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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斑腾云不知道他在街口杵了多久。因为大清早,往来没什么车,没人按喇叭轰他。

 他不会看错。闵穿翻领黄夹克、牛仔,登山背包在肩上,分明是上山的打扮,她却上了邵天俊的车走了!这会儿他该感到怀疑,却不是,他感到的是醋意,同时一股气馁。或许她在一夜之间有了领悟…邵议员是比他更好的陪同,有那议员在呼风唤雨,她采访起来一定无往不利!他发现他只能这么解释了。道旁,一名戴蓝扁帽的学童隔着车窗在瞪他,他的吉普车挡着了人家的校车,他只得开动。

 一时间不知怎么办,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引擎噗噗响,像头受伤的兽。

 这头兽渐渐发起怒来,带着伤,奔了起来。

 闯过二条街,那部墨绿宾士车入了眼,高腾云咬牙,一股劲追上去。它要转弯,他猛抡方向盘,把车一横…“嘎”一声,宾士车陡地煞下来,邵天俊在驾驶座上着气骂:“搞什么鬼,差点撞上啦!”

 而在位子上跌歪了的闵,慢慢也正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在前方的黑色吉普跳下一个人,他穿一身铁灰,高大凛然的走了过来。

 是高腾云!邵天俊摇下车窗对他叫骂:“你这人怎么开车的?这样横冲直撞,想出人命吗?”

 “对不起,邵议员,”高腾云却是慢条斯理道,朝闵瞟了一眼。“不过,你车上那女人是我的。”

 “什么?”邵天俊瞠眼,回过头看闵,闵霎时觉得耳子烫了起来。

 见到高腾云,她是很高兴,可是他…他也没必要这么冒失呀!也不知道邵天俊怎晓得她今天的行程,闵一再推拒,邵还是坚持送她上山,也不管她早和人有约。闵正拚命想法子身,高腾云人就追来了。

 “我和闵小姐早约好了,”他很仔细的对邵天俊说,好像他是个呆子,转而道:“下车,闵。”完全命令式的口吻。

 他不晓得他那副霸气,已经对现代女的自尊,造成了刺

 那位现代女杆子,坐在那儿文风未动。

 “看样子,闵小姐比较喜欢搭德国车。”邵天俊发冷笑,使得高腾云磨牙。

 “闵,你是跟他,还是跟我?”

 闵却不理会,推门下车,抓过背包大步走,往反方向。高腾云三脚两步上前拉住她。

 “你上哪儿?”

 很快邵天俊也冲过来加入角力,他拉住斑腾云。“闵小姐跟我走…”

 结果两个大男人一起被甩开,漂亮、独立、充自觉的闵小姐气呼呼道:“我要跟谁走,由我自己决定!”

 她非常有尊严的转过身,大背包丢上车,人也跟着上了座。

 斑腾云慢慢垂下一双手,慢慢转向邵天俊,慢慢的说:“看样子,闵小姐比较信任吉普车。”

 他上车发动引擎的时候,比一个刚斗死一只牛的西班牙人还要得意。邵天俊在他的后视镜里,脸色一阵阵发,很快就被他甩在大老远后了。

 他空瞄隔壁的闵一眼,见她鼓着俏生生一张脸,好心的劝:“像那种油头粉面的家伙,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邵议员人涸仆气!”她叫起来。“他只是…只是…”

 “只是硬把你架上车,你明明告诉他你另外约了人,他还是不理?”

 闵没吭声。他则摇头说下去:“那家伙看起来一脸心机,不是个可靠的人…好在我及时赶到,否则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他跟着就把他那雄壮的膛给鼓起来。

 说得好像他是耶和华,而她是他试凄受难的子民!从这里开始,闵和他呕气,气嘟嘟的不理他。

 山上的天气也跟着好事,竟下起雨来了。越高处,云雾越浓,车在破碎的山路缓慢蜿蜓,高腾云越劝她不要心急,她越心急,毕竟时间可不多。

 饼午总算抵达哮天山麓,闵这才松一口气。

 灾变至今,灾民仍在山脚下的小学扎营度。六旬的老村长,因为天生的一脸忧患,他成为本族的代表人物,不过见到高腾云,他依然很高兴,取出自制的小米酒待客。

 闵因为能够喝点洒,得到老村长的赏识,愿意跟她谈点问题。谈到哮天村四周许多违法开发的山地,种有“绿金”之称的高山茶。

 “那些土地虽是布农人在耕作,布农人却不是主人,只是佃农。”

 她很诧异。“为什么?这些土地不是布农人历代所有的?”

 老人焦瘦的脸孔非常沉痛。“这些年来,族人的土地许许多多都被平地人收买去了。”

 “山地买卖是非法的。”

 “平地人有各种手段,自从传出哮天山区特别适合种茶,平地人便挟大批的资金来到这里,一吋一吋的把地买去。”高腾云指出来。

 “他们不是用买的,常常是用骗的!”老村长激动的喊。“晓得某一家缺钱,拿了现金上门来怂恿,有的甚至把人灌醉,拉去按了手印。土英的叔叔就是,一醉醒来,祖先的地就丢了!”

 闵非常震惊,她想去看看面积最大、最陡峭的那座茶园,三天前整块山坡滑下溪谷不见了的新灾区?洗宄ご鹩Υィ伦庞辏鹊矫魈觳拍苌先ァ?br>
 小小的营区因为高腾云回来,扫除掉一些阴沉的气氛,族人来来去去找他说话,他破例和大伙儿喝些酒。黄昏时分,忽然看不到闵,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雨茫茫的山林说:“记者小姐上山去了。”

 斑腾云吓了一跳。雨一直没停过,天又要黑了。他生起气来,这女孩不知道什么叫危险吗?出门之前,青狼可是龇牙咧嘴的威胁过他,要是他让闵姑娘少掉一,那他麻烦就大了。

 这趟路一来由于闵十分重视,二来又事关哮天村的福祉,为了避免无谓的状况,高腾云力阻青狼随行,他哪里肯?两人都翻了脸。

 “哮天村有问题,需要闵公诸社会;何况…”高腾云抬出撒手“你不希望闵顺利完成她的工作吗?你不希望她好吗?反倒破坏她?”

 这话哪需要高腾云提醒?青狼心里面比什么都明白,他迢迢越过-百年来到这个时世,为的是了自己的心愿,看真真一眼,他了解自己无能也不能干涉到她现世的人生,何况是破坏?铁青着脸,但青狼让了步,换的条件是…高腾云一定要把她看好。

 结果才上山,他就把她看丢了!斑腾云匆匆披了雨衣上山,雨越下越烈,山路很泥泞,到处都是倒木枯枝,走来相当辛苦。他想她又到村子去了;灾变之后,那地方现在根本没有人。

 一路的呼喊,可是一直到进入荒芜的村落,都不见闵的踪影。高腾云却在上崖的小径上,发现一件砖红色雨衣,被雨水打泞了。是她的。

 老天,她爬上断崖去了吗?愈近崖顶,风愈大,扑得人透不了气。岸上落了暮色,一片惨绿的风雨,却空无一人。

 他对着虚空大喊:“闵!”

 传回来的还是虚空。她不在这里。

 这时候高腾云涸岂急了,转了身要下崖,忽然有人出声:“青狼…”

 他猛回头,崖上仍旧空,只有飘摇的树影,那树影…高腾云赫地倒一口冷气…老天,那不是树影,那是人影,临在崖边颤巍巍的,快被大风扫下去了!“闵!”他没命的冲上前。一个不小心,一个力道太强,他抱着她,两个人都要翻落崖下。

 斑腾云把闵狠狠拖离开崖边,她浑身透了,在他怀里猛发抖,而他抖得比她更厉害。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吼着,把她抱得紧紧的。“你把我吓死了,你把我吓死了!”

 她傻愣愣的,脸上雨水淋漓。“有人…在这崖上叫着我。”

 斑腾云这一听心都凉了,不回头瞧。这崖,正是二百年前,青狼晒雨淋,四天四夜苦思真真的地方,正是巴奇灵大巫师作法,飞度时空把青狼送到现代来的地方。

 怕是前世的记忆又来拨她了。

 斑腾云见闵这副狼狈相,对她是又怜又疼,一秒也不想在崖上逗留,把她的砖红雨衣绍她披上,忙牵了下崖。

 不料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下方的一条山沟水已经涨上来,成了湍了。

 “不能过去,太危险,”他说。没有别的下山途径,山里又已是黑沉沉的,他手里的女孩冷得直打颤。当下他决定“走,上头有个蝙蝠,我们今晚待在那儿。”

 “蝙蝠?我不要待在蝙蝠里!”闵叫起来。高腾云却笑了。她显然恢复清醒了。

 “蝙蝠老早没有蝙蝠了。”他说。

 而且内出奇的洁净,脚下一片柔沙。他让闵坐下来,匆匆出,不久,用雨衣包一大捆木头、火种回,是由残破的家屋搜罗来的。

 斑腾云生火的技巧还很纯,很快的,闵便笼在一片洋洋的火光中。

 由他敦促着,她把漉漉的外套、衬衫了,单穿着白色背心烤火。

 下的衣服都挂在架起来的树枝上,高腾云自己打着赤膊,火光在他的膛上闪着,使那结实的肌理像在跳动。

 “觉得好点了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又嗫嚅道:“我给你惹了麻烦…”

 他望着白背心底下玲珑起伏的曲线,嘴角又带起一边的笑意。“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可能不是麻烦,而是机会。”

 火光的殷漫上闵的脸,她嗔问:“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有时候不是,”高腾云把她拉过来,吻她极娇柔的,吻得她轻叹,整个人安顿在他怀里。这时候他才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就自己跑上山来?”

 “我本来只是随意走走,”闵又叹一下,娓娓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像被牵引着,一直往山上来,一直…爬上那座断崖。”

 “你说…有人在叫着你。”

 “是有人在叫着我,我有那种感觉!”她楚地说。“好几次了,也不止在这里,我会突然听到呼唤,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哀愁,一种凄恻,整个人变得又茫然又伤心,好像跟自己最亲的人失散了一样!”她抬眸看他,眸中隐隐有泪光。“你知道吗?这种感觉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你,我就觉得和你似曾相识,好像,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你!”

 这番话,比起青狼说起前生之事,还要更震憾高腾云。也许他是直到此刻,对于青狼与真真,他与闵,这前生今世的情爱牵,才真正的信了,认了,也接受了。

 他将闵拥紧,下巴靠在她的发上,觉得眼眶发烫。“也许,也许我们真的上辈子就认识了…”

 那沙哑的嗓声引得闵挣开来,仰脸看他。“高…”她轻轻唤,伸指去碰他刚落在颊上的一滴泪。“你为什么哭?”

 罢落泪的一对深眸闭了闭,他必须牢牢地拥住这女子,才能稍微控制内心腾的波涛。

 前世曾经生死相牵,今生他们又来相认…唯有这样才能说明,为什么他几乎是第一眼见到她,就爱上她了。

 他睁了眼深深看她。“我想到我们族里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他将她深深拥着,移近火边,因为有这团暖焰,因为这样相依着,他们再不觉得寒凉。

 “很久很久以前,哮天山上,同样一个风雨加的夜里,同样一座黑幽幽的山,有个叫做青狼的哮天战士,慢慢的升了火,火堆边昏着一位很美很美的汉人姑娘,名叫真真,她是青狼的敌人,她是他劫入山来的,青狼,却爱上了她…”

 营火轻爆着响声,高腾云的嗓子低沉而柔软,闵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在听他说故事。是他的嗓子太扣人心弦,还是这故事太教人惊心动魄?一段段,一节节,近她的心,撼动着她,她觉得双开始颤抖,眼睛热烘烘的,不知在什么时候,泪,淌了脸。

 喜起了骇人的剧变,酒里埋下杀机,真真已是劫数难逃,然而,她要青狼…她心中唯一的男人…举起刀子送她后上最后一程…“不…”闵惊悚地抓着高腾云,含泪要阻止他,彷佛如此能够改变悲剧。可是高腾云无能为力,声调沉沉的说下去。

 再怎么碎心,怎么叫喊,怎么不甘与不愿,青狼仍然必须做承受最大痛苦的那个人。他已经无法看清楚,热泪滂沱中,他的刀,送入真真红色的口,那一刻,青狼觉得自己也随她一起断了魂…而那条幽魂从二百年前一直哭泣到今天,高腾云彷佛还听得见。他把闵抱紧了,感到凉,原来是她在哭泣,泪水浸着他。

 “亲亲,不要哭…”他让自己贴紧她,像在依靠她,他的泪意哽在喉咙。

 她鸣咽着“老天…为什么这么狠心?”

 “不,”高腾云把她的脸捧起来,试着安慰“老天不狠心,它另外做了安排。”

 “它…让他们团聚了吗?”闵幽幽问,她的一张脸,因为染泪,显得小而凄楚,摇颤的火光映上去,她也像在摇颤。那副脉脉的眉眼,含着幽情,带着悲切,是如此的真。

 一股惊震袭向高腾云,他想叫出来…就像真真!她就是真真!他不由得用力将她搂住,哑着声喊:“它让他们团聚了…它让我碰见了你,找到了你!”

 他扳下她的头,随即把嘴覆上去,吻她脸。宛如压抑了百年的相思,百年的深情,现在完全爆发开来似的,他挡不住那道力量,她也挡不住,只能被它卷去。

 蝙蝠里的一团火,烧得正烈,他除去她身上剩余的衣物,他受不了再有任何隔阂,他要跟她贴紧,跟她相亲,像他们从来,从来没有分隔过!黄沙地异常的柔软,闵躺下来,被高腾云身与心双重的温暖所覆盖,他的吻、他的爱抚,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浓烈、无法取代的情感。

 这不像是他们的第一次,这像是苦劫之后的重聚,心酸里有无尽的甜蜜。

 当这男人嵌进她的身子,彷佛同时也嵌进了她的生命。

 她啼唤他的名字,终于觉得,和她找了好久好久那个最亲爱的人团圆了。

 她是听着鸟叫声醒来的,一双深浓的笑眼正看着她。

 她和这双笑眼的主人偎在一起,他怕是醒了有段时间,已倚起上半身来。

 柔亮的天光斜照入,就照着他;他一副宽肩,全膛,比昨夜在红焰下看来,还要更显得英

 昨夜…闵的脸蓦然变得红馥馥的。

 斑腾云忍不住靠过来亲她。“你是想到和我想到一样的事吗?”

 别过脸去,娇声啐道:“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他笑,把她扳回来。“这句话你昨晚上就说过了。”他细细啄她的,一片瞠朝她去,再度覆在她那柔滑起伏的的陵上。

 闵带点的说:“昨晚上你说了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给我听,那是…真的事吗?”

 这时高腾云仰起头来,凝眸端详她。一头鬈发昨晚被雨淋过,现在干了,蓬松而调皮的披在额上,下边的眉眼分明,一向甜美,但因为与他经过了一夜,被他如此亲密的搂抱在怀,她那眉梢眼底不能不蕴起一缕娇羞…曾经被高腾云认为像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如今,十足是个女人了;活在这个时代,聪慧、快乐而有生气,与久远的过去没有牵连。

 这也就是高腾云打一开始,便抱定不告诉她前世的因缘,不让前世的悲憾给她的今生造成任何一点影响的原因。高腾云要她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他要她有永远美丽的一生,不许哀愁再来侵害她。

 “故事就只是故事,”高腾云一双胳臂将她圈着,吻她额头说“它能够让人感伤,却不能对人生造成影响,懂吗,小可爱?”

 小可爱愣愣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看他,忽然出现一副真正可称为“可爱”的样子来…她红着脸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挣扎,挣开后,发现除了覆身的两件外套外,她是身无寸缕的一夜睡在这个男人怀里,霎时脸孔越发透红了。

 “你那故事或许不会对我的人生造成影响,”她咬“你的影响,却大了!”

 话说得像在怪他,却含着羞嗔,高腾云心波动,伸手把她抓回来,又在黄沙地上了。

 “你不知道吗?我爱你,从第一眼就是了。”

 闵一双眸子变得蒙蒙。“我以为那时候你恨我呢,害我难过得差点死掉,”她把纤臂一勾,勾住斑腾云的颈项。“没有女人希望自己一见钟情的男人恨她的!”

 香送上去,两个人又结在一起。很难判断这样一,又过了多少时候,一直到下方远远传来呼叫声,这里的息似乎才刚刚平抚呢。

 斑腾云先穿衣出去,让闵在后头慢慢收拾。是老村长带了人上山来找,一夜为他们担心。

 等到闵姗姗而来,天空残留的一点昨夜的乌云,也散净了。这样明丽的天色下,她那对眸光有点曲折,不太能够直接与高腾云对视,不巧对上了,马上飘来一分红云,云底下又像是笑,又像是嗔。

 斑腾云笑在心头上。

 啃过干粮,一个行动敏捷的族人,回村子为闵取来她的大包包。不仅闵迫不及待,老村长也急于带她去了解情况。他是有问必答,却有一桩疑问怎么也想不通。他领着众人到现场。

 照说,村子后方是一片扎实的天然林,地层抓得牢牢的,没有崩塌的理由,其他的垦植地和村子又有段距离,如此,半个多月前那场惊逃诏地的土石,究竟怎么来的?高腾云不死心,攀越崩塌处查看,只见黄泥从溪谷一路绵延下来。于是大伙儿顺这道泥流行上游走,要把源头找出来。

 大约跋涉半个多小时,一名打头阵的族人去了又回,催赶大家登上高处去看。在小山陵上,闵发现几个布农人都瞠服望着溪谷对面一处大型工地。

 “我三个月前还来过这儿,”老村长错愕极了“对面山头还好好的。”

 现在,整块山头夷为平地,出光秃秃的土层。或许是近有雨,工地停了工,不见半个人,但是各种庞大的机具、挖土机都停放在现场。

 “一个爬上岩块的布农人指说:“他们是从另一面新开一条林道上来的。”

 斑腾云则观察着下方,眉头攒得极紧。“挖掉整个山头,废土废石就近倾倒溪谷,结果,来了一场斑达一千公厘的暴雨…”

 喃喃的,闵接下去“把这些堆积在溪谷的废土石,整个冲刷到了…”

 “哮天村。”高腾云完成结论。

 一阵凉意爬上来,闵看着高腾云,讷讷道:“半个月来,我们一直把灾变原因归结到滥垦滥伐,这推断并没有错,只不过“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带着歉意“元凶不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闵已旋过身去,他叫:“闵,你去哪儿?”

 她钻过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处。“拍照,”她手忙脚拨开蔓藤,四处选位子。“我要拍工地,拍这些可恶的废土石。”

 “我来帮你。”高腾云一下来到她身边,伸手要拿她的相机。

 这可犯了一个错。闵抱着相机闪开“不,”她极傲然地说“我自己来。这是我的工作。”

 然而过一会,从他肩下经过时,又轻轻呢哝一句:“高,谢谢你。”

 怎么听都觉得像个亲密的私语,高腾云蹙着的眉心还来不及舒开,嘴边的笑意已泛起来。

 大伙儿在这处来历不明的工地,盘桓半,议论纷纷。高腾云陪着闵做现场拍照,寻找蛛丝马迹。午后,一行人回到山脚下的小学营区,仍然群情愤。

 望着这一张张布农人黧黑的脸庞,含着山林的风霜,闵下了决心,并且允诺老村长,一定全力追查事实,仗义执言。

 趁最后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天色,他们打道下山。闵一路还忙着翻看她抄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后来,她才注意到他们的车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讶问道:“怎么了吗?”

 “没怎么,”高腾云马上答说“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区就好。”他却又往后视镜瞄了几眼。

 闵坐在车上不疑有他,也未觉察镜上有条落后的车影子,时近时远的跟着他们。高腾云心里透着狐疑,彷佛那部尾随的车不是个凑巧。

 晚上九点多,终于回到市区。错过一顿饭,干脆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锦河粉,带回宿舍。

 谁知高腾云绕来绕去,偏找不到一个停车位,和宿舍有段距离了,他急躁起来。不该把闵一个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虽然尾随他们在山路上绕的那部车,进了市区便不见踪影,证明是他多心,他还是一时很难笃定。

 要是被拖吊,就让它罚吧,高腾云心一横,把吉普往路转角的黄线区一停,便急急回头去找闵

 昏暗的街灯下,她只是纤细细一道影子,显得从后方悄悄近她的那个黑影,特别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腾云就像一头豹子一样往前窜。重重一声撞击,闵一吓,猛回头,见到人行道上倒了两个四脚朝天的男人,嗯…正确一点说,是一对布农族表兄弟。

 她住眼睛研究他们俩,问:“这是你们族里见面的仪式?”

 一个抱肩头,一个闪了,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脸都是遭到无妄之灾的表情,冲着老高吼:“你干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干嘛偷偷摸摸接近她?”显然高大哥也觉得他没错。刚才远远的看,他还以为…还以为…“哎,哥儿俩,别发生误会,青狼是出来接我们的,”闵赶紧打圆场,从包包里拎出一瓶小米酒,对青狼笑盈盈。“喏,村长的好意,我特地带回来给你!”

 就算闵带回来的只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动得掉眼泪。他马上拔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非常足的说了句布农族谚语:“美酒是老实人做的…村长一定是好人!”

 闵只笑着挽住青狼。

 斑腾云跟在他们身后走,略有点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觉得每回他们三人在一块儿,似乎闵和青狼就要来得亲密些…做人也别太小气了,高腾云马上调整心态,青狼早晚要走,闵肯定是他的女人,这会她和青狼亲密些,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啦!想着,高腾云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揽,硬把闵从青狼臂间揽开,大剌剌把别人的变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这里他做了最佳的示范。

 接下来,青狼一双锐目便不时通视高腾云,没有点胆子,还真会被他吓死。不过高腾云也豁出去了,他总得维护自己的权益吧?何况男女感情的事,还是分清楚一点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迟来的一餐。青狼要了解他们此行的过程,高腾云什么都讲了…独独略过蝙蝠一节。奇怪的是,他觉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像比什么时候都要犀利,可以把人穿透。

 时候实在晚了,高腾云催着送闵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着,又和青狼说了许多话…她还真的很喜欢他呢。青狼更舍不得,现在,他一次比一次舍不得她走。他的时间有限了。

 斑腾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不吃醋。

 那栋大厦就在报社隔壁,他坚持送她上楼,到房门口,再三叮咛她门户要小心。她正纳闷,他忽然把她圈入怀里,就在这条灯淡淡的廊上吻她。

 应该是吻别,没有想到情致却越来越绵,闵不是自己立着,是由他撑持着,整个人变得又软又腻,她的嘴沿他下巴来到他暖暖的颈窝。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不起这张温润小嘴那样子吻着,他附在她耳畔,道:“亲爱的,再继续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闵昂头,蒙地看他。“我要…有个人抱我进屋子。”匿着声,自己也不能相信说出这种话来。

 他把她抱进去,没有再出来。

 直至午夜,高腾云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带了点醉意,身上还隐约着一缕女人的幽香。

 因为悠悠忽忽的,一道门,遭到攻击,不能有防备。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墙壁,青狼一条古铜色胳臂就横在他咽喉上,只消一,他就呼吸不了。高腾云沉得住气,还能够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后悔,如果没把刀送给我,这会儿拿它来断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面色鸷。“我凭一双手就能断你脖子。”

 “突然又对我的脖子不顺眼,总有个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这位哮天战士如雷咆哮。

 原来,他看出来了。也许是高腾云和闵之间的气氛,变化得太明显,也可能是青狼委实太感…来到现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现在觉得被冒犯的,是高腾云。“这不关你的事。”何况那也不叫冒犯!“不关我的事?真真她…”

 “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经不再是真真。她有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际遇、全新的命运,她和二百年前那个哀怨不幸的女人,一点关连也没有了!”

 这番话一出,青狼宛如被当头一轰,他僵住苞块石头一样。她不是真真,她已经不再是真真…他的脑子里在空谷回音,一阵阵响着。

 他猝然把高腾云一放,歪歪斜斜冲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飞机…这怪物,几天来他已经看了…闪着光点从夜空画过去,然而夜空底下,仍有无数光点,那是城市在发光,即便深夜,这座城市依然闪烁生光,能够照亮黑暗。

 这与他所熟悉的山林、与他来的那个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真真,因他而死,爱他而死的真真,来到这个时世…也不再一样了。

 风来时,觉得凉凉的,这才发觉他留了二行泪在脸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但是绝不愿意真真再做一个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伤与不幸,他愿意一肩扛了,他要她在这个身世里,有全新的命运…像高腾云说的那样。

 不知何时,高腾云无声的来到青狼身后,看不见他的泪,然而风拂他的长发,他孤在那儿,悲凉而决绝,依然是英雄的姿态。

 他懂他的心,他了解的。这一刻,高腾云觉得他与青狼有着相通的灵犀,他们承受同样的痛苦,得到同样的喜悦,因为,这是相同的一条灵魂呀,迸发出来的是一般深、一般浓的情和爱!“我爱她,”他缓缓出声道“从一开始就是,见她的第-眼,就想保护她、照顾她、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对青狼保证“我会尽最大的心,用最大的力量,爱她,给她幸福,让她一生快乐,有我在,这辈子她不会再一滴伤心的眼泪!”

 青狼慢慢回过身,双眸幽深,注视他许久,然后问:“这些话,你对她说了没有?”

 斑腾云略有踌躇。“还没有…”

 “那你该对她说,把这些话统统告诉她,不是在这冲着我说!”青狼骂。

 “我会。”这一答,则万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没有睡,盘腿坐在窗前,他的脸容映在结了薄的窗上,冷肃,但是平静。

 望过去,上高腾云睡着,眉目深刻,彷佛梦中仍然有着惦念…惦念的是青狼给他的托付,他们都深爱的那个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张惦念的面孔上。青狼信任高腾云。他晓得时候一到,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只求、只盼,那个时候不要来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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