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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魇魔
  “主子,这伤…”玲珑取过药膏,在灯下替沈青蔷涂抹手上脚上的伤口;待到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手一抖,险些把持不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青蔷靠在榻边,任她服侍,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玲珑暗自咬牙,轻声道:“主子,您要做什么,只管和奴婢们说,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宫里不比别处,天一黑…”

 青蔷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天一黑,便有‘白仙’娘娘出外游,是不是?被她看上的人,个个和我一样得了无名热病,九死一生,是不是?”

 玲珑哑然。“啪”的一声响,那和生肌玉肤膏终于还是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飘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么?”

 玲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呆住。

 沈青蔷见她如此,心中明白自己那瞎掰的那一长串谎话生了效。玲珑果然知道什么,和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一样…“白仙”娘娘…郑更衣…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看杏儿的毅然决然,这件事定然不好问的,莫如旁敲侧击——计议一定,便道:“玲珑,你是我姑母的心腹,我这次死里逃生,也多承了你的功劳——这些我能不明白么?只是…只是种种异相发生在我身上,你叫我如何能安心将养?”

 玲珑抢道:“主子,绝不是作奴婢的有意欺瞒,实是前两年上头便有话下来,各种缘故,断然是不能传的。轻则褫衣廷杖发去苦役司,重了更是拔舌砍头祸及九族的大罪,玲珑也有难言之隐…”

 青蔷微微一笑,只道:“可你们总也不能不分昼夜轮守着我吧?这一次天幸无人察觉,若再三再四…我这个鬼祟颤身的人闹出什么祸端来,自已当然是死路一条,你们怕也难免受牵累吧?”

 玲珑听闻此言,暗吁一口气,却道:“主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还请防一百个心,断然是无碍的。说实话,便如剑有双刃,您遇到的这件变故,险虽是太险了些,可闯过了,却也是大福气。别的不说,这宫里远自十载之前,近到前些年,和您同样遭遇的娘娘绝不在少数。大多是没熬过去…可熬过去的,却往往从此青云直上——只淑妃娘娘和南边的惠妃娘娘,如今这宫里的翘楚,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白仙’娘娘并不是什么鬼祟,那是宫里头的福神。福大的熬过她的点化,便有孕育龙子龙孙的运数;只是那福薄的…那也是她们的命罢了。”

 沈青蔷微一沉,已知那杏儿口中死去的郑更衣、“郑姐姐”,必是个“福薄”之人无疑了。

 ——只是,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者说,真的有这样怪异而残酷的仙灵?

 玲珑见她暗自寻思,终于不再追问,心知已过了这一关,便松一口气,轻声劝道:“夜深了,这些时奴婢们自会用心伺候。待…待主子沾了龙体,得了气护身,自然便好了…”语毕眼睛朝畔案几上一瞟,两颊径自着绯,急急去了。

 青蔷待她关了内室的门出去,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双目闭合,眼前便有白影翻飞。

 她终是忍不住将手探进衣襟里,抚上那一道伤痕。长长叹息一声。

 ***

 沈青蔷并没有睡,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窗子半开了一扇,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屋外探进脸庞。月亮竟是那样沉静、那样美,仿佛照耀着死者的光辉。

 辉光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里放有入夜时送来的朱漆丹盘。衬着明黄的薄绸,盛一支宫制的赤金点翠花钿、一壶酒还有一方上好的雪鲛帕。

 ——每一个初入宫的嫔御,都在翘首以盼这三件吉物的下赐。这是一个明确无疑的信号,表明在近两三内,她将在一个深夜,受一盏写有“宵”字的朱红色灯笼指引,初次穿越皇宫中那些暗影重重的深巷,那些鬼蜮盘踞的楼苑,步入城的中心——太极宫甘殿,到帝皇的身边去。

 再怎么幼稚无知的女人,也不会把“侍寝”的含义理解为帮皇上铺叠被。沈青蔷自然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在入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嫡母遣来的老嬷嬷故作神秘故玄虚地在她耳边窃声细语之前很久,当她睡在尚书府下人房的角落中时,便曾有过好几个夜,被房间另一边重的息和****声惊醒。

 ——那时候月亮便像今夜这样照进来,她赫然能看到的肢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色…

 沈青蔷只觉得口仿佛火一样烧着,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倚在帐旁看那无瑕的、似乎含着汁的浑圆月亮。月光本该是清冷沁凉的,可无论她怎样大口呼吸,却半点也不能缓解怀中的烧灼之苦。

 ——那道伤一直在疼。

 那男人是谁?又妖异又气,就像是今夜滚烫的月。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怪了;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

 韩****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么?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huan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过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统统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呵,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发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玲珑起来,看见她前横着一具尸首,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汩汩,一阵一阵的疼。即使是高傲犹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泛出来的,有种莫名的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首了,竟是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粘乎乎的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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