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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月后,乐企的病情渐转乐观,不需人搀扶,已能独自行走,唯独眼力还是没有进展。

 而出乎窦惠之料,拓跋仡竟然情愿留在这里,接受她父亲的聘应,以依附人身分暂居窦家,直到他偿清债务,只是这项债务的范围,不仅十三张羊袄,还包括他十二名族人的食食宿、医疗,外加每一个小时的语言文字训练等费用。

 所以将算盘一敲后,他得待在窦家两年,身兼二职,才能偿清这份人情债,另外,若窦家有宴客,需要人弹奏乐器的话,他们会有额外的薪水可拿,只不过是照场次算的,如此林林总总的条项全书于契约书上,一个签字,另一个盖大拇章印,而窦惠是他们的见证人。

 窦惠虽然不高兴,但不得不佩服她爹的老巨猾,能悉拓跋仡的个性,让他无怨尤地签下那张卖身契。

 于是拓跋仡便带着族人在窦家落脚了,他与族人被要求换上洁净的衣服与靴鞋,头发必须梳理整齐,不得披头散发。

 其他人在几个月之中慢慢学会了汉语和鲜卑语,所以窦宪便为其他人安一些工作,以利他们攒点本钱,而乐企的进度是最慢的,窦宪便以省钱为由,把老师辞退,亲自教授乐企。

 而窦宪之所以会这么殷勤,无非是想搞清拓跋仡的身分。

 但乐企并非省油的灯,也就装疯卖傻地绕着圈外话聊,由于乐企的天文地理知识非常丰富,日子一久,窦宪反倒爱听对方的经历,原本想套话的意图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很幸运地,窦宪发现乐企爱喝麦酒,但酒量却奇浅,每当他喝不到三个木碗的酒后,就开始含泪痛哭,抱着窦宪说起醉话,起初窦宪当自己是鸭子听雷,久而久之,他就连哄带骗地要乐企用汉语跟他对话。

 一天一句、三天一行、五天一段、十天一篇,一个月后,窦宪就完全清这批匈奴后裔的来历了。

 拓跋仡出生于北匈奴西迁支脉的贵族王朝,母亲是匈奴王的掌上明珠,父亲是匈奴王前的重量级贵族,虽然国已破、家已亡,但这小伙子尊贵的身分仍然可以成立。

 窦宪并不是势利鬼,但是世族之间通婚,首重门当互对的观念在这个胡汉共生的北朝社会,仍是一道难以跨跃的鸿沟,就算他行事再怎么有弹,也不敢违逆这一项原则。

 如今知道拓跋仡的真实身分后,窦显篇心极了,他期待能挖出更多的消息。

 另一方面,窦惠似乎被窦宪足了,平时不是与母亲待在后花园的厢房学女红,就是看书、习字,过着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

 所以前半年,她和拓跋仡正式照面的机会简直是零,但这不表示她没在私底下观察他。

 这半年间,受到汉化影响的拓跋仡,变得斯文了些,再加上他英的面容与豪气万千的神姿,很快地倒不少窦家的奴婢,女孩子口耳相传,他的英名与好运就这么地窜出了窦家府,不胫而走地飘出永和里,最后整个洛大户人家里的女婢都知道他这号人物了。

 每当晴郎的早上,拓跋仡会骑着“来去”率领窦老爷的爱驹打从窦惠厢房后的小花园经过,迟疑地在水泻亭台处连片刻后,才慢慢出侧门,朝城外的洛水岸奔驰而去。

 而那些想看他驰骋青草畔的傻婢女一抢到洗衣的机会,便要抱着竹笼出城,跑到洛水与伊水接头的河桥边,浣纱捣衣,以至于河水两岸蹲聚了红一等着他青睐的洗衣女郎。

 可叹落花有意、水无情,心无感应的拓跋仡把这一切当成常态看,一溜完马,正眼也不瞧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便潇洒地掉转马头,回家去了。

 他将七匹马儿赶进马厩后,开始刷洗的工作,不到片刻,窦老爷就遣人传他进正屋,解释从今起,他不用再当马夫了,直接调进府邸苞着赵廉学做管事。

 所以他的职前就业训练的第一要务,便是学习。

 窦老爷帮他安排的课程相当密集,包含了礼、乐、、御、书、术等项目。

 箭、骑马、驾车他虽然精通,但毕竟是与大自然相结、抗衡后的成就…不是生就是死,既没有规则可言,也谈不上美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他还是得重新学习。

 拓跋仡也曾纳闷,为何当个管事,还得学这些有的没有的玩意,所以决定上完这堂课后,就去找窦老爷谈个清楚。

 现在,他端坐在一间书房里,等待老师。

 木门被人一推开后,一阵淡淡的幽香飘了进来,他掀起一道怪眉,两眼低垂地静坐席上,心里则是对这位娘娘腔的老师感到不以为然。

 待一道浅缘闪过他眼角,坐进他对面的位子后,他才懒懒地卷起眼廉。

 瞪眼一望,看见来人的模样时,他吃惊得不得了“窦惠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

 窦惠将文房四宝放妥后,两手微阖地搁在桌面上,一本正经地回答转他“来教你识字啊!你不我这个老师吗?”

 “不……”拓跋仡难得不知所措,隐藏积在心中多时的喜乐后,他盯着窦惠的眼睛说“我是说…我很讶异,老爷…你父亲竟然肯让你来教我识字,希望你没为难他才好。”

 窦惠眼一偏,躲开他那两簇炯炯闪烁的黑眸,不假辞地说:“我才没为难他,是他求我来教你的,现在,我们别浪费时间,开始上课了。”

 她打开书扉,默不作声地为他准备教材。

 而拓跋仡则是发呆地看着她,她生疏的态度和半年前比起来,简直是天地之别,但她冷淡的容似乎比印象中的人儿更加美丽了!

 拓跋仡想不透,为何她看起来就是有些崭新得不同。

 是因为长高了吗?

 拓跋仡瞄了她的头顶一眼,确定她的确是长高了一些,但是他不认为那是重点。

 是她胖了些吗?

 他马上朝她的部瞄了去,赫然发现那才是重点所在!

 小妮子的部凸出来了!难怪她会这么忸怩,这份认知让他的脖子也顿时红起来。

 感的两个人都体会出那一份尴尬,窦惠抖着手,摊开书本后,久久不语,最后一滴泪水才悄然滑下脸庞。

 拓跋仡全身竖立地张大嘴,紧张地说:“喂!如果你不想教我的话,没关系,我跟你父亲说去,我可没有欺负你!你别哭啊!”窦惠闻言猛抬头,淌着泪的眼睛便开始如雨而下了。

 拓跋仡一蹬足,倏地起身,紧张地在草席上走来走去“喂!你这样莫名其妙的大哭,把我吓到了,或许,我该去找你爹…”

 “不要…你不要走…”窦惠哭得悲哀,那种细细低啜的频率和拓跋仡的耳朵产生了共呜,将他慌张的心安定了下来。

 最后他踅到她身旁,小心地盖住她的小手,安抚说:“我不会走,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怎么了,否则我会紧张的。”

 窦惠一听,倏地自他掌下回手,扭身过去,不睬他。

 拓跋仡为她这种搞怪的子翻了一个白眼后,耐着心来到她的另一侧“你这样的哭,会让人发神经的,或许我该出去散个步,等你回复正常后,可听你说吧!”

 窦惠回头,可怜地说:“我不可能回复正常的!”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日子了!连你刚才看到我的丑样子,都像是被鬼吓到似的,我不要前面长出那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要那种痛得快要昏过去的感觉,如果长大就得忍受这些不适,那我情愿不要长大。”

 拓跋仡似懂非懂,但尴尬的成分居多“我并没有被你吓到啊,嗯,也许有一点吧,但绝对不是因为你丑,而是因为…因为你变高,变得更漂亮了!”

 窦惠抬起濡晶滢的长睫长,睨了他一眼“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拓跋仡的一句安慰,让躲他五个多月的窦惠破涕为笑了“我以为你会讨厌我变了样子,所以连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啊!你就因为这么丁点小事,避我半年啊?我还真是服了你的小心眼哩。”

 拓跋仡总算笑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擦干她的泪,但猛然想起自己的身分时,又顿收回手。

 这回窦惠没有跟着他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看着看着,一滴眼泪又无声地滑了下来。

 拓跋仡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于是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看,现在他知道女孩子的泪珠通常是不白的,她哭,不是在跟你做无言的抗议,便是在争取你全部的注意力。

 “你…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窦惠咬着问他,口气带有几丝责备的意味。

 然而拓跋仡不喜欢被人责备,尤其他没做错事的时候“我想留,就留!而我以为你也是希望我留下来的。”

 “我才不希望呢!”窦惠很快地否认他的说法。

 拓跋仡眉微蹙“所以你并不在乎我和我族人了?那么你干么又要手管我们的病!”

 “我不惯于见死不救。”

 “那么何不假装我不存在,继续躲着我!”

 “可是我没办法,”窦惠用力摇头后,俯趴在矮桌上,坦诚了一切“我没办法再躲着你啊!这些日子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出去和你说句话,但又碍于自己的样子,厨房里老在传女孩追你的闲话,起初我半信半疑,结果小梅和鹊儿来求我教他们写字条给你时,让我不得不信了,你有赴约对不对?”

 “赴约?”拓跋仡歪嘴斜眼地重复她的话,好久才说:“赴什么约,我大字不识一个,纸条一掐,就掉了,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喔!你不知道?”窦惠一听,头一弹起,整个小脸红得像个烙饼似地,小手慌张地磨着大砚“那就算了!咱们上课吧。”

 拓跋仡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轻按在她的手上,礼貌地阻止她磨砚的动作“今天一定得上课吗?我们可不可以把话先说清楚呢?”

 “爹爹会怪我没尽责的。”

 “老师的责任就是在解决学生心里的疑惑不是吗?要不然我无心上课。”

 “好吧!那你赶紧问吧!”但是窦惠的表情却没有催促的意思。

 “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行,我不能说。”

 “那你用写的,反正我现在也看不懂,等我识字后,也该好一段时间了,那时你就不会那么尴尬了,不是吗?”

 窦惠想想也对,拿起笔润了墨,就写了一行小字,轻轻一吹后,递给他瞧。

 拓跋仡眼不眨地将纸摺了起来,进自己的衣袋里,说:“就等那么一天!

 我会勤加努力的。”

 “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吧。”窦惠说。

 “不行,我心里还是有话想说,不说憋着会痛。”

 “那你就赶紧说!”窦惠双拳紧握地敲在矮桌上。

 “我之所以想留下来,全是为了要再见你的面。”

 窦惠反抗地驳斥“你说谎!你留下来全是为你的族人!”

 “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谎!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会直接告诉那个人;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算打死我,都休想要我去理睬对方。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你不是就想听这些话?”拓跋仡忘了眼前的窦惠正值别扭的阶段,直来直往地问“你是真的因为身材变了才躲着我吗?”

 窦惠心跳裂,犹豫了好久,才回答他“一部分是。”

 “那么另一部分呢?”

 “我还没理出头绪来。”

 “讲!依你的个性,若没理出来的话,绝对会继续闷在房里的。”

 窦惠看了他严肃的表情后,深一口气“我从小是打定主意要出家的,但现在我不太确定那个主意是对的,因为我起了彷徨之心。”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

 窦惠不安地撇过头去,拓跋仡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才以沉稳有力的音调评了一句“你的话有问题,你该说,你确定不出家的主意是对的,因此,你已不再彷徨。”

 窦惠仿佛被人点住似地,一动也不动,只有那双灵活的大眼转左又转右地透出她的挣扎。

 拓跋仡趁着这个空档,从袋里掏出一小包河谛,摊着大掌递到窦惠眼前。

 窦惠狐疑地瞄他一眼,往后挪了身,继续闷不吭声地耗坐一旁。

 见此景,拓跋仡不由得轻叹一声,当着她的面将红布的四角掀开,捻指间,一道银光闪入窦惠的眼角,将她好奇的眼睛吸引回来。

 只见一支小巧玲珑的玉银钗横躺在光滑的河谛上,窦惠终于肯看他了,但聪明的眼睛里却充笨笨的疑惑“你这是…”

 拓跋仡朗地笑“送给你,这是我欠你的,两个礼拜前就该给你的,但你老是躲着我。”

 “不行,我不能要!”窦惠一径地猛摇头。

 “不喜欢吗?”拓跋仡的笑脸一下子被她的反应冻住了“啊,没关系,金铺老板说可以换个样的。”

 “即使换个样,我也不能要。”

 拓跋仡的硬脾气又被她了出来“哪有这种事!这玩意可值我全身家当,只差没把衣当出去!”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要,你辛苦工作了近半年才攒了一点钱,竟花在这种东西上。”

 “钱是我的,随我高兴花,而且这是我的心意…当然,比起你丢掉的那支,这支玉钗可能寒伧了些,但我跟你保证,钗头上的玉石小遍小,但是块好料,就跟我的感谢一样。”

 但窦惠仍是不肯接受“只要你说声谢谢就够好了。”

 拓跋仡沉默良久,才说:“你难道没想过,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谢你,男人通常喜欢自己心仪的女孩打扮得光彩耀眼,如果又能目睹对方戴着自己送的东西的话,那是无上的荣宠,这是一个最卑下的乞丐唯一能强扮天子威仪的方法。”

 “别胡说,你才不是乞丐!”

 “你再不把这玉钗往头上的话,就快是了!”

 “我说我不能要,又不是不愿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贬抑自己。”窦惠翘起小嘴,猛地拿起玉钗就朝头顶上的小髻戳了去“高兴了吧!”

 “当然,你让我做了皇帝,怎会不高兴?”话说完,拓跋仡得意地笑了,慢慢地欣赏窦惠的俏模样,赞了一句“漂亮!你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以后娶到你的人可幸运了。”

 窦惠本来要回他一笑的,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又顿时变了脸说:“我才不要嫁别人!现在,咱们可以上课了吧!”

 拓跋仡瞄了她郁郁寡的表情,颇识时务地阖紧了嘴。

 毕竟,窦惠嫁不嫁“别人”无他置喙的余地。

 经过那次的剖心交谈后,窦惠与拓跋仡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微妙。

 拓跋仡努力不懈地学习认字,尽心克勤地工作,三餐温运动量又大的他长得殷实壮硕,明显是个成大人模样了;而窦惠是一天比一天美丽了,也许是有了种花人的悉心关照,她就像一朵绽放在枝桠上端的木兰花,尊贵得让人不敢任意上前品玩。

 拓跋仡小心翼翼地隐藏对窦惠的爱慕之情,若非必要,他不会主动靠近窦惠,甚至连护送她走访寺院时,都是必恭必敬地站在她的后方。

 尽管两人费力地保持这样的主仆关系,不肯轻意越雷池一步,但是四眼会,难免要传递一些只有对方知晓的讯息,那些讯息复杂难解,能令相思人徒增酸中带甜、苦中带甘的情愫。

 窦惠也曾想把这种感觉告诉父母亲,但是又怕受到阻挠,不敢声张,最后,是为娘的感,向丈夫提起女儿的不对劲,才知道窦宪已经注意那一对年轻人好些时候了。

 窦宪虽然暗乐良久,唯恐打草惊蛇,佯装不知情。

 此时窦家近三百年的房舍已渐老旧,窦宪有意将主屋迁出洛城外,征询不少土木师的意见,当然也包括拓跋仡的。

 拓跋仡以年少游走西方的见略向窦宪建议,采用较硬的花岗岩做围墙,并画了一个攻防俱佳的碉堡图,无意间展现了他战防的天分。

 对于他的这种天分,窦宪不想将它扩大,他只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安分守己地待在窦家,好好照顾他女儿就行了。

 银苇飘霜,秋去冬来!时节已入冬至,吃了长生枣汤圆后,窦惠又长了一岁,稚气仍然未,但仪态矜持,也不再吵着要当尼姑,窦宪遂松了一口气。

 结果上元节还没过完,关东的崔氏和关中的柳氏三番两次派人抬了黄金千两、银绢百疋上门来提亲,窦宪以小女年纪尚幼不谙礼数为由回绝了对方,但这种借口今年用了,明年再用就不通了,况且三月时,他受皇上之命,得北上平城一趟,评议司徒在教化旋政上的缺失,所以急着将拓跋仡和女儿送作堆。

 他左思右想,决定不择手段,再为拓跋仡开辟一门新课程。

 “什么?老爷要我一点时间来上课?”拓跋仡望着窦宪,眼里尽是诧异“可是我即将忙着监督新屋的进度,可能不出时间来。”

 “不会用到你白天的时间的,这回我给你加的课程是天文学,虽然乐企传授给你的观天知识非常丰富,但是那套理论会因为地形不同而有谬误,所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你将在此地生,基本的二十八颗星宿总是要能分别,本来我是打算亲自指点你,但因公事繁重,只好另派高徒教你了,今夜戌时,西厢顶楼阳台上。”

 “是!”拓跋仡谈不上快乐与否,只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差,除了消耗他过剩的精力外,也可防着自己老是胡思想,抱着枕头攀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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