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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与香雪海站在堤边看香港夜景。

 我说:“很久没享受新鲜空气,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挤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响。

 我问:“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声。

 很久,她说:“我喝醉了。”

 真正饮醉的人可不这么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机在等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转头问我“这么多机会,你从来不约会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我愕住。

 “你不认为一之内碰见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一口唾沫。

 司机替香雪海拉开车门,她坐进去,司机推上车门,她黑纱裙子有一角夹在白色的车门外,颜色对比,非常碍眼,不知怎地,司机竟没有发觉。

 那一角黑纱就像只蝴蝶,在风中颤抖,车子开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径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还没有回来。

 我躺在她台的绳上,看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数一只小羊两只小羊,睡着了。

 梦见香雪海剪掉一头长发,然而短发并不适合她,她坐在我对面,不说什么,我反反复复思考她那一句话:是偶然的吗?是偶然的吗?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唤我。

 我呻一声,睁开眼来,是叮噹。

 “你回来了?”

 “对不起,大雄,实在是有要紧事出去谈,你久等了?”叮噹声音中充歉意“吃过东西没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头。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里忙得很?”叮噹安抚我,表示对一切关心,她以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给我一瓶啤酒。”我自绳上滚下来。

 当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会问她干吗要到我出没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应广益出版社的邀请出去谈条件的。”

 我抬起头看见叮噹脸的兴奋,不置可否。

 “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说吧。”我说。

 “广益的人知道我认识赵三,赵三最近为孙雅芝闹得城风雨,他们叫我写这个故事,还有,原著可以改成电视剧,你说怎么样?”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当场一口拒绝?”

 叮噹知道不对劲,便补一句:“当然,书中人名一律虚构一一”

 “虚构?”我厉声喝问“可是你自己知道这是影他人私生活的题材,是不是,你有多少个朋友可供你出卖?卖得什么好价钱?够不够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错每个人都有个价钱,你也卖得太便宜了!还跟我商量?”

 叮噹不敢作声。

 “你还不够红?我保证港九每间理发店里都有你的大作,还不心足?一个人的才学能够去到哪里。自己应当明白,写完赵三的故事,你会获得诺贝尔奖?这种无的事你竟然还拿出来同我商量?”

 叮噹被我骂得泪如雨下,大声说:“关大雄,我不要再见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紧,你这本书一写,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细想想去,凌叮噹,你的地位得来不易,别受人利用,别忘记十年前拿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现在有点名气,要好好珍惜,别自尊自大。”

 “滚,滚!”叮噹把一只花瓶朝我掷过来。

 我叹口气离开她的家。

 明天还要上班哪,已经半夜两点多。

 叮噹这一阵情大变,令我非常纳闷,她已经在巅峰,还要爬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来我们为小笔争吵不胜其数,但为原则,这是第一次。

 写一本书揭朋友的底!

 真是亏她写得出来。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够胆写这本书,为了正义,为了朋友,我都会跟她闹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习惯匆匆赶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应给我先端来热腾腾的黑咖啡,人类是习惯的奴隶,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险,必须有熟悉固定的地盘出入,然后才可以安心在事业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怅惘地想:要我离开叮噹,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种一只牌子洗头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着松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头吃?啧啧啧。”

 我愕住。

 香雪海。

 这么早她就出来了。我抬起头,她已经坐在我对面,双眼在早上有种烟雨朦胧之态,这样的女人为我早起,单是这一点已经是重拳出击,叫我崩溃。

 我在喉咙里咳嗽一声。

 她耸耸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长发编成一条妈祖式的辫子,穿件黑色宽身T恤,一条黑色长,益发衬得她肤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苍白。

 邻座的男宾们纷纷投来目光,像香雪海这样的女人,属于黑夜,不应在间出现。

 她仿佛忘记昨天说过的话,仍然大方可亲,宛若偶然遇见我。

 是偶然的吗?不不,当然不。

 我没头没脑地说:“昨夜我做梦,看见你剪短头发。”

 “是吗?还好看吗?”

 “不好,还是长发适合你。”

 她说:“小时候在修道院念书,那些外国嬷嬷不耐烦替我们洗头梳头,一律都剪短发,我发过誓,待我离开那里,我不再剪头发。”她微笑。

 “没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牵牵嘴角,不答。

 “我愿意听你细说,只可惜我们永远只在吃食店碰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为什么不出来好好地谈一天?”

 她笑“多谢你的邀请,我会考虑。”

 女人都一模一样,不停地引规矩的男人,等好男人为她变坏男人的时候,她又改变主意。

 我老实不客气地说“你这样子盯着我,是为什么?”

 “为了你朝气蓬的生命感,我从未见过心志这么健康的男人。”香雪海笑盈盈地说。

 我一怔,马上诙谐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为这个?每个三角码头的苦力都具备这样的条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后合。

 她丰的身材随着她的笑声颤动。

 我叹口气,这样的女人,能够吸引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人,为何偏偏选中我?

 她从不刻意修饰自己,我保证,如果她肯略事化妆,看上去会更感更美

 她的出现如在我早餐餐单上加一杯白兰地,还没喝,一嗅我先晕了半截,况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时更加头昏脑涨,不辨东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就此宣告完结。

 “你的面色很差,为什么?”香雪海问。

 我召侍者结账“为了一本书,一言难尽。”

 她知情识趣,不再问下去。

 “再见。”我说。

 中午我到第一会所,故意坐在一张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随时期待她的出现。

 中饭吃了足足九十分钟,不过这个谜样的女人始终没有现身。

 …你要她来,她偏偏不来,我应该早已猜到。

 虽然如此,心中仍有无限怅惘。

 她的心理战术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没地惑我,令我无暇再为别的事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都令我抬起头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钟后我紧张过度,付帐回办公室。

 下班时正黄昏,不少车子亮起车尾灯。

 我告诉自己:不要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会再出现。

 原来我应该担心叮噹与我是否会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却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据绝大篇幅。

 半夜我打电话给叮噹。

 我想说:千万不要写那本书,那种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滥的影小说可写不得。

 但是她一听见我的声音,马上截断不听。

 我很灰心,随她去吧,多年来我爱她,是为她的豪磊落,如今她转了,我的爱落了单,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

 事实上,写影小说,出卖朋友的人,怎配用“叮当”这么可爱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识地等待香雪海随时出现。

 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见黑蝴蝶。

 心焦,难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说,为什么忽冷忽热?若隐若现?

 如果一切如她所说,我等她不断出现,有什么后果?

 我战栗,不敢想下去。

 一连三天,她没有影踪。

 我开始觉得她不过在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丧又有点安乐。

 也好,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我还是专心一致的求叮噹宽恕吧。

 这三天拖得比三世纪还长。

 赵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参加他为孙雅芝所举行的盛宴,同时向我报告“好”消息:“叮噹要为我们写一本书。”

 “她真的那么说?”我问“什么时候?”

 “昨天。”

 我还没有跟叮噹联络上。

 “快快拒绝。”我忠告道。

 “不,我觉得这本书可以增长我们两人的感情,同时也可以让反对我们的人了解我们的情况,你说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这本书会使你们看上去像妇。”

 “大雄,我对叮噹有信心,我看过她的小说,雅芝说她的作品有品味,够细致,我已决定让她采用我们的真姓名。”

 “你会后悔的。”

 “她现在天天来作资料搜集,预料第一章将在秋季完成。”

 疯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额,到底为了什么?表演抑或是出风头?

 赵三继续说下去“这本书将会成为一部史诗,自我父亲发迹的秘篇始写,一直到我与雅芝结婚为止。”

 我问:“你与雅芝打算结婚?”

 “当然,这本书将有五百页厚一一”

 “赵三,一本书的好坏,不是以其页来断定的。”

 他不理睬我“届时我们会以雅芝作封面吸引读者,初步计划已全部与出版社议定,大雄,恭喜我们,叮噹会一举成名。”

 “待赵老爷将你们告将官里去的时候,你们都会一朝成名,无人不晓。”

 “他控告我们?那更会刺销路。”赵三说。

 此刻我有点原谅叮噹,原来幕后主持人是赵三,叮噹获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觉有错。

 “他仍是你父亲,你别令他难堪。”

 “父亲?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奴隶贩子,手持皮鞭,剥夺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够了。”

 “谁跟你说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这个女子不简单啊,她的衣饰或者老土,形状或者不入格,但很会挑拨离间,愚天真的赵三,现在连叮噹也受着她的连环利用。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以为孙雅芝要的只是钱,看模样她还顶爱权。

 赵老爷看到这本书会暴卒。

 我要赶紧想法子。

 “赵三,你再胡闹下去,我就辞职。”我说。

 “大雄,何必恐吓我?我不会放弃这个主意,三十多年来我的身份只是赵某的儿子,现在我可以扬眉吐气。”赵三说。

 扬你的头!我咒骂。

 孙雅芝领着他陪他闹,他就乐了,我们反对他不务正业,他就拿我们当一级仇人。

 我很生气。

 众人所公认冰雪聪明的叮噹都变成别人的玩伴。

 那驾车回家,天气出乎意料的热,冷气全然无效,我一背脊的汗,车子得一时时移动,我调整倒后镜,照到自己一脸油光。

 且慢,我车后紧贴着一辆黑色的摩车,我看仔细一些,原来是香雪海!

 啊,她原来一直以车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前?大前?抑或是现在刚刚开始?

 我蓦然回首,她微笑,侧过了脸,她知道我终于发现了她。

 她头上篷着一方黑色的乔其纱头巾,在风中飞扬,双目透着喜悦,将车子挤到隔壁的一条线去。

 我故意地随后,后面的车子纷纷响起号,香雪海驾车大胆、快捷,很快她的车子又回到我的线来,变得在我车子之前,现在成为我跟她的车。

 她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彼不得了。

 我们一直向前驶,渐渐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与香雪海两辆车子在疏的公路上飞驰,痛快万分,我们转入西贡码头,她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立即看到海湾中停泊着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来。半年前,若果告诉我,我会成为这快艇主人的朋友,杀我头也不信。

 此刻事实摆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只近三十米长的豪华游艇,水手正渐渐将船驶近。

 因夕阳的照耀,天空呈现一团团紫蓝色的云,衬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现一幅奇异的风景。

 我们上船。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斟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仆端上适量的西式点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于帝王享受中。

 船驶离码头,只听得涛拍向船身的声音。

 终于是我先开口:“你真有闲情。”

 她转过头来“不见得,为了追求你,才有这样的兴致。”

 她终于直接地说出心事,我觉得焦舌燥。

 我不应再问为什么是我,事情已经摆得那么明白。

 难道我说她眼光差来贬低自己?

 我轻轻地说:“叮噹与我,恐怕年底就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她不经意地说。

 我干笑一声“你仿佛视这为不相干的事。”

 “当然是无关的,你管你结婚,我管我追你,有什么相关?”她淡淡地说。

 哎唷,怎么会有如此任不羁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结了婚,你就见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说道:“但你现在还没有结婚,是不是?”

 “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什么是花,什么是果?”她轻问“想做便去做。”

 “最后受伤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不必过分计较后果。”

 “容我大胆地说一句,我们应该已经过了任的年龄。”

 “我尚保留这个特权。”

 我笑问:“为什么?因为你特别有钱?”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别研究太多,让我们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游船设计良,设备应有尽有,我们可以往在这艘船上驶往太平洋的岛国,三个月不回香港。

 有钱固然好,不过要学香雪海这样,放得下继续增加财产的机会,才会有闲情逸致享受金钱的好处。

 吃过丰富的晚饭,我们在甲板上跳舞。

 我们跳的并不是贴面舞,香并没有诈醉把娇躯靠到我身上来,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与我在一起,也许只是觉得无拘无束,可以大玩特玩,松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优点,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为我随和、大方、不拘小节、瞎七搭八什么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观气,永远不得罪人。香喜欢我,想必基于同样的原因。

 我与她携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来,如银盘般大。今天不是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头问:“旁边的两颗星叫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

 她忽然说:“你知道凌叮噹要写一本赵氏秘史么?”

 我苦笑“知道。”

 她讶异“无法阻止么?”

 “叮噹与我差些连未婚夫的关系都一笔勾销了。”

 “你说话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赵三更热衷这个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线希望“怎么,你是否可以帮帮忙?”

 “你应该叫赵老太爷出面。”

 “不行。”我笑“赵老爷会气死。”

 “出面也有很多种。”

 “请指点一条明路。”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正义感,这事又与我无关。”香雪海说。

 “好,假如我要写一本香氏秘史呢?”我问“你会采取什么行动?”我问得技巧一点。

 “我会把幼时的照片提供给你,还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学文凭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给我的情书…”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香凝视我“我这个人无亲无故,人家写我也不怕。”

 “但赵家不同。”

 “赵家与我无关。”

 “这本书一出来,有三个人要完蛋:赵父、赵子及我。”

 香雪海哧一声笑出来。

 我软声央求“真的帮帮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广益。”

 “如果我有看不顺眼的书,又明知是广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个高价,将版权向广益买过来,一把火烧掉。”

 我听着一怔“这么简单?”

 “商业社会中,一切利字当头,当然就这么简单。”香轻描淡写地说。

 “恐怕要一大笔现金才能达到目的。”

 “不成问题,”她微笑“有人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使它不得面世,而且这本书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别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办法,我明天就去找赵老爷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作者透风声。”她看我一眼。

 “谢谢你。”我说。

 “不谢,我并没有安着好心。”她坦白地说。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举止一方面怪诞,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并没有将船停泊在海面过夜。

 我们各自驾车回家。

 躺在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抛上抛下,有震感,假使没有叮噹,我会追随香雪海而去。几岁的年龄差距不算一回事,我愿意放一年长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尽秋来,老之将至,悲离合,我们生活在天堂里。

 但是叮噹,我心温柔地牵动,这个小事聪明伶俐,大事愚蠢鲁莽的小叮噹,她是我终身之爱。

 啊,叮噹,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会对我发脾气。

 我辗转反侧,这一阵子睡得真坏,白天眼睛半开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预约赵老爷在下午见面。

 有钱可使鬼推磨。

 两个大律师把广益出版社的负责人约出来谈话,地点是最好的海鲜馆子,六个人足足叫了数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兰地落肚,一切好说话。

 老板答应在合同内加一条小字:本出版社有权将该书版权出让。

 于是叮噹就被出卖了。

 老板开个价钱,每本书订价十五港元,预算销五万本,(这是天文数字,他趁火打劫,我与赵老爷相对莞尔。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销不掉五万本。)故此索价七十五万。

 赵老爷的律师们着地还价:“二十万,除了本钱与作者应得的稿费,你应得二十万。”

 便益的老板不悦:“赵老爷是有身家的人,一口价,三十万。”

 我同赵老爷说:“原来文章有价,看来我非得巴结住凌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叠叠,随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万本书,以她做台柱,我开间出版社,叫昌益。”

 便益老板神色尴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书,三千本还卖不掉,全部堆在底下。”

 我抢着说:“凌叮噹不同,她有号召力。”

 老板笑:“这本书是例外罢了,有号召力的恐怕是赵老爷一生的秘闻,你让凌小姐写些吃吃饭拉屎的杂文,顶多销五十本。”

 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处,便是勇于承认事实,广益老板说的句句属实,我便向赵世伯使一个眼色。

 律师便说:“请老板明天到我们处签张合同,届时奉上现金支票。”

 老板着手“我们只好怪凌小姐没仔细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问:“你付凌小姐多少版税?”

 “老规矩,一成。”

 我说:“逢商必。”

 老板怪叫起来“关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卖不掉我还得租货仓来堆书。”

 我也费事跟他多说,偕赵老爷拂袖而去。

 赵老爷说:“没想到搞文化事业也跟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说:“行行出瘪三。”

 赵老爷说:“也是行行出状元。”

 在赵家的劳斯莱斯中,我们维持沉默。

 然后他说:“你与叮噹快快结婚吧,以免夜长梦多,我来替你们筹备婚礼。”

 “你不气她?”我诧异“她令你担惊,又使你破钞。”

 “要怪也怪自己儿子,叮噹年纪轻,受人利用而已。”

 难得他这么明白事理。

 我不出声。

 明天我准备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该结婚了,拖太久会出毛病。

 那夜我拨电话给叮噹,不是没有感慨的,不见一,如隔三秋。

 我声音中的温柔倒不是假装的。

 “叮噹。”

 “什么事?”她故意装得很不耐烦。“叮噹一一”

 “别吊煞鬼劝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话请说,有请放。”

 我忍气声“你还不自在?”这真是求婚最坏的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客人在,没空与你磨菇。”

 “有别的女人追我,如果我们不快快结婚,我可能会过去那一边。”

 “关大雄,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优点是老实,现在连这个都然无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罢。”

 我怔怔地问:“为什么?一点点小事我们就闹翻?叮噹,你是一个聪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声音也低下来:“那本书我一定要写。”

 “为什么?”

 “我在文坛最近很受威胁,有人在天不吐国边界上打个泡,回来写了三本游记,盖得天花坠,可是大受读者,所以我要头赶上。”

 “你预备写三本私记追击?”我问。

 “是。”实牙实齿的一个字。

 “你又不是失婚妇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没着落,亦不是养小白脸需要经费,瞎七搭八地跟伊们起哄干什么?你写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将一般,是个消遣,何必跟伊们近身巷战?你要维持你那高贵的风格呀。”

 “我已经…跟人签了合同。”

 “这是小事,我们找律师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争这口气,我写得比谁都好,一向我是个第一。”

 “谁封你的?”我问。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们暂不见面,等我完成这本书好不好?”

 “三个月?”

 “两个月就够了。”

 “好,这话是你说的。”我挂上电话。

 心灰意冷,还求婚呢,连一步都不肯退,书的销路比未婚夫要紧,将来那些书会叫她妈妈?

 真没想到叮噹会对她自己认真起来,到这种年纪才创业,我听人说,凌叮噹的作品最突出之处便是不经意,信笔写来,人物维妙维肖,对白灵活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虽无文学价值,倒还值得读来消闲,因其文字流利秀丽。

 现在被她自己一搞,风格顿失,她将巧反拙。

 但旁观者清,你很难令当事人明白他们正步向悬崖,自寻死路。

 难怪文人的创作生命那么短,原来伊们到某一个阶段便走火入魔,自以为是,霸住地盘,开始胡说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态出现,这个该打股,那个又该吃巴掌,公审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琐事,又都是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身,你说烦不烦?

 早知如此,当年不必慕凌叮噹之盛名,当年跑去追求规规矩矩的秘书小姐,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知识的孙雅芝要借刀杀人,身为大学生的凌叮噹跑去做人家的凶器。

 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诉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会思量报复。她整个人是那么消极,吃亏或便宜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争的人,真是一种安慰。

 这个什么都不争的人,又给我一个意外。

 她前来公司为合同签名,左手臂打着石膏。

 我惊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前天你还好好的。”

 她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安慰她:“有点小损伤也不算是祸,来,等我在石膏上签一个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从前更疲倦。

 陌生人这时候见到她,一定会说:咦,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岁了,而且保养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朴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机会欣赏到颜容与服饰之外的一面优点。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丽的。

 我问她:“意外如何发生?”

 “在泳池边滑倒,用手一撑,骨头便断开。”

 “太不当心。”我爱惜地问“当时痛不痛?”

 她无奈地说:“到医院才痛,当时只觉得:咦,怎么手臂成了三节,多出一截?”

 我问:“为什么不叫我来照顾你?”

 “我这里司机老妈子一大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于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问“不准说了又不算数。”

 她也笑问:“作数又怎么样?”

 “作数就不准见外。”我说。

 她仰起脸大笑起来,我却有点讶异,因为笑声中毫无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难猜测。

 下午我们到沙滩去散步。

 有一个穿猎装,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着我们。

 我们直步行到南湾,他还跟在身后,我疑心,蓦然转头,那人闪到树后。

 证实我们被跟踪了。

 我问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没有仇人?”

 “没有,为什么?”

 “有没有爱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么会有人跟踪我们?”

 “大雄,沙滩那么大,公众地方,别人也能来散步,怎么说我也不信有人跟踪我们。”

 我说:“那人穿猎装,他又出来了,看,就站在垃圾箱边。”

 香不经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们回去吧,”我说“你受伤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扫兴?没有人有跟踪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闷万分。”香雪海解嘲地说“将暮,还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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