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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真爱

 多年以后,真爱已逝,不必哀伤,也不必悔恨,因为玫瑰花曾经低语,夜莺曾经歌唱,至少,我们都有过不寂寞的日子。

 中正机场出境室,高荣美随着自己的妹妹,准备搭上飞往日本的班机。她人瘦了一些,尽管仔细涂上胭脂口红,仍难掩病容及憔悴神色。

 这段时间,她已经强迫儿孙们将“普裕”真正的情况做个完全的汇报,气是很气,但也没有体力发怒,只有将自己关在房内好几,对着先夫的遗像又哭又说。

 能够见她的,只有雅

 章家人不得已,去电将日本的老阿姨请了过来,两姐妹在房里谈了一整天,最后高荣美走出来说:“我要到日本去,随你们怎么去搞,反正我眼不见为净!”

 老人家的绝望,是一种彻底的死心,而已焦头烂额的章立彬和章立珊也不留人,没有了老母亲,他们反而少了一层顾虑。

 来送行的就只有叶辛潜和雅,加上最后一分钟才出现的章建哲。

 斑荣美一见他,脸色更严肃了“你是我章家唯一的直系孙,拜托你要有出息一点!”

 “阿嬷,你早这样想就好啦!”章建哲歪歪嘴说:“可是你老偏心,疼阿潜,疼了半天,他还不是姓叶!”

 “要被人疼,也要让人能疼得入心呀!”高荣美瞪他一眼,又转向叶辛潜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一个是你母亲、一个是你舅舅,都是一家人,彼此还是要多担待和多扶持。”

 “阿嬷,我懂,我也会。”叶辛潜点头说。

 “雅,你责任最大,我把阿潜交给你了。”高荣美总算出一点点微笑。

 雅觉得很不自在,她算是还未踏出社会的人,不曾有人郑重地付予她责任,而这责任还是一个“人”所以,她只是轻点一下头,并没有回答。

 在出海关前,两位老太大突然想到要买些饯食品,便由叶辛潜陪着逛,留下雅在原地看行李。

 原本到四处去看漂亮小姐的章建哲又晃了回来,见到雅便说:“你真的『把』上我表哥啦?”

 “说话别这么难听。”雅对他向来不客气。

 “我只是要警告你,你想攀入富贵之家的梦,恐怕作不长久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雅气得站起来,但他继续说:“我表哥现在是一分钱都不值,想要他,最好要自备亿万身家,否则就免谈啰!”

 她很想甩甩衣袖走人,但又离不开,只好说:“章先生,我一向对你很尊重,也请你尊重我。”

 “我是很尊重你呀!所以才好心好意的通知你。我是不懂啦!叶太太这头衔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抢着要。”章建赵瓶近她,再故作神秘地说:“不过,唯一能坐上叶太太宝座的人就只有曾如菲了。”

 雅完全不相信他的胡言语,她把位置挪移两位,表示不想再谈,此刻恰好叶辛潜他们一行三人回来,不然,她还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呢!

 送走两位老太太后,外面的天色已然全黑,十一月的天空凄凄冷冷的,像一首低沉的悲歌。这将是雅第一个看不到雪的冬季,不再有让血冻结的寒意,但那一阵又一阵吹来的风,却也不时带来令人不舒服的冷颤。

 比如此刻!

 章建哲的车先呼啸而去,叶辛潜坐在车内,打开暖气,却并不发动,凝重的心事布小小的空间。

 她轻碰他的手,他紧紧回握住,并说:“我阿嬷富贵一生,没想到七十多岁了,竟要流离他乡。唉!那个家里没有她,我都不想回去了。”

 “还有你母亲呀!”她用轻松的口吻说。

 “你也很清楚,她都住在姜董事长那里,而且,即使碰了面,除了谈钱外也没什么话题了。”他看着她说:“干脆我也搬到余阿姨家里住算了。”

 “好哇!反正她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雅说。

 他的另一只手触碰她的颊,带着感情说:“雅,若不是想着还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些狂吼的毒蛇猛兽呢!”

 “你一定要撑下去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外,我就最在乎你了。”她感觉到眼眶中有些润。

 缓缓的,他的头低了下来,在黑暗中以所有的温暖包围住她。吻着,有急切热情、有细腻柔情,彼此以心底的至深绵,氤氲出一缕缕的气,模糊了车窗,像将他们保护在一个自我眷恋的世界里。

 由于太忘情,当手机响起时,叶辛潜费了好大的决心才半放开她,用一手去接听。

 才说不到两句,他倏地坐直,眉头直皱,只回了一声“我知道了,我马上到!”

 “怎么一回事?”雅屏住呼吸说。

 “那些股东要联合起来告我们,说我们违反股票易法,要马上冻结『普裕』的一切资产,包括我的二厂。我妈一急,整个人去撞墙,额头了三十针,还有脑震的迹象。”他急急的发动车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得死白。

 雅觉得,纽约的冬天其实不冷,反正还有羽绒衣、围巾和雪靴可以御寒,但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赤地站在冰原上,任雨雪由四面八方吹袭而来。

 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帮忙他,可以给他支持、鼓励和腔的爱,就是不能给他最现实需要的金钱。

 他们彭家在纽约也有一定的财富,但离填补一个财团的漏还有一段距离,况且,他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资助了,又如何会倾尽家产去解救陌生的章家呢?

 雅自幼就被教导要做人中之凤,一直也都优秀自负。母亲是她第一个打击,那个虚幻的梦的世界,她想尽办法进不去;如今辛潜的世界在她眼前,可说、可碰、可谈,但她偏偏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唉!多可怕的无助感呀!

 回台北的路上,他们都无言,黑色的天空,仍有更黑的时候。

 在医院病房外守候的除了姜文理、章立彬外,叶辛潜还很意外地看到曾典财父女。

 “我妈还好吗?”叶辛潜先问。

 “医生给她注了镇静剂,已经沉睡一阵子了。”姜文理一脸疲惫的说“她目前的精神很不稳定,医生说要看紧些,她有自杀的倾向。”

 “自杀?怎么可能?我妈一向是最不服输的人,只有弱者才会自杀,她的个性争强好胜,即使再艰难的环境也不许倒下…”叶辛潜看着每个人不寻常的忧,话也渐渐接不下去。

 “你母亲能争强好胜,靠的就是『普裕』的优势,但是,投资连连失败,周转不灵,加上经济不景气,优势没有了,如何还强得下去呢?”姜文理叹口气说。

 “我早说过不能孤注一掷的,眼看就要输了,还硬要投下所有的赌本,只有愚蠢二字可以形容。”叶辛潜忿忿地说:“如果当初你们听我的,今天也不会一败涂地。”

 “那可不一定,听你的,搞不好我们都被人杀死了…”章立彬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们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非制造更多的问题!”曾典财忙在两人之间打圆场“『普裕』目前的局势也不是不能救,只要有强大的经济保证,先稳住鄙东及债主的心,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经济保证?哼!只要别人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谁还敢为我们做保?”叶辛潜冷冷的说。

 “我呀!我和你们老董及老叶总都是好朋友,当然不会见死不救,而且,商场上少了『普裕』,我还寂寞的哩!”曾典财说。

 姜文理惊讶地看他一眼“曾董答应投资支持了?”

 “投资的事情自然要再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免得弱身大补,反而巧成拙。”曾典财看看女儿,笑着说:“我觉得倒是先让如菲和辛潜结婚,有了我曾氏集团做后盾,那些股东、债主也比较好安抚。我们两家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再慢慢谈如何重振『普裕』的计划也不迟。”

 “还是曾董智谋过人,这叫以柔克刚的缓兵之计,太妙了!”姜文理说,章立彬也频频点头。

 现场只有叶辛潜一个人愣在那里,这不是叫他用自己去换『普裕』吗?他一点都不爱曾如菲,更无法想象和她过一生的痛苦情景,以前他或许会一笑置之,觉得这个点子尚不离谱;但他生命中有了雅,也看透金钱世界的冷酷无人,他还如何以仅有的灵魂去做这种荒谬的易呢?

 他轮看着每一个人的脸,有种被到墙角的感觉,尤其是碰到曾如菲那彷佛得到猎物般的笃定眸子,他猛地摇头说:“不!我不相信这行得通!我的婚姻是我的私事,绝不能和『普裕』混为一谈,我不会同意的!”

 章立彬好不容易盼到一扇门开,现在又眼睁睁“砰”地关上,他气急败坏的骂起来“姓叶的,你是喝章家水长大的,没有我们章家,你就只是和你爸一样的贫民区杂种;如今章家有难,人家要脸给脸,你还不知感恩图报?”

 “杂种”这两字说得太过分了,叶辛潜狠狠地咬着牙,若非姜文理挡住他,一记拳头早已打上章立彬的鼻子。

 “章董,我们敬你是长辈,你怎么能出口伤人呢?若说阿潜是杂种,至少他也有一半章家的血统,那你又算什么呢?”一旁的曾如菲也看不过去了,拉住叶辛潜的手又说:“我看阿潜是累坏了,你们再好好谈谈,我先带他去喝杯喝咖啡醒醒脑。”

 曾如菲像有许多话急着说,并不似往常一样非要找到高级昂贵的咖啡厅不可,而是一看到巷口一家三装潢的小店就直直冲进去。

 点好的咖啡,她连看都不看就说:“你拒绝娶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彭雅的助理?”

 “当然不是!”叶辛潜明白这又是另一场拷问“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有许多分歧点,结婚只会带来不幸。”

 “胡说!我们两个背景家世相同,连脾气也像,一个是不可一世的富家大少,一个是盛气凌人的千金小姐,龙配凤啰!怎么看怎么配。”曾如菲肯定地说。

 “富家大少?哼!”他哼笑一声“别忘了我是出身于贫民区,明天又要回到贫民区,你是看错人了!”

 “我没看错人!”她手一挥,差点打掉他手中的杯子。“我就是欣赏你潇洒豪迈的气度,你王者的作风,只要你一出场,所有的男人都如獐头鼠目地没有看头。我就喜欢你,绝不能让你由高高在上的一方霸王,变成无名小卒。阿潜,让我帮你,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我老爸,你别为了自尊心而误了大好前途!”

 “我也不是为了自尊心…”他极不耐烦地说。

 “那就是彭雅啰?我晓得这几个月来你和她交往过密!”曾如菲急了“那种女人我很清楚,为了你的财富,什么手腕都使得出来。现在你没钱了,她还会理你吗?她到时翻脸会比翻书还快!”

 “那你就看看,破产后,她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他非常有自信的说。

 看来,他是心向着那个女人的,任凭她种种威胁利都没用。曾如菲忍不住妒火中烧,恨恨地说:“好!我就要看看那女人能给你什么?她的爱,能让你留住豪宅轿车,能让你保住『普裕』,能让你再叱吃商场吗?你仔细想想,我想你聪明一世,不会胡涂一时的!”

 曾如菲高吭的声音已引起众人的注意,她干脆更夸张地推桌摆椅,拂袖而去,大家又把目光全集中在叶辛潜身上。

 叶辛潜慢条斯理地喝完咖啡,付完帐,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其实,他内心是波涛汹涌,如一条在黑夜中遇见暴风雨的船,真的不知道自己航行的是哪个方向,所有能判断的月亮、星辰都消失在黑色的漩涡中。

 而如灯塔般的雅,又能照亮他多少路程呢?

 雅忧心仲仲,夜里都不能成眠,几次打手机给叶辛潜,却都找不到他的人。后来历尽艰辛接通了,他的回答也都很简短“我母亲很好,股东们还在协调,目前工作很忙。”

 反复来去,不过这几点,根本什么讯息都没有。雅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但就老觉得他的话里有着“你不懂生意,你帮不了我”的意思在里面。

 她恨自己没有钱,现在又气自己大学没学商业企管,跑去赶时髦念什么生化,结果连最基本的专业忠告都不能给他!

 当清晨来临,她面对镜中一夜没睡的自己时,感到完全的陌生。那眼中盛惘的女孩,就曾是带队参加科展,又代表毕业生致答辞的天之骄女吗?

 她的自信和坚强乐观到哪里去了?她甚至不清楚到台湾的目的及结果,到底她能掌握的命运是什么?

 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给她三个人生的目标和愿望,一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三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四个月以前,天真的她还认为有什么难的呢?但认识辛潜后,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习医不再是她向往及确定的路,也不见得能嫁给辛潜,上述两项既做不到,又如何提及想要的生活呢?

 总之,母亲说的没错,其实很不容易…世间又有多少人像母亲一样戴着假面具度,最后终于崩溃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母亲说话,明知她开不了口、明知电话打到疗养院也没有用,她能问的人除了父亲,便是相处多年的护士苏珊。

 雅轻手轻脚的走到客厅,坐在两架钢琴之间。昏暗的大镜子里,她的样子彷佛又回到七年前那个女孩,走进母亲的房间,兴奋地想讨论生日舞会,却发现母亲不再醒来…“喂!是苏珊吗?”她拨通号码后说:“我是爱伦。”

 “爱伦呀!你上星期没打电话来,我一直等你呢!”苏珊用一口纽约腔英文说。

 “我母亲还好吗?”雅紧张地问。

 “还好,仍是高贵的中国皇后,只不过有点寂寞罢了。”苏珊说。

 “我爸没有去看她吗?”雅又问。

 “很少啰!连假也说没有空。这次感恩节,彭先生说要到加州去看亲戚,人没法来;下个月圣诞节,又说要陪太太回中国大陆探亲,也来不了。不过,倒是送了一条围巾,问题是,你母亲又不戴。”

 雅气得手都颤抖,吕丽蓓是有个姐姐在加州,大陆更不用说…她就知道,老爸有了新子后,必然会忘掉疗养院里的前,将可怜的母亲当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包袱!

 “我哥哥呢?他有面吗?”雅问。

 “来了一次,但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苏珊回答。

 如果自己人在纽约就好了!她就可以像往年,替母亲装个小圣诞树,唱唱诗歌,讲讲话,即使母亲不动也不懂,至少四周的空气是动的,表示岁月年华并没有遗忘她,母亲不必管无义的丈夫、无情的儿子,有她这个女儿就够了!

 但她不也变了吗?爱上了叶辛潜,就不自觉地把母亲放在第二位…雅放下电话,快步走回房里,换上厚厚的运动衣、穿上球鞋、戴上耳罩,准备去街头慢跑。

 在门口时,刚起的余曼玲叫住她说:“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跑呀?”

 “这算什么?零下的温度我都跑过呢!”雅说。

 她是非跑不可,想抒发心里的怒气和怨气,这一直是她解除压力的方式。

 大安公园里晨起运动的人并不少,她谁也没注意,只是半盲目地绕着圈,直到汗水淋漓,急不已为止。

 运动就出汗,如果日子有这么单纯明白就好了!

 雅回到“妙妙”时,来上课的老师及小朋友已挤了空间,她正和大家打招呼时,余曼玲走过来说:“雅,有个小姐找你呢!”

 雅这才发现曾如菲正坐在角落,染红的头发,一身亚曼尼蓝色套装,那奢华时髦的打扮,和整个音乐教室里的艺术气氛极不协调。

 “是我。”曾如菲站起来,冷傲地说。

 雅看看自己的慢跑装“曾小姐坐一下,我换件衣服就来。”

 在楼梯间,余曼玲小声的问:“她到底是谁?”

 “阿姨,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章立珊迂尊降贵到市场来看我母亲的事吗?”激动之下,她竟连最难的成语也用得极顺口。

 “她是辛潜的…女朋友?”余曼玲惊讶的说。

 “猜对了!盎家女对平凡女,老掉牙的肥皂剧啰!”雅自嘲地耸耸肩。

 “天呀,历史竟然会重演!”余曼玲摇头说。

 “西方也有一句话,Historyalwaysrepeatsitself,问题是,结果也会重复吗?”

 雅半自言自语地说。

 她穿下楼的,是一件纯白羊衣和咖啡真皮窄裙,头发上戴着一条白色的宽边发带,纯真中带着俏皮,是叶辛潜最喜欢的装束之一。

 余曼玲已空出办公室,曾如菲无聊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证书和奖状。雅一进来,她马上瞟到那真皮裙子,心里估量它的价值,不很便宜,但也不是最好的名牌。

 这已是曾如菲的本能,看人先看对方的衣物首饰,分析好质料品牌,再看有没有比自己的行头贵。若有,她会好几坐立难安,恨不得能马上搭飞机到欧洲某名店,把东西一扫而空;若没有,那个人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曾如菲脑袋里记得的面孔并不多,她只要分清女仆的衣物、司机的制服、买名牌的贵妇、穿成衣的普通人…就够过日子了。

 如今她要被迫去记雅的脸,只因那女人不自量力的想抢叶辛潜,那是双重的恨!

 不等雅开口,她就说:“去掉这房子,这里头的家具钢琴大概不到两百万,连我家一副名画都不如,很难想象生意做得起来。”

 那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讥诮,让雅忍不住说:“偏偏做得很好,余园长已是台北有名的幼儿音乐老师,而更伟大的是,这全是她一手建立的,不靠家里、不靠朋友,这所有的一切,全是她个人努力的结果,比一幅名画还有价值。”

 “那是你们这些卖不起名画的人说的,我只要和这栋楼的房东说一声,余园长就什么都没有了!”曾如菲半认真地说。

 雅真不相信,这即将迈入二十一世纪的时代,竟还有这种仗势欺人的财阀?她想起章建哲说的,若有人碰阿潜一下,曾如菲的十只爪马上伸过来,会抓得人惨不忍睹,现在她面对的就是一只凶猛的母豹!

 她不能危及余阿姨的事业,于是转换话题说:“曾小姐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呢?”

 “什么事你会不知道吗?”曾如菲没好脸色地说:“我真可怜你,辛辛苦苦巴结到『普裕』的小开,没想到他很快就要变成乞丐,你恐怕连条钻石项链都没要到吧?”

 “我不想谈我的私生活。”雅拒人于千里地说。

 曾如菲碰个软钉子,心中极呕“反正你也没什么『私生活』可说了,因为阿潜很快就会和我结婚,我今天就是来警告你,阿潜是我的,你若敢再接近他,就别怪我不客气!”

 结婚之事,雅曾由章建赵期中听说,此刻曾如菲再强调一次,她不相信,却又不得不害怕,这是叶辛潜非走的一条路吗?在表面上,雅仍不动声地说:“辛潜不是任何人的,更不是你养的一条狗,可以由你决定他要和谁交往或结婚。”

 “我当然可以。”曾如菲得意地说:“因为『普裕』已在破产边缘,只有我能救他。你们尽管给他一大堆爱情,但都不如我手里的一分钱重要,阿潜注定是我的。”

 “那也要辛潜自己同意才可以。”雅快受不了。

 “他会同意的。”曾如菲冷笑说:“彭小姐,你该死心了,阿潜己经没有东西能够给你,而你也无法提供他所需要的金钱财富,还不如早早另寻目标,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懂吗?”

 不懂、不懂!雅只晓得,自己已不能和她同处在一个房间内,再多待一分钟!她努力维持着礼貌说:“曾小姐,我想我们没什么话好谈了。”

 “是没什么好谈的。”曾如菲说:“不过,你若再继续纠阿潜,我和你之间就会永远没完没了,你斗不过我的!”

 说完最后一句,也不等雅反应,她就将头抬得高高的,像出巡的女王般,不把所有的臣民看在眼里!极傲慢地走出“妙妙”的大门。

 雅仍在办公室内呆坐着,一个早上,就彷佛打了好几场昏的战争,她的人生从没有如此复杂过,她以为那些肥皂剧里夸张的剧情,并不会发生在真实生活里呢!

 余曼玲轻声的走进来,关上门说:“雅,你还好吧?看你的脸色好沉重,是不是曾小姐说话太过分了?”

 “她说,辛潜就要和她结婚,要我从此不要再去找他。”雅淡淡地说。

 “这种事哪能由她说呢?”余曼玲安慰道:“我看得出来辛潜是真心爱你,虽然我才认识他几个月,却知道他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个有原则的男人。我有信心,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阿姨,问题是,我和辛潜,都已经不清什么才是正确的抉择了。”雅幽幽地说:“若是从前,我会发誓,绝不能像妈妈一样,为了让爱人追求财富,把他让渡给另一个女人,那是怯弱无知的做法,但我现在真的不确定…辛潜和叶伯伯又不同,叶伯伯尝过穷困,明白那种一无所有的滋味;然而,辛潜一生下来就富贵,凡事用钱衡量,他曾经也是像曾如菲那种骄奢之人,他真能安于平淡吗?依心理学而言,人到最后关头,仍会以他最习惯的生存方式为依归,那表示辛潜会选择『普裕』和曾如菲,不是吗?”

 余曼玲把她揽到怀里,轻抚她的头,无言以对。

 “阿姨,你曾经恋爱过吗?”雅突然问。

 “我的腿这样,谁会爱我呢?”余曼玲顿一下又说:“是曾有个医生,我开刀时认识的,我们很谈得来,极有默契,他曾表示对我有意,但我一看到自己的脚,就心的自卑,为了不要妨害他的前途及生活,我提出分手。他,就是后来我走上音乐专业,甚至出国留学的原动力。”

 “你有再见到他吗?”雅好奇的问。

 “没有,但我能拥有这些美丽的回忆也就够了。”余曼玲微笑地说。

 “瞧!阿姨,你和我妈,你们那一代的女人都习惯选择自我牺牲。”雅苦笑着说。

 “但你这一代完全不必牺牲,你们有更多的自由和自主。”余曼玲拍拍她的手“辛潜若娶了曾如菲那种女孩,心灵上永远不会幸福,她虽然有金钱,但那是短暂的;而你有爱,那才是永恒。你若真心喜欢辛潜,就努力去争取他吧!”

 曾如菲伸出魔爪,她也要将自己的爪磨尖吗?可怜的辛潜,竟成了侍沽的俎,到底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叶辛潜一早就和律师研究二厂的解散条例,再仔细地做最后的修正。当他回到九楼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胡秘书对他甜甜一笑,眼里有着窥探意味。

 见他忙着翻阅文件,胡秘书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叶先生,你真的要和如菲小姐结婚吗?”

 “是谁说的?”他忽地抬起头问。

 “呃!鲍司上下都在传…事实上,董事会有宣布,所有的股东们走的时候,大都心平气和,没像往常般吵闹,公司也有几个月来难得的稳定和士气。”胡秘书说。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要结婚!”他摔下手中的卷宗,生气地说。

 “真的吗?曾氏和我们没有合并的计划吗?那多可惜呀!”胡秘书垮下睑说。

 叶辛潜走到窗前,俯视车水马龙的大街,突然问:“你希望曾氏能和我们合作吗?”

 “当然啰!我在『普裕』也待了十几年了,有着深厚的感情,如果哪天大楼外的『普裕』被拆掉,我铁定会伤心死的!”胡秘书说:“而这想法也不只我一个人…”

 叶辛潜用手势阻止她再说下去,回到座位,开始听电话留言,第一个便是章立珊,她用虚弱的语气要求马上见他。

 他匆匆代一些事情后,便赶到医院,直到今早离开时,章立珊都还没有醒来,经过那场风波,她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在车上,他试着打手机给雅,但仍然不通,听不到她的声音,令他更加烦躁,所有的重担都在他身上,她岂能置身事外地逍遥?

 澎湃如的心,不知何时会决堤,他的婚姻竟和公司的未来混合在一起,如分不开的皮,他有预感母亲会谈这件事,而且绝对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医院里的章立珊,已梳好头、化好妆,端坐地等他。

 待了一夜的姜文理说:“好啦!也该换我去梳洗、溜溜了。”

 他走后,叶辛潜说:“其实姜董人好的,对妈一向言听计从,订婚两年了,为何不结婚呢?”

 “他是老实人,也肯让我,只是…”章立珊的脑海中浮现前夫叶承照那拔的模样,再比较秃头、矮胖的姜文理,有些话就硬是了下去。她反诘儿子说:“我今天是要讨论你的婚事的,你反而管起我的?”

 “妈,别我娶曾如菲,我一点也不爱她!”他说。

 “你不是和她走得很好吗?”章立珊皱起眉问。

 “陪她去俱乐部、参加宴会、逛逛画廊,那怎能叫走得好呢?反正我不会娶她!”

 他再强调一遍。

 “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你!”她终于打破沉静,整个人爆发出来说:“曾氏是我们『普裕』仅有的希望,只要能救我们章家的事业,就是叫你娶牛头马面你也得去做!”

 叶辛潜震惊地睁大眼,他控诉地说:“妈,你还当我是你儿子吗?”

 章立珊也觉得自己失之急躁,忙说:“你当然是我儿子!而如菲也不是牛头马面,她漂亮、能干,有才华,况且爱你爱到愿意以曾氏救『普裕』,这种女孩去哪里找呢?”

 “问题是我不爱她而娶她,等于是出卖自己。或许『普裕』能起死回生,但我就要永远锢自己的灵魂、牺牲自己的幸福、剥夺自己的快乐,唯一能做的,就是当金钱的奴隶!”他激动地质问着。

 “那我问你,『普裕』若倒闭,你还会有灵魂、幸福和快乐吗?告诉你,那时候你会成为贫穷的奴隶,将比金钱的奴隶惨千倍、万倍,且祸及子孙,三代不得超生!”章

 立珊又张牙舞爪起来。

 “或许以前我会那样想,但现在不了!天底下有很多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世界也不只有一个『普裕』。妈,我们为它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都是那个叫雅的女人,对不对?”她吼叫着“我一向就看她不顺眼,浑身上下都是门。一个穷女孩能给你什么?不过是倒霉又更倒霉,我早该赶走她的!”

 “妈,一切都和雅没关,我不娶曾如菲是因为你。”叶辛潜等母亲出惊愕的表情后才又说:“难道你和爸的婚姻都没有给你一点教训吗?没有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对彼此而言都是无尽的折磨,你也要我尝一遍吗?”

 章立珊整个人由上倾过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疯狂地说:“你又对我和他的婚姻了解多少了?你胡说、你不懂、你是孽子,竟敢用这种口气批判我…”

 她忽地尖叫起来,人往地面撞。叶辛潜怕她再伤害自己,用力去挡,却被抓了好几道血痕。

 騒动声引来了医护人员,咖啡喝到一半的姜文理也跑进来,好半天后,才稳住失去理智的章立珊,但她仍不停地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若不娶曾如菲来救『普裕』,我就死给你看,死给你看…”

 她的手不断地在心上戳着戳着,用拿刀的姿势,宛如一个疯子!

 总算一支针下去,那红肿的手才渐渐软歇下来。

 姜文理拍拍他的肩膀说:“辛潜,你最好娶曾如菲。”

 “如果我不娶呢?”叶辛潜低声说。

 “会自杀寻死的,不只你母亲一个人。”姜文理意味深长地说。

 那段话,就如火钳,烙印在他的心上,红通通的,散着坏死的焦味。金钱是一回事,人命又是另一回事…但他怎能妥协呢?妥协就表示要放弃雅,她将回纽约,而他们永生不能再见,就和他们的父亲、母亲的悲剧?

 他茫然地走出医院,坐上奔驰车,完全没注意到手背上的血一丝丝地沾在椅套上。

 天空如此陌生、街景如此陌生,过去、未来也恍如不识。他毫无方向地开,避过一辆又一辆的车,这样没心没肝地走,竟也还平平安安的没出事。

 突然,普裕大楼出现在眼前。胡秘书说,若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被拆掉,她会伤心死…何止是她?多少人期盼的眼光全都向着他,包括在日本的阿嬷,甚至是在天之灵的外公,各个都有着千万为己的理由。

 在那么多“己”之下,他的“己”实在是微不足道呀!

 “普裕”那两个字,在他眼前放大又缩小,自幼就熟悉的标志,如同渗入生命的骨血,哗哗地带动他过去二十八年的岁月,一一掠过又消失…等到他回复现实时,赫然发现自己的车已停在“妙妙”的前面。

 已是夜幕低垂的黄昏时刻,他带着疲惫的脚步直接走上二楼,开门的是雅,一见他就说:“你还好吧?我一整天都没有你的消息呢!”

 “我好累,雅…”他喊她的名字,又说:“我差不多两天没睡了,让我躺一下好吗?”

 他看起来的确苍白憔悴,眼窝发青,额前的头发成一团,衣服也皱巴巴的,和从前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雅能做的,便是领他到她的房间,把让给他,他果真一言不发地躺上去,闭起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夜愈来愈深寂,一一亮起的灯又暗去,扰攘的人车声也隐没,余曼玲和雅进来看他,他都不曾醒来。

 墙上的咕咕钟报十二点,雅坐在前看他,那依然俊秀的脸上有着暗影。她心一惊,害怕辛潜会不会像母亲一样,睡着后就去到另一个世界,不再回来呢?

 不,活着总比死了好,正常总此疯狂好,她绝不允许他走向极端!雅试着摇他,但他拒绝地咕哝几声后,又沉沉睡去。

 她亲吻他的脸,内心有着怜惜,那感情像是一潭极深的湖水,到无止尽包容的深处。她向来以为男人可以崇敬、可以平起平坐、可以抗争、可以鄙夷,但从不知道男人还可以怜惜。

 那种宁愿割舍的爱,是不是就如同母亲当年放弃叶承熙时的感情一样?

 她困了,就偎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挤在小小的被窝里。她贴近他的心,足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想象他们是殉情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然后那首她经常弹奏的香颂情歌,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着,再慢慢进入梦乡…而叶辛潜的梦却一点也不美,它甚至是狰狞的!

 大楼极高,尖尖的顶几乎要触到太阳,可是谁想到,钢筋水泥做的建筑会晃动摇摆、会倾斜不稳!他忽而身在顶楼,随着一阵阵风岌岌可危,像马上要肝脑涂地。

 忽而,他身在地面,看着有人往下跳“砰!”地一声血横飞的是章立彬,然后是章立珊,血甚至溅到他的脸上!

 “不!别跳、别跳!”他猛地坐起来,挣扎的模样如一头想要困的兽。

 雅几乎是同时被惊醒,开了小灯,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是不是作噩梦了?”

 “我…我梦见我母亲和舅舅跳楼,那栋楼是…是纽约的帝国大厦…”叶辛潜混乱地说。

 “你一定是联想到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大恐慌』了。”雅安慰他说。

 “没错,那段历史我念过,那一年的纽约,清道夫一早扫街,最多的就是尸体。”

 他突然看着她说:“雅,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看『普裕』尸骨无存、不能看章家家破人亡,而唯一的方法是娶…曾如菲!这样曾氏才能以岳家的名义支持。但我真正爱的人是你,想娶的也只有你!两头都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曾如菲的事,我早知道了。”雅坦白说:“她一早就来找过我,告诉我她赢定了,叫我不要再纠你。”

 “那个可恶的女人,以为我是她的收藏品之一吗?”叶辛潜咬着牙说。

 “收藏品倒未必。”雅思考一,已能平心静气的谈论此事“她能够为你付出那么多钱,想必很爱你,在某此一方面而言,她能给的,或许比我多。”

 “不!她能给我的,不值一粒尘土,而你能给我整个世界。”他抓紧她的肩说:“雅,我把未来交给你,一切由你决定,如果你要我说不,我就不,不管『普裕』、不管任何人的死活!”

 他眼中的热切烧灼着她,他手上的力道捏疼了她。雅猛摇头说:“辛潜,没有人能替另一个人决定未来,你必须自己做选择,因为只有你最清楚自己的心。我只能说,我会尊重,并接受你的决定,你若要娶曾如菲,我会谅解,然后收拾行李回纽约,不会带给你任何困扰。”

 他愣愣地看着她,有着不信和受伤的神情,最后生气地说:“难道你都不想争取我吗?”

 “曾如菲用金钱来厌迫你还不够吗?即使是爱,也不能当成一种手段。”雅说:“在我所受的教育里,人是完全自由的主体,谁也不能强迫谁。当年我母亲的错误,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强你父亲接受她的选择;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了解你受困于金钱和亲情,而我的爱,就是给你完完全全的自由。”

 这一回,他的怒气更明显了,雅本以为他要骂人,但出于他口的却是一阵短笑,充愁痛于心的苦“哈!我该为你的演说鼓掌吗?恭贺你美国式的开放教育,赞美你的完全自由论,歌颂你的伟大吗?”

 天呀!她准备了整的腹稿,所有的心理准备,却都在一瞬间被他那几声可恶嘲的笑给打得七零八落,变成一场幼稚的小丑剧。

 雅忽然火大了,抡起拳头就捶他说:“没错!我就是要显示我的伟大,让你看透曾如菲的狡诈和金钱的丑陋,看你会不会主动走到我的身边来!”

 “我…我差点以为你要放弃我了。”他的脸稍稍放松,再轻叹一口气说:“我们似乎又要走回上一代的老路了。”

 “不,我们会此他们更好,你不会失踪,我也不会发疯,对不对?”她偎在他怀里说。

 夜的亲密又逐渐笼罩,这不是第一次叶辛潜在余家留宿,却是他们首度同共枕。

 他开始亲吻她,在她的颈间、前印下火痕,手的游走,让两人的体更加紧贴。

 没一会儿,他放开她,平稳气息后说:“余阿姨是个保守的女人,我们还是别吓着她。”

 他们各自躺着,注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半晌,雅还是问:“你会娶曾如菲吗?”

 “你该问,我会不会娶曾氏的财富。”叶辛潜顿一会儿又说:“我只能答应你,我会抗争到最后一分钟。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只是大家太慌乱,一时想不到。反正,我绝对不会轻易妥协的。”

 他的语气尽管笃定,但仍难掩那浓浓的爱意。她抚平他的眉说:“我不会你的,真的不会!”

 在他温柔的触摸中,她的脑中又浮现那首香颂情歌…许久以前,我有过真爱玫瑰花在低语,夜莺在歌唱世界为我们而存在多年以后,真爱已逝不必哀伤,也不必悔恨因为玫瑰花曾经低语!夜莺曾经歌唱至少,我们都有过不寂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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