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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湘青,湘青。”南星连唤了她两声,湘青依然如木雕石塑般毫无所觉。

 他只好绕到她跟前蹲下身来再叫一声,湘青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来。“病人都回去了。”

 “都回去了,”他拉着湘青的一双小手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我走进来连叫你两声了,你都还好似没有听见?”

 告诉他啊,心底有个声音轻促道:跟他说那蔚绿虽没有真正说出口,但你已知道她心意的事。

 湘青望着南星含关怀的眸子,想起那的情景,当时她马上面色一正道:“蔚绿,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知,心中那句话就千万不要出口。”

 蔚绿看着她,眼中有羞惭与期盼,湘青则以湛然及坚拒回视之,最后蔚绿重重叹了口气,两人什么都没有再说,而蔚绿也没试穿嫁服,便迳自默默离去。

 蔚绿是要她代嫁吧?她怎么会起那么荒谬的念头?湘青希望这只是她自己一时的突发奇想,但真是如此吗?当初进和亲王府,她便觉得气派慑人,要什么样的绣工找不到?何必千里迢迢的把她从杭州请过来?

 陈福夫妇对她的礼遇,工作的轻松,行动的自由,酬金的丰厚,还有福晋每次见她时的殷殷垂询、默默睇视,现在回想起来,件件都使她觉得不安、觉得恐惧,这件事会不会从头到尾,便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南星,我…我突然好想回家,想离开北京城,你…你…。”“带我走”三个字明明已到嘴边,偏偏就是出不了口,两人尚未正名,她一个女孩子家,如何做这样的要求。

 湘青的模样令他担心,但目前因拳匪猖獗,各国又蠢蠢动的关系,情势不稳,世局动,与其跟他上路,还不如留在王府比较安全,更何况他此行是要到各国所谓的“救援部队”都已进驻的天津去,说什么也不能带着湘青。

 “湘青,我外公病重,大哥因有要事身,无法前往天津探视,他老人家一生只得我母亲一女,也就是说除了大哥之外,我便是他唯一的孙儿了,所以我非赶过去一趟不可。”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心里糟糟的,南星,答应我你一定会尽快回来,回来找我,回来带我离开王府。”她一脸的惊惶,六月上旬的北京已进人夏季,但湘青的一双小手却冰冷得吓人。

 南星连忙起身坐到椅榻上,再把她整个人抱进自己怀中安抚道:“我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不只回来找你,还要回来娶你,把你牢牢留在身边。”

 湘青闻言鼻头一酸,马上环紧他的颈项,主动献上红,仿佛要把所有的热情,都借这一吻倾尽似的,南星也是心的不舍,于是辗转于舌后,犹自如雨点般依依吻遍她的面颊,最后才停在她耳下颈间,气咻咻的说:“早知道连‘小别胜新婚’之前的滋味都这么美好,我就该多出几趟远门才是。”

 湘青知道他是想让气氛轻松一些,才故意这么说的,真是的,他既要挂记着外公的病,又要履天津险地,心理负担已经够重的了,自己怎么还能够挑在这个时候增添他的烦忧?

 对,爱一个人,首要之务,就是别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要让他放心,这样才能称得上体贴,况且南星说他很快就会回来,自己又有福伯他们一家予以依靠,就算蔚绿真有央她代嫁的荒谬念头好了,自己也大可以回绝;她有手有脚有技能,身边又存了一笔钱,大不了离开王府就是,何必仓皇失措,反倒让南星放心不下?

 “人家都快担心死了,”她心情一松,泪珠儿反而夺眶而出,加上边的笑意,好比在细雨中微颤的花儿,把南星都快给看痴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你又冤枉我了,”南星摩挲着她的秀发道:“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离开你,但现今的局面,对我来说既是危机,也是转机。在与你终生厮守之前,有些事情,我确有必要亲自走一趟,才能全部处理妥当。”

 伏在他前的湘青有些微的不解道:“南星,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妥当处理?”

 南星捧起她的脸来说:“别瞎疑心,只是一些琐事而已,我知道听起来似乎有点讳莫如深,但那只是因我不想要在事情尚未告一段落之前,徒惹你胡思想,所以宁可事后再全部跟你说个明白的关系,总之等我回来之后,保证你我之间,将不会再有任何的隔膜,连一丝疑云也不会有,相信我,好吗?”

 自己又何尝有做到事事对他坦白,至少她因曾以为载皓就是关浩,所以直到今,对他仍客客气气一事,便从来不曾对南星提起,更逞论“关浩”其人所牵连的一段过去了。

 “在想什么?”载皓俯视着她问:“我最怕你这样陷入沉思,什么也不说,因为你不把话说出来,就会在心里打转钻牛角尖,钻得越深啊,我就越心。”

 “什么心?担心我真揪出你瞒我的事来?”

 “错了,”他俯视心中爱极的她道:“是怕你自苦,我自己吃多少苦都无所谓,但你却不能,即使是只有一点点,我也会舍不得。”

 “南星,”看着他,她突然矛盾至极,既安心,又担心,为他对自己浓厚的爱意而安心,唯其如此,便愈发为他此行的安危而担起心来。“南星,你答应一回来就来找我,到时我也有些话要告诉你。”

 “瞧你脸色这么凝重,什么样的事啊?”

 “有关我过去的事。”

 南星佯装震惊的样子。“你过去的事?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在家乡早有心系之人吧?”

 “关浩”两字摹然跃人脑中,让她不有些不自在,连忙甩甩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浅绿色的市面上,绣着一株维妙维肖的青翠小草,以及一颗闪烁明亮的银星,银星的光芒牵挂着小草,小草柔软的叶片也伸向银星,缱绻的情意,跃然于织绣上,也撞击着他的心。

 “真美,”南星接过来细细端详、摩挲。“里头还有东西?是什么?”说完就想拉开荷包口看个究竟。

 “现在别看,”湘青握住他的手,把荷包拿过来,再轻悄的进他怀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萍水相逢的人送我的东西,我从小到大,都未曾让它稍离,直把它当做护身符看待,现在转送给你,是要它像守护我多年一样的守护你,让你尽快平安的回到我身边来。”

 南星心中大震,捧起她的脸庞,牢牢的望入她那双水灵灵眸子的深处,有许多的话在他心中翻扭着,偏偏还不到能宣之于口的时刻,于是在挣扎良久以后,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猛然拥住她,紧到湘青快要不过气来,紧到令她有点莫名的惊惶与慌张,刚刚想问,南星却已俯在她耳边,颤抖的嗓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

 “我爱你,湘青,或许我不常说这句话,但你却是我这一生所最最深爱的人,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忘了我,忘了我现在所说的话,我爱你,湘青,我爱你,生生世世,永志不渝。”

 湘青微微仰起头来,正想要问他为何会突然口出此言时,双已被他几近烫热的片吻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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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青,我有好消息和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吧,这阵子人心惶惶,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消息可听,你别哄我了。”

 蔚绿的眼眸出这阵子少见的光彩说:“那些洋鬼子已攻下天津。”

 湘青弹跳起来,面色灰败如土,双眼充惊骇的捉住蔚绿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洋兵已攻下大津,是二哥刚才跟额娘说时,被我听见的。”

 “那你为何一点都不紧张?”湘青系念南星安危,一颗心惶惶发急,真不知该怎么摆放才是,到这时她已顾不得蔚绿格格的身分,更逞论注意声调口气了。

 但蔚绿显然另有“喜事”竟丝毫不以为忤,更无暇留心到湘青超乎常情的慌乱。

 “他们又不一定会打进北京来,我有什么好紧张的?”蔚绿不解的问。

 湘青闻言倒退两步,跌坐到椅上,这就是一般王公贵族的心态吗?现在她才深刻的明了到何谓“不知民间疾苦”从年初至今,先有拳匪后有洋兵,百姓不知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而情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还有继续恶化下去的趋势,届时生灵涂炭,最苦的,不仍然是无辜的老百姓吗?

 可是在蔚绿口中,天津被外人攻占,却好像还比不上上回有人不小心坏她一株牡丹来得更加严重,湘青看着她,思绪突然飘出去老远老远。如果一个王府格格都如此无知幼稚了,那整锁在皇城内的一批皇族王公,乃至慈禧皇太后,对时势又怎会有任何的认知?也难怪南星会对朝廷绝望,对皇上断念,改效孙文的革命阵营,南星…

 “湘青,你怎么啦?这消息真有这么坏吗?那我赶紧告诉你好消息吧。”

 湘青苦笑道:“此时此刻,还会有什么好消息呢?”

 “怎么不会有?”蔚绿掩不住一脸的兴奋说:“就因为这一场仗啊,我的婚事得以暂告中断,湘青,你说这是不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战事一不停,我就可多拖得一,不必结这门讨厌恐怖的婚事了。”

 这就是蔚绿所谓的好消息?湘青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对,所谓切身之痛,就是说要“切身”才会痛,这婚事近几个月来,一直是蔚绿心头的一件大事,如今得以暂缓,也难怪她会马上松了口大气,毕竟比起尚未近的各国联军军队,婚事暂延对她而言,重要太多了。

 这么一想,湘青的情绪便不再像方才那样的激动,甚至能跟蔚绿说一声:“那恭喜你了,至少最近你可以不再为此事伤神。”

 蔚绿出由衷的笑容说谢谢,却又马上锁起眉头道“就不知道这场仗能打多久,可别三两天就结束,让我空快一场。”

 湘青知道在这件事上,她们的观点有如南辕北辙,怎么兜也兜不拢,干脆闭嘴不语,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为南星祈求菩萨的庇佑,但愿他人已离开天津,但愿他外公病情已经好转,但愿他一切平安。

 老天,他非平安无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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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中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醒过来的湘青遂赶紧披上外衣,冲到前厅来。

 “谁?”

 “湘青,是我,你快开门。”

 “贝勒爷!这么晚了,你过来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待明天再说吗?”

 “不!”载皓的口气出现难得的紧张与强硬道:“别说是明早了,一刻都不能耽搁,你快开门。”

 湘青无奈,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开门,恐怕他就要破门而入了,只好拉开门闩子,把门打开。

 门外的载皓虽面于思,眼含红丝,一脸疲惫,却仍掩不住他的英气人,他望着身着白衣的湘青,心怜惜。

 “小兰说你不肯走,为什么?”

 “我并不算是王府中的人,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

 “负担?多带你一个人有什么负担?你知不知各国联军已占通州,朝廷新委帮办直隶军务的李秉衡,在退守通州后已经自杀殉国,看他们就要攻进北京城来了,你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湘青坚决的说。

 “湘青!”载皓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除了几名男丁外,家中一干人等,已在夜幕落下之时,便悄悄离开王府,打算往西避难了。

 据他的推测,此次联军来势汹汹,北京沦陷已是无可避免的事,到时不但京几之地势必混乱,恐怕远如东三省都难逃一向虎视眈眈的联军毒手,所幸他们在太原、西安都有行府,宅第虽不大,但值此非常时期,栖身一段日子却绝无问题。所以他在禀明父亲,分析情势利弊之后,便下今全府收拾简单行李,贵重物品均搬入密室收藏,随身珍玩细软则力求轻便,全速往西进。

 未料临出门清点人数时,却独独不见湘青,找小兰过来询问,方知她坚辞同行,仍留在绣楼内。

 “湘青,联军所到之处。掳掠,无所不为,你留在北京,无异于自取灭亡,为什么?”

 “贝勒爷…”

 “够了!”载皓一口打断她的话头说:“早跟你说过在两人独处时不必喊我贝勒爷。”

 “那你要我叫你什么?”

 “你与蔚绿不是一向以名字互称吗?”

 “那是格格温驯良善,不惜纤尊降贵,湘青不忍拂其好意,才勉为其难,大胆造次。”

 “如果你觉得直接喊我名字,会令你不自在的话,那不妨就跟着蔚绿一起称我‘二哥’。”载皓的眼光是复杂的,好像恨不得能马上将湘青纳入自己的翼下保护似的。

 “贝勒…,”湘青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坚持,这下倒不知该怎么叫才是“小兰说此次因兹事体大,王爷特要你一路送家人西进,为什么你人还在这里?”

 “因为你,”载皓干脆拉住了她的手说:“没有时间再蘑菇拖延了,湘青,我给你三刻钟的时间,快马加鞭,一定还能追上额娘他们。”

 “你…竟为我一人留下?”湘青大为震撼,不能说是不感动的。

 “我早说过,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旁,等到达比较安全的地方后,我还得赶回来为朝廷效力。”

 “你是说你还想与联军对抗?”

 载皓的脸上掠过一阵伤感,蒙上一片凄楚。“很傻,是不是?明知朝廷颟预,皇太后愚昧,一意纵容拳匪,才会导致今的结果,然载皓身为大清子民,又是武卫中军一员,即使毫无得胜希望,也得尽明知不可而为之之责。”

 “载皓!”这是湘青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或许看法不同,理想不一,但此刻载皓的神情,却与南星论革命时一样动人,让湘青为之心折不已。

 “所以湘青,”他趁此恳求道“你就不要再让我多添一份心事了,我载皓这一生,从来还没有向一个女人低声下气过,可是今天我却愿意求你,求你赶紧跟我走。”

 自与南星一别,便杳无音讯,教她如何能够离开京城?她相信南星,相信他随时都会回来,而万一他正好在她离开时来呢?两人不是又得差的受别离之苦?

 “你对我好,我不是不知道,但湘青实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快走吧。”

 “不,”载皓俯视着她,眼神不移不动的说:“你不走,我就不走。”

 “你何苦?”这份深情,她是偿还不起,回应不起的啊,难道载皓不知?

 “为所爱的人付出,是最甜蜜的事,何来之苦?”载皓的表情自然诚挚到极点。

 “不,”湘青回手来,难以承受般的频频后退。“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我,你的好意,湘青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我心已有所…”不想继续伤他的心,湘青便咽下了本坦白的情事,转过身去说:“载皓,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她一语双关,别有所指的说。

 站在她身后的载皓面色一整,眼光随即转为冷凝,在说了一句“那只好请你原谅载皓了。”后,湘青便觉脑后一记刺痛,跟前昏黑,立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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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一件黑色大斗篷裹住湘青修长瘦削的身躯,载皓马不停蹄的往前奔,希望能赶在天亮之前,追上先行出发的车队人马。

 夜风呼呼,四周寂寂,昏过去的湘青温驯的依在他的怀里,自见到她后,便曾多次期盼能像今晚这样,拥她在怀,甚至一亲芳泽,奈何造化人,额娘的一席话,既给了他怀的震撼,也粉碎了他之前所有的幻想。

 那是在他从湘青手中接过她为他所制的斗篷和钱包后,小三子突然代传陈福的口讯,说额娘要他过去陪她用晚膳。

 额娘知他事忙,除了每天早上的问安之外,其他时候除非他主动过去,否则额娘很少召他到香晋斋去。这一晚却郑重其事的要他过去用晚膳,可见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跟自己说,载皓不敢耽搁,马上就赶了过去。

 结果,席间额娘却只是闲话家常,垂询他的生活起居,关切他的日子状况,什么特别的话都没提,直到正餐撤走,两人来到她的偏厅,遣走所有的婢仆之后,额娘的表情才从慈蔼一转为沉重。

 “府新来了一位刺绣的姑娘,你应该知道吧?”

 载皓啜了口茶道:“额娘指的是湘青?我当然知道,秀外慧中,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埃晋紧盯住这自己钟爱的独生子说:“你果然对她有极佳的印象。”

 载皓倒也没有否认,马上大方的说:“坦白说,额娘,这位叫湘青的姑娘委实令孩儿动心,说来,这还是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哩。”他与母亲向来无话不谈,这事他觉得也无必要例外。

 本以为福晋听到这个消息会十分开心,毕竟他迟迟不肯谈论亲事,一直换来他人“眼高于顶”的批评,也成为王爷、福晋最牵挂的心事之一,想不到她却眉头深锁,脸色泛白道:“你们…你们并没有…?”

 “额娘想到哪里去了?”载皓讶异于母亲的过虑与慌张。“我岂是那种意之徒?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我不但明白,而且也一直谨守在心,不曾或忘。”

 埃晋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更何况,”载皓自嘲的说:“水有情,落花却无意,额娘,这回我算是吃到苦头了。”

 “你是说…她看不上你?”

 “怎么?额娘不信?”

 “岂止不信,这根本就是不可思议嘛。”

 载皓哈哈大笑道:“额娘真是标准的‘母不嫌子丑’啊,而且还前后矛盾。”

 “我前后矛盾?”福晋一愣道。

 “是啊,方才额娘听我对湘青有意,你似不表赞成,现在我说湘青对我不假以辞,额娘却又马上为我打抱不平起来,这不是前后矛盾,是什么?”

 埃晋想想也是,不摇头苦笑,又重重叹了口气。“告诉额娘,为什么一向眼光甚高的你,会独独对湘青这丫头青睐有加?”

 载皓沉思了半晌,似乎也想趁此理出头绪来,然后才简而言之道:“因为她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自孩提时候就认识她了,那模糊的身影一直留在我心中,直到见着湘青,两相叠映,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迟迟不肯迁就,为的就是在等待她的出现。”

 “迁就?以前过来明说暗喻的,全是名门贵媛,何时要你迁就了?如果你喜欢上湘青的事传出去,大家才会说你在迁就呢,更遑论你阿玛会有何反应了。”

 “额娘嫌弃湘青?”载皓一脸诧异,自小到大,母亲便是在他所见过的王族贵妇中,最没有架子、最亲切的一位啊。

 “不,”福晋马上一口否认。“如果我嫌弃她,又怎么会苦苦寻她这几年,并派陈福到杭州去暗中关照她,再巧立名目,把她接到府里来?”

 “额娘!”载皓顿觉内情不单纯,猛然起身。“湘青果然不只是您为准备蔚绿嫁礼,特意聘进府内的绣女而已。”

 埃晋仰视这位一直给予她矫傲,带给她安慰的儿子,坦然问道:“你早就发现不对了?”

 “载皓愿闻其详。”

 埃晋与儿子四目投,眼神复杂繁琐,好似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从何道来的样子。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退缩回去了,但知母亲个性的载皓却抢过一步来握住她雪白丰腴的双手,几近乞求的说:“我猜得到额娘不我进一步接近湘青,却绝不是因为嫌弃她的关系,相反的,我还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您十分喜欢湘青,唯其如此,更无瞒载皓真正缘由的道理。”

 埃晋被他说得一凛,终于点头道:“好,我跟你说,你先坐下来。”

 载皓缓缓落坐,又等了好一会儿,福晋才娓娓道来。“其实你会对湘青产生似曾相识之感,也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的身形眉眼,是你在五岁之前所最熟悉的,换句话说,你孩提时候,朝夕相处,夜相亲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载皓听得头雾水,他在幼时就见过现在的湘青了?怎么可能?

 “在你的记忆中,可还留存有一个名叫‘绣儿’的侍女的身影?她和芳儿都是当年随我嫁进王府来的贴身丫头,绣儿不负其名,善于刺绣,芳儿则特别善于种花莳草,进府后没多久,芳儿便与我同样陪嫁而来的总管陈福成亲,而绣儿则一直留在我的身旁,说她一辈子都不要嫁,要伺候我到老。”

 善于刺纫?载皓的心中开始浮起一些模糊的影像。

 “绣儿自十四岁起就跟在我的身旁,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在我连续小产数次后,终于生下你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却自愿代体弱的我,负起照顾你的责任。所以,在你五岁之前的生命里,除了她是姑娘之身,无可喂你之外,绣儿真可谓比我这个额娘更像你的母亲,就算是在娘喂你的时间里,她也都牢牢的守在一旁,半为我这差点被夺走正室之位的主子看紧孩子,半则为她的确爱你、疼你。”

 是的,经母亲的提醒,脑中仿佛真浮上了一个身影,一个清脆的嗓音,不断轻轻唤着:载皓、载皓、小皓皓,你要快快长大,为小姐招来更多、更多的弟弟、妹妹…

 埃晋盯住一脸凝注神色的儿子说:“你有点印象了?想起来了?”

 载皓轻摇着头说:“很模糊,只有如雾般的身影,似风般的声音,很像…很像…”他因想到了什么,而不敢置信的打住。

 “对我忠心耿耿,对你疼爱宠溺的绣儿,在你即将五岁的一个夜里突然失踪不见,她没有带走一分钱,没有带走半件衣裳,甚至连绣针彩线都没动,就像股轻烟般突然不见了,你夜哭着、吵着要找她,几达半年之久,我也到处寻她,可是不论我怎么找,就是无法发现她的行踪。”

 载皓知道故事一定还没有完结,便以眼神催促着母亲,希望她赶紧再往下说。

 “一直到七年后的初,我才接到来自绣儿的一封信,在那封血泪斑斑的信中她说…,”福晋的双眸蒙上一层泪雾道:“说她贫病加,已濒临死亡,能够与我共做一场主仆,今生算是值得安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稚龄的女儿,本来她是不揭穿这个秘密的,但因她去信江南已久,却还不见老母小弟的回应,深怕一旦死后,幼女将无所依,因此才打破沉默,恳求我在她死后,把她的女儿接回府中,托请芳儿扶养。”说到这里,福晋已了一脸的泪。

 “我看额娘重提往事,太过悲恸,还是改再…”

 “不,载皓,你让我说,”福晋拭净泪水,连做好几个深呼吸,再接下去说:“可恨造化人,那信是绣儿于隆冬时便托人送来的,但当时我正携蔚绿南下避寒,等我隔年春天看到信,循地址找去时,那房东说绣儿早已香消殒,幼女也被她的母亲带走了。”

 “那额娘没有继续找吗?照说绣儿既是您的贴身侍女,那家乡八成也在同一处,早在她失踪之时,您就可以循这线索找人啊?”

 “你以为我没有那么做吗?”福晋的双眸望向远方,仿佛思绪也飘回记忆深处一样。“绣儿失踪的一个月后,我就差陈福刻意跑一趟了,这才知绣儿的母亲在儿子娶后,便随儿媳搬离旧居,数度迁移,地址唯有绣儿知道,我们根本找不到她的母亲;而绣儿显然也没有把她不在我身旁的事说给家人听,不然顾老太太惊忧之馀,是一定会回外公家询问的。”

 “之后额娘并没有放弃,仍继续打听绣儿母亲及女儿的下落?”

 “对,或许我这二十多年来的努力,也终于打动老天爷的心了,人世间事往往如此,强求半天,不一定会有结果,但偶然的因缘巧合,却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线索。两年多前芳儿一位亲戚到京城来找她,那五岁小儿系在间的香包,竟和二十多年前,绣儿在端节绣给芳儿孩子的一模一样。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芳儿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放弃寻找绣儿骨的希望,大不了,也只是再失望一次而已,想不到原本不抱太大期望的我们,这次竟然真的找到了。”

 “额娘从未见过绣儿的女儿,如何肯定这次找到的人,就是正好的?”

 “别忘了绣儿、芳儿和陈福都是我身边的人,陈福一见那位酷似绣儿的女孩,便知道这回终于找到了。但我们同时也知道了好几件事,包括她和外婆一直相依为命,过着并不算富裕的生活,为了让外孙女不必面对他人质疑的眼光,顾老太太甚至不惜搬到完全陌生的杭州从头来过。她的苦心,外孙女显然全部明白,不然她也不会为病重而亡的外婆,卖身青楼了。”

 “青楼?”载皓当然已猜到绣儿的女儿是谁,不霍然起身。

 “那是她十七岁那年的事,所幸三天之后,即有人出高价为她赎身,但奇怪的是,那替她赎身的人却不曾再去找她,而她也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个中缘由。”

 “当的老鸨呢?既然人是向她赎的,她总会略知一二吧?”

 埃晋见儿子问得如此仔细,知道那全是因为他的确喜欢湘青的关系,不有些伤感,也深感庆幸,为他的必然失落伤感,也庆幸自己来得及阻止悲剧的发生。

 “那间青楼因狎客为里头的姑娘争风吃醋的关系,早在陈福到的两年多前,就被人一把火烧光,死伤人数不少,老鸨与姑娘们也四散如风,不知所在了。”福晋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问道:“载皓,你会看不起绣儿的女儿吗?”

 载皓上母亲探索的眼光说:“额娘这样问,岂不是太小看孩儿的气度了?”

 埃晋至此才出一抹安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现在你明白为何面对湘青,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吧?”

 “因为湘青正是绣儿的女儿,”载皓蓦然眯细眼睛,轻声问道:“但额娘,您今天找我来的重点,却还未提及。”

 埃晋表情一怔,缓缓起身说;“我早该知道我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

 “湘青酷似绣儿并不稀奇,因为她们是母女.但她又为什么会貌似蔚绿呢?这问题的答案,一定也可以同时解开当年绣儿突然失踪的谜团。”

 “载皓…”

 “南星…”

 在他怀中的湘青突然动了一下,嘴里也不晓得嘟哝了一声什么,是人名吗?由于正好和回忆中母亲叫他的声音重叠,载皓因而没听出端倪来。

 他只是把湘青搂得更紧,为她拉好斗篷,并在洌洌的风声中,重复那回应额娘,也答允自己的誓言。

 “湘青,我会爱护你、疼借你、照顾你,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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