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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呵,他记得,他没有忘记,四海心一热,如遇到亲人一般,泪盈于睫“庞大哥。”

 “有志者事竟成,你终于到温哥华了。”

 四海看仔细了庞英杰,只见他已经完全作西洋打扮,留着胡须,前短头发,戴宽边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气。

 四海马上决定他也要学他的庞大哥。

 他跳下车,欢呼一声。

 四海太过忘形。

 他跳下泥泞中,没防溅起的泥浆会沾污别人的衣裳。

 敖近一间平房的台阶前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姑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见泥斑飞来,连忙后退,可能有一点两点溅到她裙子,可能没有,但是她生气了,低声骂:“支那猪。”

 四海在厨房做过,当然知道猪猡是什么,即时沉不住气,反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姑娘睁大碧绿的眼睛,哗,该只支那猪会说英语,了不起,她躲到家长后,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长是个一板高大,穿着整齐的外国人,两撇八字胡往上绕,双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儿的手“沁菲亚柯德唐,不得无礼。”

 啊原来他就是柯德唐工头,看样子是个正直的人,四海不对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却吓得面无人,只是按住罗四海没声阶道歉。

 庞英杰笑着介绍说:“我表弟。”

 柯德唐说:“到温哥华。”随即带着女儿进屋去了。

 老王犹自抱怨“你这小家伙,怎么一张嘴就同人吵架?”

 “她骂我猪猡。”

 “管她说什么,我们又不用一辈子服侍她,赚够了钱,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届时,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庞英杰呵呵笑“这的确也是办法。”

 四海掩不住兴奋“庞大哥,别来无恙呵?”

 “托赖,四海,你长壮了。”

 庞英皆拼着他“我们看看怎么办。”

 “还有,”四海大着胆子说:“我肚子饿。”

 “先吃再说。”

 外国人的肠面包以及菜汤甚合四海脾胃,王得胜却皱眉,手“唉,有烧饼油条豆浆就好了。”

 庞英杰劝他“老王,吃才够力气,入乡随俗好。”

 “我家还有一罐腐,我肠胃比较适合那个。”

 “闲来不妨学学英语。”

 “舌头绕不过来,”老王搔搔头皮“再说,我们在此逗留三五载就要走的,那么殷勤干什么。”

 “你不是要回乡取老婆带过来落地生吗?”

 “来了再讲。”

 庞英杰只得摇摇头。

 四海嘴道:“王大叔睡觉时间都没有。”

 王得胜打个呵欠,佝偻着背脊,一味陪笑,活是洋人印象中的华人。

 四海正在大块吃,大杯喝水,忽然有一壮华工进饭堂来,在庞氏耳畔说了几句话。

 庞氏一听,脸就挂下来了。

 他低着头,开头一声不响,随后问:“死的是谁,伤的是谁。”

 “工头米勒并无敲锣警告,即引爆炸葯,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辉。”

 他站起来“我去看着。”

 四海紧紧跟在他身边。

 “小兄弟,你随王得胜回洗衣房去。”

 “不,让我跟着你,”

 庞英杰已无暇与他答辩,一手扯起他,拉上车,呼啸一声,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愤怒又紧张,又有点恐惧,就那样,三个同胞的性命就牺牲掉了,原来所有关于铁路的传说都是真的,甚至更坏,看样子,每一里铁路边,不知埋葬了多少华工的白骨。

 马车飞快赶往现场,沿着铁路跑,四海只见那铁路连绵不绝,不知多长。

 庞英杰提高声音,盖过风声:“看到没有,华工的血汗。”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在平地上,”庞英杰告诉他“二千个工人不停操作,一一夜间,铁路可推进计五里,同样的工程,白人要做七七夜,可是白人每工资一元半,我们只拿一块钱!”

 四海无言。

 马车奔驰,直到他们看到滚滚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着一列一列简陋的营房。马上有人过来拉住马“庞大哥,那边,众人已围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庞英杰跳下车,囚海紧紧跟他奔向现场。

 离远已听见喊声震天“打!打!”

 约四五十个苦力一步一步向河边去,一个洋人举起双手,已退无可退。

 他大声喊饶“这各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保证,终于,米勒在河边站停,华工一伸手,便可触及他的身体。

 他避无可避,只得转身往河中一跃,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没有放过他,自地上拣起石块,便朝他扔,一时间数百块石头落到水中,溅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来。

 庞英杰瞪他一眼,四海只得收了手。

 庞英杰大声叫工人群冷静下来,但是工人情绪激动,已不听劝告,河水把米勒冲往下游,他们就往下游追,一边迫一边骂,一边扔石头。

 眼看那米勒逃不过大限,杀猎般嚎叫,半途忽然杀出一只舢板似独木舟,另一洋人奋力划着它来搭救同伴,几经艰难,终于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两人背脊已中了数下飞而至的石块,米勒额角血迹斑斑。

 此际,声响了。

 堡人骤然静下来。

 庞英杰把收回间“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疲力尽,蹲在河边,任由米勒乘独木舟驶往下游。

 大部分工人木着面孔,但是也有人轻轻哭泣。

 庞英皆拼着天空,长叹一声。

 三位工人就葬在铁路附近。

 没有土馒头,也没有碑文。

 活着的人把死者的杂物自营房抬出来,四海只见到几包草葯几件破衣裳,众华工迅速把它们分掉,又默默回到岗位上去。

 那的大事,叫做完结了。

 回程的时候,庞英杰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说:“小兄弟,你的问题一向最多,还有什么要问的?”

 四海茫然摇摇头。

 “你都看见了?”

 四海访惶地点点头。

 庞英杰又叹口气“你跟着王得胜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愿留在后方。

 “小兄弟,听我活。”

 四海已被该情景吓坏,只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问:“庞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与姐姐的下落?”

 庞英杰讶异:“什么,你还没有同他们联络过?”

 一听此话,四海惊喜集,知道他俩已经到了温哥华,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们早在此地,不过何翠仙已易了名字。”庞英杰笑笑,他还有一句话不好说出来: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

 “带我去见她。”

 “我不去那种地方,你叫王得胜带你去。”

 “慢着,庞大哥,今是几号?”

 “你说的是咱们的历吧。”

 “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着呢,洋人的历,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

 “嗄!”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轻,不要紧。”

 “今天是历几号?”

 “一号。”

 “那么,请带我到铁索桥去。”

 “铁索桥在镇北,要渡河过去,谁耐烦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不知恁地,庞英杰叹口气“好,我带你去。”

 回到洗衣房,推开门,没有动静。

 密密麻麻晾着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晾在外边又怕人偷,一个个木桶的开水泡着待洗的脏衣服,一只只熨斗在木板桌上排开,附近有一锅炭,那只冷了便添上炭。

 “王大叔。”

 没人应。

 四海这时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边,太像一堆脏衣服了,所以进来时没发觉。

 那正是王得胜。

 四海过去扶起他。

 他自昏中苏醒过来“呀,”他说:“要命,那么多工夫要赶,我怎么睡着了。”

 他想提起熨斗,再也没有力气,只见眼前金星舞,身子不听使唤,慢慢软倒在地。

 四海突有不吉预兆,觉得王得胜回乡娶生子的愿望不易达到。

 而年轻的他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步王得胜的后尘。

 四海有了一个概念,身体最重要,像他们那样的人,如果没有力气,一切宣告完蛋。

 他问王得胜:“我替你找大夫。”

 “唉唷,千万不要,洋大夫不是个个肯看我们,即使来了,给的葯、一丸一丸,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贵得不得了,碰不得,碰不得,我躺一会子即好。”

 四海沉默。

 他伸出强壮有力的双臂,替王得胜把工夫赶出来。

 王得胜看到他奋力操作的情形,喃喃道:“壮了壮丁,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壮丁,如果我有五个像你这般的儿子就好了。”

 他取出草葯在嘴中缓缓咀嚼,沉沉睡去。

 堡作完毕,四海在喝水,庞英杰来找他。

 “王大叔病了。”

 庞英杰不语,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不仁。

 一个倒下来,另一个接上去,有的是人,有的是命。

 半晌他说:“王得胜患的是坏血病。”

 “有得医吗?”

 “洋人说是吃得不好,又太过操劳,上个冬季他倒下过两次。”

 四海不语。

 “你不是要到铁索桥去?”

 是,莫要错过了时辰才好“

 庞英杰仍然驾一部马车。

 一出门,四海见到了奇景。

 他看到了火车。

 或是正确他说,他先见到一节火车头。

 只见它巨无霸似蹲在铁轨上,狰狞、诡秘、黑墨,宛如生铁铸成。然之间,它身畔的磨轮转动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向前推动,它的鼻子出团团白色浓烟,嘿嗤嘿嗤,大地像是震动了,它似一只龙头,张牙舞爪,要腾空下海。

 四海张大了嘴。

 难怪叫火车,总算叫他见识到了。

 可是,”这样一头怪兽,有什么用呢,为何劳师动众冒死命为它筑一条铁路?

 浓烟散开,火车头缓缓经过他身边,他明白了,原来火车头后边连着一卡一卡的车厢,连绵不绝,不知可以载多少人与货。

 四海瞠目结舌,称奇“怎么发明的!”

 庞英杰完全同意。

 “比马车快?”

 “快一百倍。”

 “呵,那不是同飞一样?”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几时我们也要有火车。”

 “快了,快了。”

 “那么,我们可以为自己人筑铁路。”

 “是,是。”

 庞英杰无奈的笑了,在码头放下马车,与四海渡河,到铁索桥去。

 他不知罗四海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为安全起见,他带着

 四海轻声问:“用来对付白人?”

 庞英杰摇摇头“红人。”

 四海没见过红人,想像中他们面孔一如关公那样血红。

 “红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苏族,已叫白人赶尽杀绝,只剩酋长坐着的牛率领着若干部下逃到洛机山北部出没,为防万一,工头都配。”

 “坐着的牛?”

 “那是他们的名字。”

 “听说红人喜活揭人的头皮。”

 “现在也不那么野蛮了,此刻他们非常潦倒困苦,十分嗜酒,打猎度。”

 “好像只有白人得意。”

 “嗯。”“白人之中,又数英国人最厉害。”

 庞英杰讶异,没想到罗四海观察力那么强。

 他点点头“不久之前,这一大片土地,也属于英国,如今加拿大独立了。”

 “独立?谁做皇帝?”

 “不叫皇帝,叫首相。”

 “宰相?”

 “差不多。”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无论他们叫什么,实则上,都是皇帝吧,他们最终还是想做皇帝吧。”

 “不不不,在外国,首相是首相,这位麦当劳,由人民选出来。”

 “你选饼他?”

 “黄人不能选首相。”

 “看,我说其实还不是皇帝。”

 庞英杰叹气。

 四海忽然老气横秋“宰相也好,皇帝也好,最要紧让老百姓吃。”

 庞英杰指一指“前面就是铁索桥。”

 桥并不是很长,由山谷一头通到另一头,窄窄地,可容二人擦身而过,两边均有扶手,十分坚固,可是谷下万丈深渊,谷边瀑布飞而下,四海有点目眩神驰。

 庞英杰问:“你约了谁?”

 “我姐姐。”

 庞英杰一怔,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此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冷冷声音:“有什么好听的笑话?”

 四海欣兴奋地大喊:“翠仙姐!”

 庞英杰猛地抬起头,他久闻何翠仙名,但今还是第一次见面,只见暮色下树影中站着俏生生的一个人儿,雪白鹅蛋脸儿,透明的猫儿眼,身量极高,一头棕色卷发,分明是一个西洋美女。

 此刻她且不理会庞英杰反应,一步踏前“四海,你来了。”声音哽咽。

 她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庞英杰这才给她一分尊敬,谁说场女子无真心,该刹那何翠仙真情

 “翠仙姐,你来过几次?”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着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摸摸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着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摸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懊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皆拼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扔谘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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