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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条白缎依然在枕下搁着,每天落尘都早早起来,替静康收拾梳洗,到老太爷房中请安敬茶。老太爷偏爱她泡的茶,总要拉着她聊一会儿。得了老太爷的宠,又是长房惟一的孙媳妇,下人们对她自是礼敬有加。柳氏陆续将一些旧账册交给她核对,显是要将当家主母的位子传给她。

 日子过得忙碌而单调,静康对她几乎是漠不关心,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长辈们总有意无意地问起他们的闺房之事,她也只好搪而过。惟一惬意的时候,就是趁大家午休,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荷花池旁,看池中皑皑白雪。这池子自从淹死了大少爷之后就少有人来,听说当初老太爷要叫人给填了,当晚大老爷就梦见静烨来求千万不要,于是就弃着无人管。此后,每年夏季,荷花都开得特别盛,绿叶掩映,红装摇曳,水中鱼儿追逐嬉戏,悠然自乐。大伙都说是大少爷的魂魄不散,久了,就传得跟真的一样,还有人说见了显灵什么的,更让人敬而远之。

 落尘披着皮袄坐在围栏的栏杆上,看雪花漫天飞舞,伸手接过两片,很快就融化了,沁凉的感觉渗进皮肤,钻进骨子里。那分苍凉凄冷,就似她每独卧新房,夜半突然醒来的感觉。原来静康的“会的”就是这样的对待。

 远远地听见有人叫:“凝儿,凝儿,你不要生气嘛!”

 继凝披着白色的貂皮斗篷从西边过来,转上对岸的回廊,静哲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赔不是:“不是我存心要瞒你,四哥不让说,我就不敢说吗?”

 “四哥,四哥,四哥叫你别出家门你怎么不听?”

 “这怎么可能嘛!学校里闹翻了天,大家都在讨论俄国的十月革命,‘共产主义’,是个新名词,四哥还仰仗我收集资料呢,怎么可能不让我出门?”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在生气吗?”静赵粕怜兮兮的。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反正静霞就可以每天在外面跑,听什么民主和共产主义的演讲,偏我不行,我是外人吗?”

 “啊呀,冤枉!你怎么又提外人不外人的?四哥听了会不高兴的。他最疼你,不让你去是怕你身子弱,受不了那人山人海的地方,要是闹出什么风寒肺炎的,我的脑袋就要提着去见姨了。”

 继凝跺脚道:“我这不中用的身子,不如死了算了。”

 “别!”静哲惊得跳起“凝儿,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上。大家这样疼你爱你,指望你将身子养好了,同三妹一样活蹦跳的,咱们好一块儿去干大事。”

 “我只怕没有那一天。”

 “有的有的,一定有的。”静哲急道“你这么聪明又有才气,一定会比我和三妹都强。四哥常说,出版社要有你在,一定比现在强十倍。”

 继凝喜道:“四哥真这么说?”

 “当然了,四哥还说,等将稿子理好了就带回来给你看。李先生那篇《庶民的胜利》写得真是太好了。”

 “真的?”继凝激动得抓着静哲的手“只盼四哥早些带回来给我看。”静哲任她柔软滑腻的纤手握着,动也不敢动。

 继凝并没有注意,兀自说着:“我之前在《新青年》上读的《青春》、《今》等文章,已经心慕神驰了,觉得李先生的文章比陈独秀、瞿秋白先生的文章要更进些。咱们青年人要真能如此就好了,可是好难呀。像我,像二哥二嫂,”她黯然地望向池面“即便像四哥那样倔强刚强的人,都要受爷爷的摆布。”

 静哲望着刚被她提过的地方愣了半晌,才听得最后一句,接道:“若不是爷爷用生病相,盟会又急需那一千大洋,四哥是不会屈服的。其实我觉得四嫂也蛮好,人漂亮又温柔,还明理,不像二嫂那般唯唯诺诺,你不见她时常在大伯面前替三妹说话。”

 继凝赌气道:“人家是大家闺秀,当然比没爹没娘的明理得多。”一甩手,直朝菊园去了。

 静哲在后面騒騒头自语道:“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落尘眼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朝着那茫茫的荷花池苦笑道:“原来我只值一千大洋。”早就知这桩婚姻是强迫来的,如今听得真相,心中更添落寞。

 想是坐得久了受些风寒,身上一阵阵发冷,赶紧将皮袄拉紧些,她起身往回走。跨过二进院,就见静安披着斗篷猥猥琐琐地回来,脸冻得发白,嘴发紫。

 落尘福了一礼,道:“三哥。”

 “嗯。”静安匆匆点头,也不打招呼,下意识地收紧斗篷就走,动作之间,襟里滑落一张纸。落尘想提醒他,他人已转进三进院。

 落尘拾起,居然是“福金堂”的当票,当的是棉衣,只两块大洋。难怪他冻成那个样子,三哥难道用两块大洋都要去当铺吗?

 落尘将当票收进怀里,抖得更厉害,跑进屋内,杜鹃叫道:“我的小姐,怎么出去那么久?瞧你身都是雪。”

 杜鹃帮她拿下皮袄“天哪,你身上都坑诔僵了。”一边尖叫着,一边将她推至上,盖好棉被“躺好躺好,我去帮你熬碗姜汤。”

 “不用了,喝杯热茶就好。”

 “那怎么行,天这么冷,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在外面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杜鹃推门出去“等着,一会儿就好。”

 落尘笑望着她,这小丫头,就爱大惊小敝,自小到大,她长得虽比一般人瘦弱些,但还健康,偶尔有个小病小灾,躺一躺也就好了。落尘将当票放入首饰盒中,免得被人见了,又要无端起风波。

 喝过姜汤身上虽不冷,天近向晚,却开始轻咳起来,两颊微微晕红,像擦了胭脂。

 杜鹃担心地道:“请个大夫看看吧。”

 “没什么的,不过咳个几声,以前也有的,天就要黑了,别折腾,明儿一早要不好,再去请,你帮我冲点生鸡蛋喝。”

 “你呀,什么都着。”

 “快去。”

 “好了。”杜鹃嘟起嘴,不忍再说她。

 她前脚出门,静康后脚就进来了,落尘忙起身“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静康道:“还没,我还有事。”他抖落身上的雪,自柜中取出一条皮布套,将怀里的稿子平平整整地装进去,以防被雪打了。

 落尘被他带进的寒气刺到,咳了两声,静康抬头看她一眼,刚想开口,就听门外焦急地喊:“四少爷,四少爷。”菊园的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四少爷,凝小姐又发烧了,您快过去看看。”

 静康丢下皮布套,奔出门。

 落尘披了斗篷也跟出去。菊园里聚集了一批人,月奴坐在边,焦急地看着大夫把脉。继凝双颊烧得通红,不停地咳,息也剧烈。

 静康一路跑来,直奔边俯身唤道:“凝儿,凝儿,是四哥,你觉得怎样?”

 大夫伸手隔住他“四少爷,您身上凉。”

 静康匆匆去外袍到丫头手上“大夫,她怎么样?”

 “风寒,”大夫起身“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凝小姐身子弱,肺又不好,若是今夜不退烧,就麻烦了。”

 静哲在外围连连跺脚“都是我不好,明知她怕冷还拉她在外面说话。”

 二太太周氏道:“这孩子,怎么总是粗心大意,何时才能学会体贴人哪。”

 静康握紧继凝的手“凝儿,告诉四哥,觉得怎么样?”

 继凝息着,眼中盈泪水“四哥,我不中用,又添麻烦了。”

 “别说傻话,没什么麻烦。”

 继凝猛咳一阵,静康扶着她拍背,口中不停地唤:“凝儿,凝儿。”

 好容易停了,继凝靠在她身上垂泪“四哥,我还没读过李先生的新作,好不甘心。”

 静康柔声道:“等你身子好了,再读,四哥都帮你留着。”

 “我怕,我怕等不到。”

 月奴哭道:“傻孩子,你这么说,教外婆怎么办?”

 静霞劝道:“姨,凝姐姐病着,说的,您别放在心上。等明儿她好了,自己要笑自己的。”

 周氏也道:“是啊,凝儿疑心重,一病就往坏处想,有静康、静霞劝着,没事的。”

 落尘进门良久,发觉竟无自己口之处,反倒是最后进门的柳氏见她站在门口,问道:“落尘,怎么不进去?凝儿怎样了?”

 周氏上来道:“不碍的,已经去抓葯了,今晚大夫留这儿,等明早再走。”

 静康也道:“娘,您扶姨回去休息吧,人多了倒不好。”

 “也好。”柳氏扶,落尘抢上一步将月奴扶起“姨,先歇吧,有事静康会派人传话的。”

 安顿好月奴,柳氏问:“文秀身子怎样?可别大意,身上还有一个呢。”

 周氏道:“也是风寒,一会儿顺便请大夫去瞧瞧。”

 落尘道:“娘,我替您过去看看二嫂吧。”

 静霞忙道:“我陪四嫂过去。”

 泵嫂两人到箫竹林时,大夫正诊完脉,随手写了两张方子,一张驱寒一张安胎。

 一冷一热来回两次,落尘觉得喉咙更了,身上又一阵发冷,她强忍着不咳,文秀要起身,被她按下,道:“二嫂躺着吧。”

 文秀反手拉住她的手惊道:“怎么这么烫?”

 静霞上前摸了摸,又抚她额头,叫道:“好烫,四嫂,你莫不是也生病了吧。”

 “没事!”落尘笑道,忍不住咳了出来。

 “果真?”静平忙道:“将大夫叫回来瞧瞧。”

 “不用,也是风寒,烦劳二哥照二嫂驱寒的方子再抓一贴葯就行了。”

 “那怎么成?”

 “成的,成的。我自小身体就好,喝一贴葯准成。姨刚歇了,凝妹妹那边还悬着,别再添了。”

 静平见她坚持,只有依了。

 静霞道:“四嫂人真好,总是先替别人想。”

 落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哪有?这还不是麻烦二哥二嫂了?”又叮嘱静霞道:“别让其他人知道了,尤其是娘,不然又要一阵。”

 静霞送落尘回去。落尘喝过葯躺下,赶静霞回去。静霞道:“我明儿来看你。”

 “你一早先去菊园看看。我怕是赶不过去的。”

 夜里杜鹃一直守着,出了些薄汗,落尘觉得身子虚,精神却好多了。落尘问:“凝小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杜鹃气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还管别人。”

 “是你去还是我去?”落尘拿眼瞅着她。杜鹃没法子,跺脚道:“好好好,我去,我去。”

 “谁也不用去,”静霞人到声也到“凝姐姐退烧了,四嫂就别折腾自个了。”

 “退了就好,”落尘躺回上“姨呢?一早也去了?”

 “没,早派人过去让姨放心,二婶娘一早去了,四哥、五哥陪了一宿,刚才我走时二哥也去了。你身子可大好了?葯吃了没有?”

 “吃了,现在精神好很多,躺躺就没事了。”

 杜鹃有意无意地问:“姨好像偏疼凝姑娘得很。”

 静霞道:“姨是亲的陪嫁丫头。亲生了两个儿子,后来爷爷又与青楼女子生了三叔父,惟独姨生了一个女儿,便是凝姐姐的娘。姑母本是许给四嫂的爹爹,但一次偶然的机会,姑母认识了一个船商,姑母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与那船商走了。”落尘微点头,这件事她也听说过,正因如此,她与静康才延续了这个婚约。静霞继续道:“七年之后,顾家人将昏的凝姐姐带回,说他们全家遇上海难,姑父姑母不知去向,只在一块木板上发现了凝姐姐。她的样子与姑母幼时一般无二,姨疼如心肝,爷爷虽气姑母一意孤行,但毕竟是惟一的女儿,如今听说他们横死,直道“报应,报应”便将外孙女留下。凝姐姐因在海上漂泊多,伤了身体,此后便体弱多病,始终不见健朗。”

 “原来如此。”

 这时,静平敲门进来,问候两句,说是刚看过凝儿,顺路来看她,问要不要再抓付葯。落尘谢过,让杜鹃送出去。杜鹃回来,脸的不高兴,嘀咕:“自己的丈夫陪着别人,反要别人的丈夫来问候自己。”

 静霞尴尬地笑道:“四哥想是快回来了。”

 说曹就到,静康沉稳的脚步声渐进,推门进来,棉袍也未穿,只披了件裘皮斗篷。因一夜未睡,神情憔悴,头发零,下巴上青黑的一圈胡髭,眼中布血丝。见静霞,只招呼一句:“你也在。”便取了桌上的皮布套要走。

 静霞唤道:“四哥,你又到哪去?”

 静康停步道:“凝儿急着看李先生的文章,我拿给她。”

 “你累了一夜,休息吧,我帮你送去。”

 “我不累,你说不明白。”他不再多说,跨步而去,没多看落尘一眼,也未发现她反常的天明之后还躺在上,更忘了昨夜她还咳过两声。

 “四哥,四哥。”静霞追了两步,见他不回头,转身歉意地望着落尘,落尘只微微一笑,分不出是认命还是漠然。静霞暗忖:难道四嫂真的不在乎吗?

 真的不在乎么?落尘也自问,却只能回答自己:“在乎也枉然。”一千大洋换回来的子,安守本分便罢了。不去在乎,便没有感觉;一旦在乎了,那结果是自己承担不起的。

 两三工夫,落尘已完全好了,照例每天去给老太爷奉茶,每到柳氏处坐上一会儿,只偶尔趁静康出门时去探望继凝,继凝已见起,身子仍是弱,往往说不上一会儿话便要休息。这落尘又过来,见继凝独自依在头看稿子,见她进来,放下稿子要起身,落尘上前两步扶她道:“别起来,我坐坐就走。”

 继凝坐直了身子道:“我最近好多了,起来动动也好。”

 “还是注意点好。”落尘见她叹气,安慰道“养好身子,想做什么才可以做什么。今儿五弟怎么没陪你?”

 “上学去了,四哥忙,三妹也上学。”她又叹气。

 “凝妹妹虽没上学,学的也不少,李大钊先生的文章,有些学生还未读得到呢。”

 继凝奇道:“四嫂也知道李大钊先生?”

 “听静霞提起过。”

 “噢!”继凝仿佛放心了似的,稍候又道“四嫂喜欢,可以拿去看。”

 “我看这些个做什么?光是府里的账册就够我看了。”

 继凝微微一笑,略带嘲。落尘不便说什么,便起身告辞。继凝客套两句,也不多留。落尘出来时见园枯萎的菊梗在风雪中摇摆,细而不折,危而不倒,不由叹道:“这凝儿究竟是柔弱得坚韧还是坚韧得柔弱呢?”

 静康未进自由居,便听“砰”一声,好像摔了什么东西,面一股浓郁的葯味。待进得门来,就见落尘将地的碎瓦罐扫进一个雪坑里,杜鹃挥着个铁铲叨念:“将这葯罐子埋了,也将晦气埋了,让病啊痛的再不来找我家小姐。”

 落尘笑道:“你快埋吧,那么多话。”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病了?”静康一出声,吓了主仆俩人一跳。

 落尘还未定神,杜鹃已嘴快地抢道:“姑爷一门心思都放在凝姑娘身上,眼里哪儿还有我家小姐?就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丈夫。”

 “杜鹃!”落尘急忙出声制止,脸已经白了。

 静康被杜鹃一通责怪,又想起凝儿发病那确实听得落尘咳嗽,心中不免涌上愧疚。不管怎样,她也是他的子,娶进来一个大活人,比不得摆件物什,可以不闻不问。

 他垂头不语,取饼杜鹃手中的铁铲,动手埋那碎瓦罐。杜鹃小心翼翼地蹭到落尘身边,悄声问道:“小姐,姑爷他…他怎么了?”

 落尘使个眼色让杜鹃先离开,自己在旁边陪着,等静康埋完了,才凑上前谨慎地道:“杜鹃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知深浅,你不要生气。”

 静康放下铁铲道:“我的样子像在生气么?”

 落尘偷偷抬眼看他的表情,诚实地道:“我看不出来。”

 静康有些哭笑不得,她那样子,仿佛他是个一不高兴就会打老婆的丈夫,提防得紧。他轻叹一声,拍拍手上的尘土道:“回房去吧,你的衣服也脏了。”

 他迈步先走,见落尘还在原地,疑惑道:“你还在那儿做什么?”

 落尘仔细看他一眼,认真地问:“你真的没怪杜鹃?”

 “呵,”静康苦笑道“从你进门至今,我好像没有苛责过你们,为什么怕我怕得什么似的?何况,小丫头嘴上虽没轻重,说的却是实话。我…”他突然住了口,再叹一声“别说这些了,还是帮我找件衣服换换,晚上我还要出去。”

 “噢,好。”落尘急忙进房。

 静康望着她的背影,甩了甩头。他刚刚想要向她道歉,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启口。也许潜意识里,他也像许多男人有着身为丈夫的优越感,拉不下脸向子道歉。如果落尘骄横跋扈或者嗔怪抱怨,他反而不屑理她,偏偏她安安静静,无怨无求,倒令他的愧疚感更深了。

 换好衣服出门前,静康抛下一句:“今后有什么不舒服就找大夫来看,不要闷声不响。”

 落尘直到他走远,才回过神来。他在关心她么?还是怕她有什么闪失难以向长辈们待?唉!既然他选择漠视她,就干脆漠视到底,何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害她惑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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