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
,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
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
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
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
久久未能平复。
饼一会儿她才脑仆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
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
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
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
梅子即黄
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
心以为
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
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
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
,明
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
,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
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
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
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
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
拣起指环,一看,惊
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马上
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
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騒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
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
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
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
。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
,季庄
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
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
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笔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泵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
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猾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陈知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一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一套,从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陈知笑笑“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陈开怀愕然“这一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陈知追赠一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泵姑失望走开,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陈知,陈知。”之之叹道。
陈知说:“有人要我们痛哭
涕,惊惶失措,阵脚大
,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
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陈知是那么一本正经,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陈知紧握拳头。
之之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陈知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
之之头一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一般小鲍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连
铺被褥
巾都代为选焙,
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季庄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之之大声说。
陈知故意逗妹妹“陈之做厅长,陈之做厅长。”
之之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
。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
,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一
。
一进一出,一来一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说话。
之之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
之之拍拍
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一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
之之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一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
口都
瘀郁闷
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
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
?”
之之一怔,打蛇随
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
半个月后回来,焕然一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季力与吴彤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吴彤一进门鞋子都没
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一只金戒指。
吴彤马上套在手上。
陈开怀
羡吴彤,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一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之之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陈开怀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
敲打,家中
得似防空
,房门一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吴彤不相信双眼,陈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一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痛,忍不住哭出声来,只得用手捣住面孔,坐倒在那只两座位爱侣沙发上。
时代女
,最怕有人对她好。
人与人之间,互相仇视倾轧斗争,都理所当然,经过这些年,五颜六
,什么没有见过,统统应付自如,最最无福消受的是有人无缘无故不问报酬地对她好。
完了,吴彤终于
出原形,痛哭失声。
季庄上来,吓一跳“怎么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说百叶帘颜色不对,气得哭起来。”
季庄明知是笑话,却拍着吴彤的肩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明儿叫人来换过。”
陈开怀酸溜溜叹口气“这种福气,众生修到,天下会有这种好姐姐。”
讲完她下楼去与父母打点行李。
镑有前因莫羡人。
但陈开林却久久不能释怀。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经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同我准备一块
巾,洒几滴花
水。”
“厚一点的外套替我带一件,不要有拉链的,拉链硬,不舒服。”
“你爹的葯都买齐了?”
即使是财神菩萨,陈开怀也觉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着总算出了门。
这一程尚有众亲友鼎力匡扶,在那一头下了飞机,她独个儿如何照顾八件行李与两个老人。
陈开怀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陈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一起到餐厅喝咖啡。
陈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陈开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之之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
、
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一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陈知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之之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爷爷
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陈知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香港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一回事。”
“哗,”之之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
词令。”
陈知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季庄看着儿子:“爷爷
碍着你什么?”
“香港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之之的题目一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陈知代答:“你嫁给张学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亲作主,陈开友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一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一身臭汗。
季庄下车拉拉
汗衫透气“老陈,该换车了。”
陈开友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陈开友一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
出来。
季庄这才有空问:“
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陈知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马上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陈知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陈知霍地站起来。
之之隔在他们当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陈知忽然之间静下来。
之之看着兄弟,陈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一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一声,双手抱在
前。
之之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台一转,便看到一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说:“什么,又是香江小姐选举?”一脸
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季力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范一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陈知看过众女大特写都
出一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见相合。
“哗,”之之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
得几乎
光,好意思。”
季力说:“这简直是卖
。”
舅母吴彤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
。
陈知悄悄站起来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陈知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之之劝道:“舅舅一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陈知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哈林区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陈知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之之笑“陈知马上就来。”推一推哥哥。
陈知见反正多了一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季力还在发牢騒:“…我的立场一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一笔或为
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一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陈知咬着
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季力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吴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陈知与陈之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来,笑咪咪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陈知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季力取饼一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
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一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加、美、纽、英、西班牙、葡萄牙、台湾、百利士、南非、乌拉圭、巴拉圭、东加、厄瓜多尔等地,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之之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一,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季力握住吴彤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吴彤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之之微笑。他俩终于在一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之之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陈知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一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陈知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吴彤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一分子,是运气。
之之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陈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吴彤见他们谈论一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一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一撮女
的职责。
此刻被陈知及之之说得像真的一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
,
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吴彤有种震
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吴彤听得之之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吴彤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一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
枝蓓蕾,芬芳扑鼻。
季力过去站她身边讪讪说:“孩子们说着玩的,你切莫多心。”
吴彤又握住他的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你罢了。”
要倔强的现代女
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庄生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无暇兼顾自我中心。
经过置地广场,看见一爿时装店门口竟大宁标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季庄的心往下沉。
她们正打算原价发售秋冬季新货,这可怎么办?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
美金兑换港币九对一那年还没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连男装与鳄鱼皮货一开始都即时打对折,但仍然可以维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费疑猜。
连季庄这种老手都清不透顾客消费意愿会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就忘记今
何夕。
直到老板娘递上礼物一份,她才醒觉过来,怪感激地说:“还记得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记得这些也不妨碍国家大事呀,日子总得过。”
季庄笑说:“但愿人同此心。”
礼物是老规矩,金币一枚,经济实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时捧出巧克力蛋糕,陈开友笑“不便点蜡烛了,怕有人误会罗马在燃烧。”
怎么可以没有家人。
多年来季庄以家为重,许多对女同事会嘲笑她万事自己落手落脚,自甘堕落,可是这便是她们没家,而季庄有家的原因,当然,很多人并不希罕拥有一个这样平凡的家,便对季庄来说,这是她幸福的归宿。
蛋糕由之之亲自泡制,其味无穷。
之之身旁站着张学人那小子,季庄瞄一瞄他,他混在陈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鱼得水,此时再想重新估计地,为时已晚。
不知恁地,季庄觉得他越来越顺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与之之同样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十分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