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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蝉早无,秋虫隐去,沥沥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阴冷天,晴铃的宿舍内却暖香;她刚下山探望家人回来,不但买了吃的用的,还采购一些布置品,愈来愈像要在这里长住久居的样子。

 这小屋已经没有最初的旧陋了,除了雏菊的窗帘和桌布外,还陆续运了几卷米黄纸,贴在墙上,遮去那些骯脏的坑坑疤疤,感觉明亮许多。这回她又选了一些风景图和艺术画,打算让这个地方更有家的温馨气息。

 窗外有黑影闪过,她急急奔去开门,扑在进来的人身上。

 雨洋稳住她冲来的重量,四天不见,思念在这一刻得到舒缓;但缓过后又是另一种渴望,手下滑柔软盈实的肌肤,鼻底比花醉人的清香味,他的触及她柔的脸颊,要到颈骨最深处…突然,她推开他!

 “看!河诠糯米汤圆!虽然不是蕃薯做的,但冬至还没到,我可跑了好几家市场才找到。”她由小煤炉上的锅子,舀了一碗给他。

 这就是爱照顾人的晴铃,两个多月来他已经胖了好几公斤,身体又结实起来。

 他坐在缘,吃着热甜的点心,她闻闻他的头发,只有机油和雨的味道,说:“嗯…这几天都没下坑,对不对?”

 “都跑别的矿区修机器了。”雨洋说:“本来他们要我今晚住那边,我还是赶了回来,明天一早再去。”

 晴铃足地笑了,他辛苦地来回奔波,就急着要见她而已,这也是她休假四天归心似箭的感觉,真是一不见如隔三秋呀!

 他的气比以前好太多了,拔的架势又出来了,气质越发不同。这些时朝夕相处,天宽地广间,不需躲藏;她愈了解他,也愈爱恋他,每天都洋溢着幸福。

 雨洋真的非常特别,他重兄弟情义,咸柏这点没有说错。

 比如他是职员,可以住较好的宿舍,但偏偏和大家挤工寮,说单身无差别;又比如他可以不必入坑,但矿场设备不佳,他都和矿工一起下去,切身感受安全的问题,检查维修做得极仔细,以至于别的矿区风闻,也来请人。

 外省堡人们都当他是宝,以他为荣;本省堡人也很敬重他。

 但雨洋也属于她呀!所以,常限制着,不必要的,就不让他过度下坑:他也听话,因为晴铃来了,就喜欢多见明亮的天空。

 她看着他吃完汤圆,忽然想到说:“对了!我去看过敏了。”

 “小赵太太还好吗?”雨洋关心地问。

 夏天时内巷一场大火,烧毁了大片房屋,赵家是其中一户。

 “房子要重建,小赵太太暂时到近郊的织布厂工作,吃住包办在内,则寄放在明心育幼院。”晴铃说:“本来我惜梅姨想帮忙,怕太小,育幼院照顾不周,甚至有领养的意愿,但小赵太太怎么也不肯,说很快会把孩子接走,我们也没有办法。”

 “唉,这就是无亲无故的后果。”雨洋叹气。

 “我是到卫生所工作后,接触广大群众,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流离失所又身世坎坷的人。”晴铃说:“你还记得那个百货行的老板娘方杏霞吗?就是帮小赵先生到日本带气葯的…竟然安眠葯自杀。我特地空去看她,才晓得她原来是一个日本企业家的外室,年轻时当美容宣传车小姐看中交往的。她为对方生了个女儿,还因此与家人决裂,一心只盼着有一天能到日本当正房太太,没想到那人五十岁不到就生病死了,一切都完了,没名没份没青春的。她灰心极了,真是可怜呀…幸好她还有一个孝顺乖巧的女儿。”

 “她有女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雨洋说。

 晴铃抿嘴一笑。她已慢慢习惯和雨洋相处的模式,总是他安静寡言,她絮絮叨叨,以为他没在听,其实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后都还会记得,这份敏锐贴心是内敛的,若细细体会,则处处感动。

 她也发现,他爱听这些碎言琐话,家常的、邻里的…像屋后竹竿上晾着的衣服,门口晒着的荫胡瓜和萝卜干,抽屉里放的樟脑丸,桌子橱罩下的饭菜…很婆婆妈妈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后的那种闲散。

 没错呀!战争时候,炮声隆隆,家不成家,骨分离,天翻地覆,这些最寻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雨洋很少提及军旅和牢狱的种种严酷过去,想来他大半人生都是颠沛动,不知平凡岁月的滋味,所以才恋眷着她的叨念吧!

 “她女儿叫意芊,被保护得很好,几乎不在店里面,你当然没见过啦!”晴铃继续说:“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岁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头。她长得可清秀了,以前觉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没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统…”

 轻柔的喁语中,雨洋倚在枕被上,双眼微闭,人也劳累一天了。晴铃最爱看他平静舒缓的脸庞,彷佛回到童年梦里,没有战困顿,只有母亲温暖的笑容,睫快乐地颤呀颤。

 忍不住去摸他边下巴新冒出的短髭、直的鼻梁、弯弯的眉骨,到闪动的睫时,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上,她呵呵地笑出声。

 雨洋住她,隔着衣服感受那燥热的男身躯,像惩罚般磨蹭着她的肌肤,狂触她的耳后颈窝,似焚着望的情人,又似说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过气时,轻含深吻,她如花绽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这房间内,自自然然的,没有尴尬或勉强,只想更亲更融入。

 她渐渐熟悉男女爱隐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险的边缘游移,急噬彼此的呼吸,酣沉于急迫的占有念…然后,雨洋总在失控之前,放开她。

 “十二点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别人又说闲话。”他坐直身子说。

 闲话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矿工纯朴,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铃认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么忙下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笔记簿和一枝派克钢笔,递到他面前,微笑说:“送你的,希望你再开始写诗。”

 “晴铃…”他犹豫一会接过来,把玩那枝笔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也发誓不写诗了,看看它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文字狱,你听过吗?《零雨集》和我其它诗集都被售销毁了,雁天已不存在,现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碰了。”

 “但我好喜欢你的诗呀,再为我写好不好?不要再藏心中,或刻在什么木板上,就好好记在这本笔记簿里,若你怕什么狱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么就给我一个人看,紧紧闭在我心底。”

 “闭在心底。我的话语,唯你知。你的话语,唯我知…”他接着念。

 “对!对!就这样!”她兴奋地说。

 “没那么简单的,那些字已经不认识我了,要找回它们,就像在宇宙银瀚里找那千年才现身的彗星。”面对她的凝眸,又心动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摇掉那些妄念和绮想,他说:“我真的该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舍不得呀,尽管只是一桥之隔,几小时后又能见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对了,我还为你去探望范老师呢!”晴铃说:“他气很好,已经回学校教低年级,只上半天的课,轻松的。他没提起你,我也没有;他绝想不到我们仍然在一起,那种欺瞒的感觉好奇怪呀!”

 雨洋看着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写信给我,他十月份要上山来看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心忽地坠到谷底!咸柏这一到,所有事情将被揭穿,他们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将花落水,虽然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天,但听到了仍是无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问。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们的嘴巴也堵不住,一来就会底。”眉毛微纠着,两天前接到信,他就忧虑着,考量各种可能的情况。

 “雨洋,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只有我们两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我们分开了…”

 “小姐,你是要和我私奔吗?”他苦笑说。

 “就是!”她没有笑,正正经经说:“很多人为了长相厮守、为了维护他们的爱情,不都用这种方法吗?”

 “晴铃,你别忘了,私奔也有很多不好的结果。”他提醒。“你刚刚不还说到小赵太太和百货行老板娘,认为她们很可怜吗?她们就是不幸的例子。”

 “至少她们有过快乐,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呀!”她反驳。“若是不私奔,说不定就像你〈挽歌〉诗中的那个女孩,为了顾全家人,牺牲自己,勉强嫁给不爱的人,结婚没几天就以自杀结束生命,那不是更悲惨吗…你要我像她吗?”

 “不!绝不许说死!你不会的,你此她坚强多了!”他捣住她的口,拥她入怀说:“我何尝没想过带你远走高飞呢?这念头都转千百次了!但你原本是幸福分的女孩,我怎能轻率行动,毁了你拥有的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才是幸福!”她脸贴着他膛,听他一声声心跳。

 “唉!晴铃!”即使识了人间疾苦,她仍是天之骄女,不曾真正明白坎坷滋味,雨洋试着保持理智说:“台湾并不大,私奔以后,有人整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有人很快被抓回去,闹得身败名裂;有人是后悔了,因为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只能悔恨地过下去…”

 “我永远不会后悔的!”她坚定地说。

 “那么,你想过吗…我们若一走了之,你家人怎么办?又会伤害多少人、留下多少烂摊子?我们真能安心享受幸福吗?美丽的爱情会不会变得丑陋呢?”他一句句问。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她推开他,有些生气说:“像我,想爱你就爱你、想上山就上山,毫不犹豫。如果凡事都畏缩害怕,都不敢去做,只能在原地痛苦遗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呵!我的晴铃,总是一心一意要拨云见,不许灰霾雨挡路。”他笑了,眼中郁闷扫去大半。“事情若只关系到我一个人,我绝对是义无反顾的;就因为牵涉到你,我才会思前想后,裹足不前…”

 他的笑,使她心情稍稍平静说:“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以前我曾和七哥谈过一次。他说他能娶到君琇嫂子,是在不正常状况下,打破了一切成规和忌。”雨洋沉思说:“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否能在正常状况下,不必打破什么,而以和平的方式,改变那些保守顽固的观念…”

 她不懂,正要请他解释时,突然碰碰地有人敲门,半夜一点多了,听来颇为惊心,两人都吓一大跳。

 门外站着透的马荣光,焦急地说:“你果然在这里!矿坑进水,夜班的人修不好水机,到处在找你呢!”

 雨洋二话不说,马上和他冲进黑夜里,连晴铃叮咛“小心”的话都没听见。

 饼桥时,马荣光忍不住拍他一下说:“十弟呀,觉都睡了,你得快点负责呀,人家可是咱们矿场之花,三辈子烧香求不来的好姑娘哩!”

 “五哥别想歪了,我们只是聊天而已。”雨洋澄清说。

 “哈,少来!在这个时辰?我还去喝茶哩!”马荣光才不相信。

 雨洋不再接话。是不能再躲藏下去了,偷来的日子虽然美好,但晴铃不该受此委屈的。因为爱她,他更明白自己不能再活得像影子,不能再虚无逃避,不能再背对人生。

 要她幸福,就应该在明朗澄照的晴空下。

 …。。

 十月阳光变得稀!爆洒进山林的几丝金芒,绝不住秋风翻搅,一会有、一会无,照在火车站和房舍间,也一会明、一会暗。

 今天上午的小镇特别安静,平嬉闹的孩子和窜的狗都少了。

 月台上只有四个人。咸柏坐在长椅上,后面站的是雨洋,背着垮垮的背包;远远另一端,靠墙而立的是建彬,晴铃在他身旁,脚旁是两只咖啡的皮箱。

 那种沉默与不动,乍看之下,像风景照片里的人。

 咸柏神色凝重,习惯性地气,尤其惊涛骇的这几天,咳痰得更厉害了;他一上山便臭骂马荣光,说雨洋恋爱闹那么大的事居然没告诉他。

 事实上,塯公圳的所有人都被瞒住了!

 照理说,事情不难去联想,但邱家并不知道雨洋的去处;中间的关键人正霄又不确知雨洋和晴铃的牵扯,即使听闻晴铃上山服务,但台湾山岳那么多,谁又想到和雨洋是同一座呢?

 后来是台北兄弟们一次众会,正霄的子君琇无意中提及晴铃在矿区的事,三言两语对照下,咸柏内心一惊,才发现大事不妙,当下饭菜全失了胃口。

 辗转几个紧急电话找到马荣光,证实了雨洋和晴铃三个月来都在一起,他脑袋一片空白…唉!千方百计阻止,想预防悲剧的发生,他已经看过太多不幸的例子了…结果那两个人还是爱到一起…

 气也不是、哀也不是,就是呆傻了。前景茫茫,他只能向邱家求救。

 邱医师夫妇一样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整件事看来,雨洋和晴铃相恋始于永恩宿舍,即使无意,邱家也离不了督护不周的责任,很难向新竹陈家代。

 “如果陈小姐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会反对吗?”咸柏问。

 “我喜欢雨洋的。”纪仁说。

 “我想,以雨洋的身世背景,大部份父母都不会安心的。”惜梅含蓄地说。

 这就是了!陈家那儿肯定更没戏唱了!

 他们讨论的结果,决定邱家不介入,因为原本一桩单纯的儿女情事,若又扯上亲族间的怨怪纠纷,会让局面更复杂,造成更难收拾的后果而已。

 最后纪仁找来建彬。这位兄长反应十分烈,纪仁以长辈威严好说又歹说,希望他能做个缓冲人,在惊动陈家父母之前大家有个好商量,把伤害减到最小。

 但这几天看下来,对事情的帮助不大。因为建彬从头到尾都是忿怒难抑的,以前对雨洋印象就极恶劣,现在更当他是心术不正的登徒子,一意反对到底,根本无法理性沟通。

 反而雨洋和晴铃表现冷静,也不似胡涂爱一通。本来对不听劝阻偷偷恋爱行为也很生气的咸柏,不开始同情起那两个年轻人,希望他们能有一点机会。

 可是建彬深仇大恨的样子…唉,荆棘路,恐难行呀!

 喀、喀、喀、喀…

 建彬一肚子火,不!是全身冒火!他用力按着指关节,一段段响着。晴铃最怕听这种声音,总会起皮疙瘩哇哇大叫。他偏要,这女孩平常任不安份也就罢了,竟又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就让她怕,看能不能头脑清醒过来!

 被告知这个消息时,他最先想到的是一直视为晴铃未来夫婿、内心很敬重的启棠学长,有妹如此,怎么向人家代呢?

 接着,父母的反应、家族的责难、朋友的嘲笑、外界的闲言…他们陈家将如何在地方起坐?别说新竹,恐怕连整个北部都混不下去了!

 当知道祸首是一年前深夜曾赶去“抓”过一次的范雨洋,他忘了长幼礼貌,对纪仁姨丈大吼:“不是说一切没事吗?我就说那个人有问题,你们偏不相信!”

 又悟出他亲自送上山要为偏远地区服务的晴铃,其实是投奔情人的一场骗局,昭昭白下被耍,更忿忿地无法原谅!

 为了陈家名誉,他不得不忍耐处理,到矿区的一路上,他拒绝和咸柏讨论,不愿听更多细节。拐良家妇女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没叫警察抓人已经便宜他们了!

 唯一想做的,是速速带误入歧途的妹妹回新竹严加管教,从此和那居心不良的外省军人一刀两断,永不见面。

 岂料到了小镇,接的阵式还不小,保健室外挤人,理字还没争到半句,雨洋和晴铃就先表明要结婚的意愿,并且打算一起回新竹取得陈家的同意和祝福。

 什么?结婚?姓范的想娶晴铃?建彬倒有些意外…但姓范的凭什么?不是灰头的司机,就是土脸的矿工,他有哪一点比得上优秀医师的汪启棠?

 不止喽!还有家世、背景、才学各方面都是问题,建彬当场列出了一大串不可能的理由,斩钉截铁一个“不”字!

 严责的过程中,那个范雨洋德依然,不动声的淡静,真有给他一拳的冲动!

 多话的还是晴铃,似有备而来,不愠不火地回驳他那串理由,左一声爱情是人生幸福的要素,右一声婚姻是个人的选择,最后竟箭头指向他说:“哥,你没恋爱过,根本无法了解爱或不爱一个人那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没恋爱过?笑话!排队等他的淑女名册钉钉一大叠,一天约三个都有余,说得他像没种的处男似的!

 窗外传来窃笑声,建彬听了更火上加油,好!要丢兄长的脸,也不必顾她面子了,走过去想抓她的手,说:“什么恋爱?那些都是Hor摸ne,Androgen,Estrogen的作用,分泌失常就成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爱,快跟我回家好好用正常的大脑想一想!”

 情急之下,连医学名词都出来了!建彬一个动作过大,样子像要打晴铃,雨洋本能地挡在前面,两个男人手臂硬碰硬地抗抵住,气氛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要打架吗?看姓范的全身没几两,力气倒大的!建彬死瞪着雨洋,气息呼在彼此脸上,还没有来得及第二个动作时,咸柏和马荣光就身进来拉人。

 “吵什么?都提结婚了,外人看来正正当当的,倒像你做大哥的无理!”咸柏将建彬拉得远远,低声说:“要去新竹,就让他们去吧!一旦到了新竹,自有你父母做主。现在最主要是带令妹回家,你在这里拼命阻止,万一他们改变主意私奔,人不见了,不是更惨吗?”

 建彬咬牙半天,不得不承认咸柏是对的,山里都是他们的人,他孤掌难鸣。

 范雨洋胆敢装君子提出求婚,陈家当然可以一口拒绝,家里闹几天就是了,至少顾全名誉,晴铃也能重新回到掌握中;想到此,也只有忍、忍、忍了!

 呜呜…隆隆…柴油火车慢慢进站,煤烟味浓烈弥漫,黑颗粒飘浮在空中。

 雨洋向前走,并回头看晴铃一眼。

 她的身体才稍稍前倾,建彬就伸手遏止,不许他们坐同一车厢。

 突然远方传来吆喝叫喊,小膘处一长列台车奔来,上面坐着一群送行的矿工,外省人、本省人、山胞都有,嗓音宏亮地合唱那首“高山青”还改动了邓禹平先生作的词,将阿里山变成矿区过的基隆河,撼动了暮秋萧瑟的山林:“高山青,涧水蓝,基隆河的姑娘美如水呀,基隆河的少年壮如山;高山常青,涧水扯,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长围着青山转…”

 他们跳下台车,分别对雨洋和晴铃说:“一定要把我们矿场之花娶回来,大家会负责把新房布置好!”“陈小姐,要勇敢抗争,你是小范和我们每一个人的希望呀!”

 那朴实表达的热情,让晴铃泪眼盈眶,再也不顾大哥严峻的脸色,奔到雨洋身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包围在众人的鼓舞和祝福之中。

 火车尖哨声响起,站长开始赶人,大伙依依不舍,仍随着铁轨追跑。

 “我们会回来的!”晴铃由窗口挥手大叫,秀发在风中飞扬。

 建彬面色铁青,这是什么荒谬的世界,难道这里的人都没有一点羞之心吗?他恶狠狠瞪住妹妹,火车慢慢远离小镇,她仍和姓范的坐在车厢尾,不肯分开。

 他站起来要去逮人,后面的咸柏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随他们去吧!鲍众场合闹开没有好处…况且,他们再聚也只有这一趟旅程了,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又何必多为难他们呢?”

 建彬僵立在原地,鼻子冷哼两声。

 “你真的感觉不出吗?”咸柏叹气说:“他们并不是儿戏…”

 这句话不知怎地刺进心底,建彬重重坐下,脸反转方向,余程都不再看他们。

 …。。

 火车应和轴轮吱嘎的节奏,沿着耸险的山路时快时慢,将森林、深谷、河、梯田、崖逐一拋到脑后。

 晴铃脑海反复想着雨洋说的“在正常状况下,以和平的方式,改变那些保守顽固的观念”所以他不打算偷偷私奔,而用正式提亲的方式。

 她可忧虑了,觉得这想法太天真,曾不以为然说:“提也是白提,我爸妈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们家族从来没有女儿嫁给外省人,再加上你的政治问题,我们恐怕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都想过了…但私奔只会让你家族更难堪,更无法做人…”雨洋说:“我希望我们的爱是正大光明的,没有错误和伤害,没有见不得人。”

 “可是…我爸妈一定会想办法拆散我们,不许我们再见面。”她几乎看到那必然的未来。“怕最后仍要做出选择,那么,我一定选择你,结果还是要伤害我的家人。那还不如我们现在一走了之,省事多了!”

 “亲情很可贵,是不能省事的。”雨洋又说:“至少禀明你父母了,即使将来必须选择,也比较能够问心无愧吧!”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碰这些钉子,去绕这一大圈的苦?明知我爸妈有可能直接轰你出来,还去鸡蛋碰石头?”她不埋怨。

 雨洋言又止,叹口气说:“全是因为你呀!家终究是生养你长大的地方,家人永远是爱你的,我不希望你与家庭定上决裂的路。”

 “我也不想呀!但我家那么封建古板,若不决裂,顺从他们嫁给汪启棠,岂不赔上我一生的幸福?说不定像『挽歌小姐』一样,连命都没有了!”晴铃焦虑说:“有时,我真怀疑你不够爱我,才一直要我回家!”

 “晴铃,怎么说呢?你本来有个幸福的家,因为要跟我,而毁了它,我…”

 他抹着脸,恨自己词拙、恨内心虚无的源,从未向人提及的,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印记、没有卷标…只有说着自己的名字时,某处微微的痛。

 “…我什么呢?”晴铃的声音温柔下来。

 这么多天的夜相处,对他情绪的改变更为感。雨洋的确是特别的,或者因为他诗人的本质,想法总不同于一般人,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和高专政的社会体制格格不入,为主所忌,坐政治牢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谈恋爱,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掠不夺,不愿破坏她看来完美的世界。

 也或许如此,她才会被他深深吸引,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吧!

 她身上其实也着浪漫理想的因子,才会因为看了《南丁榜尔传记》而当护士,为了孤儿云朋而志愿到贫民区工作。那么,仅仅以一本诗集,忘了淑女教养,为所爱的雨洋跑到偏远山地来,也是正常了!

 她轻轻握他的手,感受他那说不出口的痛。

 “晴铃,我…总要解释的…”他眼眸罩上浓郁,幽黑如地底的黑煤,掘着至心的深处,缓缓说:“你不是早发现我和二哥的饮食习惯不同吗?你的观察力很敏锐,我其实不是汾范家人。”

 “哦?那你是哪里人呢?”她有点愕然,以为和雨洋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还记得那首〈风筝〉诗吗?二哥在淮河旁捡到我时,我才六、七岁吧!手里就拿一只风筝,站在滂沱大雨中,傻傻的也不知在等谁,就晓得炮轰了好一阵子,一起逃难的祖母和妈妈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仍掩不住一股凄然。

 “因为都姓范,二哥才收留我;不姓范,他还不见得管,战争中像我这种无人认领的孩子太多了…我只说得出自己的名字,一些零碎的记忆,故乡在大海边,依我的口音,饮食,猜测是闽浙一带的人。所以,抗战结束后,二哥回汾老家团聚才没几天,又随军队到东南方,主要也是为我找寻亲人…没想到,局势丕变,军队来到台湾,就再也回不去了…”

 晴铃终于明白诗中那句“空无是生平”的深切悲哀了,泪水涟涟哭了手帕,想象那找不到自己亲人、记不住回家路的孤独小男孩。

 她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如云朋、…现在是深爱的雨洋。然后,咸柏病得佝偻的身影进入脑海,她顿悟地说:“二哥和他至爱的女分隔两地,都是因为你…”“可以这么说,就为了非亲非故只是同样姓范的我。”雨洋低声说:“即使二哥一直强调那是时代的悲剧,与我无关,我还是内疚。”

 晴铃再也不怪咸柏对她排斥的行为,过去还诗集所受的委屈也一笔勾销了!

 “没关系呀,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就跟着我当台湾人。”她真心护他们,哽咽地说:“你和二哥无法回老家,就把我的家当成你们的家呀!”

 “晴铃,我最爱的就是你那如阳光般纯澈的心,再黑暗的角落都能够照亮。”雨洋再度出笑容,说:“你不在乎跟一个来处不明。没有源的男人吧?”

 “就把我当成你的源、你的来处。”她偎在他怀里说。

 “所以,你明白了吧?你千万不能无家可归…”雨洋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深知失的痛苦,不能让你也尝到同样的遗憾…不管你家人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想成一切是以爱为出发点,就能平心静气讲道理,让他们慢慢了解你了。”

 “我现在能接受你的用心和理念了。”她又说:“但还是不安呀,人心一平和,气势不就减弱了?可以应付强大的反对力量吗?”

 雨洋沉着,突然问:“你听过印度圣雄甘地的故事吗?”

 “听过呀!”晴铃回答。

 “甘地面对英国强大的霸权,不用革命血的方式,而主张不退缩、不反抗、不逃避、不恐惧的精神,他称为理性非暴力的不合作运动。”他说:“我在狱中,就常以甘地精神勉励自己,来度过那段难熬的岁月。”

 “你的意思是…把我家族当成英国霸权,我们不反抗,也不合作?”她清楚雨洋在说什么后,忍不住破泣为笑,而且笑了好久。

 以后每想起这一段,就不由得开心起来。呵呵,这就是雨洋,表面军人,学的是机械,骨子里却是诗人,连谈个恋爱也要扯上甘地先生!

 而这两天和大哥对谈,发现雨洋说得没错;能体谅家人的心情,真的就不会随之起舞地忿怒冲动,反而更能条理明晰地坚守自己的立场。

 看到大哥硬直的背影,有几分难过,他也有许多苦衷呢!

 她很庆幸听了雨洋的话,没有和大哥反目成仇,此刻还能一起回家。

 …。。

 到半山,天气并不是很好,有些洼凹地还下着细雨,溪河蒙蒙的,就如同他们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时,岚雾漫了进来,大片竹林后隐隐可见依阶迤逦的山村,有犬相闻的宁静淡美。晴铃向往地说:“我们跳车好不好?从此遁入山中,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我们,我们也不伤害别人,只想朝夕相守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种菜、挑肥,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虫蛇遍布;四周没有人烟,只有风声树影,寂寞得会产生幻觉…”雨洋说。

 “我吃得了苦的!”晴铃急急说。

 “我知道你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你过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说。

 “我了解呀,你是要我拥有原来的生活,再加上与你美好的未来。”她眉头微皱说:“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态度了,我爸妈可是比他还难应付好几倍呢!想到他们给你苦头吃和我嫁汪启棠的画面,我还是会害怕…”

 “我们不都谈过了吗?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你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迫你的。”与她五指握的手,张开又紧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吗?”她叹息说:“唉,我怎么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车窗外风景不断变化,愈近新竹,晴铃的心愈慌乱,他何尝不是呢?

 对他,这也是一场大赌注,若他估计错误,不就失去晴铃了?

 他其实更害怕呀!

 牢狱生活留下许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创伤:比如,表达能力的枯涸…写不出诗来、说不出话来、释不出感情。这一年多来,也只有晴铃能稍稍触及他内心那荒芜已久的灵泉,他应该为她试着开放更多,让她更安心。

 第三站停了又走,旅客上上下下,离别相聚皆有期。

 “晴铃,你若坐牢,我也坐牢。”雨洋在她耳旁说:“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我们心意永远不变;无论多久,彼此都会等待。”

 她默默咀嚼这些话,进入他曲曲折折的思绪。

 雨洋继续说:“原以为自己会像游魂般,生死醒梦不分,在岛上东飘西到死…直到内巷初遇,你一声『先生』喊住了我,我内心似有什么复活了;多喊一次,就复活得愈多,虚无感一点一滴被填…认识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他手指在她掌中轻轻划着,又说:“美好的感情,不该带来缺憾,而是要弥补人间缺憾的。”

 如坐卧在他心底的一颗珍珠,被温柔呵护着,她懂了,并缓缓点头,细声说:“雨洋,你的心里确确实实还住着一个诗人呢!”

 第五站到了,地势渐趋平缓,房舍也增多,咸柏走向小贩买四个便当,劝每个人填肚子。可不是呢!再怎么天大的事,人也需吃喝拉睡。

 有了这几段发自肺腑的话,比情人誓言还贴慰的,晴铃情绪稳定不少,心平静下来,才发现手里他不停划的是“我爱你”三个字。

 她眼眸盈盈,呵,雨洋永远是行动比言语更醉人呀!无声胜有声中,她霞红的脸庞浮起他最爱的笑窝。雨洋继续写着:晴铃,情灵

 静女其美,恋起一往而深

 守候着你的梦,等待梦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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