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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乐,带着鼻音,睡而未睡。惟则站在紫绒沙发边,摇手上

 半杯白兰地,未饮而饮。突然间,起居室的门破天荒似的被擂开来,惟则什么都还没有看

 清楚,就给来人一记拳头击中下巴,倒坐在沙发上,酒红溅了一手。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那三天不见人的堂弟,惟刚,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倾轧在他鼻

 尖狂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手,惟刚!”惟则惊怒加,往后挣开来。“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我不知道你在

 说什么…”

 “我在说以霏…梁以霏,”惟刚两眼冒凶光,额上青筋绽,惟则几乎可看它们在突跳。

 他和惟刚做了三十年兄弟,从没见过他这副骇人的模样。“那个怀了你的孩子去寻短见的女

 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一个卑劣、懦弱、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这

 样对待她!你害死了她!”

 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刚当头扫下来。

 惟则惊慑地半仰

 在沙发上,居然还在手上的酒杯,终于咚地落了地。他颤索地抬起手,把脸蒙住,指间

 斑斑的酒红,血一般。

 “她让我不过气来…我不是不爱她,但我也得呼吸过日子!”他呻道,一张脸围

 在栅栏似的十指后面,局迫得可怜。“她受不了一点差池,一点瑕疵…白鞋踩了泥巴,

 也不管电影就要开演了,非得回宿舍换鞋不可;没洗手不能摸她的脸,摸了她的头发就不能

 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个一尘不染、完全封闭的爱情。是的,

 她把一切给了我,做什么都在为我奉献,所有知觉意识全钉着我一个人。她斤斤计较我的

 一举一动,一点玩笑也不起!一次我逗她,说我其实喜欢的是丰的女孩,接下来一天,

 无论怎么道歉,怎么赔罪,怎么哄怎么劝,她硬是一句话不说,她不发脾气,也不和我吵,

 就是一句话不说,那天回来,我整个人也差不多虚了。”

 惟则的双手自脸上滑下来,他把后脑勺往椅背一靠,一只手背重重叠在额头上,闭紧

 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对她情不自,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动人…如果,如

 丙她能多一点折冲,她能人化一点,我愿意和她绑一辈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又

 澳口道:“…或许过个几年我愿意,毕竟两个人的日子都还长。可是从那天开始,她更投入

 了,她那种爱法会把人甜死、腻死、闷死!

 我不能不走开去透口气,也希望她冷却一点。是,我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可是我并没

 有忘记她,我只是…”

 “你只是在逃避!”惟刚到底不住怒气地喝叱。“她急着找你时,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担,你却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给你摆布得这么惨,后来

 她找我,稳櫎稳櫎”他却说不下去了,惟则趁此嘿嘿冷笑起来。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还以颜色。“你不肯理会她!

 你心里爱她爱

 得发狂,但是心肠太软,自尊心又太强,自以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风,不愿和我抢,

 偏偏对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终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两次想见见你,你总是躲着,

 怕见了她痛苦更深。到头来她还是必须找你投靠,她或许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

 …你却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刚不想一转眼所有罪过又全数落到他头上,他的背脊凉飕飕的,一双掌心全是冷汗。

 约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穿上衣服,不肯再听一句

 解说,泪涟涟跑出套房那时,又是怎么指控他的?

 …她说他对以霏始终弃!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错了。从头到尾和以霏难分难解

 的,是他堂兄惟则,不是他,不是他。

 惟则着眉头,睁开一只眼睛觑他,讥嘲道:“你失踪了三天,回来就追究这个…

 是以霏向你托梦了吗?”

 惟刚把双手入夹克口袋,抬头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梦,约却诅咒了

 我八年。”

 “约?”一听到这名字,惟则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堂弟。

 “你和她谈过?

 你们碰过面了?什么时候?”

 惟刚掉过头来,定定地,深深地凝视他堂兄。

 “今晚,刚刚…她在路上看见我,跟回了见飞,跑到十楼找我,我们…前半小时

 才分手。”

 惟则半晌没有吭声,一径瞧着惟刚,视线在他脸庞上探着、寻着、搜索着。

 神情像烛光,忽明忽减。然后,他开始气。惟刚没见过一个人光凭坐在那儿,便可以

 得天塌了似的。惟则俊白的面孔渐渐冒出红光,最后竟烧得面紫

 “你这混球,你碰了她!”惟则赫然从沙发上弹起,狠狠向他堂弟挥了一拳,把惟刚打得

 踉跄后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种惭愧、心虚,那种可恨的,想不

 开的表情;总自认是正人君子,不愿负人恩义,那种孤傲,那种矜持,那种虚假和做作…

 的下胚!你碰了她!”

 惟刚用手背抹去边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则一句话…我对她情不自,她太动人了

 …他又把话咽回去。惟则所怒骂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虚假,他怕负人恩义,永远也放不开,

 可是对约那锥心刻骨的情愫,却是一丝一毫也虚假不了的。

 惟则还在哮,那种法,教人担心他会发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哑喃喃,蹒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爱她…我不在乎,”话声未

 落,他又一拳朝惟刚挥来。

 惟刚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许你说爱她!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说这句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门口突来一声暴喝,绍东披一件靛睡袍,对两人怒目以视。

 他瞪了儿子一眼,旋转向惟刚,脸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阋墙来了吗?你是怎么一回事,

 惟刚?几天不见人影,回来就打架!

 多少责任在你身

 上,你可没有拿人生闹着玩的本事,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惟刚是抬头来正视叔叔的,绍东的威势再也不下他炯然的目

 扁,他正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

 说罢,他把惟则放开,昂然阔步走了出去。

 就连绍东奇异闪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刚。

 *

 *

 隔天一早,惟则便跌跌撞撞闯进套房,惟刚从一夜的梦中醒来,听说约离了家他

 去,他惊坐而起。

 “她到哪儿去了?她昨晚没有回家吗?”他问。

 “她母亲说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据说心情很激动,要请假几天,

 到外头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亲不肯透。”

 惟则抱头在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头发前端还是油亮整齐的,发脚子却失了服顺,芒草堆

 似的参差松散。他埋着头含糊咕哝了一会,猛地仰起脸来,凶狠地问道:“你咋晚对她说了

 什么,她对我彦生这么大的误会,跑走了不肯见我?”

 怕是被误会的人是我,你还有得凉快呢。惟刚沈沉地想,还是讷然摇了头。

 他答说:“我没机会说话,昨晚我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把我当做以霏往来的对象…

 难怪一开始她对我就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态度,她误会我了。”

 惟刚决心不让这场误会再继续下去,他要向约说个明白,一切只是混淆了罢。她冤枉

 了他这么久,谁知竟藏着一番情意…昨夜的绵,不是从情字来,又是从何而来?他内心

 的愧惶,上了苦涩,更进了甜蜜。一丝兴奋,一丝欣喜,战战栗栗地发芽。等约

 白了一切,怪他或许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云消烟散,只要她不再恨他…这么久以来,

 惟刚内心终于萌了希望。他却听见惟则似笑非笑叹了一声。

 “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他的声嗓是糙的。“我这辈子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当中有几

 蚌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说茶饭不思、牵肠挂肚,那是从来没有的,谁知道碰

 上约,我却整个人都完了…”

 惟刚面色乍变,一副奋起要与惟则理论之态,惟则却挥手制止了他。

 “这女孩实在太奇妙了,她望着你笑的时候,一股子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却可以

 随时甩开你走掉,一转头就把你忘了,让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则苦笑着摇头。“她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不合,不屈从,她总有自己的主张,

 而她的主张总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方向去。”

 惟则顿了顿,彷佛在回味什么,然后才又接下去说:“有一回,她不让我开车送她回

 家,说她起了兴致,要走一趟路,那么姣好的女子,脚力之健!我陪她走得头大汗,一路

 听她如数家珍说着捷运线,什么桔线,棕线,起站终站,如何来又如何去…你见过几个女

 人那么有方向感的?”

 惟刚虽不情愿,也不由得莞尔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我像个没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也

 隐隐感到空。但是现在我对人生开始有种踏实的感觉,只要有约在身边,我就感到笃定,

 因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没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

 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吗?我不能没有她!”

 老天,这次他是认真的,这个不断掉入爱河,不断拿新来换旧爱的子,脸上再也没

 有玩笑的表情了。那双眼里的真实、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刚看着都要心惊动魄了。他不知

 是要同情或是憎恶,只能微弱地说:“没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

 罢休,她对姐姐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则猝然跳向边,冲着惟刚急急道:“我会向她解释,我会说明一切,恳求她的谅解,

 从今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弥补这一切…”

 “不,惟则…”

 “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爱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么瓜葛,只

 要你闪到一边,不要搅和,我就饶你一死…”

 “该死的不见得是我。”惟刚咬牙道。

 “惟刚,看着兄弟一场,我从来没有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你让我自己去向她解释这件

 事…至少答应我这一条!”他嘶喊着,绝望得扭曲了脸。

 惟刚怔然望着堂兄,在他的神情里看见了自己…也是那般绝望。

 *

 *

 约躲了两天,还是躲不过那重重的绝望。

 她逃难似的匆遽来到东势一座小农场,这农场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层亲戚关系,腾间客

 房招待她的亲切是有的。她恹然地无暇欣赏乡间农林静美的风光,一颗心却被园子凄厉不

 绝的蝉嘶给噪反了。

 “牠们为什么叫成这样子?”她忍不住问了。

 农场主人告诉她“这是牠们的吶喊,为了求爱,一生就这么一次求偶配,之后结束

 生命。爱和死亡,牠们都是义无反顾的。”

 约觉得像受了教训,即使一只蝉的生涯都能有这样的决烈和担当,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亲,拋下工作,已显现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约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须回去,

 回去面对…面对什么,她却只是心如麻。

 当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车回家。哦,她恨夜车,黑漆漆的车窗,见不到丝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来,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让给一名老婆婆,一路站着,足足摇晃了两个半小时之

 后,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车,脑子仍在颠簸,却一头撞上一片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龙水味儿。

 约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则把她拥住,她听见他吁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天天跑你家,令堂拗不过我,把你今天回来的车班时间告诉我。约,你没有告诉

 我一声就离开,真是不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惟则温柔地诘问。

 约只是轻轻摇头,叹了一下,没法子和惟则谈论这件事…她没法子和任何人谈论这

 件事,包括自己在内。

 “走吧,我的车在西区出口。”他揽揽她的肩说。

 但是这趟车真的把约累坏了,她双脚是肿脤的,人还是昏花的。她说:“我有点晕车,

 我们先在这儿坐会儿好吗?”

 惟则把她带到白的塑胶椅坐下来。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显得荒凉。

 惟则把她一只香橙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后挑起她的下颔看她。

 “你没事吧?”他问,他的眼神跳闪着,透着─股掩抑不住的紧张和急躁。

 约蓦然地瞧他一眼,两颊登时烧红。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刚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刚在策轩打了一架。”惟则低言道。约脸上的殷未退,蓦然又泛

 了青。惟则拾起她双手,抚她冰凉的指末梢,凝神看着她。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惟刚不该冒犯你!”他的牙关一阵磨擦,旋又深深口气。“把这

 一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过去,统统拋到脑后,一切从现在开始…如

 丙不拋掉旧的,就不能有新的到来,懂吗?约

 懂吗?”他问得分外急切。

 “惟则…”她语带惘地开口。

 “听我说,约,”他截断她的话,迫切道:“我知道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不是表白

 的好时机,可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拖延…过去三十年,我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女主

 角,我等像你这样的女孩,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对无数女人说过这句话,唯有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你让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想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本来不是个好幻想的男人,但

 是遇见你之后,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梦…今后一辈子,每个晚上都和你同共枕,每个

 白天都和你寻作乐。”他的语气一换,转为昂。

 “嫁给我,约,做我的子,和我厮守一生,我会好好疼你、爱你,给你和合堂最优

 裕的生活。你这一生都不必再出社会奔波,不必见识到现实的丑恶,你的身边随时有人等着

 伺候你…包括我在内;别墅、房车、华衣、美食、尊贵和地位,你要什么有什么,要去哪

 儿就去哪儿…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是我的,在我身边,那就行了,我对你别无所求。相信

 我,嫁给我,你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匮乏。”

 这一番话听得约心神颤动,她垂睫望着自己一双被惟则牢牢箝住的手,耳语回道:“这不仅仅是你的美梦,惟则,这是所有女人的美梦。”

 “我爱你,约,答应我,嫁我为。”惟则喊道,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约的面颊枕在他外套的垫肩上,厚软而舒适,像他提供的华美人生,她没有闭上眼睛,

 她注视地下铁道的那一头,一列火车徐徐自外面的世界进入隧道─自光明进入黑暗。

 *

 *

 母亲不追问,不探究,也不迫,只以一句“不管什么事,妈妈都在你身边”纳了她

 的孩子。

 母亲在慈蔼中透出坚强,令约惊奇,也温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编辑部

 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张。她不知她会面临什么…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编辑部若无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而她和惟刚根本没有…“约

 回来了真好,”慕华热诚地说:“我正巴望着你呢,喏…”

 一落高耸的资料和文稿,像比萨斜塔在约的桌面叠了起来。这是她逃狱三天的报应,

 被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谁。活该!

 “你知道,『世代』因祸得福,这几天外界询问电话一直没停过,订阅率直线上升,未

 上市已经轰动武林…”

 慕华说文津社登大幅广告公开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复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约在位子上落座,把资料移到面前,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时抬

 头觑望,等着猎人,等着…惟刚。

 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么,在怕什么了。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案头上姐姐的巧笑,不

 是镜子里的自己,是这个男人;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她与之耳厮鬓摩,肌肤相亲的

 男人…她把自己彻底给了他,她的恨,她的爱,她的心,一切一切。只要,只要,这个

 男人对她出一丝讪笑,一丝不屑,那么她就死了。

 就在这一刻,那个主宰约生杀大权的男人,从落地玻璃门阔步走了进来。

 她霎时屏住气息。

 他笔直进了他的办公室,约是连他上衣什么调都未看仔细,他那扇门倏地便关上了。

 没有讪笑,没有不屑,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看见她。

 约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来,像个从绞刑台上解开的人,蹦张之余,留下的是一波波的

 颤抖。

 一番激动的余孽未去,不久,又一阵高跟鞋踩得通天价响的进来。那个惟刚肯定说是

 与他没有婚约的女人,贾梅嘉,跟着扭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下午,只要门开,约就听见她娇咯咯的笑声,任凭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里,

 那阵笑声还是像只刺猬,在她心头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午候三时,约把慕华代先做的稿子处理,送到主编台,然后决定到员工休息室啜几

 口热茶。她只知道再不设法透口气,她就需要氧气筒了。

 约穿过业务部,在鲜少人迹的通道上,她听见有人低微地唤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来,那是镂入她心肌的呼唤,她认得,但是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是

 她在幻想…“约。”又是一声,历历真。

 她悠悠回过身,抱着惊悸、切,以及浓浓,浓浓的渴盼,望着从库房走向她的男人。

 为什么总要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刚来到她面前,半晌没有出声,一味看着她,长长地,长长地,忘怀时间和一切的

 凝视。他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她的腮帮子。

 “你好吗?”

 这一声温存的询问,使得泪意涌上来,堵住约的喉嘴。

 她作不了声,却

 不由自主把脸颊偎入他的手心,闭上眼睛。柔腮与掌心娓娓地厮摩,像在互诉衷曲。

 “社长,您要的资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头呼叫着。

 惟刚拖泥着不走,手心仍留连在她颊上。然后,他挪了脚,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

 吋的拖开。最后一指头依恋地滑过她的下巴,留下一丝温暖的余韵。

 他终于转身去了。

 约靠在墙上,失去所有力气,那一波波颤意从骨子里冒上来。没有讪笑,没有轻藐,

 她该知道他不会这样对待她。她在发抖,极端的甜蜜,甜蜜之后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阵狂

 热之后的一阵酷寒…一个下午,是千般的作,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团混乱,再没有改变,她过不下去了。

 *

 *

 惟刚在车上接到罗庸的急电,就是惟则出车祸,他一惊,险些和对面疯狂的来车撞上,

 自己也出车祸。他抓稳了方向盘,质问:“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罗庸回道:“他出门时心情很好,拉着我直说晚上他会有好消息宣布。才

 不过两个小时,我就接到电话…他现在人在耕莘急诊室。”

 惟刚找了个缺口,急速倒车,连续假的周六下午,城市里形匆匆,涌着一股兴

 奋騒动的气氛。

 人在乐处容易生悲,惟刚想着,蕴着不祥的心情,赶到医院。罗庸人已在那儿了。惟则

 是自己冲撞安全岛的,额角了两针,没有大碍,不过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罗庸在医院付

 费领葯,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轩。

 车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驰。惟刚打量堂兄一两回,他额上扎一圈的绷带,靠着

 椅背,双目闭得紧蹙,面泛着不自然的铅灰色。

 “你开车一向还算小心的。”惟刚咕哝了一句。

 惟则久久没有应声,惟刚以为他不理会,过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哑地迸了一句“她

 拒绝了我!”

 这回轮到惟刚没有应声,他手箝着方向盘,凝神聆听下文。

 惟则激动万状喊道:“我以为我打动了她的心…她回来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显得

 那么感动,我恨不得当场把她带到任何一处可以结婚的地方,”

 他没看见他堂弟像咬了一块石头在牙关似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痛苦地说下去“我

 有成竹,等了三天,我料定她会答应…我是这么有信心,兴匆匆去找她,谁知道她竟然

 对我说了一句…惟则,谢谢你…谢谢?我不要她谢谢,我要她嫁给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刚在心里诅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这阵子心很,她必须重新打理自己,她说这样子下去对

 我不公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稳櫎─我实在搞不懂这女人。”惟刚的

 两腮松弛开来,这才感觉到牙关都咬疼了。他不想讽刺的,却制止不了自己,他说:“我倒觉

 得她的心一点都不,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的决定是对的。这女人没什么难懂,她只是明

 白一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则陡然像伤兽一样狂吼,扑过去扼住惟刚的脖子。吉普车冲向堤防,惟刚一面拚命

 控制方向盘,一面用手肘把堂兄撞开。

 他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次车祸吗?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证把你当一只鹅一样,一

 路捆回家。”

 惟则却不需要他的威胁,自己靠回位子,捧住额头气。

 他才撞了车,受

 了伤,经这么一激动,整个头晕眩起来,瘫在那儿动不了。惟刚瞄他好几回,不大放

 心。

 “你还好吧?”

 惟则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倚着,幽幽说道:“我耍你走。”

 “你说什么?”惟刚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你走,离开方家,离开见飞。该你的钱,你拿走,出国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总

 之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干扰我们,破坏我们!”

 惟刚闻言,先是背上一凉,然后一股怒气熊熊煽上心头,他偏过头,狼狈瞪住堂兄,

 冷笑道:“这叫什么?退我吗?我一直当你本事很大呢…爱情天皇,所到之处,芳心披

 靡,你从来不怕任何对手,因为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不是这样吗?”

 他回头看路,猛地把车拐向华城路,仍旧咬牙说下去“你错了,惟则,你的对手不是

 我,你的对手是你想要的那个女人,她才是关键,她才能左右你的成败。至于我,我对方家

 的一切一向不忮不求,我不恋栈见飞的位子,但是我也不会因为你追不上一个女人,就草

 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

 *

 不论惟则的要求,有没有给惟刚造成压力,绍东的这一关,他是难过了。

 罗庸接了他们的脚后跟回来。他一脚便踩进厨房,给惟则熬了银鱼豆腐粥。

 伤者喝过粥,服了葯,到底睡下。绍东却兀自立在门边,凝望着铜丝被里的儿子,久

 久不去。惟刚没见过叔叔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会有事的。”稍后,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旧要赶到工厂查看新

 机器。可是叔父那一脸忧的,却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边,和声劝慰他。绍东只顾怏

 怏然眺望框金的八角窗外。

 “他不一样了,”老人喃喃道:“这趟美国回来,换了个人,那股积极,那股勤奋,天

 天和我讨论公司,孜孜不倦…真没想到这孩子也有安稳下来的一天,他向我提过好几回

 了,他有中意的对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认真…”

 惟刚立着,一声不吭。

 绍东抬头看他,白发皑皑,面容却是焦黄疲蔽的。他重重喟叹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惟

 罢,你和惟则才相差了几小时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长的器量,惟则娇惯了,一向

 心想事成,你处处让他,不和他计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这回你们哥儿俩在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难为惟则能够如此发愤,这是个重要的契机,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

 上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多担待、多扶持,可不能让他一上阵就气垮下来。让了他吧,不

 避他和你争的是什么,让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不起打击,多为他着想着想吧。”

 听了这番话,惟刚的一颗心好像被刨了出来,扔在冰水里。叔叔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

 饼,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这么自私自利过,他一心一意记挂惟则人生的成功与快乐,

 但在惟刚心目中,自己也是绍东的至亲,绍东的血,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该有那么一点希望、

 一点机会吗?

 “叔叔,”惟刚嘎着近似呜咽的声音说:“您只顾着为惟则着想,可从来有没有稍稍为我

 着想过?”

 说罢,他悄然离去。他没有看见西天的残霞把绍东眼角那硕大的老泪,照得殷红。

 *

 *

 这一夜,有人跨入梦里呼唤她。

 她蓦然醒来,心儿一阵悠痛,彷佛被针线牵扯着,引动着。

 她把脸埋入温

 香的枕内,仍抑止不了那辗辗转不宁的感觉。她翻了几个身,终于慢慢起了

 几上的黄铜小闹钟指着凌晨二时。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阵子夜不成眠,令晚却特别不安。她坐上窗格,轻轻吁一口

 气,望着幽静的街巷…陡地一怔。

 对面一盏街灯下,停着一部反着白光的吉普车,她分辨不出车,但是倚在车门上的

 一条拔人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

 她的口舌变得干涩,心儿开始跳,双手是凉的,口是烫的。她顾不得身上只套了件

 棉白T恤,唯恐惊动母亲的蹑着脚出了大门,然后一路冲下楼。

 她在街的这一边猝然剎住脚,他在对面的车旁缓缓直起身子,两双眼睛隔着无人的街对

 望,四道视线绻谴纠。然后他慢慢走来,而她一步步走去,两人在街心相遇,顿了一顿。

 他穿着宽领黑夹克,一双长腿与映在地面的影子连成一气,投到她身上。连影子的触及,

 都令她颤悸。

 “惟刚…”她颤声一喊,直扑他怀里,他的一对胳臂即刻就把她锁祝他的嘴去她

 的嘤咛,住她的双…他吻她,吻得那么饥渴,那么狂热,像要没她整个人,整个心,

 整个灵魂。

 不安宁的夜,原来是他在呼唤。她早该知道,他不仅闯入她的心,是连她的梦境也闯得

 进。他把她拥得好紧,衣上的铜扣扎得她发痛,她不在乎,一径疯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

 都要胆战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来却醒来了,她在他下伸、挣扎,然后撒离嘴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约抓着他的衣襟息低问。

 “惟则出了车祸。”他没回她话,却兀自说道。

 “什么?”约惊道,又是一阵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绝得是多么婉转,解释得多么诚恳,

 依然刺伤了方惟则。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别时,他那副形销骨毁的形容,几乎使她落泪。

 但她必须断然掉头而去,她不忍伤害对她如此有情的人,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他没事,只是皮伤,”惟刚赶忙说明,让她安心。“他很激动,他把我当成绊脚石,

 甚至想赶我走。”

 这下,约真的僵住了,惊异且着急地看着惟刚。他把她拥紧,沉重的语气中蕴着急迫,

 “我知道你不爱他,可是你对我总有那么一点情愫、一点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

 是不是,约。,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吧?”

 街灯的光落在约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泪,她的下抖颤着,靥上先是一阵白,然后

 一阵红。她摇头哑声道:“稳櫎─我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我恋你恋得这么疯狂,这么

 痴!八年,你能想像吗?光凭一张半毁的相片,我竟然爱你爱了八年!”

 “那么跟我走,约,”他一双大手急劲地抓住她胳膀。

 “我没办法解释

 为什么我对你的感情这么强烈,我只知道你对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感

 受过别人所谓人生的甜蜜、人生的足,有了你,我总算尝到做个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觉─

 ─我爱你,约,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创人生,共享人生。”

 浓烈的甜蜜涌进约的心房,她却好似遭到盐酸腐蚀的骇然挣脱他,苍白着脸倒退,连

 连摇头。

 “不,不,不可能!你还不明白吗?你对以霏,对我家所造成的伤害,那是怎么也弥补

 不了的,我又怎么能够把这一切拋诸脑后,一笔勾销?你可知道,以霏的记摆在那儿,

 总像个噩梦,在在提醒我,你对她的始终弃…”

 “可是我并不是…”当下他只要把话说完,所有他为惟则背负的冤屈,顷刻就会一扫

 而空。可是约就不能无论如何的原谅他吗?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负心过,难

 道他是一错就再也不能回头?

 “你说你爱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却斤斤计较我从前的不是,你的爱是这样偏狭、这

 样封闭、这样没有容量吗?”

 惟刚的一番质问却像诋毁,约听了惊栗而心痛,她昏了头的忿然发怒,叫道:“是的,

 是的,是的!如果你亲眼看见你至爱的姐姐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双手曾经染她的鲜血,

 如果你的家庭从此粉碎,你就会和我一样…偏狭,封闭,没有容量。”

 惟刚感到一阵矢血似的昏虚。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在他身上贴上标签,以此来排拒。

 叔婶因他不是己出而弃嫌,约则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们都不能,也无能,因为他是他

 而爱他。

 忽地一部夜归的车,像头冥顽刚愎的怪兽,自街的一端向他们横冲过来。

 两人各自向后闪避,车去后,两人立在原点默默相望,见到的只是烟尘外,彼此暗淡的

 脸。

 “你知道吗,约?”末了,惟刚幽幽道:“在我的爱里,没有以霏,没有鲜血,没有其

 他…只有你。”

 语罢,他蓦然回首,一上车即阑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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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之后,方惟刚孑然离开方家同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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