯厂用空邮特快把告密信转寄给我。

 这等待的几天,真是寝食难安。

 罢好金氏于这个时候挂牌上市,我勉强在当易所去,循他们的惯例把金氏的名牌挂在股价牌上,就算礼成。也没有心情多做应酬,匆匆就离开易所了。

 初上市的股分都是红盆的多,股价在这几天已跳升了几个价位。

 之所以金氏企业能够逆而上,只为新上市,股民与经纪的投机特强,希望短线获利,加上我们的业务是以成葯为主,时局总不至于影响生意额。

 可是,我完全没有兴奋的心情。

 如果告密的事没有解决,或在内真有影响伟特声望的事件发生,伟特采取赔偿行动,金氏的股价就会狂泻,这可不是我的愿望,因为我手上的股份也就凌厉贬值,还会影响市场人士对我的信心,也太对股东不起了。

 那封告密信到手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展开调查。最亲近而又在身边可商量的人,只有李元德与李元珍兄妹,连最有办法的唐襄年和傅菁也不在港,真是倒尽了八辈子的霉,祸不单行。

 “元德,从哪儿着手查?”

 李元德听完了整个过程,沉思片刻,然后说:“你不会怪我直言?”

 “到这个生死关头,我不把你视作自己人的话,根本不会与你们商议。”

 “我只恐怕你看走了眼,误把敌人当自己人。”

 我一听,会意了。问:

 “你指问题在惜如身上?”

 李元德说:

 “她是唯一的漏,若不从她身上调查起,我们是正如俗语所谓的老鼠拉,简直无从着手。”

 我沉默,带一点震惊。

 太害怕调查不出真相,想不出办法来防范,更害怕知道问题出在方惜如身上。这种言归于好之后的被出卖,感觉会坏到难以想象。

 李元德又说:

 “坦白讲,我自始至终没有信任过方惜如。”

 “为什么?是你听到什么消息?”

 “不,凭直觉。”李元德说“她对金旭晖那种义无返顾、毫无保留的死心塌地,会幻变成一种难以估量的破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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