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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彼晓第一次看见范里,是在杜格拉斯学院先修班的报名处。

 范里不擅英语,伊正在与一个洋女用手势比划,努力说出她的意图。

 早十午八年,甚至是三五七年,外国的外国人还大都淳朴可爱,乐于助人,今时今,他们的态度也大不相同了,只见这名染假金发的女子一边翻阅文件,头也不抬,就这么濑洋洋的说:“不会说英文,却来做英语国家的居民?”

 晓身不由主,忽然发觉双脚移前两步,她正在吃惊,咀巴也已经张开来,这样说:“她要的不过是一张报名纸,她正打算来学习英语。我们应当给她点鼓励,是不是。”

 晓那标准女皇的英语使洋女拾起头来,晓咪咪笑看着她.洋女马上大路调头,把报名单交给晓“她是你的朋友,怎么不早说?”

 晓转过身把单张交给范里“要不要我帮你填?”

 范里一句粤语都不会听、静静地看着顾暝,准备随机应变,对方一定是从香港来、动作磊落,外语流利,手腕上戴一只男装蚝式表,另外一只手提着公事包。

 彼晓打量秀丽的陌生女于,聪明的她马上明白过来、改用普通话说:“你自中国来。”

 范里点点头“是,谢谢你帮忙。”

 “你能够填写吧?”

 “我试试看。”

 晓没有与她换姓名履历,猜想她想保留一点私隐。

 晓还有正经事要办,匆匆走上三楼,处理完毕,到停车取饼车子,一驶出大路,便看见适才那个女子,在公路车站上等车。

 这是一个微雨天,等车并不好受,不知怎地,晓对这个短发素脸高佻身段穿牛仔平跟鞋的女孩有点好感,她把车子慢下来,按一下喇叭,暗示愿意让她搭顺风车。

 范里看见了却连连摆手婉拒,一边手指看后边驶上来的公路车。

 千万不要搭顺风车,这是家人千叮万嘱的忠告,不管司机是谁,走的是哪一条捷径,都不可上车。

 后面的喇叭响起来,晓只得把车开走。

 谨慎的人都是聪明人。

 晓把车驶回家去。

 第三次碰见范里,是在橡树脊商场。

 晓本来没有看见范里,正低头为十岁的外甥女儿挑地球仪,因为小孩连中国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

 商场在播一首歌,叫我的心有一个:我的心有一个,一直通到中国去…他们外国人相信在地上挖一个,只要够深.便可以穿过地心,在中国钻出来。

 晓茫然,没想到真的在出生地另一边活下来了。

 感的她一阵哆嗦,幸亏她大姐晓不让她有机会悲秋,在另一角大声叫:“晓,过来这边看特价货。”无论到哪里,香港人嗓门最大.为自己争取边了,一时间怎么改得过来。

 晓一抬起头,看到张雪白的鹅蛋睑,正是拒绝顺风车那位小姐、两人一照脸,同时点点头。

 晓反正有空,顺口问:“买东西?”这真是废话,在商场里,不来买东西难道来偷东西。

 范里嗫懦:“麻烦你帮帮眼。”

 她的手放在一架电动打字机上。

 晓马上义不容辞地过去研究一番,叫店员过来讲解功用,她指指一架最小巧的说:“这只牌子好,价钱适中,功能太多也用不着。”

 彼晓过来拉住妹妹“喂,叫你你没听见吗?”

 晓向范里点点头,偕大姐离去。

 售货员说“你的朋友真热心。”

 真的,范里想,哪来这样热诚的香港人。不是说他们只顾向钱看吗。

 “信用卡还是现款?”售货员问。

 范里连忙答:“现款。”

 那边厢顾氏两姐妹边走边谈,大姐问二妹:“那女孩是谁,好漂亮,像哪个电影明星似。”

 “不,她是补习班学生。”

 “你的高足?”

 “不敢当。”

 “几时开学?”

 “下星期。”

 晓笑“你真热心公盆、这边教完儿童中文班,那边又去教成人英语,三块钱一个锺都拿不到,白贴汽油时间精力。”

 晓笑:“你赚多点不就行了。”

 “还说呢,叫你去念地产经纪课程都不肯,不然那七个巴仙的肥水就不用落别人田。”

 “我没有兴趣。”

 晓悻悻然骂:“坏脑。”

 真的,晓好不惆怅,认得太对了,母亲生她们两个,晓一副小生意人头脑,到哪里都开花结果,些少微薄本钱,低价入,高价出,总智慧地留一点点余地,所以至今未曾输过,一本万利,自香港做到温哥华,荷包肿,宛如地产界一高手。

 晓此刻往返两地都乘搭头等飞机。

 她最遗憾助是没有个好助手,把希望寄托在晓身上,晓又另有一套。

 “时间不用来赚钱就是浪费时间”是顾晓的至利名言,不错,至利名言。

 走往停车场途中,晓忽然问:“姐姐,我长得可好?”

 “你,”晓退后两步打量妹妹“不,你不漂亮,有点气质就是了。”

 晓一点都不领情“谢谢你。”

 “一起去看房子,来。”

 “有什么好看,一个人躺下来,不过六乘二,你听拿破仑说过没有,他情愿做法国乡间一介农夫,而不是杀人如麻的拿破仑大帝,还有,所罗门王逝世时慨叹生命空虚又空虚…”

 晓瞪她一眼“你来,还是不来?”

 “狄更斯说…”

 晓大喝一声“有完没完!我们各走各路。”

 晓犹自不放过姐姐,拉拉她貂鼠大衣“拿人家的皮来遮自己的皮,是不不道德行为,你可知道要杀死多少小生命才能做这件衣裳?”

 “这是国家主要生产之一,你懂得什么。”

 “忠言逆耳。”

 “你还不去教上大人孔乙己,”晓几乎没落下泪来“老师,你饶过我好不好。”

 第四次碰见范里,是在课室里。

 晓点名:“白小慧、唐大均、曾新生、范里…”

 范里便是那个短直发中分,皮肤雪白.高高瘦瘦的少女。

 范里比晓讶异。

 没想到她是她的老师。

 晓发出讲义时向范里笑笑,随后在黑板上写顾晓三个字。

 下课后,范里留在课室一时没走。

 彼晓擦净黑板同她说:“你的底子不错,只要多听多练多讲即可。”

 范里笑了,讲得好不轻松,做起来就比较困难。

 晓这才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咖啡?”

 范里连忙点点头。

 走到售买机器边放进角子按下纽反应全无,晓一语不发伸出穿着球鞋的脚大力一踢,仍然没有结果,范里学着同伴的样子也在机器上槌下来,卡达一声,机器开动,杯子落下,注入咖啡。

 晓对范里说:“必须残忍。”

 范里不由得笑起来。

 冬季,天早黑,丙人走过校园,晓问:“一个人还是随家庭移民:”

 “兄嫂过来已有好几年,”范里答:“他俩在缅街主持间川菜馆。”

 “你原是四川人?”

 范里笑“不,川菜的材料比较容易控制。”

 看情形十之八九她也在饭店帮忙,可是身上没有一点油腻味。

 “你呢,”范里问:“你能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真可爱,这么客气,晓笑“我是士生土长的香港人,姐姐入籍后申请我.我在本家的职业是新闻记者,到了这里,颇无用武之地。”

 “那么你一定擅长写作。”范里有点兴奋。

 “当然需要撰稿。”晓停一停“你在家干什么行业?”她觉得范里似十分行。

 范里笑笑“我曾在出版社任校对职。”

 噫,没想到是行家,晓觉得非常有亲切感。

 “可喜欢此地?”

 范里但笑不语。

 “你住在哪个环头,让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乘公路车就很好。”她仍旧婉拒。

 跷不想勉强她。

 范里忽然有感而发“你们香港女孩都有个漂亮的名字。”

 “嗳,香港事事走在尖端,替女儿取起名字来却出奇保守传统;永无别出心裁之创举,叫一声美玲或是嘉欣,三百个人应你。但是,叫范里是什么意思,一本万里?”

 范里骇笑,香港人本果然了出来“不不不,”她双手摇“是前程万里。”

 晓汗颜,唉,怎么没想到,耳染目濡,想清高都不行。

 停车场到了,晓问:“你肯定不要搭顺风车?”

 “真的不用,谢谢。”范里向她摆摆手。

 晓把车驶住姐姐家。

 车子才停下,隔壁邻居太太便自花园走过来,搭手在车窗上问“你也是林家一分子?”

 晓的姐夫姓林,晓看看那五十来岁的妇女“有什么事吗?”

 “你们夜不停的玩麻将牌是不是,吵死人。”她抱怨。

 晓温和的答:“距离这么远、恐怕要用助听机才听得清楚呢。”

 “相信我,深夜清晰可闻。”

 “晚上十点不算深夜吧。”

 她俩尚在讨价运价,有商有量,晓已经推门出来吆喝:“攀亲戚乎,有什么好说的?”

 外国太太吓一跳,尽管听不懂也退让三步,喃喃说:“她好凶。”

 “当然,”晓回答:“她是香港皇后,我们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妇笑了。

 晓一半拉开车门,恼怒地问妹妹;“你嚼什么蛆。”

 晓连忙偕姐姐回到屋内去,晓挣脱她手,瞪着她:“你怕那洋婆于?叫她到大会堂去投诉好了,一天到映唠唠叼叼抱怒,这里煎一块咸鱼,她又闻到,这里请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里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谬。”

 晓拍拍大姐那厚实有内的肩膊“也许她只是寂寞,想找个人谈谈。”

 “这是一个自由国度,明我就去同省长投诉她投诉我。”

 “一人让一步就没事。”

 “不能让,一让她更要把我当中国苦力。”

 “这样吧,干脆把她的房子也买下来,买、买、买、买下整个山头,盖一个公园,叫晓皇后公园,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洋人与狗,不得入内’,好不好,你说好不好。”

 晓瞪着妹妹,扬起手来,啪一声打在晓膀子上。

 姐夫林启苏笑着出来说:“妹妹一来就热闹。”

 晓拉着外甥女儿的手“小太阳,告诉我与你母亲相处之秘。”

 她们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仪。

 林启苏过来说:“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适意。”晓不经意地答。

 “你进货时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价,给你赚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们这里来往,先赚它一票。”

 晓不置信地抬起头来“谁替我买?”

 “一位心急的家长,你那头近大学。”

 “不卖,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长说,留学生最好住宿舍,与师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启苏笑“他们肯听才怪。”

 晓过来说:“你不用跟她说、她爱搞洋务运动,看我们不顺眼。”

 晓暗笑,这样固执有力的姐姐.却无法说服十岁的女儿在家讲中文。

 晓手中正拿着小的作文功课读:“一八七一年我国开始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铁路于一八八五年完成,统贯我国…”

 我国?

 晓叫:“快过来喝汤。”

 饭厅的长窗对牢后园,樱花盛放,一阵风来,雪白的花瓣纷纷颤抖落下,晓走到石凳上去,还未卧下,已经沾了一身落英。

 这样诗情画意的环境,令晓想起彼岸的人来,一下子涌上心头的,都是他的好处。

 大学毕业的两年,在第一份工作岗位时认识他,并不是那种眉开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长,已足够显出他的英姿。

 晓离开的时候,他正与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杂志叫香港之声,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不出六个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蚀光那种,里页的政治漫画大胆抵死,晓看着一边害怕一边笑得落下泪来,她这样形容:“不要说是画的人,看的人恐伯都会吃毙。”

 稍后有人告诉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没有来送飞机,那天是他的截搞,走不开。

 晓还以为已经忘却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着院落花举一举杯子,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来,惆怅伥还似旧…”晓放在此处忘却数字“…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朱颜。她伸手摸摸面孔、朱颜是红粉绯绯的脸蛋吧。

 她乾却手中之酒。

 小出来说:“妈妈叫你。”

 晓伸手去摸外甥面颊“这才是朱颜。”

 那小女孩却笑说:“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亚。”

 那些诗词歌赋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当高。

 他对她的影响也很见功,晓一直觉得妹妹变得古灵怪,就是这位男生的德政,本来好好蛮秀气的女孩子,跑新闻之后,忽然大刀阔斧,不拘小节起来,喝了两杯,往往手舞足蹈,价值观也变了,动辄抱怨家人有铜臭味…

 这时晓出来说:“菜都凉了。”

 晓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饭桌前一看“嗳,这鸭舌头下酒最好。”

 晓问她:“有没有遇见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

 “在外国更难遇,”晓感喟“新移民衰,大学里都是些小头,唐人街则多老阿伯。”

 晓笑“听你说,简直前途茫茫。”

 “我劝你学老华侨,回乡下找个对象,婚后把他带出来。”

 晓吃得半,站起来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备课。”她向大门走去。

 “瞎起劲。”

 门外那洋妇正在打理海棠花,见到晓,继续诉苦:“做他们的邻居真受罪。”

 晓安慰她“别悲观,总有一天,你们会打成一片。”

 “不可能,”洋妇摊摊手“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中文。”

 “林太太会说英语呀。”

 洋妇讶异地张大双眼“她?她几次三番说她一句不懂。”

 晓马上掩住咀巴上车,该死的晓,她真到家了:这人一九八零年以一级荣誉在香港大学英文系毕业,成绩比晓好一倍,居然有胆在外国人面前说不懂英文。

 不过真是好办法,一句我不会什么烦恼都没有,不会.怎么样,让能者去多劳好了,做多给多,愈做愈错,你会做?做死你,不会做、不用做,什么都没做过,白纸一张,不受批评。

 姐姐的智慧为什么妹妹没有承受到?

 晓把小汽车开回公寓。

 抵远贵境已经半年,姐姐专等妹妹坐食山崩,然后投靠她麾下听她指挥。

 小小鲍寓麻雀虽小,设备齐全,晓开亮灯,独自做一会儿笔记,便睡了。

 晓一直自嘲她所能做的、喜欢做,以及做得最好的,便是睡觉,从来没有失眠这回事。

 第二天早上,摊开太阳报喝咖啡,追读本市新闻专栏,一边看一边骂,这个专栏已经连载到第五天.作者署名却尔斯郭臣,每一篇文章都大肆抨击来自香港的新移民如何地离群、傲慢、自私、嗜利…开头一两天,晓还有点幽默感,一边叫苦,一边还能拨电话到编辑室问“有尼加拉瓜乾涸、帐会否算在香港人头上”、今早,她已经笑不出来。

 晓一边脸气得麻辣辣。

 可恶,枝笔用歪了就变得这样、挑拨离间,把原有的裂加工使之成为鸿沟。

 这人倒底是谁,她曾多番打听,都不得要领。

 晓曾叫晓拜读这数篇文章,晓嗤之以鼻说:“我没有空睬这种人,我的时间要不用来赚钱,要不用来享乐,你去研究他的心态好了。”

 晓一向有智慧有层次,晓就做不到,她用力团皱报纸扔到角落去。

 晓拿起电话拨到编辑室去要求与老总说话。

 秘书说:“关于什么事?”

 “关于却尔斯郭臣”

 秘书笑“你是今晨第十五位投诉者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郭臣有种族歧见,他的报道不知有几许偏见,编辑室根本不应刊登这连串文字。”

 “我会转告编辑室。”

 “告诉郭臣他是法西斯。”

 “女士,我认为那句置评太过偏激。”

 “才不呢。”

 “请问尊姓大名。”

 “顾晓。”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晓逐个字拼给他听。

 “谢谢你。”

 “慢着,我们的意见几时得到回应?”

 “一切看编辑室如何处理。”

 晓这才明白在报上拥有专栏地盘的好处,在香港,她也有特权,文章登在畅销报上,不平则鸣,月旦社会畸怪现象,亦纯愿私人意见,现在、她是客人,只能降为读者。

 人家已经挂断电话。

 星期六,晓不想在家打困笼,带看资料纸笔到附近图书馆去写稿,她在香港之声还拥有投稿权。

 摊开五百字的原稿纸,看到右下角小小的顾晓稿笺字样,心头就先一阵温暖接一阵空虚,这是他俩感情全盛时期他特地为她印制当礼物送赠的。

 他说:“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缺憾;水远没有可能赚钱,这生这世都不会送你珍宝玉石,这样吧,你爱写作,我赠你稿纸两万张,好好把它们写完,你一定会有成绩,礼轻人意长。”

 移民时不知扔下多少东西,这一箱原稿纸她紧紧带在身边。

 晓不知道如何动笔,套句陈腔滥调,没有灵感。

 图书馆工作人员早就认识她,以为她是用功的好学生,不住写写写,是以尊重她,对她总是和颜悦

 登记的小姐过来打招呼:“你们东方学生最用功。”

 晓谦逊地答:“将勤补拙嘛。”

 “那边那个女孩也每天都来。”

 晓看过去,咦、又是范里,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尽在这个范围出没。

 晓见她全神灌注捧着一本厚书阅读,一边又做着笔记,不知道好不好打搅她。

 正在犹疑,管理员说:“你们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呢。”

 晓笑一笑,决定到中午时分才过去叫她一起吃饭。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资料册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图文,有人叫她:“顾晓。”

 晓笑答:“范里,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图书馆来写稿?”

 “这样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请你到附近馆子吃点东西。”

 晓忍不住问:“你写什么?”

 范伫马上摆手“哪里见得人,不过是一个轮廓。”

 晓的好奇心炽热,可是一本长篇小说?

 她们走出因书馆,晓灵机一触,姐姐在这个时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谈生意,不如去碰碰运气,找她结帐。

 她对范里说:“跟我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晓坐在近窗处正用国语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华住宅。

 晓向范里笑说:“我姐姐的普通话不灵光。”

 “你讲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学一年多,他说,在今时今,普通话说不好,十分无知。”

 “那是真知卓见,他在哪里?”

 晓答:“我们分开了。”

 范里呵地一声,多可惜,她想,随即看到晓眼中有泪光。

 她俩在邻桌坐下,晓马上过来笑骂:“不帮忙不特已,还要出言讽刺,何故。”

 晓答:“这一轮的地产,哑巴做经纪也提销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担心。”

 晓看着范里说:“你听听我妹妹这口气,你同她做朋友要当心点,我不说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讲完就走。

 范里羡慕地说:“令姐充精神活力。”

 “嗳,不晓得我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没得比,自惭形秽。”晓诉苦。

 “也许你心情不好,很多时我也以为自己疲倦,其实是闷。”范里告诉她。

 晓忽然发觉范里已经成为她的知己。

 她问范里:“下午有没有事?”

 “你有什么好建议。”

 “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范里问了又不好意思“不会是异朋友吧。”

 “可以那么说。”晓笑。

 结帐的时候,不出所料,晓已经付过,难怪范里说:“真是一个好姐姐。”

 晓补一句:“亦是一个好经纪,过去十八个月所推荐的住屋,没有一幢不涨价的。”

 晓把车子驶到东边质素略差的一带住宅区去,沿途问范里:“闻不闻到咖喱味?说没有种族歧见是骗你的,我歧视人,人歧视我,不亦乐乎。”

 范里点点头“我看医生就绝对不桃黑种人。”

 晓的气略平,今上午本把炸弹扔进太阳报编辑室去,现在已经不想冒险。

 车子在一间旧屋前停下。

 “来,我们的朋友住在地库。”

 两人都穿着球鞋,毫无困难走过泥地,敲一敲门,发觉并没有上锁,晓轻轻推开,扬声:“老伯、老伯。”

 范里这才知道,住在这间大约五十年历史木屋内的,并不是顾晓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内光绵幽暗,她们自木楼梯下去,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也有例外,这里与晓那五房三厅五个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味道,后园一位华裔妇女探头过来说:“今老伯精神略差。”

 晓告诉范里说:“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东。”

 这时有人用粤语应她们:“我在这里。”

 人转出来、范里吓一跳。

 手里提着茶壶的,是一个身量短小的老人,脸上及颈项皮肤一层一层的皱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种流行的布料纹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皱纹寿斑中生存,已经没有头发了,戴一顶绒线帽子,但是很明显,他的听觉尚可,说话亦还清楚,动作不算蹒跚。

 范里肃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声老伯。

 老伯细细打量“你带了朋友来,坐呀。”

 他转到里面去。

 范里同晓说:“他至少有九十岁!”

 晓答:“才不止。”

 “一百岁?”范里充讶异。

 晓笑:“再添一点。”

 范裹在她耳边说:“没有人可以那么长寿。”

 “也许你我不够清心寡。”晓微笑。

 “老伯倒底什么年纪?”

 “本国建太平洋铁路的时候,他是童工。”

 “不!”范里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纪的事了。”

 晓把她按在椅子上“嘘,请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诉我他真实年龄。”范里睁着圆亮的双眼。

 晓说:“他是历史的见证宝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岁。”

 范里呆呆的看着晓

 晓说:“老伯记得很清楚,他父亲在清咸丰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范里震惊“那么,他是同治年间的人?”

 “不,他在光绪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范里意外得不能出声。

 “一点都不错,光绪皇与珍妃的故事他也许全知道。”晓轻轻的说。

 范里深深一口气。

 老伯再次转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捧着茶盘。

 范里连忙伸手接过茶杯,老伯笑笑朝她们点点头,像是完全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范里已对顾晓五体投地,很明显,晓认识老伯已有一段时间,并且时常来采访他,对老人和善,对朋友一定不赖,范里庆幸无意中结识好朋友。

 老伯开口了“你们都来听我讲故事?”声线相当稳定清晰。

 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说是。

 “今我精神不好。”

 “我们改天再来。”

 晓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辞,一方面范里听得出神,根本不愿意离开,见晓推她,才呵一声站起来。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经没有牙齿。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谈话声,是房东梁太大与一位陌生男子,对白用粤语。

 他问:“老伯吃过饭没有?”

 梁太太答:“今吃牛粥,胃口还不错。”

 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进来,看到两位妙龄女客,不一怔,随即客气的问:“两位是谁?”

 晓也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剑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晓答:“我们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这样一来,辈份奇高,变成该名男子的高祖辈了,晓尴尬地答。

 她抬头看看范里有什么反应,非常意外,光线虽然暗,她发觉范里短发外的耳朵已经烧红透明。

 晓何等聪明,即刻知道这是因为陌生男客的缘故,也加紧打量郭剑波,果然,该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潇酒,最可爱处是他的笑容。

 晓也笑“我们正打算告辞。”

 “顾晓。”那男生想起来“梁太太跟我提起过你,你正在做一个报告是不是,你在访问老伯。”

 老伯在一旁说;“她们爱听故事才真。”

 冰剑波送她们到门口“有空再来。”

 梁太太对她俩说:“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来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几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点恍惚,站在梨花树下,半晌没有开步走。

 晓看着她笑“是不是,跟着我,便可以结识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晓故意调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门来的。”话题指到郭剑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这样大的震,大抵不是全部因为一个百岁老人的缘故吧。

 范里连脖子都涨江,过片刻她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老伯?”

 “说来很长,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华人中心学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诉我,他们家地库,住着位第一代移民,已经耄耋,爱说故事。”

 “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范里说。

 晓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缘分都有时候。”

 范里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内取出一叠原稿“请你带回去过目,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

 “我的小说。”

 她果然是在写小说,不知恁地,晓似有预感。

 范里又说:“故事有关五代移民,这是大纲,请赐宝贵意见。”

 噫,是野心之作,晓忍不住说:“我也在写这个题材,不过我想以写实手法忠实报道移民生活的变迁,自老伯那一代说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着晓,晓也看着范里,忽然之间,两人齐齐说:“我们合作。”

 “真的,分头做寂寞孤清,不如换笔记,大家一起努力。”晓紧紧握着她的手。

 范里笑道:“请恕我抛砖引玉。”

 “你一直这样文绉绉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处来?”范里问。

 “我会把过去的采访记录给你听。”

 “听?”

 “都在录音带里,我还没有空誊清。”

 范呈自告奋勇“让我来。”

 “老伯用广州开平县的粤语,你行吗7”

 “我愿意试一试。”

 晓信任范里,世吐上许多事其实都毋须天才,只要肯坐下来,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拨时间出来苦干,巳经成功一半。

 我有本粤音字典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

 “只是,餐馆工作那么忙,你会不会太辛苦?”

 范里没有回答:“公路车来了。”

 “星期一在图书馆见。”

 周见到晓,她正预备出门谈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就追问晓:“你那公寓倒底卖不卖?”

 “卖掉良心犹自可,卖掉公寓,试问何处栖身。”

 “你不爱住我这里,还有富贵的朋友。”

 “谁是我富友?”暝莫名其妙。

 “昨与你在四季吃饭的朋友呀。”

 “呵你指范里,你误会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馆子里帮忙,生活清苦。”

 晓嗤一声笑出来“晓,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凯斯咪衫价值你看不出来?”

 晓一怔,晓真是个老妖,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晓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晓已经笑着出门去,周末往往是地产经纪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晓还存疑惑,范里实在不像,她那种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财富撑的人,钱多人胆大,声音跟着夸啦啦,范里完全相反。

 也许她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人人有权保留私隐,朋友何必追究揭秘,无论怎样看,范里都不失为一个值得交往的女子,她俩在一起是为写作,其余闲杂事宜,晓不打算理会。

 姐夫林启苏出来笑问:“你有没有看太阳报那段评论,今终于写完了。”

 晓冷笑一声:“没有一个华侨敢不拜读的,他把华侨新移民写成一群无稽、迷信、无知、贪婪的歹徙,在我们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们之所以住大屋驾大车,泰半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起码有一个以上的家庭或成员大概属三合会,我们的存在,严重影响现有民生及社会安定,当局应当严加查办。”

 姐夫笑“你读得很仔细。”

 “这种煽动文字得以刊登并不代表言论或出版自由,这是纯粹挑拨种族之间歧视的谬论。”

 “有一两点也许值得正视…”

 晓打断姐夫“我本人无法接受。”

 “晓,当然你是例外,但晓的作风就截然不同。”

 “晓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内也有很多种做法。”林启苏笑“好了好了,别让这话题变成家庭纠纷。”

 “姐夫,请你想想华人自一百年前就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血汗,难道全不计分?”

 林启苏这次笑不出来,他说:“何必拿加国举例,华人为任何事洒下的血汗,都比别国的人多。”

 晓完全赞同“姐夫,我们不如赶紧换一个话题。”

 林启苏叹息:“说到中国人的苦难,一夜白头。”

 晓提高声音“小,你要不到动物园去?”

 小闻声出来“你搞错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悦地板着脸。

 晓对外甥的心态甚感兴趣。迟早要访问她,作为报道中最后一篇。

 小初到的时候还不愿意走路,时常举起双手叫父母抱,会说粤语,尚未入学,一进洋童学校就改变她的一生,学得一口美国英语,渐渐思想都改用英语,晓说她发梦呓也讲英文。

 林启苏夫妇很经过一番挣扎才安顿下来。

 晓说得好:“你问我什么叫做贫,我全知道。”

 积蓄快用光,两夫却找不到工作,所有老板都回绝说“阁下没有当地经验”人人不肯给新移民机会,新移民过了十年也还是新移民,哪来的当地工作经验。

 终于本来从事银行业的晓下个狠心,跑去读半年书,考到张地产经纪执照,从此做楼宇买卖,当初一个月都做不到一单生意,晓的脾就在那时作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早出晚归,兼夹染上江湖习气,夫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女儿丢给一位唐人街过来的老太太照顾。

 两年前晓的老板移民,晓无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给这个生意人,没想到他到了西岸一个电话把晓约出来,三天内就光顾了了百万地产,晓到六个百分点佣金,身价马上上涨,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今天,说到太阳顾,大抵没有人不知道。

 林启苏是工程师,凭着太太的关系,不致沦落到超级市场当柜格员,现在车门做旧屋修茸翻新转卖工夫,进帐非常好。

 困难时期已完全过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感情永不复原。

 晓越来越似生意人,绝少留家中,没事都要开着平治房车到市中心兜几个圈子。

 晓这次来,见面几乎不相识,变了,全变了.姐姐眼内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看不上眼的东西最好全部扫开,唯一没有变的,是对妹妹的关怀,对晓来说,已经足够。

 晓始终比较喜欢从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俪,反而比较松弛轻快,也没有那么市侩。

 晓现时老觉得姐姐眼中只得$符号,看任何东西.甚至是人,都在价格,最惨是她目光如炬,绝无错漏,所以经她估价范里,绝对可能是真的范里。

 当下晓说:“没有人要去动物园,我告辞了。”

 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轻轻离开林宅。

 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晓答:“当然,人人觉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烧,但如果你在他心中连次位次次位都够不上,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分手。”

 “但是你那么思念他,耗尽你体内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来,总得有人留下来,他说。

 晓听了,觉得这话何等熟悉,仔细回忆,啊,是母亲与她说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样志愿,留在天津,没有南下。

 车子驶到大路,晓没留神,后边来的司机按号警告,刹车,晓惊魂甫定,发觉两车距离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机下车说:“一个便士买你沉思。”

 晓抬起头“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连忙把车子驶至一旁。

 天气并不那么暖和,郭剑波已换上短袖短、十分俊朗,晓一直带缺憾地喜欢这种似干文艺工作的男生、头发松松,衣着随和,她从前的他便是代表,晓不喜接近西装上班族,虽然后者收入与情绪都比较稳定。

 “你住在附近?”晓问。

 “开玩笑,这一带的房子什么价钱。”

 晓连忙痹篇感问题,顾左右言他:“今礼拜天。”

 冰剑波笑“谁说不是。”很腼腆地把手袋中。

 两人都留恋着不愿分道扬镖。

 冰剑波问:“你的朋友呢?”

 “我们约好星期一在拉图书馆见面。”

 “没想到你们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们很谈得来呢,接受访问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龄张扬,然后就有问必答。”

 冰剑波点点头:“数年前太阳报记者问他,他只肯认九十岁。”

 那张大胆放肆的报纸,那些可恶的记者。

 晓说:“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寿。

 冰钊波摇头“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与父亲住在东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原来会讲这样好听的话,脸先红了。

 “我可以做的实在不多,你过奖。”

 “你还能说中文,实在难得。”

 “讲得不好。”他又汗颜。

 年轻的他们站在芽的枫树下好一会儿,晓在上车时说:“那么星期一下午见。”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得不痕迹地与男生定下约会。

 看,顾晓不是弱者,顾晓多懂得把握机会。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机,想写一篇辩论文章,寄到太阳报。

 好不容易开了头,进入正题,忽然觉得气馁,哗啦一声把纸张自打字机拉出,扔到废纸箩。

 晓用手捧着头,她从来不与人打笔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精神时间,任由谁爱胡扯什么都无关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觉得气促心跳,浊气上涌,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冷静地写一篇论文出来。

 换言之,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晓喝了几杯咖啡,终于按下传真机,把那几篇攻击评论传到香港去给那个他。

 晓一直讳避着不愿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现在避无可避,必需在剪报空白位上写“胡小平先生注意:温哥华顾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晓相信早已有联络站向他提拱这一宗消息,天涯毗邻,绝无隔涉误会,她不过想向他拿一个答覆,谁晓得,也许他只会回活该两字。

 晓觉得困,倒在长沙发上,重温郭牛的故事。

 冰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时候,才十一岁,在货轮澈斯特号上做厨房小堡,拖一条小猪尾,操作时在脖子上,长时间蹲在厨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里人多,养不活.把他自乡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亿道:“半年后叔父发觉我食量惊人,似永远填不肚子,吓坏了,把我送到外国船去,有没有工资不要紧,但求解决食的问题。”

 一年后,他随船在北美洲一个港口上岸,该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国海军上校乔治温哥华发现,郭牛抵达该埠在将近百年之后,加拿大太平洋铁路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四处招募华工,澈斯特号伙头将军以为有利可图,设法带着郭牛留了下来。

 他们以为三两年后可以衣锦还乡,可惜事与愿违,郭牛固然没有穿过锦衣、也没有再见过家乡。

 晓吁出一口气。

 十一岁。她记得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因为得不到一个洋娃娃而蹬足大哭,被大人责备,把自己锁在房中三个小时不肯出来,要大人轻言央求。

 彼家的环境也并不是那么好,但七十年代社会已上轨道,民生逐渐富庶,各行各业都做得轰轰烈烈,晓享受到稳定的生活,她没有吃过苦。

 冰牛的个人经验十分遥远,每次去做访问,老人只说一点点,年代越远的事他记得越是清楚。无论重复多少次晓仍然有兴趣听下去,今早吃过什么菜,老人却说不上来。

 她父母吃过的苦就真实接近得多。

 尤其是晓的母亲、读到中学已经不易,一直由官校栽培,没有能力进私校、田、因为功课好,也没有必要,她告诉晓,整个青年期就是帮着家里省吃省用寄包里到内地去接济扬言“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兄长。

 等到他们娶生子,仍然希望得香港亲人的帮助,晓的母亲把家用省下来尽力而为,算一算,晓不过比内地的侄子略长几岁。

 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何尝不烦,晓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顾上一代及下一代,又得打扮光鲜与同辈竞争,苦也苦煞

 这是晓说的:“舅爷们一来,家里搬空空,接一次驾,家里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

 夸张?并不,晓不明白母亲何以疯狂友爱,本家一架十八寸电视机看足十年.每个亲人下到江南,无分彼此,一律廿七寸彩电,双门无霜冰箱、金手表、助听机、新旧衣服、各玩具、金银首饰…。

 然而下次来了,要求更多,更密、更豪华。

 彼家并不孤单,但凡内地有亲的港人都很了解个中滋味,这是一场耐力赛、接受挑战的港人迟早会崩溃下来,因为亲戚们的要求已经涉及购置楼宇及出国留学费用。

 靠奖学金念大学的晓两姐妹不置信地睁大双眼,他们希望得到以万数计的美金款项!

 何以为报?晓放几乎没喊出来,白白叫她接受如此庞大的馈赠,她都不敢点头,总要付出代价吧.如不,更加可怕,欠一身无法偿还的债,难以安枕。

 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永不气馁,仍然量力而为,不停张罗,不问报酬,港人本在一个家庭妇女身上毕

 永恒地感到不足是华人的特色.心底有一点火在燃烧,使着人向前走,永不停步,容颜憔悴,风尘仆仆,但不敢停下来,不是因为贪婪,外国人不会明白,我们只是缺乏安全感,只得这双手,不做得起茧,对不起自己。

 落到社会制度完善,优悠了一生的外国人眼中,啧,吓死人,多么庸俗的一个民族,唯利是图。

 误会底下不是没有心酸的。

 想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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