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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育台到旅行社去打听行程。

 服务人员说:“去育康嘛,也不是那么冷门的

 事了,西北地域自有人之处,我们有负责人带团,不过也有队员临阵退缩,像一位…”她查看簿子“谢女士,从香港传真过来订位,结果有事不能出发,不幸不能发还订洋,不过她的空位可以让给你,后天出发。”

 育台一怔,不相信世上有此巧事“这位香港的谢女士,名字缩写可是YC?”

 服务员比他还要诧异“你怎么知道?”

 李育台在心底说,她是我子,可是嘴里道:“她是一个人。”

 “呵,那么,你同司徒先生也是朋友?”

 “司徒?”

 “是,KY司徒,他俩同时报名,但只有司徒先生会准时出发。”

 育台从来没听过雅正有这样的朋友。

 他取出信用卡“我顶替谢女士的空位。”

 是次收费大抵是一家四口参加豪华欧洲旅行团的三倍,不知老陈接到帐单会怎么想。

 “准备多些厚衣服。”

 育台却一直想,司徒是谁?雅正约了人到极寒地带旅行,为什么他会不知道?

 他问:“谢女士是几时订的位子?”

 职员算算日子“通常早年多两年预定,嗯,早十八个月。”她翻到记录。

 育台在心中算算日子,那时,医生说,雅正有治愈的希望,她正在电疗。

 “几时取消了位子?”

 “一星期前,所以不能退还订洋。”

 不可能是雅正本人“由谁来退订?”

 “司徒先生。”

 育台心中充疑惑,道谢后离去。

 这人是谁?朋友中从来没有姓司徒的人。

 育源替他准备寒衣:“用长志的滑雪衣吧,还有,这件背心里镶貂鼠,实在暖,贴身穿上。

 一直到集合那,育台仍然没看到那位司徒先生。

 他向劣谟打探:“有位司徒先生…”

 “对,他也是东方人,他稍后才与我们会合。”

 团员共八人,五男三女,其中四个是日本人,一个法国人,三个华人,一个本地人也没有。

 其中一位华人自新加坡来,说是想获得冬季的经验,他大概不会失望。一个便是李育台,他来是因为听雅正说过她想来,故看个究竟,雅正为何向往这等冰天雪地苦寒之地。另外一个,便是司徒了。

 他们在黄刀市驻宿,打算北上大奴隶湖与大熊湖,然后波麦肯兹河。

 日本人早把资料背个滚瓜烂:“黄刀本是印第安酋长名字,此人大概凭一把黄刀做记识。”当年不知有多少野牛在这块地上游

 因是冬季,一只得三数小时天,感觉非常怪异。

 司徒终于来了。

 见到他,李育台不打一个突,只见他起码要比普通人高大半个头,结实强壮,一脸亲切的笑容,浑身发散着犷的英俊,那三个不同国籍的女子马上有惊的感觉。

 育台想,雅正几时结一个这样的朋友?

 这个人有一股自然亲切的魅力,众人身不由主地乐意亲近他。

 他们各人自我介绍。

 司徒说:“我叫司徒启扬,我的职业是医生,我的嗜好是摄影,我是英藉华人。”

 那法国女子马上表示兴趣“司徒你负责医科哪一方面?”

 司徒笑“我专理未足月婴儿。”

 “呵,”女士们悚然动容“那多伟大。”

 育台不再听下去,假使司徒只是一名校工,这几位女士一样会得大惊小敝表示赞叹。

 适才自我介绍的时候,李育台说是个小生意人。

 他到另一角落坐下。

 雅正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人?

 正在猜度,司徒过来了。

 他很诚恳地问:“李先生,你也认识谢雅正?”

 育台点点头。

 司徒眼睛中出激动的神情来,不过迅速地压抑下去,他接着问:“她在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你有无见过她?”

 育台又点点头。

 司徒切地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她患癌症,她没有与你说?”

 “不,在信中,她一直表现得很乐观。”

 育台沉默一会儿“你们是笔友?”

 “可以这样说,我们通过国际摄影会认识,通信接近两年。”

 这真是雅正的一个私人秘密,李育台从来不知道有一种这样的笔友。

 他问司徒:“你们可见过面?”

 司徒摇头“本来约好一起这次在黄刀市见面,结果行程被取销。”

 育台又问:“你有她的照片吗?”

 司徒又摇头。

 育台十分讶异,没想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还有纯笔友存在。

 育台取出皮夹子,打开,取出雅正一枚彩小照,递给司徒。

 司徒惨痛而珍惜地接过照片,仔细凝视“呵她果然长得秀丽一如想象。”

 育台不出声。

 “身边与她长得那么相像的小女孩是谁?”

 “她女儿纪元,今年七岁半。”

 一听此言.司徒后扬讶异地睁大双眼“雅正已婚,且育有一女?”

 育台也一呆“她没跟你提及?”

 司徒愣半晌“我们多数只谈摄影题材,她说她想做一本有关气象的摄影集,我建议她到这里来取材,她十分欣接受邀请。”

 “你几时了解到她已不在人世?”

 “由她自己写信,说已病重,恐怕不久人世,我得悉如晴天霹雳,说怎么都不相信。”

 “你什么时候收到信?”

 “上个月。”

 “可是她一年之前已经去世。”

 “可能是寄信的人耽搁了时间。”

 “信从什么地方寄出?”

 “香港,她的原居地。”

 李育台已经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司徒启扬到这个时候才问:“你是雅正的好朋友?”

 育台拍起头,想了很久“可以这样说,但是,我因忙着做生意,并没有充分地认识了解她。”

 司徒不语,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问你要这张照片吗?”

 李育台想一想,慷慨地说:“我有底片,你拿去吧。”

 司徒把照片珍而藏之。

 “雅正做了一本摄影集给女儿,新近出版,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她没向我提及。”

 由此可知,他虽对雅正爱慕,雅正不过视他为普通朋友。

 “或者,你可以给我地址,我寄一本给你。”

 司徒启扬连忙道谢。

 那边那几位女士已经忙着过来与司徒际,育台趁人忙,掉头而去。

 他并没有随团出发,他当夜乘专车返回温布。

 李育台受到极大的震

 回到育源的家,最高兴的是小纪元,而育源却以为他不舍得女儿,故半途折返。

 育台的心许久不能平复。

 他不知道原来雅正那么寂寞,竟与一个陌生人通信达两年之久,而且除出私生活之外,无话不说。

 而那个气字不凡的笔友毫不掩饰对她的仰慕之情。

 换句话说,只要雅正愿意,外头机会多的是,她根本不必与一个不解风情、毫无生活情趣的小生意人在一起。

 李育台照着镜子,看到一张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之间他自惭形秽,低下头来。

 一个陌生人对雅正的尊重珍惜好似比他还要多一点。

 他把面孔埋在手心。

 自房间出来,他看看钟,拨电话到公司找伍和平。

 和平不相信那是李育台“你不是到北极圈探险去了吗,听说你打算坐着狗拉的雪橇去同北极熊争食,重演杰克·伦敦的《原野呼声》。”

 育台苦笑“小和平,连你都把我当笑柄。”

 “对不起,我轻率了。”

 “替我航空邮一本《如何说再见》给…”他说了姓名地址。

 “司徒启扬医生…”和平重复,忽然想起来“是那个司徒启扬吗?”

 育台一愣“哪个司徒?”

 “那个用手术显微窥镜拍摄胚胎在母体成长过程的司徒启扬。”

 “他很有名气?”

 “妇女对他非常有好感,他替胚胎做补心手术十分成功,该项手术在他领导下在英国某医院已离实验阶段而成为一般服务。”

 “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收过他传真过来的资料交给李太太。”

 李育台半晌做不了声。

 “喂,喂?”

 “你收过许多此类资料?”

 “有十次八次。”

 他一无所知,不是雅正瞒他,而是他粗心大意。

 和平说:“我马上替你把书寄出去。”

 “和平,”李育台想起来“你帮雅正整理文件的时候,有无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有,有好几封信,都写了地址,可是没贴邮票,我都给她寄出去了。”

 “你有无把信上地址抄下来?”

 “有,我一向有这种习惯。”

 “请传真一份给我看。”

 “好,我马上做。”

 李育台想关心几句“你好吗,和平?”

 “托赖,还过得去,工余还不是逛逛街看看电影,几个大节快要来临,市面颇有点喜气洋洋,许正彦与洪桑龄各请我吃过饭,可是没有下文,人情越来越虚伪,寻找真爱已成为不可能的事,可是李育台先生已成为女孩子的偶像,连隔一条街的写字楼都知道我老板是位情圣。”

 育台听了,默默无言。

 旁人哪晓得这么多,旁人把他估计得太高了。

 他挂了线。

 妹夫夏长志笑问:“怎么去一天就回来了,很吃苦吗?”

 “不,忽然没了兴趣。”

 “呵,闹情绪。”

 育台笑“一生人从来没有任过,此刻才知道原来放肆那么开心,从前,只知道再不愉快也得咬紧牙关忍耐着熬过去。”

 夏长志也笑“我同你如果散漫不羁,那妇孺就惨了。”

 “这会不会是我同你的误会呢?妇女现在也很能干,不必我同你背着她们走了。”

 夏长志搔搔头皮“我见过什么都不理的男人,细话都交给女人,日子一样过。”

 李育台问:“你做得出吗?”

 “我没有这种福气。”

 “我也是,哪怕她们妆奁千万,我还是照付家用。”

 “太笨了。”

 “嗳,肯定是老派笨伯,伴侣又会怨我们工作太忙,时间不用在家里吧。”

 “育台,来方长。”

 当初,他也是那么想,钱到用时方知少,非努力赚多多不可。可是,他同雅正没有时间了,人算不如天算。

 “育台,说来说去,你仍在自责,其实不必如此,在我们眼中,你已是一等一好丈夫,好父亲。”

 仍然不够好。

 未来想得很远,像退休后干脆住在豪华游轮上当家一样不停环游世界,绕了地球一圈又一圈…他想都没想过他们会没有时间。

 原以为经过历尽艰辛,生活终于上了轨道,会得朝快乐的泉源按部就班开出去,错!

 车子了轨,车厢抛下山谷,他与纪元都受了重伤。

 纪元还有恢复健康的机会,他就没得医了。

 伍和平的传真到来,名单上有六七个姓名地址。

 第一个便是司徒启扬医生。

 接着的名字包括李永生、罗志廉、谈美怡、麦乐珠、邢淑荣。

 这些,肯定都是雅正的朋友,李育台对罗与谈都有印象。

 当她知道病情沉重,便写了信件,预备寄出,可是体力不支,一时遗忘,故要拖延到伍和平来收拾遗物时才发现它们,将之寄出。

 她的朋友收到了迟来的信会怎么样想?

 那天晚上他做梦,走进一间大屋,推开一间房门又一间房“雅正,雅正在这里吗?”

 一个美貌女子转过头来“雅正搬了,我在这里。”

 看仔细了,她是吕学仪。

 “胡说,你根本没见过雅正。”

 “听你说多了,印象维妙维肖。”

 育台落下泪来。

 “育台,”只听得学仪吃惊地说“你老了,鬓须已白。”

 “我不在平。”

 学仪咕咕笑“我们认识在少年时,你爱谈天我爱笑。”

 他握住了学仪的手,下泪来“你见过雅正吗?”

 “我从来没见过雅正,我走了很久她才出现在你生命中,记得吗?她不在这个房间里,往前走,她在走廊前端的门里,你试着去敲门。”

 就在此际,他醒了。

 育源站在他面前“有人来看你。”

 育台尚未梳洗,感觉尴尬“谁?”

 “放心,不是女客,是一位小朋友。”

 “不会是黄主文吧?”

 “纪元呢,上学没有?”

 “都快放学了。”育源笑。

 育台披一件外衣便到楼下去见小朋友。

 黄主文一见他便恭敬地站起来。

 是有这种孩子的,温文有礼,品学兼优,从不给大人任何麻烦。

 李育台却知道纪元不是其中之一。

 只见黄主文含笑道:“打搅你们了。”口角一如大人。

 “哪里哪里,母亲好吗?”

 “我们现在住海滩路公寓里,家母打算开始写一个长篇。”

 李育台笑问:“一个作家如何工作?”

 黄主文也笑“写呀。”

 这倒是真的。

 “家母想邀请你们来喝下午茶,星期一至七下午三时都可以。”

 “呵,那么就明天吧。”

 “纪元好吗?”

 “她仍然苦苦思念母亲,我想,她仍需一段时间。”

 “纪元算是适应得不错了,”他站起来“我们明天见。”

 “我送你回去。”他是怎么来的?

 “呵不用,有车子在外头等。”

 李育台笑,他忘了黄家是阔客。

 他送小友出门。

 育源讶异地说:“那敢情是一个小老头。”

 育台问:“我小时候也是那样的吗?”

 “才怪,你小时候!我从没见过似你般顽劣的小孩。”

 “彼此彼此,我也是。”

 “纪元那坏脾气就是像你。”

 育台不语。

 片刻纪元放学回来了。

 “明天下午三时?萨凡娜要教我土风舞。”

 “谁是萨凡娜?”

 “我同学。”

 “能不能推掉她?”

 “不行,一早约定的。”

 “你不想见黄主文吗?”

 纪元摇摇头。

 “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没有,只是不再想与他说话。”

 “我还以为你俩有不少共同点。”

 谁知纪元说:“就是太多了,越诉越苦,有什么好处?不如与新朋友寻开心。”

 育台听了低下头。

 小纪元倒是了解世情,先是找对象诉苦,后觉诉苦无益,便另外找人开心。

 育台觉得他应当效法纪元。

 不过“人家想见你呢。”

 “你说我没有空好了。”

 育台啼笑皆非“将来,我还得替你推却许多类此约会吧。”

 纪元抬起头“我自己推也可以。”

 育台说:“还是由我来,我真怕你会伤了他的心。”

 结果育台一个人上黄家的门去。

 鲍寓在市中心,不是顶楼,不过已经很够派头,落地长窗及台可以俯视整个市中心。

 家具很简单,地方看上去更加宽大。

 要是由黄仲苓独自斥资购买,那么,黄女士写作的收入堪称丰厚。

 黄主文发觉纪元没来,那种失望明显可以看得出来。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黄仲苓把一只手放在孩子肩上,表示安慰,黄主文一转头回房去了。

 “纪元尚未放学?”

 “有别的学习班。”

 佣人端出下午茶来,只得两个大人聊天。

 “纪元在学校有得益吗?”

 李育台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她能在学校学到多少,那视乎各人收程度,不过,至少每天固定有班同龄孩子陪着她说说笑笑,这点比较重要。”

 “可是,主文不喜欢课室生活。”

 “他是否有过比较坏的经验呢?”

 “他觉得同学们幼稚,老师们偏心无聊。”

 育台动容,这就十分偏激了。

 “我替他转过许多学校,他都不喜欢,故在家教他,明年要升中学了,成绩不差,可是比较寂寞。”

 “我想,还是得鼓励他参与群居生活。”

 黄仲苓笑笑,那种淡淡无奈有时也可以在雅正脸上找到,不过,见面的次数多了,李育台发觉雅正比较暖,她则比较客气。

 育台放下茶杯“可以参观作家的书房吗?”

 黄仲苓有点意外,不过随即很大方地说:“设备简陋,请勿见笑。”

 那真的是一间很普通的书房,两只书架子,一张不大不小的书桌,一叠纸,几支笔。

 育台大为诧异“小说就在这里写出来?”

 黄仲苓笑了“不然还怎么样?”

 “都没有工具,连电脑也无。”大表意外。

 黄仲苓仍然笑。

 “写过几部书?”

 黄仲苓微笑道:“我们出去坐。”

 李育台这才觉得不好意思“造次了,我并非小说读者。”

 “没关系,”她不以为忤“各人兴趣不一样。”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了。

 上门来之前,如果做过调查,翻阅过几本黄著,又还络些,可是,这又好像是侵犯他人隐私了。

 育台站起来告辞。

 黄仲苓并没有留客。

 育台搭讪说:“下次,说不定会在火奴鲁鲁碰头。”

 黄仲苓笑笑“也许是悉尼。”

 他在等电梯的时候,黄主文送出来。

 那男孩子把一本书交给我“这是纪元托我代买的世界新地图。”

 “谢谢你。”

 他好似还有话要说,隔一刻终于问李育台:“也许,我也应该回到学校去?”

 李育台点点头“是,每天起来,有个目标,而且,你母亲也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出去逛个街见见朋友之类,你说多好。”

 “我不喜欢学校。”

 “生活中有许多事不为我们所喜,举个例,其实没有人喜欢工作,可是人人还不是孜孜不倦地做工升职。”

 黄主文笑了。

 “再试一试。”李育台鼓励“也许今年看法不一样,也许这一间学校与老师有所不同。”

 黄主文笑“谢谢你。”

 “不,我们谢谢你才真。”

 李育台打道回府。

 纪元见到父亲,问道:“黄主文怎么样?”

 “人家很失望。”

 “你有无见到他收集的铅兵?他说有千多枚,天天摆不同的阵打仗。”

 “没有,我没有进他房去。”

 “那多可惜。”

 就此打住,再也不提黄主文。

 育源在书房查资料帮纪元做功课,一心一意宠坏她。

 “明有示范课:每个学生带一件鲜活儿回课室讲解。”

 “纪元该带什么?”

 “她要带母亲给她的摄影集。”

 育台马上反对:“那太煽情了,也太私人了。”

 “可是纪元主意已定。”

 “我们不能叫她改变主意吗?”

 “我想没有必要,让她当众把思母之情倾诉出来也是心理上一种治疗。”

 “在课室里倾诉适合吗?”

 “无所谓啦,你们又不打算久留。”

 李育台长长吁出一口气。

 “下一站是何处?”

 “大溪地?”育台亦带着询问的口气。

 “那处已十分商业化,你不会喜欢的。”

 “那么我们乘船往阿拉斯加看鲸鱼去。”

 “你心境若是平安,在家也可以处之泰然。”

 “我年轻时一直想到里奥热内卢,或是坦畿亚。”

 “找个成年游伴,把纪元交给我。”

 “不如叫夏长志陪我。”

 “你敢。”

 晚上,他看着纪元的脸“你好像长胖了一点。”

 纪元摸着面孔“一定是这边的牛,姑姑每天均我喝三杯。”

 “我也希望有人我做这个做那个。”

 纪元笑了。

 “你喜欢姑姑家?”

 “这里没有妈妈的记忆,可以从头开始。”

 纪元好似已经比父亲智慧了。

 育台穿上外套。

 育源讶异问:“往何处去?”

 “野游。”

 “呵,是吗,晚些回来好好享受。”

 育台驾着妹夫的跑车到市区酒吧区。

 这时真希望老陈在身边,像从前,在工作上受了气,两人一间间酒吧喝过去,直到酩酊。

 他从来不与雅正提及事业上的烦恼,免得她担心。女人与小孩必须受到保护。

 女人与小孩…

 育台眼。

 他坐在酒吧前,呆木地听酒保与客人聊天,深夜与凌晨,他的意志力最薄弱,最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时,有人问他:“你一个人?”

 他转过头去,只见一棕发蓝眼的妙龄女子坐到他身边来。

 李育台颔首“请你喝一杯。”他希望与人攀谈。

 “谢谢你,我也是一个人。”

 李育台问:“这么晚还留恋酒吧?”

 “喝完这杯就走,”女子笑笑“明要早起。”

 “你做什么职业?”

 那女子笑一笑“幼稚园老师。”

 李育台讶异了。

 “也是人,不是放了学犹自与将塌下的伦敦桥及老麦当劳的农场一起过活。”

 李育台说:“幼稚园工作使我困惑,你们是怎么样教会小孩一到一百,A到Z?那是迹近无望的艰苦工程。”

 女子笑“的确是一种惨淡的营生。”

 “很喜欢小孩吧?”

 “你可有子女?”

 李育台表情柔和起来“有一名女儿。”

 “我有两名。”

 李育台意外问:“谁在家中照顾孩子?”

 “我丈夫是一名失业音乐家。”她感喟。

 李育台怪同情她,旧时在中国,有一种职业叫妈,也是这样,必须丢下家中的亲生儿去替东家带孩子,现在这个洋女的情况也相同。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以为我在开家长会。”

 李育台不语。

 他就是最怕女会沦落在这种地步,所以拼了老命死做,多年来雅正可以把她的兴趣发扬光大,多多少少是因为家庭经济稳健的缘故。

 “每天早上八时半到学校去替别人照顾孩子,上下午两班,到四时多才能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女儿,认真苦闷,那些条件好的孩子多数骄纵顽劣,有时颇讨厌他们。”

 “有无考虑转行?”

 她诧异“你不知本国失业率是多少?”

 李育台搔搔头皮“男人在家呆久了,净是带孩子煮饭洗衣服也不大好。”

 女子长叹一声。

 “再来一杯?”

 “为什么不,谢谢。”

 李育台温和地说:“喝完这杯好走了,天下没有这么晚不散的家长会。”

 女子苦笑“你想他会在乎吗?”

 “他当然在乎。”

 “真的?”

 “真的,坏时间总会过去,人生有起有落。”

 女子看着他“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一个好人。”

 “我们中国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子因病去世,这一年内,我老是失眠,故出来散心。”

 “呵多么不幸。”

 李育台抬起头“人生千疮百孔,每个人总有大大小小不如意之处,总得努力靠自身挨过。”

 那年轻的女子问:“世上有快乐吗?”

 “有,你那些学生不是很快乐吗?”

 那女子干了杯,再道谢,取饼外套,转身走了。

 酒吧间真是社会缩影,什么样的人都有,那身酒气的幼儿班教师回到家中,是否会引起一场大吵,抑或,男人已经气馁,但求三餐饭可以开出来,已不予计较?

 那是另一家人的故事了。

 李育台放下酒杯,离开酒吧。

 跑了那么久,根本没见过真正快乐的人。

 雅正在世之际,李家三口,倒是真正开心的。

 李育台打道回府。

 夏长志把私家路的灯全开了来等他。

 他们对他好,他不是不感激,但是他心中始终空虚,不是他们的好意可以填补。

 他把车停在车房内算数,开门进屋。

 先去看看纪元。

 多年习惯晚回家也要看看睡的宝贝女儿,只见她埋头憩睡,手指含在嘴内,啜得嗒嗒有声,这个受打击老气横秋的孩子,睡着了也就还是个孩子。

 可怜的纪元,失去了母亲,从前,她最普通一个动作一句说话都会引起妈妈啧啧称奇,现在这个终身忠实影迷已离她而去。

 至今,李育台还无奈地不信这是个事实。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病发、救治、死亡,都似在刹那间发生,最终留下他们父女。

 转头,看到育源披着睡抱惺松地问:“回来了?”

 他坦白对妹妹说:“这样麻烦你,真不是办法,我这就带着纪元走。”

 “到哪里去?”育源说“孩子终流离不是办法,你,你也会累。”

 “我们可以到尼斯去落脚。”

 “你整个假设都不切实际,我真担心死了。”

 育台说:“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他进入客房,倒在上。

 第二天确有一宗意外在等他,却不是奇迹。

 夏家一早便有访客。

 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按铃把夏长志唤到门前。

 “打搅,我姓司徒,我找李育台先生。”

 夏长志连忙说:“早,进来喝杯咖啡。”

 大清早便如此精神奕奕,浑身散发精力的人不多见了,这是谁?

 夏长志去敲房门“育台,一位司徒先生找你。”

 育台已经醒了,一时没起,至怕这种突袭检查,浑身隔夜酒味,如何见人?

 他不知是先洗刷抑或先打招呼好,该刹那真想钻进被窝去失踪。

 太不公平了,应该把这种不速之客赶出门去。

 他只得匆匆起,沐浴包衣。

 下得楼来,只见客人与夏氏夫妇谈笑甚,已经很络了。

 此君高大硕健,外形甚为英伟,一脸正气,讨人快,是意料中事。

 他一见李育台,便上来。

 育台知道他有话要说“请随我到书房来。”

 他轻轻关上书房门“你是雅正的丈夫?”

 育台点点头。

 司徒启扬沉默,过一刻才说:“我收到了你寄给我的书。”

 “是怎样找到我的住址?”

 “我与伍和平小姐通过一次电话。”

 是和平出卖了消息。

 两个男人坐了下来,育台知道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不知怎地,他见了司徒,就是有点自惭。

 是因为司徒把雅正当作女神,而他却没有吧。

 “纪元呢,我可以见一见纪元吗?”

 “纪元上学去了。”

 “方便等她放学吗?”

 育台看看时间“刚刚好,这上下她恐怕就要回来了。”

 说到曹,曹就到,纪元乘同学妈妈的车子到了家门。

 李育台把她介绍给司徒认识。

 纪元仰起头,只觉得这位叔叔身形好比一株大树,不怯意地笑一笑,司徒马上蹲下来,想问候一声,可是忽然哽咽了,感觉像见到雅正本人一样。

 纪元看到这位叔叔双眼有点发红,好不讶异,想安慰他,故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司徒垂下双目,过一刻才抬起头笑笑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纪元一听,黯然说:“妈妈已不在人世。”

 司徒用双手轻轻捧佳纪元小面孔,他的手掌几乎比她的脸还要大“是,我知道。”

 纪元无奈“你若是来看她的,你就来迟了。”

 “不,我特地来认识你。”

 纪元笑笑“我很高兴结识你做朋友。”

 “我们可以谈谈吗?”

 “请到会客室来。”

 育源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一大一小会一见如故。

 她说:“滚石不积青苔,在一搭地方住久了自然会结到朋友,你看,时时有人来找纪元。”

 育台抬抬头,问妹妹:“我是谁?李纪元的父亲,谢雅正的丈夫。”

 育源笑嘻嘻加一句:“李育源的大哥。”

 兄妹俩一齐嗤一声笑出来。

 育台问:“假如雅正嫁的是司徒启扬这一号人物,她会更加快乐吗?”

 育源答:“这种假设最没有意思,谁也不会有答案。”

 这是真的。

 “你看司徒多强壮,他会保护妇孺。”

 育源看他一眼“你也没叫雅正与纪元吃苦,她们母女什么都有,一样不缺。”

 育台微笑,由来只有妹妹最爱哥哥。

 半晌,司徒医生自会客室出来。

 纪元送客送到门口。

 司徒的情绪较来时平稳得多,同李育台客套几句…“我傍晚就得返回伦敦,李兄,后会有期。”

 李育台与夏长志直送他上车。

 稍后育源问:“你不问纪元她同司徒大夫讲些什么?”

 育台答:“我不想探索她的隐私。”

 育源笑说:“司徒医生希望与纪元做笔友。”

 那多好。

 他失去了一个笔友,现在又得回一个笔友。

 可是,李育台失去了谢雅正,再也找不到替身。

 “纪元答应他必定回信,直至老大。”

 育台一怔“那是一个很严肃的承诺。”

 “是呀。”

 “她做得到?”

 “我想不成问题,司徒医生博学多才,他的信必定庄谐并重,有趣万分,一对一答,不难维持。”

 育台颔首。

 对司徒启扬来说,这已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纪元可以留下来吗?”育源盼望地问。

 “你好似真爱她。”

 “我生活也很寂寞,有纪元陪我,灰色世界就多一道虹彩。”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何处觅来文艺腔?你又未过生育年龄,为时未晚,亲身炮制三五名亦可。”

 “我不能忍受他们零至五岁时的生理状况。”

 “你真怪,人人都说小孩一至三岁最好玩。”

 “兄弟,儿童不是用来玩的。”

 “抱歉,一时忘形,你对生命的观点一向严肃。”

 “你尚未回答,纪元可否留下来?”

 “你问她,她若愿意,我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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