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蛰伏与躁动㈤
赵诚的愤怒不是没有理由的。
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卖力地去做。然而揭发贪官污吏,惩
缉凶之后,更应该做的是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身为君王,只要他智力不差,都不希望自己的帝国忙于惩处贪官。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帝国在飞速地扩张,直接控制的版图早就比最初那二十二个州的领土大二十倍,就是官员的数量的扩张及擢升也是飞速,而官员的
守并非因为治理国家的复杂化而保持一贯的水准。良莠不齐是常态。就是宰相们也陶醉于过去与现在的丰功伟绩,从食不果腹到如今的锦衣玉食,从低微卑
或者阶下囚到如今的堂堂重臣,蜇伏在内心深处的惰
出现躁动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赵诚想提醒自己的心腹们。
“听说正月十五上元节,有人办了场
岁宴,摆了七十席酒宴…”赵诚道。他话还未说完,高智耀的脸色变了变,忙承认道:“臣知罪,臣孟
,臣…”
斑智耀
吐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那摆了七十席酒宴的就是他高某人,原因是他的小妾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心情高兴,他又身居高位,想要与他走动、拉近关系的人如过江之鲫,凡是官员要是不在他这个官拜少师、中书左丞的大官面前出现,那说明那位官员还是不入
的。
“启禀国主,高显达办酒宴,虽然人多了些,但臣敢保证显达绝不会收受下级官吏的贿赂。”王敬诚道。
“臣也敢担保”耶律楚材也道。这二人深知高智耀的为人,不认为高智耀有趁机收受贿赂的可能。
“哼,显达为人清正,孤也相信这一点。可是诸卿要注意了,高显达自己不收别人的贿赂,他能保证自己的家人也不收吗?”赵诚火气仍没有少一点,他从书案上抄起一封密函。甩到高智耀的面前“高显达,你大声念一念这个!”
斑智耀小心地捡起飘落在面前的那不过一页淡黄
的纸张。王敬诚瞄了一眼,见那张上印着一个虎形地图案,暗暗吃惊,因为那是四方馆撰写密函所专用的纸张。他因为曾主持过一段时间四方馆,所以才知道这一点。这密函是赵诚不久前得到的。
“去年十一月末。陕西行省韩安国之侄韩某。人称韩衙内。强买西域客商宝物。其中一串玉佛珠。乃用上等于阗墨玉制成。价值不下千贯。韩某只出价二百贯强买之。其时。西域商贾不
。奔走呼告。却无人接状。此事在长安一带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不了了之。
然今年正月。有人曾见中书左丞高大人之妾曾公开展示过此佛珠。不知是否乃韩安国所献…”
斑智耀地声音越来越小。脸色涨得通红。那串玉佛珠他也亲眼见过。只是自己宠爱地小妾说那是她娘家祖传之物。高智耀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知其中却有这样地故事。如果此密函所云不假。那么韩安国贿赂自己地小妾。其心何在?高智耀不敢想。那韩安国与他本就私
不错。早在赵诚入主中兴府之前。他们就认识。这韩安国大概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不少坏事。因而特意
好。以备不时之需。
就连有心帮他说话地王敬诚与耶律楚材此时也都闭上了嘴
“孤本以为韩安国也就是有些骄傲自
。不太检点罢了。却不料其人不光是不检点。而是无法无天。”赵诚脸色铁青。“耶律楚材。卿说说这是谁之过?”
“臣之过!”耶律楚材伏在地上。没有任何为自己辩护地打算。他身为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那韩安国在陕西一手只天。他却闻所未闻。以为天下无事。这只能说是他严重失职了。纵是给耶律楚材一百张口。也是百口莫辩。
“臣也有错!”王敬诚道。
“从之何错之有?”赵诚反问道。“卿是本朝第一重臣,何曾有错?”赵诚
视的眼神令王敬诚心中一颤。心说这一次赵诚是真的怒了,连忙承认道:“臣之错,一是御下不严,未能及时警醒;二是纵容奢华铺张,令风气变坏;三是…三是…不思进取,贪图安逸…”
“够了!”赵诚怒道“韩安国在陕西的事情,御史台应即刻查办,若是够杀头的,绝不姑息。三位都是孤的心腹,此事孤就不宣扬出去,留给卿等自省。卿等都是自视甚高之人,然而身为宰执,如同置身于刀山
林之中,一着不慎就会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如今大业未成,卿等却不能以为天下无事,可以坐享太平安逸。都起来吧!”
“遵旨!”三人这才起身,心中却是暗暗警惕。赵诚这次只是借机敲打一下这三人,原因是这三人皆是惜名如命知进退荣辱之人,否则轻饶他们无异于姑息养
。
那盐铁使陈时可与度支使刘中仍跪在地上,不知是否该起身。赵诚笑骂道:“你们二位也起来吧。”
“谢国主!”陈、刘二人战战兢兢地称谢起身,方才三位重臣被赵诚训斥地一幕令这两位与解盐一案
不了干系的官员胆战心惊。
“解盐一案虽然大致水落石出,但后续事宜却是更为重要,孤不想还有第二个谢良宏出现。”赵诚道。
“回国主,那谢良宏此前为州官时,官誉甚隆,为一方百姓所敬重。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主持解盐诸事后,却
出本
来,臣身为盐铁使,有失察之过。臣甘愿受罚”陈时开道。
“度支使也有官吏参与此案,与主谋勾结,贪赃枉法,臣亦甘愿…”刘中也请责道。
赵诚打断了他的话:“这种官面上地话还是休提!人之初,是
本善还是
本恶,由此可以知之也,朝廷的法度并非是防备君子。而是防范小人的,倘若朝廷的法度漏
百出,那就是勾引小人犯法,出现集体贪赃枉法之事亦不奇怪了。”
“回国主,臣以为解盐一案,御史办案时发现各种借据≌条、契约皆不相统一。印签又是五花八门,甚至只有私章,不见官印,或者只有官印,不见经手人的签押,积年的帐目错、漏之处甚多,字迹缭
,数目前后不一,出纳小吏又是如
水般更换。以致帐簿令人如置身云雾之中,纵是经手人也极难分辨。”耶律楚材奏道“故臣以为。贪渎之辈正是因此勾结孔目官、文书,要么巧立名目,要么故意做错帐、假帐、漏帐,利用朝廷款项帐簿不相统一之便,私
中囊!”
“朝廷诸部、各州大概也是如此吧?”赵诚沉声问道“正是如此!”众人齐声说道,这声音却是不自觉地小了很多。
“孤曾听密报说宋国端平元年,宋帝命尚书省设局审计户部财赋收支,下令编制《端平会计录》。去年又命各州府仿照户部会计式样,立簿记录出纳。每季送呈尚书省计簿房,作为考核官员的标准之一。”赵诚道“看来倒是孤忘了这件事情。宋人之过,我朝应警记,而宋人朝策之善者,我朝更亦效仿。从解盐一案看,我朝应该有自己的会计录,堂堂一个国家,计帐岂能是五花八门?主妇持家还需井井有条呢!”
“度支使司负责朝廷岁入岁出总帐。臣以为不如就命度支牵头此事,编制我朝会计录,令各部、司及各州县依定式记录出纳,杜绝私帐、错帐。”王敬诚奏道。
“那街市上地商贾大笔
易为防万一,都会到官府报备,依照固定地格式签约,市舶司也依此契约征税。”赵诚点头道“依孤之意,将来只要是与钱、粮有关的皆可有一套会计准则。听说有家财万贯的商贾想征得朝廷许可开钱庄。这确有必要。但若是私人钱庄没有统一的会计帐簿,官府何以查帐与征税?那存钱的商贾又何以确保自己地钱财不会被钱商贪污?唯有统一的会计准则。此事就由度支使司着手去办。务必厘清朝廷帐务,堵上漏
,令君子坦
,小人束手!”
“遵旨!”众人应承道。
“还有何事要奏?”赵诚又问道。
众人见赵诚脸上有不耐烦的表情,又想到赵诚刚出征归来,方才一番不悦,定是有些累了,便齐齐告退。
赵诚见臣子们纷纷退下,疲惫地靠在椅背之上,长舒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处理朝政人事,远远没有率兵打仗轻松,身前这几位重臣,他既授之以权柄,又担心他们会犯错,当然他要是只想做个安逸国君则是另一回事。
“大约这就是皇帝之所以常猜忌臣子的缘故吧?”赵诚自嘲道。
夜幕刚刚降临,王后梁诗若遣人来请赵诚赴长乐宫家宴。这殿中虽人口不多,但却也是真正有家地味道,赵诚、王后梁诗若、贵妃柳玉儿,新来的史、洪,还有赵诚的儿女们,就是太师、谏议大夫梁文也有机会来赴宴,他是王后的父亲,也就是赵诚的岳丈。
这是赵诚出征归来地第一次家宴,梁诗若为此精心准备了一番,倒无奢华,只是食物皆是赵诚一向爱吃的。
梁诗若早就听说史琴善琴,而那洪氏善舞,借此机会,特意让史、洪二人琴舞相和。这史、琴二人这同台竞技,也是各有擅场,琴舞相称,令众人大
眼福与口福。
“夫君真是好眼光啊!这样的美人儿,偏偏让夫君给碰上了。”梁诗若紧挨着赵诚小声地说道,意有所指,却不想让别人听到她与丈夫之间地悄悄话。
“哪里、哪里!”赵诚装作不知,故意道“还过得去,若是不入诗若法眼,不如送给别人。”
“夫君这说地是哪里话?”果然,梁诗若道“岂能说送出去就送出去,入了这宫门,那就是这宫内人。臣妾只是嘴上说说,岂能让臣子们笑话?”
“笑话什么?”赵诚故意问道。
梁诗若气急,悄悄地掐了赵诚一把,赵诚强忍着痛感,装作木头人,却不料被柳玉儿看到。那柳玉儿
不住笑了起来,惹得梁诗若面若桃花。
柳玉儿地笑声令正观舞听琴的太师梁文回首,这梁文自从地方回京入朝为官,常常打着探望外孙赵松地名义入宫,只是梁诗若仍然对他不冷不淡,令他百感
集。
不过,今
家宴梁诗若遣人邀他来,却令他极为高兴。
“太师最近身体可好?”赵诚见梁文又老了一些。
“托国主的洪福,老臣食
颇盛,身体一向极好。”梁文回首答道。梁文是第一任的陕西行省主官,在陕西极有威望,这韩安国在陕西的不法正是有人捅到梁文的跟前,然后赵诚才命四方馆地密探暗查的。
“听说有人争着想做太师的义子,不知可有此事?”赵诚问道“做了太师的义子,那可不就是国舅了吗?”
梁文的脸难得涨红起来,他的儿子们在战
中战死、饿死、病死,如今老来算是无子。但是身居高位,又是当朝正一品的太师,国王的岳丈,未来国王的外公,当然会有很多人争着当他干儿子。
“哈哈!”赵诚见梁文大窘地神态,大笑起来,这事他很早就有所耳闻。
“世上多阿谀奉承之辈,老臣虽老,然并非昏庸之辈,彼等攀
老臣,不过是求得荣华宝贵罢了。”梁文道“臣不会令此等小人得逞。”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三十年不到,梁文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王后梁诗若之所以对他如此冷淡,自然是他自己犯下的孽债,这让他追悔莫及。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当年不是贪念高位,也不会将梁诗若送入西夏宫中,那就很可能不会被送到大漠,然后结识赵诚。上天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儿子,却还留下一个唯一的亲人让他老来有所依靠。说不定,他梁文早就死于孤独之中。
幸与不幸,没有人能道出其中黑白。梁文面色悲怆,一时间老泪纵横。王后梁诗若努力地回忆着她那同父异母兄长们的相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让她怅然若失,只有眼前的老者才是最真实的。
“太师年纪大了,若是有暇,不如常到宫内走动走动。这宫中人口多了起来,需要有宗室之人担任大宗正之职,掌宗室德行、道艺及违失。”赵诚道,转头对梁诗若问道“王后以为如何?”
“臣妾不敢异议!”梁诗若点头道,算是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