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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哎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前哭。

 我顺道取饼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辈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斗败的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逃诏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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