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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羽衣没想到郎兵会跟她这么说,因为他曾经是那么坚持于战事的一个人,而今他却主动提出离开凉州,离开他土生土长故乡的要求。

 他肯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而意外地,她居然有了一种归属的感觉,就像两双悬浮的脚终于落了地一般。

 不过,离开凉州,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容易!

 虽然跟着补给的队伍出城,可以免去身分核对的大部分麻烦,但军籍设在凉洲的郎兵,却险些过不了关卡。

 幸亏他废了一条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打不了仗,也幸亏守城的士兵有钱好说话,所以他早先私藏的一点酱菜钱刚好可以打通关,否则他们可能连一步也跨不出去。

 顺利出城之后,他们跟着队伍往东行,沿着南边的雪山、乌鞘高岭,一路越过无数个草原和荒地,虽然偶尔有驿站、逆旅可暂作歇息,但颠簸的路程却非一般人所能负荷。

 “还要多久才到兰州?”羽衣细声问道。

 狭隘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异味,像是食物搁了好久的味道,再加上淡淡的马粪及粮草味,闻久了让人嗅觉不麻痹。

 “应该不远了,我想今天落前应该会进城。”走了七天七夜,外头不是沙,就是石头与贫瘠的草地,遥望高山上的积雪,却无法感受到它的冰凉。在进入秋季之前,这种炙人的热度恐怕是不会消失的。

 注意着马车外头的情况,郎兵回眼睇住羽衣“你还好吧?”

 “我没事。”

 “你的脸色不太好,让宝驹靠到我身上来吧。”

 一直盘坐着的她,为了不吵醒正靠在她身上睡觉的宝驹,动作总是尽量地放松。

 宝驹似乎非常不习惯马车的颠簸,自出城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嚷着要下车自己跑,只是郎兵当然不会答应。

 到了现在,一整天里,他往往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窝在羽衣怀里的。

 郎兵坐到羽衣身边,想将宝驹挪开,岂料才动了下他的肩膀,他的头便软软地往羽衣前栽去。

 “啡…”不仅如此,他还舒服地了一声。

 “这小子未免也太幸福了!”郎兵探人大掌,想将那颗不安分的头颅扳回来,但他的手来到了羽衣衣前,却忽然停顿,然后悄悄地缩回了手。

 见状,羽衣只是微微一笑,将宝驹推进了郎兵怀里。

 郎兵也跟着笑了,古铜色的脸上顿见一排白牙。他从没想过,离开凉州以后,心情居然可以如此?炜铡?br>
 如果没有羽衣,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会继续待在凉州吧!即使腿残的他已经无法再驰骋沙场。

 郎兵一直盯着羽衣的笑脸,直到一声嚷嚷传来…

 “快到兰州了,兄弟;你和小娘子可以先将细软整理好。”

 马车前面探出一张脸,那是收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搭顺风车的老汉。瞧见一家三口温馨的景象,他笑道:“还是有婆子好,娃儿有爹有娘好福气,哪像我从小死了双亲,吃烟硝长大的,可怜兮兮喔!”

 闻言,郎兵与羽衣两人面面相觑。…股甜蜜的滋味,同时在两人心中滋长着。

 一家三口,很像的,不是吗?

 与郎兵对望良久,羽衣噙着笑将视线落向马车外,而这一看,竟有了意外的发现。

 “请问,那是…兰州城吗?”羽衣看往极远处问着。

 “呵呵,小娘子好眼力,这么远就让你瞧见了!那是兰州没有错,像不像这大漠上的绿宝呢?只是人人都爱她,却不是人人都能在那儿活得好的,想活得好还得要本事吶。”

 老汉扔下一串话,就缩回头去继续驾他的车。

 郎兵听了也眺向外头,穷极目光,他在天的边际找到了一抹绿意,那绿宛若附在砂石上的苔藓,少有而珍贵。

 兰州,人人嘴中的大漠绿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是否是他们三人的容身之地呢?

 “前头的大哥,您晓不晓得兰州的客店投宿一宿要多少银两?还有,哪里有攒钱的活儿可干?”郎兵忙问着驾车的老汉。

 …。。

 夜里的兰州,温柔地宛若处子;而白天兰州,则像个热情的小姑娘,白灿灿的阳光虽然比凉州收敛,但还是很晒人。

 翌清晨,郎兵打开旅店厢房的窗子,让光抖落一室,往外一看,远处街头的扰嚷也传到这头来了。

 “天亮了?”

 “嗯。”郎兵回头望着两个挤在榻上的人。羽衣已经醒来,而宝驹则还蜷缩着,于是他嚷:“宝驹,起来!”

 “唔…”他蜷得更紧了。

 “别叫他,让他多睡点吧,看来他是真的很累。”将薄被往宝驹身上盖去,羽衣下了榻。

 昨儿夜里进了兰州,他们离开商队自行寻找落脚的地方,因为盘有限,所以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还算干净,价格低廉的旅店。

 “在车上睡了好几天了,看起来也没病,一直睡下去也不是办法。”

 “让他睡吧。”羽衣朝郎兵走了过来,凭着窗,看往外头。

 这里就是兰州吗?的确和凉州相差很多。外头好多生龙活虎的人,全聚集在一条街上。从这头虽然看不到市集,但经由风传递过来的人声,已让羽衣感叹;同样的一片蓝天,同样的一片土地,相差不过数百里的距离,竟是南辕北辙的景致。

 这里的气息,是活的,是令人雀跃的,难道是因为离战争远点儿的关系吗?

 “等会儿我问店家再要一间房间。”与羽衣并立于窗边的郎兵说道。

 “不需要,三个人在一起好照顾多了,也许在我们真正落脚之前,还得找个更节省的地方。”阳光映在羽衣匀致的脸上,将她细致的容颜刻画得更动人。

 只是,郎兵却在她脸上瞅见了一丝疲倦,他下意识地探出手,抚住了她的粉颊。

 他的手指怜惜地轻拂过她的眼窝,来到微微扬起的边。

 “走…走吧,去外头看看,早一点回来,宝驹醒来才找得到人。”羽衣突然垂下眼脖,并离开窗边。她的手重重地按住扑通扑通跳着的口,却抑止不了里头的騒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看着她,这样碰着她,她居然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呀?以前从来没有过。

 “唔!”不知道是被说话声吵醒,还是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宝驹突然从榻上跳了起来。

 他蹦下了,就往羽衣身上黏。

 “不想睡了吗?好吧,一起出去逛逛。”羽衣低下头对着宝驹笑,抚着他的头,模样就像个哄着娃儿的娘。

 “好啊、好啊!”宝驹一听好兴奋,迫不及待地就牵着羽衣往门外走。

 “郎兵,走了。”回过头来的羽衣,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羞赧,对着正发着楞的郎兵喊着。

 “啊…好。”闻声,郎兵连忙跟了上去。

 三个人出了门,来到了兰州最热闹的街上,见着街的男女老幼,让他们好开心,尤其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宝驹。

 他跑在前头,频频在卖瓜、卖菜、卖玉的摊子前面停下,虽然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不断伸手对着货品摸摸,不过却没人赶他,因为贩子忙着招呼客人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注意到在人群之中的娃儿。

 “这里和凉州实在天差地别。”郎兵生于漠地,长于漠地,从未见过如此乎和的景象,他在人中停住脚,不由得感慨地说。

 “因为这里没有战争。”羽衣幽幽叹了口气。

 待她回过神,就看到宝驹站在一个摊子前头,他瞪大眼,似乎很惊奇,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和郎兵。

 不过郎兵对宝驹摇了摇头,是以他面带落寞,又跑了开去。

 “宝驹他和你…是什么关系?”郎兵问。其实这个问题他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因为他总觉得他俩不像是有血缘关系。

 “我还以为你不会有疑问。”

 “你们两个的感情很好,所以我很想知道实情。”这么问,是想更进一步地了解她们。

 凝住郎兵,羽衣细细回想宝驹在郎兵受重伤时所对她说起的往事。

 “宝驹来自大宛。”大宛是远在葱岭以外的一个异邦,在商路还未被战争阻断之前,东方的人要到西方,大概都得经过那里。

 “大宛?”极西的异域?难怪宝驹与一般人长得毫不相像。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不过后来他被人卖到了西夏。”

 “好好的,为何会被卖到西夏?生活过得不好吗?”

 “不是,那是他的命运,不能留下,则卖出。”正确来说,该说他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个同时拥有他父亲、母亲的人。

 他的父母亲是血统最优良的贵族,大宛的人民都视他们为天。当时宝驹是这么对她说的。

 “到西夏之后呢?”他知道有些父母会卖掉小孩,所以他并不讶异。

 “到了西夏,虽然过得不算差,但可悲的是,西夏人拿他当杀人工具。”

 “杀人?”

 “他参与战争。”

 “你是说,这么小的娃儿被训练来参与战争?”池似懂非懂,却为这些话感到愕然。

 望住郎兵无法置信的眼神,羽衣纵使想将话挑白,却也徒然…因为在寻常人的心中,事实的真相并不足以置信,且甚为荒唐!

 人啊,往往只相信他能够接受的,而不能够接受的呢,则斥为无稽,或极力排斥,这也是一种故步自封吗?

 “战冬害死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小孩,不过战争却也为他带来了一点不同,在西夏与汉族某一次的战事之中,他被救了。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黄沙地上,只剩下他和一个汉人存活,而那个汉人救了他。”

 望了郎兵一眼,见他正听得出神,于是又续道:“汉人没有杀掉腿受伤的他,反而将他带回自己的故乡,每天对他施以伤葯,在三个月以后,他终于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再过了一年有余,他甚至能够跑了。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当他完全恢复的同时,那人居然将他带到了某个商人那儿。”

 她转过脸,看着郎兵说:“放心,他不是想卖了他,而是拿出自己的积蓄,委托商人将他带到远方去,哪里他能够自由,就将他带到哪里去。”

 羽衣语毕,两人之间顿时沉寂,又走过一段街后,郎兵问:“你说的这些,真的是宝驹的事?”为什么他听来有点慌唐?

 “是宝驹告诉我的。”

 “他这样告诉你?”

 不相信是人之常情,于是,她补充一句。“他今年才六岁。”

 “童言无忌是吧?我还真的以为一个娃儿不会有这样坎坷的身世。”郎兵摇了摇头,并笑了开来。

 这个故事倒让他回忆起一些往事,脑?锊唤∠至艘黄ヂ淼挠跋瘢昵埃裙黄ヂ恚罄赐腥艘胺帕恕?br>
 不知道现在的它,是否已去到他该去的地方?眺看前方一片蓝天,他相信,此刻它已然驰骋在某片无垠的草原上。

 “郎兵,你信不信这天地间的万物皆有灵?”

 遥思之间,郎兵忽然听见羽衣这么问,他转过头,却发现她没跟在他身边,而是落在他后头几步的地方。

 “过来。人很多,别走散了!”他也跟着停下脚步,着急地朝着她喊。

 “郎兵,你信不信这世间仍有人未知的领域?”隔着人群,羽衣又问。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快过来!”

 “郎兵,其实我和宝驹都是…”踮高脚尖,羽衣对着郎兵想说出实情,不过因为市集里的人太多,一个不小心,地就被后面挤上来的人给推了开去。

 “羽衣?”见羽衣隐没在人之中,郎兵顿时心焦起来,于是只好反着人群前进的方向,开始往羽衣走去。

 然而来到适才羽衣站着的地方,却没见到人。

 “羽衣!”该死的,该不会被推倒了吧?可恶!要不是他一条腿没有力气,他还真想把那些人一一地踹开来找。

 郎兵努力拨动着人墙,豆大的汗滴往两鬓淌下,最后,他终于在一堆人之中找到被挤得蹲下来的羽衣。

 “你没事吧?”郎兵来到羽衣身边,拉着她站起来。

 被他护在臂弯里,羽衣垂着眸摇摇头。

 “怎么人好象突然多了起来,还是到一旁比较安全。”郎兵牵住羽衣,带她走到一旁人较稀少的角落,站定后,他伸手整理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弯帮她理理衣服,然后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还好没事,不过衣服被踩脏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我…忘了要说什么了。”盯住郎兵担心的眸彩,羽衣原先想说的话,此时却不想说了,因为时候未到。

 “忘了就算了,等想起来再跟我说也是一样,走吧。”郎兵转过身,很自然地想要牵某人,只是没瞧见人影,他一惊“宝驹呢?”

 两人一起看往黑的人

 …。。

 在一处卖鞋的摊子前头,他们找到了宝驹,只见宝驹盯着摊子上以珍贵小羊皮裁制而成的鞋子,就是不肯离开。

 “别看了,过来,跟紧一点。”拍了宝驹一下,郎兵就要走了。

 “啡!”宝驹不太愿意。

 “我们连今天的吃住都有困难,没钱看这些。”郎兵干脆拉着宝驹走,只是才走一步,却发现换成羽衣杵在摊子前头“羽衣?”

 “喂!这位兄弟,你怎么赶完小的又赶姑娘?你这样我怎么做生意!”见状,那摆摊的中年贩子不由地喝道。

 郎兵未加以理会,只是牵着不太情愿的宝驹,看着脚步顿住的羽衣。

 “兄弟,要不这样,你瞧瞧你们三个,哪个要跟他比速度。”中年贩子指着身边一名瘦高脚长的青年“从这里到五泉山脚,来回不超过十里,跑赢了他,我这摊子的鞋就随你挑,不过要是输了,也只要你十个铜钱。怎么样?十个铜钱搏一双好鞋,划得来吧?”

 “你少欺侮外地人了!有谁跑得过你儿子?他可是兰州第一快腿耶。”何况眼前不是幼小的娃儿,就是娇弱的女人,要不就是瘸着腿的汉子,那十个铜板肯定给诓了。

 一名约莫五旬年纪的独臂男子,自摊贩后头的一道门走出来,和鞋贩互递了个恶意的眼神之后,看着郎兵他们。

 “这位兄弟,你们打哪儿来?”他改了口气,好声地问。

 “西边。”郎兵随意答了。

 “凉州吗?”听郎兵说西边,汉子竟是亮了眼。“呵,你腿上的伤是打仗来的吧?十年前我也到过那里,瞧我这没了手臂,就是个证据。”

 兵籍未除,郎兵不想因为多言而惹来无谓的麻烦,所以他拉着宝驹,又催了羽衣一声。

 “兄弟,别走这么快,我不会为难你的。我有家旅店,如果你想要有个地方落脚,我倒是有个方法,你要不要听听?”汉子连忙喊住郎兵“虽然兰州比其它地方好很多,但是外地人在这里不好营生,刚刚也听到你说了,你带着女人小孩也不方便。”

 “我先说清楚,我什么也没有。”

 听了,旅店老板笑开了。“那我也说清楚了,我不会骗人,只是利人利己,你有地方住,我也有工可用。”

 “什么工?”郎兵看着旅店老板。

 旅店老板手往鞋摊后头的那道门比去。“就是那里了,虽然只是家破店,不过勉勉强强可以活口,我现在缺个喂马的,如果你顶这个缺,我就供你住。”

 “喂!兄弟,你小心被他骗了,说什么喂马,其实是捡便宜工,什么事都得干啦,搞不好连你的女人和小孩都得一起上啊。”鞋贩子说道。

 “王八羔子,你可不可以闭嘴?再说我就把你轰走!”旅店老板怒言。

 “要想把我轰走,你早轰了!也不看看是谁帮你带来客人。”他的鞋做得好,来往的商旅都爱穿他的鞋,买鞋经过这里,也就顺道住进旅店了。

 “嗤!”鞋贩子说得是实话,因此旅店老板只好下那口气。原以为郎兵听了会走掉,没料到他却牵着宝驹往店里走,并一手伸向羽衣,要她过来。

 “你能保证提供我三人的食宿?”郎兵问。

 “食宿?不不,我只答应提供你住,吃的话…”

 “不包吃,就甭谈了。”郎兵停住脚。

 呦?看来他还不好诓嘛!“嗯…要包吃住可以,不过也要你们值得。”

 你们?“只有我,我什么都能做。”

 只有他?旅店老板讶异地瞠大眼,刚刚他是瞧他们有三个人,而且其中还跟了个美丽的姑娘,所以才搭讪的。不过…只要他们肯留下,他自然有办法“人尽其用”

 “好吧好吧,一切好商量,进去再说。”

 “你真要答应?”羽衣迟疑地看住郎兵。

 “起码这一阵子饿不着,也不用落街头。”郎兵按住羽衣的肩头,给了她一个可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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