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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这么多线,倘若要织罗时,岂不是要忙坏了?”入冬的天色暗得早,织娘们早早就下了工。偌大的织房里空的,只剩聒噪的君还四和绿绣。闻言,绿绣无奈地抬眼睇着他,随后又埋头排着线。

 “没有更简单的方法吗?”君还四坐在一旁,单手托腮,见她几乎快要趴到桌子上头编织结本,不轻叹一声。

 “要简单的织法不是没有,可若是那般简单的织法,又怎么能显现得出咱们的特别,你说是不?”倘若所有的丝罗瞧起来都是一般,那还有什么好玩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反正到时候忙的人也不是他。

 只是…说真格的,他也不是非要她赶在这当头把结本给赶出来,她就不会先歇会儿,先用晚膳吗?若用完晚膳之后,她还不倦的活,再到织房做结本也行。

 不过她若愿意这般勤劳,他会更欣慰。

 “那么、可以请你安静些吗?”绿绣漾着笑,目光带着几抹警告意味的盯着他,随即细眉一敛,直瞅着快要完成的结本。

 “哦!”君还四乖乖地闭上嘴。

 放眼整个织造厂,就属她对他最为无礼,却又是他唯一可以忍受的。

 有什么法子?她可是当家的管事,这厂子里头的大大小小事项,哪一桩不是经由她的手推动呢?

 再说,难得见她如此专注,他也不同她计较了。

 只是…

 君还四眯起黑眸,凝视着她纤白如玉葱般的手指十分;伶俐地编排着线,计算着一旦放到花机时,线的长度该要多少…整个人专注得很;那细长的双眸直盯着线,在桌上慢慢地排列出牡丹渐层的泽和姿态。

 她的眼眨也不眨,卷翘浓密如扇的眼睛几乎静止不动;而一双炯亮的水眸,仿若沉在清澈溪水中的黑曜石般,不是绝美,却赏心悦目。

 绿绣算得上是美人了,虽说她向来不爱妆扮自己,一身简单线条的胡服,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和刺绣,而一头檀木般的黑发全进了御寒的镶胡帽。才刚入冬呢,她便已经把自己包裹成这个样子。

 记得她提过自己是长安人氏,然而长安自然是比苏州冷得多,真不知道以往她待在长安时,是怎么过冬的。

 啐!虽说她的五官算得上精致,然而最教他目不暇给的,则是她一头如云瀑般的秀发,尤其她向来不爱绾发,就连随便编辫都不肯,放任一头过的黑发如瀑倾泻,那头黑发说有多美使有多美…

 “你在做什么?”

 绿绣突然的问话,教君还四猛地回神,抬眼看着她有些不解、只是以眼示意的表情。

 君还四顺着她的视线探去,蓦然发觉他居然揪住一绺从她的胡帽里泻出来的发丝,他赶忙放手,有点赧然地别过脸,羞恼得直想要给自个儿几拳清醒清醒,唾弃自己怎会在不知不觉中轻触起她的发了…

 他是爱发成痴,情难自遏啊!

 绿绣倒也没放在心上,径自排着线,儿不管他,横竖这也不是头一回,早就见怪不怪了。

 君还四这个人,虽然不是很正派之人,子有点野、脾气有点躁、没半点耐,一发火便大小声的鬼吼,一恼起来就像是天噬地的恶鬼,但是他却救了她,也栽培了她。

 他算得上是大善之人了,该感激他不但给了她栖身之处,还给了她管事一职,教她能够尽兴地耍布舞线。

 “老板,你要不要瞧结本?”完成了最后阶段的编排,绿绣才轻声地唤他。

 君还四轻咳了两声回神,不算俊俏的脸有些赧然地道:“方才…”

 “结本。”她直接指着桌上。

 “哦!”他不由得又轻咳两声,努力地把双眼定在桌上的结本。

 看她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相形之下,他反倒是有些在意过头了。不过他会在意是天经地义的,而她不在意是她根本就少筋。

 一个姑娘家教人碰了头发,可是于礼不容的,她该要大声地驳斥他才是呀!真是的,虽然已经知道她的子懒散又随,可她竟随到这地步,教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不过,她若真的大声斥骂,这难堪的人岂不是他了?

 “老板,你觉得如何?”见他两眼是盯在结本上了,然而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飞到哪儿去,她不好意地提醒他。

 顶着这么冻的天候帮他排结本,他还不赶紧审视,不知在胡思想什么,真是的!不过是一绺发丝罢了,有什么了得的?

 真看不出来君还四竟是如此束于礼教之人。

 “呃…”君还四努力地凝聚所有的专注,却发现结本有两种版本。“你排了老半天,是打算两种都要采用吗?”

 “不,这个是要织锦绫的,而这一个是我自个儿要用的。”

 他不扬眉问道:“你自个儿要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打算要自立门户?

 他待她不薄,给她的饷银不算少,攒了近三年,若是她打算要自立门户,该是不会太难…

 “老板不是说过,倘若我要衣裳、靴子都可以直接到织造厂拿吗?”绿绣不没好气地道。不知道她该不该说君还四太过多疑了?

 “是没错,不过…”

 “我想要织我自个儿想要的布匹,再请织造的师傅帮忙剪裁,难道这也不成吗?”她不由得挑起眉。

 “当然可以。”君还四二话不说地答应。

 只要不是要自立门户的话,她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儿不需要过问。

 “哦!”绿绣点了点头,又问:“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意思帮我穿线,试织一下花纹?”

 反正都已经这么晚了,与其明儿个顶着大冷天再拼上一天,她倒不如今儿个痛快完成,这样明儿个她要是赖在榻上,他也比较没话说。

 “差不多要用晚膳了…”他浅一声,见她一副极想要在今天完成的模样,不叹了一口气。“既然你想要现下,那就吧。”

 说穿了,她根本就是打算明天再偷懒一天。

 罢了、罢了,是偷懒也罢,横竖只要把她留在这厂子里,需要她时能唤她一声便可,至少她又不是一年到头都懒。

 “那就先穿线吧,我挑一下线。”绿绣走到后头竹扇前瞧着已染过的经线,挑选着想要的线。

 “现下若是要先穿线的话,肯定还要一两个时辰,你要不要先用晚膳?”君还四缓步走到她身旁,睇着她专注的神情,不由得微蹙起眉,该不会又神游到哪里去了吧?

 “嗯…”绿绣心里直想着要找线,儿没听见君还四的声音,甚至没发觉他就在身旁,脚步突地往旁边一挪,不偏不倚就往他的脚踩了上去;她的身子一踉跄便往他身上倒,狼狈地将他扑倒在地,连人带着竹扇、溜眼竿和经耙都在他身上。

 “啊…”绿绣轻一声,想要爬起身,却发觉经耙就在顶上,教她想要起身也起不了。

 “你这个混帐东西…”

 听见身下低沉含怒意的嗓音,绿绣连忙低头一瞧,惊见君还四额上冒出了汩汩血水,她突地两眼一翻,便昏厥趴在他身上。

 “混帐,现下是什么时侯,你居然给我晕了,你该不会忘了你还在我身上吧?”君还四不破口大骂着,见她依然没有半点动静,他不重叹了口气。“我还帮你挡着经耙和溜眼竿呢,

 还连手都伤了,你居然晕了…”

 早知道她偶尔会因为过于专注而少筋,想不到他竟倒霉的在这当头站在她身旁…

 一开始听他的不就好了?先去用晚膳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啐!

 ***

 “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绿绣的话说到最后,愈来愈细,仿若是蚊鸣般。

 君还四冷着脸坐在大厅椅子上,让浅樱替他包扎伤口。

 他睁着一双教小娃儿瞧见都会无措哭啼的大眼直瞪着绿绣,大有想将她拆吃入腹的冲动。可她算是厂子里的支柱,教他如何对她动手?再者,她又是个手无缚之力的姑娘家,教他如何脑岂打她几下?

 与其扁在她身上,他倒宁可打在自个儿身上。

 她哪里捱得起打?可如今事态有些严重,最教他气恼的是…他不只是额上挂彩,就连掌骨都折断了。

 破相之于他,根本不痛不,毕竟他原就不怎么在意外貌,反倒是手啊!折了他的右掌骨,如此一来,他的手指就动不了,这可怎么办?

 先不管一个月后的丝造大会,就管眼前好了。

 瞧,一桌丰盛的菜肴,然而他却动不了箸;唉!倘若不是为了要护着她,他又怎会将自个儿给搞成这境地?

 “老板…”绿绣愧疚地站在一旁,敛下眉眼。

 谁知道他会站在身旁?谁知道她一脚就踩在他脚上?她的身子一倒,拖着手上的线,便拉动了竹扇、牵动了溜眼竿和经耙,随即仿佛一阵天摇地动般,事情就发生在眨眼间,这要怪她吗?

 可…就怪她吧!谁教她身上没半点伤!而老板却破了相又折了掌。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事发突然啊!

 “哼!”君还四恼怒地别开眼。

 就算是他大人无大量吧,反正他现下就是恼得很,不想同她说话。

 绿绣不由得扁了扁嘴,总觉得有些伤心。进厂子近三年,说真格的,老板待她真是好,一路拔擢她为管事,对于她偶尔的偷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干涉她太多。说穿了,其实还纵容她的,甚少对她有微辞,更别说是重话了,就连骂一声都少。如今却不睬她,心还真是有些痛啊!

 将伤包扎好,浅樱不由得来回睇着两个人,浅挑着笑意道:“四少,你就别恼了,绿绣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便能折了我的掌,哪天若要故意,岂不是要我的命了?”君还四不发怒,有意无意地瞪一眼已经快要把脸给垂到地上的绿绣,心头闪过一丝不忍。横竖,她也该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没恶意,纯粹只是发嚷个几声罢了。

 不过,认识她三年,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在自个儿跟前抬不起头呢。因为她甚少出错,尽管有错,大抵也是无伤大雅的小错;如今出了个大错,几乎快要酿成灾了,教他骂个两声,也是应该的。

 其实他的手不疼,但是想到一个月后来不及参加的丝造大会,他的心就疼啊!

 丝造大会可是决定一家厂子未来一年的生意,虽说每回参赛,不见得能获得青睐成为呈朝贡品,但好歹也得先试试再说。如今手都折了,还试什么试?

 “四少…”浅樱不由得苦笑,回头望了一眼绿绣,搔了搔额道:“先用膳吧!四少,今儿个忙了一天,肯定是饿了吧!”

 “我光是生气就了,哪里还会饿着?”君还四没好气地道。

 “四少…”见绿绣潋滟的眸子泛着光痕,浅樱忙又进言说:“四少,你不饿,可不代表绿绣不饿啊,她今儿个也是忙了…”

 “忙着在榻上睡一整天。”

 要不是他去唤她起,说不准她这当头还在睡呢!啐,她以为她是山上的飞禽走兽,只要一入冬,便要筑休眠吗?

 懊吃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吃,瞧,瘦得紧,仿佛他待她来着,怎么会连照顾自个儿都不会?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为了避嫌,在厂子后院替她设了个院落,教她一个人在那儿作息。

 “四少…”

 “得了,嘴不就长在她脸上,若她真饿了,不会自个儿去吃吗?”君还四抬眼瞪着浅樱,不耐烦地骂道:“难不成我没说用膳,你们都不用用膳了?难道我是一个会待下人的主子?”

 “老板不用膳,我也吃不下…”绿绣淡声道,声音听来有几分沙哑。

 君还四忽地眯起眼,尽管心底有些惊,却还是不形于。该不会是他骂得太重了,教她快要掉泪了吧?

 不会吧?他不过是鬼吼个几句而已,这些话她就当他放不就得了?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手折了便折了,休养一两个月肯定会复元,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丝造大会年年可以参加,今年若是不参加…

 他会难过。

 “甭管我了,我是在想丝造大会的事,你们饿了就先行用膳,儿不需要等我。”君还四挥了挥没受伤的左手,他有些烦躁的爬了爬一头黑、灰、黄杂横陈的发…啐,见到这发丝,教他更烦了,也许他该要戴顶胡帽遮掩才是。

 “四少,这不用想啊,虽说四少的巧手受伤动不了,拿不了针线,做不了活,但绿绣可以用!”浅樱提醒的说:“四少,你该不会忘了,咱们之所以和绿绣结缘,不就是因为一条绣手绢吗?”

 闻言,君还四不由得侧眼向绿绣探去。

 可不是吗?他原先就是这般打算的。

 “绿绣,你怎么说?”他淡声问道。

 “我…”绿绣犹豫了下,像是认命般地点头道:“老板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是她闯的祸,理该由她补偿,只是刺绣很伤眼的,她的眼力已经不比从前;再者,就怕自个儿的绣物会在丝造大会上遇着了…不对,这儿是苏州不是长安,不至于会发生这种事才是。

 “那好,咱们用膳吧!”浅樱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道:“那么,这一阵子就劳烦绿绣再搬回宅子好了,不但可以就近照顾四少,一方面又可以一起商讨丝造大会的事。”

 “但是…”

 “就这么着吧!”不等君还四拒绝,绿绣抢先回答。

 君还四睇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由着你。”他会想要避嫌,是不希冀他若是她要出阁时,多了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不过,依她那种懒子,想要出阁,怕是难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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