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辅导室报告、辅导室报告,林郁芬同学、潘逸翔同学、唐士杰同学、高慕文同学…下课后请向辅导室报到。”
便播声在校园中回
,被点名的学生都是常客,有如例行公事来来去去,直到他们终于毕业或惨遭退学。
“喂!要不要去网咖?”
“我已经有约了,等一下要补考数学。”
“那我们先闪了,明天见!”
放学时间一到,学生们呼朋唤友、各有去处,也有些人准备前往辅导室,当然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反正说来说去不都一样?
“抱歉,我差点又迟到了。”江静文匆匆赶进辅导室,昨晚她熬夜研究资料,今天精神不佳,开会时还频打瞌睡,惹来主任白眼相向。
比她资深许多的方筱竹安慰说:“没关系,学生都还没来,你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准备。”
“谢谢学姐!”静文一边整理档案一边走进咨询室,等会儿她要跟学生单独面谈,必须先了解对方的问题所在。
自从大学心理系毕业后,江静文考进清传高中担任辅导老师,尽管才二十三岁,生
又带点迷糊,她认真的态度却让人印象深刻,也多少带动低
的工作气氛,毕竟要辅导高中生相当不容易。
这些时代的小大人,有思想、有主见、有个性,只是少了正确的判断力,尤其现代社会复杂,辅导内容除了学业、家庭、前途,更有暴力、毒品、两
关系等问题,即使老师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尽管如此,静文仍一头栽入这世界,凭着
腔的爱心,她相信可以创造奇迹。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来,走进一个高瘦的男学生,静静坐上沙发,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彷佛此地别无他人。
静文早已习惯这一幕,常有学生对她视而不见,以为她年轻就好欺负,但她的文凭可不是混来的,她要证明自己有能力!
忽然一阵风吹来,桌上档案随之飞动,她以双手稳住文件,开口道:“你好,我是江老师,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
如同往常,潘逸翔的心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他会来辅导室只是消磨时间,其实他明白这对他毫无作用,就像白昼不会懂得夜晚、大地也不会了解天空。
静文试着以温柔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有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从国中开始看精神科医生,现在你才高一,课业应该不太忙,希望你炒辅导室,让我们多了解你的身心状况好吗?”
听到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内容,潘逸翔才对她多看了几眼,虽然穿着灰色套装、戴着银框眼镜,仍掩饰不了她的清秀稚
,可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自以为学了几项理论就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瞧她那双灵秀大眼,应该有个美满的家庭,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对人
和世界都抱有幻想,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磨掉天真。
静文脸上仍挂着微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睡眠、饮食、上课都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想跟老师说的话?”
他冷冷回答“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先搞清楚再来上班,别浪费学校的钱!”
静文被他吓着了,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个难题“咦?你不是高慕文吗?”她仔细比对照片和本人,虽然脸上都有五官,却毫无相似之处。
糟糕,她拿错档案了!身为辅导老师,没确认学生身分就讲了一大堆,等于是公开他人隐私,这下怎么办才好?
事情变得有趣多了,潘逸翔嘴角微微扬起,他倒要看看这个充
爱心的老师,究竟会直接认错或老羞成怒?据他了解,大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静文脸上一片粉红,怯怯站起身“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而且…我不小心说出高同学的情况,请你代为保密,不要
漏出去,可以吗?”
潘逸翔冷哼一声“你是怕我告诉别人,才这么低声下气?”
静文听不出他的讽刺之意,她
心愧疚,深深鞠躬说:“我等会向主任报告,我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应该自请处分。但是…关于高同学的情况,我不希望他有被出卖的感觉,才请你代为保密。”
“是吗?”他很怀疑,这女人的话能相信多少?直觉告诉他,人
天生狡猾,不管外表有多单纯。
“抱歉,我现在就请主任来处理。”静文拿起电话,按下主任的分机。
“等等。”他及时切掉电话“你要辅导的是高同学,那我呢?坐在这里听你说了一堆废话,不是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我会请别的老师再跟你约,真的很不好意思。”她再次鞠躬,内心揪痛。
“算了。”他突然兴起捉弄她的念头“既然我人都来了,你干脆替我辅导看看,其它老师我都认识,没半个拿我有办法。”
“你愿意让我辅导?”静文简直不敢相信,居然有学生“指名”要她!
“如果你有勇气的话。”他提出条件。
“那当然!”她的精神为之一振“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你的档案。”
“不用了,我自己都可以背了。”他顺口说出“潘逸翔,今年十九岁,五岁时父母离婚。从小转学二十三次,休学八次,退学十五次,自杀六次。”
静文的脸色一下刷白,说话也随之颤抖“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当今社会,父母离婚并不稀奇,转学、休学、退学也算平常,但是…他竟然自杀六次?这孩子才多大,怎会有那么深的痛?那么多的苦?
潘逸翔只是耸耸肩“老师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就不用替我辅导了。”
“不,我相信,我只是太惊讶了,请问你…为什么…自杀?”她赶紧澄清,说到这两字却觉颤抖。
“我想不出活着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有答案,请告诉我。”自从有意识以来,他一直想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世界?
“呃…”静文刚好坐在窗口,伸手就可碰到室外“像是阳光,让人觉得很温暖;还有微风,让人觉得很轻柔,光是这样就很感动、很想活着了。”
潘逸翔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以往总是些制式化的回答,像是实现自我、服务社会、奉献所学等等,没想到她说出的蠢话竟让他怦然心动。
“太简单了吧?”
“简单就是快乐,难道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他回答得太果断,毫无转圜。
她有
腔的爱心,怎会就此退却?“那是因为你想得太复杂了,来,跟着我做,把嘴巴往两边拉,马上就有笑容了。”
他当然没照做,只不过看她鼓着双颊、硬挤笑容的模样,一点都不像老师该有的样子,反而像个耍白痴的小孩,让他倔强的眼神稍微软化了。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没?只要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快乐是很简单的。”她嘻嘻一笑“像我小时候,只要看到彩虹就觉得好神奇、好美妙,而自己居然可以活着,这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吗?”
“那是小时候,难道你现在还有相同感觉?”
她早猜到他会这么问,马上回答“长大以后,快乐的能力会逐渐消失,所以要常常提醒自己,抬头看看天空,哇…好蓝好蓝喔!这个世界好大好大喔!虽然有难过的时候,也有高兴的时候,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是我活着的证明,所以我要用心去感受、用力去体会,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刻。”
潘逸翔一时恍惚了,并非因为她的言语,而是她真诚的表情,就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仍保有与生俱来的单纯。
静文看他陷入沉思,对他挥挥手说:“想起来了没?小时候的你是不是很容易就开心?还记得第一次发现活着有多奇妙吗?”
他内心一震,潜伏的往事再次涌现,却是他永远不愿想起的回忆。
重拾起武装的神情,他冷漠回答“很遗憾,你的辅导对我没用,下次我还是找别的老师。”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们可以再多谈谈…”她的呼唤无法改变他的决心,他势必要离开这个荒唐的地方。
潘逸翔才刚离开,风儿争先恐后从窗
扫进,静文全身一阵发抖,只觉得这初秋的天气变化多端,为何刚才温柔的微风却成了刺骨的寒风?
…。。
收拾好学生档案,静文背起皮包准备下班,主任陈威年喊住她“对了,高慕文今天请假没来,刚才你辅导的是谁?”
静文害羞的吐吐舌“他叫潘逸翔,我以为他是高同学,真不好意思。”
陈威年“啊…”了一声,皱起眉头说:“那个孩子上学期才转来,已经难倒了所有老师。”
静文颇有同感“嗯!我跟他谈了一下,发现他很不快乐,也没有求生意志。”
“他不是普通的问题学生,其实他智商很高,想考
分就
分、零分就零分,也没
毒、飚车、混帮派。”陈威年随手拿出潘逸翔的资料“你看,他还得过物理竟赛的第一名,可见他资质良好,就是心结打不开。”
“是不是因为他父母的关系?”在她印象中,双亲对小孩的影响最大也最深。
“多少有关系,但这已成定局,他不该就此放弃生命,只可惜,我劝了他多少次都没效果。”陈威年有二十年辅导资历,碰到这古怪的孩子也没辙。
静文一边翻阅资料,一边提出要求“主任,虽然我不是负责辅导他的老师,但如果他愿意跟我说话,我可以多关心他一下吗?”
“那当然,我们又不是做业绩、比排名,只要对学生有帮助,每个老师都该尽力而为,不过别太勉强,我怕你会有挫折感。”他自己就吃过苦头,面对这个太聪明太敏锐的孩子,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对。
静文点点头“我知道,我会随时跟主任请教的。”
“别说请教,我根本拿他没办法!”陈威年苦笑抓头,他才五十岁就
头白发,全是拜这些天才学生所赐。
两人相视而笑,虽然一个资浅、一个资深,热诚的心却是没两样。
…。。
那天起,江静文除了自己该辅导的学生,也特别注意潘逸翔的动向,尽管他会定期向辅导室报到,但显然是敷衍了事、心不在焉,所有老师都对他宣布投降。
“算了、算了。”陈威年做出消极结论“只要他来上学,没自杀就好了。”
方筱竹也领教过他的冷漠,双手一摆说:“有些事无法强求,老师也不是万能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静文心想这不是办法,只要有机会碰到潘逸翔,她总会亲切打招呼,即使他视若无睹,她也会做鬼脸、吐舌头,希望他眼中能有些许暖意。
潘逸翔一开始以为她疯了,哪有老师像她这么没自觉、没尊严的?后来发现她只是想逗他开心,看在她用意良善份上,他才勉强忍耐下来。
“碰到老师应该要打招呼呀!”她不时找话题跟他聊。
“哦…”他懒洋洋靠在门边,点个头作响应。
“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以后要早睡早起知不知道?”
“嗯哼!”他仍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她就是不肯放弃“有空多来辅导室,我们都很喜欢跟你聊天。”
他被她烦够了,直接闭上眼,明白告诉她滚远点。
“没事就多笑一笑,才不会得少年痴呆症!”她再做一次叮咛才走开。
静文一回到辅导室,学姐方筱竹就上前说:“刚才你在
行一善的时候,所有辅导老师都看到了,我们还打赌如果潘逸翔说了一个字,就要捐给你一百块!”
“啊?”静文听了哭笑不得“你们对我这么没信心?”
主任陈威年接着说:“谁教潘逸翔那么酷?他对你的反应已经算好了,有时候他看到我转头就走,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方筱竹拿出三百块放到桌上“来,这是你的赏金,刚才他说了『哦』跟『嗯哼』,大家都听得非常清楚。”
“谢谢…”静文对众人致谢,苦笑道:“我会把你们的爱心捐给慈善机构,并且化悲愤为力量,愈挫愈勇!”
“主任,我们干脆设立一个辅导潘逸翔的奖项,谁能让他振作起来,谁就得到特别奖金,怎么样?”
“好主意!我先捐两千。”陈威年快人快语,掏出皮夹却只有五百元,不由得自己抓头傻笑“糟糕,出门前忘了跟老婆要零用钱。”
“没关系,主任有特权欠帐,其它人来我这边登记,有参加就有机会喔!”方筱竹拿出纸笔记帐,大家纷纷跟进,像买彩券一样热络。
说笑的时光过得特别快,潘逸翔依然是辅导室的难题,也是江静文的最大挑战,直到某一天,她无意中闯入他的世界。
如今回想起来,她甚至不知那是好是坏,或许缘分来了无法挡,或许宇宙中有某股力量,注定要让她遇上他。
记得那是午休时间,静文独自爬上楼顶,享受片刻宁静。每天处理那么多问题、面对那么多学生,有时她真希望自己能飞走,飞到遥远的地方。
打开楼顶大门,
面而来的是猛烈强风,她心想,奇怪,刚才在楼下根本没风,或许是高处的空气对
特别旺盛。
才拨开被吹
的发,一幅惊人画面映入她眼中,有个男孩站在围栏上,双手高举,彷佛正在跟天空对话,也随时可能亲吻地面!
“潘逸翔,你怎么站在那儿?千万别做傻事!”那背影她相当熟悉,用不着半秒钟就喊出他的名字。
听到有人打搅,潘逸翔仍自言自语“我想要飞。”
飞?她全身一颤,来不及深思,先用哄孩子的方法说:“好好,老师带你去坐云霄飞车,拜托你别用这种危险的方法!”
她的答案让他不
微笑,缓缓转过头“云霄飞车对我不够看,我希望像风一样,飞到天涯海角,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这样才不好!”她缓缓走近两步,唯恐刺
到他,引发无可挽回的结局“你爸妈、老师、朋友都会伤心的!”
他却摇头说:“你错了,他们只会觉得少了个麻烦。”
“不要!”眼看他纵身要跳,她飞奔向前,赶在最后一秒抱住他。
风向突然逆转,强烈得无法抗拒,潘逸翔往后翻倒,两人滚落在水泥地上,他眼中并无意外神色,只淡淡的问:“老师,刚才你不怕被我拉下去?”
她一边
气,一边确认他没事“只要你平安就好。”
“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好救的?”
“你别说傻话了!”一阵怒气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要大骂“什么叫我这种人?人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你当然也有!”
“你不会懂的。”他的表情不再漠然,转为落寞。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懂?就算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你也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活下去?”
“你真的想知道?你不怕吓坏了?”他仍不确定是否该信任她,但刚才她的举动说明了她是真心关怀他,这就足以让他冒险了吧?
她严肃回答“人类最大的恐惧是来自本身的阴影,如果你能换个角度想,光明和黑暗就在一念之间。”
“那好,你给我一个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潘逸翔站起身,丢出一张纸钞,原本应该落到地上,却被一道风力吹起,整张纸就像刀片似的,发出惊人的倏忽声。
而后,他拉开左手衣袖,上面早已伤痕累累,让纸钞一次又一次划过皮肤,瞬间
出鲜血,点点飘在风中。
天呀!静文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掩嘴才能不发出尖叫。这莫非是超能力?但如此科幻的情节,怎会在现实世界上演?
风速渐缓,钞票像被刺破的汽球,失去能量而飘落地面,一切归于平静,潘逸翔面无表情的说:“你看到了吧?我是个异类,我可能不是人。”
从她惊呼的表情,他可以确定她吓着了,如果她转身跑开,他也不会意外。
她的眼眶一下就热了,这男孩确实异于常人,他这么做无非是在发出求救,想得到同情和了解,其实他拥有一颗脆弱的心!
她走近他面前,拉起他淌血的手,哽咽问:“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潘逸翔心头狂跳,他不敢相信这事实,她怕得发抖,但她并未逃走,当那泪水滴在他的伤口上,彷佛一种祝福或神迹,让他
口发烫到极点!她竟为了他而哭,这是生平第一次,他震撼到无法动弹。
她掏出面纸替他止血,忘了自己泪
面“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可能你身上有某种力量,普通人会被你吓到…但不管怎样,你要珍惜自己…”
“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好珍惜?”
“你到底说够了没?”她的脾气又被挑起“真要我打你一巴掌才能清醒?”
“好呀!从来没有人打过我,因为没有人那么爱我。”如果说爱之深、责之切,那么他确实不曾被爱过。
他想得到更多,但她还能给吗?这是个赌注,他才认识这女人没多久,甚至是个辅导老师,她可愿意爱他?
“别再说这种傻话!”她想也不想,重重给他一巴掌,使出她浑身的力量,但愿打醒这个傻孩子,世界上人人都是被爱的,除非他自己不爱自己。
风突然停了,四周悄然,两人静静对望,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张力。
静文诧异于自己的冲动,却不感到后悔,她直觉这么做是对的,只是被他那样深深凝视着,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他打破沉默“谢谢。”
她不敢相信他会向她道谢“请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好不好?”
“我会想一想,有什么值得我活下去。”如果说生命能有转弯的机会,他相信就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他从来不敢奢求的梦。
说完后,他拉起衣袖遮掩伤口,转身走下楼,背影显得孤独。
直到此刻,静文才发现自己心跳急促、双腿发软,沿着墙壁往下滑,整个人蹲坐在地上,脑中一片混乱。
罢才那是场噩梦吗?斑斑血迹却提醒她这是真的,于是她告诉自己,即使那孩子有异能,也绝对不是他的错,即使那景象再骇人,她也要接纳他、安慰他。
任何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她如此坚信着,或许他无法被大多数人接受,但只要他肯努力,她愿意陪他找到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