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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天考试毫无困难,举三次手问要纸,题目难不倒我。旁边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铅笔头,我心头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角。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实,其实不过因为我在试场中有无限胜利感,可以抵偿日常生活中专为关太太找金色厕所瓷砖带来的折辱。

 我上试卷,松一口气,再考两次,本学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纸笔,赶往关太太家里。

 堡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必太太看到,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握紧双手“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杨小姐,我真感激。”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温习,陶陶带着母亲上来。

 她的广告片已经开拍,领了酬劳,买一只晚装发夹送给我,累累坠坠,非常女化。

 母亲说好看,我便转送予她。

 夹在她们当中,我永远是最受委屈的。

 母亲看我替她录下的电视长剧,一边发表意见:“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没有良心的,你瞧,两个老婆,没事人一般…”

 陶陶说:“外婆,不要太紧张,做戏而已。”

 “现实生活还要糟糕!”

 我自笔记中抬头,这倒是真的,她一直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说:“都是女人不好,没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见罗伦斯可以吗?”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时认识个罗伦斯?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罗伦斯?”

 我涨红面孔,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真该死。

 “是乔其奥!”陶陶说“你怎么记不住他的名字。”

 “还不是一样。”我说。

 “我不放过你。”她说“妈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亲问我。

 “会计。”

 陶陶吐吐舌头。

 “你那广告片要拍几天?”我问。

 “两个星期。”

 “要这么久?”这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严谨的。”陶陶一本正经地说。

 “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今,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过沙滩,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鼻子与额角红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经一度,也这么年轻过。

 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着,皮肤光滑结实,凉凉的,触觉上很舒服。

 母亲在一边嘀咕骨痛,曾经一度,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有什么话好说。

 陶陶低声说:“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其实五十多岁像她,换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告诉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声,陶陶一定在想:连妈妈也老,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

 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陶陶把饭菜捧出来,说着又是这个汤,咦,又是那个菜,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类。

 一幅天伦之乐。

 我叹口气放下簿子,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糙,”母亲说“连碧螺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是一种带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叶放在怀中,热气一薰,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

 我说:“以前你还肯阅读,现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阵子头有一本慈禧传。”母亲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着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

 “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衷漂。”

 “是吗,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说来听听。”

 “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宋词一百首,我有奖。”

 妈妈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为她十二岁?看水浒传奖洋娃娃,看封神榜又奖糖果,她今年毕业了,况且又会赚钱,还稀罕你那蒜皮?”

 我闻言怔住。

 一口饭嚼许久也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说:“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奖别的也一样。”

 她外婆笑问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

 “给你做嫁妆。”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给现在给。”

 “那是外婆的纪念品,陶陶,你识相点。”

 “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你当心点。”

 陶陶索然无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

 我问:“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亲笑“脚,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人的脚会,不是她的错。”

 陶陶着“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开门走了。

 是不是我着她往外跑?家里没有温暖,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因此要急急在异身上寻找寄托。

 我用手掩着面孔,做人女儿难,做人母亲也难。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亲说“最近这几年,我看你精神紧张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应该找一个人。”

 我不响。

 “你生活这样枯燥,会提早更年期。”

 我问:“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约会,穿戴整齐去点缀别人的派对,就纳罕不已,深觉她们笨,后来才懂得原来她们是出去找对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尽对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办法。”

 “我无所适从。”

 “你才三十多岁,几时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莲才急需异朋友,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说得真对,母亲真的开通。

 我用手撑着头。

 “老是学这个学那个干什么?”母亲说。

 母亲说:“你打算读夜校读到博士?我最怕心灵空虚的女人葯石投什么都学,本来学习是好的,但是这股歪风越吹越劲,我看了觉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头“然则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过你叶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说:“妈,这就不必了,益发显得我似月下货。”

 “所以呀,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好,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远有资格从头再来。”

 “我是豁达的,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叶成秋都说他不认识什么好人,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像话,每年换一个情妇,不肯结婚,就爱玩。”

 我说:“我得认命。”

 “言之过早,”母亲冷笑“我都没认命呢,我都五十岁了,还想去做健康运动把小肮收一收呢。”

 我把笔记翻来覆去地折腾,纸张都快变霉菜了。

 “读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声。

 “公司生意不好就关了门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压力不过是你自己搁自己头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们还不是得照样过日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父亲带着我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十九岁,手抱着你,来到这个南蛮之地,一句话听不懂,广东人之凶之倔,嘿,不经历过你不知道,还不是挨下来,有苦找谁诉去?举目无亲。”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钞也不够,才两年就了底,怎么办?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钱也贴下无底,这还不算,还天天回来同我吵。

 “最惨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个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够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又与叶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处。”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我们这三个女人必需互爱互助。

 “我回去了。”妈妈说。

 “我送你。”我站起来。

 “不用,我叫了你叶伯伯来接我。”

 我说:“看样子,叶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亲不响。

 我自管自说下去“也许情况会得急转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为他会向我求婚?”没想到母亲会问得这么直。

 我嗫懦地低下头。

 “他看上去比时下的小生明星还年轻,要再娶,恐怕连你这样年纪的人都嫌老,他叶某放个声气出来,要什么样的填房没有?到时恐怕连旧情都维系不住。”

 我连忙说:“朋友是不一样的,叶成秋不是这样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从前的朋友,怕你们老提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非得想办法来隔绝了你们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为主,我可做不到,办不到。”

 这话里有许多感慨,有许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楼。”我说。

 叶成秋站在车子外。

 现在肯等女人下楼来的,也只有叶成秋这样的男人。

 他说:“我初初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样。”

 我温和地说:“其实不是,叶伯伯,那时候母亲应与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还是个孩子。”

 “她们这一代特别小样。”

 “会不会是因为你特别成?”他笑问。

 “不,我不行。”我把手摇。

 叶成秋说:“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应该有吗?我有什么可以自骄?”

 叶成秋笑“总之不应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泪就在眼眶中打滚,稍不当心用力一挤就会掉下来。

 最受不了有人关注垂询。

 受伤的野兽找个隐蔽处用舌头伤口,过一阵子也就挨过去了,倘有个真心人来殷勤关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没救,心一酸一软,若一口真气提不上来,真的就此息劳归主也是有的。

 他上车载了母亲走。

 在电梯中,我觉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还是滚下一串眼泪,炙热地烫着冰冻的面颊。

 真麻,太过自爱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儿已随时可以嫁人,还有什么资格纵容自己,为小事落泪。

 我温习至凌晨不寐,天出鱼肚白时淋浴出门吃早餐去。

 考完试步出试场,大太阳令我睁不开双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随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额角看出去。看到罗伦斯给我一个大笑容。他坐在一辆豪华跑车里。

 “唉,”他笑着下车“之俊,原来你是杨之俊。”

 我坐上他的车,冷气使我头脑清醒,簇新的真皮沙发发出一阵清香。

 “是,我是杨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晓得?”

 “之俊,我是叶世球啊。”

 这名字好热,他面孔根本就

 “唉,我是叶成秋的儿子。”他笑。

 轮到我张大嘴,啊,怪不得,原来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兴奋“原来我们是世,所以,有缘分的人怎么都避不过的,我总有法子见到你。”

 我也觉得高兴,因对叶成秋实在太好感,爱屋及乌,但凡与他沾上边的人,都一并喜欢。

 敝不得老觉得他面,他的一双眼睛,活泼精神,一如他父亲。

 “你是怎么发觉的?”我问。他略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来。”

 我白他一眼。就是这样,连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现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没有世袭的,叶公子,我同令尊相,不一定要同你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这样子。”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世球。”

 便东人喜欢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圆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时最爱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龙之杰之俊之类。

 “世球,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觉。”

 他马上把握这个机会,做一个害羞之状“之俊,这…我们认识才数天,这不大好吧,人们会怎么说呢?”

 我先是一呆,随即笑得眼泪都出来。

 这个人,我开始明白干嘛他会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为他的经济情形。

 案亲不会明白,父亲老以为母亲同叶伯伯在一起是为他的钱。

 “说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带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华之杰,那里顶楼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过,我们换个地方。”

 他讶异地说:“爹说你长大后一直与他维持客气的距离,看来竟是真的了。”

 “你与叶伯伯说起我?”

 “是,他说你有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已有十七岁?”叶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证。

 “快十八岁。”

 “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岁?”

 “问起最私隐的事来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岁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妈妈?”

 我仍然微笑,并不觉得他唐突,他声音中的热情与焦虑都是真实的,我听得出来。

 “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关太太发觉我们一道吃咖啡,你猜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他说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头不搭马嘴:“我是不是已经介入三角关系?”

 他拿我没法“你母亲长得很美,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

 我终于有了共鸣“是的。”

 “跟你一个印子,”叶世球说“父亲给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没想到那时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时不知有没有电灯?”

 “她是那么时髦,现在还一样?”

 “一样,无论在什么兵荒马的时刻都维持巅峰状态,夏季摄氏36度的气温照穿玻璃丝袜,我怎么同她比,我蓬头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吗?”叶世球问。

 我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要生气的。”

 “你们一家真够传奇。”

 “是吗,彼此彼此,这些年来,我们也约略闻说过叶家公子你的事迹,亦颇为啧啧称奇。”

 他笑“百闻不如一见?”

 “叶伯伯真纵容你。”

 “不,是我母亲。”他脸上闪过一丝忧“由她把我宠坏。”

 “我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经拖到极限。”他唏嘘地说。他把我带到郊外的私人会所,真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你真闲。”我说。

 他有点愧意。他父亲可由早上八时工作到晚上八点,这是叶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却生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时之前我要回到市区。”

 “之俊,别扫兴。”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我都反对。”

 她不出声。

 “陶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马上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趋成,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人家雄才伟略,理万机,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

 但是我不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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