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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妈妈见我气,奇问:“怎么搞的,出去时跟回来时穿不一样的衣服。”

 我这才发觉身上还穿着左文思那套鲸皮衣服,连忙进房下来挂起。

 脑海中思翻滚,过很久才睡。

 左文思的电话并没有追踪而至,谢谢上主。

 第二我去上班,小老板追我要左文思的设计,我向他大吼“我没有法子”

 罢在叫,就有人送设计图样上来,正是曹氏制衣要的图样。

 小老板眉开眼笑地接了去,说:“你太有法子了,韵娜。”

 我用手托住头,没有表示。

 左文思这样讨好我,分明要与我继续来往。

 我背后有大段牵丝攀藤的过去,他又与淑东小姐纠不清,两个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如同一堆线,我没有精力,理出线头。

 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关系。

 小老板手舞足蹈,兴奋得跳来跳去,我一边工作一边发呆。中午时分我走到楼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熟悉的灯柱下等,张望半晌,不见他。

 我把双手在口袋中。其实心里是巴不得他不要来。既然想他不来,为什么又会下楼找他?找不到他,怎么又有失望?我很怅惘。

 见到他,至少可以把话说清楚。

 我低头默默往回走,猛不觉横街有个人踏出来,我险些儿撞在他怀里,不怪自己冒失,倒恼他不带眼,我皱着眉头,坏脾气的抬起头来,想好好瞪他一眼。

 谁知视线落在他面孔上,整个人如被点了道似的,动弹不得。

 “韵娜。”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听在我耳朵里,却如针刺,发出锐痛,我脑门嗡嗡作响,看着他,不知回答他还是不回答他。

 我的双手仍然在口袋中,卷缩成拳头。

 是他。

 终究叫我遇见他了。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微笑问“像不认识我的模样。韵娜,你越来越漂亮了,我老远就见到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淡地答:“当然我认识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来练习的句子。

 “你回来了?多久之前的事?怎么不同我联络?”他亲热地说:“而且怎么到这种地区来?”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

 “是吗,太好了,我现在有间厂在此地,闲时可以一起吃午饭,你说如何?”

 “再联络吧,”我说“此刻我有事要干,再见。”

 我别转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稳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开始颤抖,抖得像秋风中的黄叶。

 到办公室时眼前金星冒,支撑不住,在刚才那五分钟内,我用尽了全身的精力。

 我挣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动弹不得,面孔搁在手臂上,中空灵,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处。

 七年了。我同自己说:王韵娜,拿些胆出来,还怕什么,噩梦全过去了。

 罢才表现得真好,一丝不差,是该那样,要对自己有信心,这魔鬼还能怎么样?

 我的喉咙咯咯作响,总算把痰咽下去。

 “韵娜,一号线,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话筒“文思,请快来接我,我不舒服,想出来喝杯茶。”我急抓住一个浮泡,代价在所不计。

 左文思很快到达我们写字楼。

 他得到上宾的待遇,小老板把他当恩客。

 一个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财富,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板打发掉,我俩单独相处。

 了很久,我定下神来,文思也恢复自然。

 他开口:“我一向不爱解释,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

 我抢先道:“可以不说就不要对我说。第一,我口疏,难保不传出去。第二,诉苦的是你,将来又怪我攻心计,套别人心中话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来。”我微笑。

 他固执地说:“这话你一定要听。”

 “说吧。”

 “淑东是我的…”

 “表姐。”我纯地替他接上去。

 他扬一扬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么是表姨。”

 “韵娜你…”“如不是表姨,那么是合伙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这个惯性的小动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这么做,这时候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轮到我惊奇“那么是谁?”

 “她是我亲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东。”

 “开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诉你是真的,小杨,曹老板…”

 “真的?”我张大嘴,笑出来“你这样子对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闪出一丝抑郁“我与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声,但心中不知不觉放下一块大石。

 “我不想多说,我只是怕你误会她是我的情人,我们两人的态度的确有点嗳昧。”

 我说:“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姐弟俩,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他有难言之隐,面孔微微转向另一边。

 己所不,勿施于人,我马上说:“真没想到,是我一脑子脏思想,我几乎因怕麻烦而失去一个朋友。”

 他马上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没胆子,最容易退缩,所以我非说不可。”

 “谢谢你向我解释。”我衷心地说。

 “韵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对我来说,追求异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并没有力气从头再来,请你体谅这个。”他嘴角有一丝调皮。

 我摇头微笑:“何需你费神,相信有女子会追上门来。”

 他笑,站起来说:“我有一个约会要去一次,五点钟接你。”

 “文思,”我说“下班我要回家吃饭。”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正是,”我说:“怎么,你怕?不想来?”

 他一怔“我没有心理准备。”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这点烦恼,互相试探着,错了一着,忙不迭往回缩,又得进行别的花样。太勇了,对方吓一跳。太过保守,对方又觉没反应。

 而我与文思两人尤其难,太过敏感。

 真的,理想的伴侣要补足对方的缺点,而不是互犯一个缺点。

 我马上觉得也许要适可而止。

 需要大力鼓励的感情决不是真感情,我们将长远留在朋友阶段。因为文思并没有热烈反应,我马上觉得自己过了火位,后悔不已。

 当姬娜来找我,拼命安慰我。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这样的男朋友,已经很高兴。况且她只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碍什么,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虚设,老死不相往来。”

 我说:“我与他之间,没有男女应有的磁力感。”

 “你瞧你,又来了。”姬娜笑“啧啧啧,二十六岁,含蓄点好。”

 “我非常喜欢他,但这是有分别的。”我说。

 “走走吧,走走总不坏,”姬娜说“你还有资格暂时不论婚嫁。”

 我苍白地笑“还有,我终于见到他了。”

 姬娜静默了一会,然后问:“滕海圻?”

 我点点头。

 她低声音“怎么,在哪里碰到的?”

 “衔上。”

 “你表现如何?有没有失措?”她急急地问。

 “没有。”

 “他态度如何?有没有凶神恶煞模样?”姬娜很紧张。

 “他?他凭什么凶?”

 “韵娜,到底是你…”这时候母亲推门进来,姬娜马上住嘴,我们两人过分警惕地看牢母亲。

 “你们两个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妈妈问“永远像小孩子。”

 我不理她,往上一躺,面孔朝里,用枕头住面孔。

 “韵娜,有人找你…”我抢着说:“我不听电话。”

 “不是电话,人已经上门了,在客厅等着呢,你约了人家来吃饭也不同我说一声,现在只好叫客人扒白饭。”母亲声音带无限喜悦。

 我掀掉枕头“霍”地坐起来“左文思。”好不诧异。

 “是的,是左先生。”母亲笑“快出来招呼客人。”她转头走。

 我与姬娜面面相觑,真没有想到左文思会神出鬼没。

 我定下神来,掠掠头发,收拾起情绪“来,”我跟姬娜说“我们去左文思。”

 文思永远彬彬有礼,一见到我们,马上站起来,很热烈地说:“美丽的姬娜也在?我早应当猜到,你们是表姐妹。”一边腾出身边的空位让座。

 母亲眉开眼笑地说:“左先生买了那么多水果来,一个月都吃不完。”

 我与姬娜向母亲指的方向看去,见玻璃几上堆着梨子苹果瓜葡萄,真的,吃一个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来“这是干什么?开士多?多来几次,咱们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个有事业的人,私底下再腼腆,一见到人,还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个拿得出来的好青年,难怪母亲要开心。

 姬娜很有际手腕,马上坐下与文思倾谈,说及他厂里的事,好叫母亲听着,有些分数。

 我便帮着菲佣开饭,幸而父亲今不在家,少两只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勇气邀请他来,又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赴约,不过心里却有股足。

 趁母亲不在意,我问他:“不是说没心理准备?”

 他想一想说:“这次不来,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你已经先走一步,我不跟上来,太没意思。”

 文思对拉杂成军的菜式,赞不绝口。家里很少这么热闹,姬娜牌话盒子里出来的资料又新鲜又好笑,闹哄哄的,恐怕妈妈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气氛。

 文思约八点多告辞,又是忙工作。

 母亲候他一出门,坐下来便夸奖他“真是斯文有礼,而且长得也好,还有自己事业,韵娜,有这样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诉我?”

 姬娜抿着嘴笑。

 我说:“不是以第一时间告诉你了吗?”

 母亲咕哝地说道:“姬娜也是,这等事也不向我通风报讯。”

 我警告她:“别太紧张,才是普通朋友。”

 母亲像是故意不要听见。“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当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将来结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顾。文思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家长爱不爱小孩?依我看,有条件的话,多生几个也不妨,节育节育,这一代的人都爱叫节育,其实孩子才好玩呢…”她兴奋得团团转。

 开头我与姬娜都莞尔,后来觉得母亲的快活中有太多凄凉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会渴望抱外孙。还有一个可能,她大概也以为女儿这一生与正常家庭生活是无缘了,此刻忽然冒出一丝新希望来叫她看到,立即乐得手足无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接着她也告辞。

 母亲着我问东问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说:“赶明儿我得到文思店里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种尺码。”我扫她的兴。

 “胡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他现裁也得为我一件。”

 我想像母亲穿上“云之裳”之模样,我不疲倦地笑了。

 每身体碰到总奇怪怎么会睡得着,结果还是堕入梦乡。我联想到有一死神降临,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走。

 第二中午我没有外出,在办公室内吃饭盒子,利用多余的午餐时间来查看电话簿。

 这一区的小型工厂并不很多,我在找有关连的名称:有两间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纸业,打电话去试探过,老板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对我撒谎?又似乎没有必要。

 我必须要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我得保护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里等他来摆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乐、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东的时候,那边的女秘书说:“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时没料到会顺利找到线索,呆了一呆。

 “喂,喂?”她追问“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连忙说“我们是宇宙文仪公司,现在特价八折。”

 “我们不打算置什么。”她回绝。

 我马上放弃:“我下次再打来。”

 黄页上注明,海东做的是进口皮货。

 皮货,他做起皮货行来。什么货?箱子手袋?抑或是裘?

 曹老板走过来见到我怔怔的,马上表示关注“韵娜,我已叫人马上把左文思的设计做几件来试穿…怎么,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过神来“正做明年报税表呢,休息?”

 “可恶的税局,人类的大敌。”他握紧拳头。

 我问:“曹先生,你可听说过海东皮业么?就在这条街上,过去十个号码。”

 “海东?海东?”小老板专心思索“有,厂主姓滕,这个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记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业,将整张皮草进口,转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样,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影响。”

 “新开的厂?”我问。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么,拉你跳槽?”

 “不,有个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灵通,或许知道这位东主。”

 “滕某?”小老板沉“他本来并不是做这行的,他一向做建筑生意。不过人是活络的,聪明的老板自然都对伙计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载,收经验。”

 我点点头。

 “不过,你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劝她当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头。

 “这位滕先生,可风得很呢。”曹先生探身过来,静静地说。

 我强自镇静“你也不过是听说而已。”

 “什么!秘闻衷漂上都写过他的故事。”

 “秘闻衷漂的记者也要吃饭,没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处搜资料来写,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强。

 “后来听说他要告人,”小老板说“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说“好了,我要开工了。”

 “韵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顿饭。”他终于纳入正题。

 “他不喜际应酬。”我代文思推却。

 “什么?你已经可以做他的发言人?”他很羡慕。

 我默认。

 “那么,韵娜,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他又说:“你猜送什么好?”

 “千万不要金笔金表,”我说“曹先生,不必马上回报,也许他迟些会寄账单给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颈项“他会开多少设计费?”

 我摇摇头。这个八面玲珑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爱吃街边档口的食物,下得楼来一见粟米球,就买一个咬下去,匆匆忙忙,像个饥民。

 “王小姐。”

 我四周围看看,不是叫我,又低头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头,发觉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行人道边,被热气腾腾的摊子遮去一边,一个女人正推开车门,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点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是左淑东。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过去“你好。”

 此刻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欢她。

 她仍然化妆鲜明,粉扑似刚离手。

 左淑东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坐上去,簇新的车毡上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晓得。”

 “啊,你已经知道。”她怔怔的。

 “将来我同左思了,我会同你骂他,叫他对姐姐说话态度改一改。”我笑说。

 司机已把车子驶离工厂区。

 “没想到他终于告诉你了。”左淑东低下头。

 我不出声,比起左淑东精致的修饰,我简直是个垃圾岗。但我没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在纽约七年,养成这种自信。

 “本来我不应该主动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这么好的朋友,怕你有什么误会而同他生疏,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她很紧张“我把有关证明文件都带出来了,我们确是亲姐弟。”

 “我相信,”我讶异说“不必看文件吧,你们俩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及嘴。”左淑东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举止?

 她似松出一口气,没一刻神经又再度绷紧“请不要告诉文思,我见过你,答应我。”看样子她怕极文思。

 “我答应你。”我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温和地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明白。”

 “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谅罪人。

 我抬起头“前面是火车站,我在此下车比较方便。”

 我与她道别。

 毫无疑问,早十多二十年左淑东也是个美女。女人长得好,到迟暮特别凄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丽之外,一无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么,尽力修饰。

 女人长得不美,老来反而横就横,无所谓,倒出落得大方潇洒。在十多岁的时候,人人也都说过,王韵娜是个不多得的标致女。

 那时邻校的男生,在放学时间齐齐聚集在我校门口,为只为看王韵娜一眼。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吓得不知所措,坐在班里不敢出去,后来劳动校长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长来接。

 此刻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此刻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也愿意这样终老。

 到十六七岁,已习惯人们的目光,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每个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学,每个青春女都有细致皮肤,结实大腿,穿起运动装,当然惹人注目。

 年轻人闪烁的眼睛,透明的嘴,晶莹的肤,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岁,刚进大学,因为知道自己的优点,故此不肯设固定男友,每天约会不计其数,连早餐都有人请客。

 虽然这样年轻,也已经有隐忧,同姬娜说:“现在不玩就没时间了,过二十一岁便得忙找对象。”于是一天之内,最多约过五个男友,单是换衣服已经忙得兵荒马

 那时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地死而后己。

 我不失笑,瞧,没老就已经想当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觉棋逢敌手,其实…他要揿死我,不过如捻死一只蚂蚁。不过当时年轻,不知道。

 火车轻微摆动,我在这节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么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忆。是秋季?是初

 喜在天气刚刚有一点点转暖,便穿白色低领T恤,冒着重伤风之险作浪漫状,又喜在太阳标未褪时穿透孔衣及灯子,热得头大汗,以示标青。小女孩也只不过有这数道班斧来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还是衣时遇见滕?一定是这两个时节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当时,是父亲的新合伙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双会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学一年生还要灵活。

 以前想起他,口会得一阵闷痛,像被只无形的手扯住似的。现在不会了,现在只是麻木。麻木与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车到站,我跟着其他乘客鱼贯下车。

 摇摇晃晃到家,母亲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为焦急。

 哗。我想:热烈追求,可见有点晚运,有些女人,男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打过去,就要喜极而泣。依此类推,我要不要放声大哭来报他知遇之恩?

 电话铃又响,母亲给我一个会心眼色。

 我去接听,果然又是文思。“热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电话传情。”

 他笑,但不答话。

 “干什么贼秃兮兮的,”我也笑“好不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制成目录册。”他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哦”一声。平的活泼机灵俏皮轻嘴薄舌全用不上。

 两人持话筒静十分钟,像致哀似的。

 饼很久,他问:“要不要出来散步?”

 我迟疑,刚回来,又空着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岁的时候了,我说:“明天吧。”

 他说:“啊。”便挂断电话。

 吃完饭,洗个热水浴,把皮肤都炙红,才钻迸电毯子底下。

 我在看小说,没有听见门铃。

 是爸爸来敲门“韵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嗳昧。

 什么?我掀起被子。

 “他在客厅,你去招待他,我同妈妈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一怔,并不觉浪漫,这个人荒谬极点,半夜三更跑了来,将来若要我报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纪大了,想法不一样,小时候专令男生吃苦以增强自信,现在晓得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没有免费的事,也没有偶然的事。

 我抓过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厅,看见左文思坐在灯下等我。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做啥?”

 “我恋爱了。”他傻气地说。

 “就为说这句话,明天说来不及吗?”

 “明天?”他吃惊“明天也许永远不至…汽车失事,警匪驳火的弹,心脏病,太阳黑子爆炸…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来不及告诉你,我爱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低下头笑。

 我找到球鞋,赤脚套上,取饼锁匙。

 “来,我与你到楼下平台上散步,那里较为安全,”我补一句“又没有人偷听我们说什么。”

 我拉着他下楼,深夜空气冷得不得了,我紧紧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够疯的。

 “为什么避着我?”文思冷静下来。

 “我没有!”我惊异“我已经给你这样热烈的反应,噫!你期望什么?由我主动在你车子里做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顶去报告全人类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别告诉我你需要的是花痴女。”

 他说:“你瞒不过我,这些巧言令瞒不过我。”

 我踱到树下。

 “你要我身躯出灵魂?”我迟疑说“我认为还是由我自己保管这三样东西的好。”

 他背着我“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我说:“每个女人背后都有男人,每个男人背后都有女人,这有什么稀奇。”

 他仍然背着我“这是个比较特别的男人吧,你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样可怕的疤痕。”

 我猛然低头。适才匆忙间忘记了戴护腕。

 冷风钻进我的外衣,我打个寒颤。“够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转头要上楼。

 他拉住我“慢着。”

 “看,”我冷静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不打算灵魂,更不用说是出历史了。”

 他握住我的手,反过来,那道疤痕足有整个手腕那么宽,两层粉红色的厚厚地翻开来,糙的针痕清晰可见,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断离我的手腕,随后由笨拙的工驳回,骤眼看,的确恐怖不堪。

 我冷笑问:“看清楚没有?满意没有?”

 他惨痛地看着我“是谁?是什么人?他为什么造成那么大的创伤?”他声音嘶哑。

 我收起手,把手进袋中取暖,我很镇静地说:“是我,是我自己。一个人若不杀伤自己,外人休想动弹。”

 “你痊愈了?”

 “如果没有痊愈,就不会回来。”

 “那人在香港?”

 我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放弃,举起双手投降。“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倔强的女人。”

 我笑“站在这里像置身西伯利亚,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陪我上楼。

 “我不认为今天晚上我还睡得着。”告别时他说。

 我也没睡着,整夜看小说,思起伏。

 因为“苍蝇王”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看“麦田捕手”第一千次读,仍然感动得落泪,一直觉得“麦”比“苍”好看,纯粹私人意见。

 每当心情波动,最好寄情于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说,不用费许多神而可以将心思暂寄。到六点钟,眼皮支持不住,搭下来,睡

 闹钟像哗鬼似的响起来,我大声呻跳起来,迟到,我要迟到了。睁开酸涩的眼睛,才发觉自己穿着大衣球鞋躺在上。而且是星期。要命。

 我伏过去照镜子,眼睛红丝布。

 案母已经起,母亲声音细细。

 “没多久就回来了…约大半个小时。我瞧得没错,文思是规矩人。”说的明明是我。

 案亲说:“唉,这些年,看她也受够了,无论如何总得支持她。”

 “他俩看情形也快了。”

 案亲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作为回答。

 我趁这机会推门出去“可有粳米饭油条?”

 “神经。”是妈妈愉快地回答。

 我吃了麦片鸡蛋再往上躺,翻来覆去。红光室,可怎么睡呢?”

 起身出门去找文思,缓缓踱到他寓所楼下,那种三层楼的旧房子,因救火车上不了狭而斜的小路,因此逃过拆卸的命运。我站在他楼底下往上看。

 走了近一小时,气,一身汗,但又犹疑着不好上去。

 也许他有朋友在,碰见就自讨没趣了。

 我坐在低石栏上着手。

 即使结为夫,也不等于我属于他,他属于我,骨血相连。他还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应当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这么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门。

 台上挂了许多攀藤植物,显然有数十年历史,紫的不知名花朵在晨中鲜滴。

 这时候下起微雨来,我口中尽呵白气,印象中这亚热带城市从来未曾这么寒冷过。

 我还穿着昨夜的衣服。

 我决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个电话把他叫醒。

 罢站起来,听见文思叫我“韵娜?”完全不相信,他见到的确是我。

 我抬起头,见他站在台上,马上心花怒放。

 我向他挥手,他眼睛。

 我大声嚷:“说呀!说‘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他说:“我马上下来。”

 我也奔上楼梯,两人在梯角撞个怀,但我们没有拥抱,只是笑弯了

 “上来上来,我那里暖和得很。”

 我抱着双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马上觉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时。

 我看看身上,实在不像样,都快发臭了。真该洗好澡才来,呜呼。文思问我:“你这样痴心跑来看我,是不是爱的表示?”

 “我来看你,是因为我闷得慌。左文思,为什么任何话自你嘴中说出来,就变得这样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这样也是恋爱。

 他给我看小册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杨的摄影机比整容术还厉害,经他技术的美化,我恍惚回复当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说。

 “那简直不在话下。”文思说到他的事业是绝不谦虚的。

 “你在哪一家大学学的设计?”我随口问。

 “大学?我可没有念过大学,只有半工读地在工专夜校念过纺织科,”他不悦“拉嘉菲圣罗兰姬斯亚米索尼是大学生吗?”

 为了刺他的自负,我造作地深深进口气“什么,不是大学生?只恐怕家母不肯让我嫁你。”说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随即笑。

 饼一会儿他问:“你肯嫁我吗?什么时候?”

 我又后悔把话说造次了。连忙躲进他浴间好好洗把热水脸,好若无其事地出来。

 时间过得似特别快,嘻嘻哈哈一个中午过去,黄昏来临,我累得几次憩,脑袋摇来摆去,结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变了一个新人,穿全套云之裳设计,面孔上略加化妆,又用母亲的皮包,虽然还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响。

 同事看到我推门进去,投来的目光如同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半晌才惊叫:“韵娜!”

 小老板出来看热闹,也说:“韵娜!”上上下下打量“错不了,还会愁没衣服穿?好家伙。”

 头三天总会是多难为情,过一阵大家就会习以为常。

 下班跑到名店区,恍如隔世,多少年没来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马上有时髦的太太问:“小姐,请问你这套衣服在什么地方买的?”

 我客气地答:“不是买的,是左文思为我设计的。”

 “嗯?只有一件?”马上投来羡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设计件独一无二的衣裳,要什么代价?”她兴致地说。

 我忍不住调皮,一本正经,左右环顾一下,低声音说:“要陪他睡觉。”

 那位年轻太太听得面无人,张大了嘴。

 我如同笑着同售货员说:“要这几双。”

 直到我提着新鞋出门,她还如雷殛般坐在那里不动,大抵在郑重考虑是否值得为一件衣服失贞,她恐怕在想:在这个争妍斗丽,风头至上的社会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于与祝太太同类的纯洁中年少妇,特别有反感。许是妒忌她们生活过得太舒适正常。

 回到家,司机老莫在平台上一见我便拍手奔过来“好了好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老爷病发,太太已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快跟我来。”

 我听这话浑身凉飕飕,轻飘飘,身不由己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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