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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节:泪雾朦胧
 忽然间,我觉得我有心的话要向爸爸诉说,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来听我说的。我向他迈进了一步,扶着钢琴以支持自己发软的双腿。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要告诉他我内心的一切一切…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挣扎的又叫出一声:“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从我身上调开,同时,他缓缓的转过了身子,面对着窗子,轻飘飘的向窗外走去。我一惊,他要走了吗?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怎么能就这样走呢?他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机会向他诉说?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绝不能让他这样走掉,我要把话说完才让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继续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扑了过去,我喊着说:“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我嘴发颤,底下的句子却无论怎样也吐不出来。心里又急又,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而爸爸已快从窗外隐没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着:“我有话要告诉你!”急切中,我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经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紧了那衣服,哭着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过头来了,一张惨白的脸面对着我,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正对我凄厉的望着,我浑身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后退,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钢琴旁边,倚着琴身,瑟缩的说:“你…你…你…”如萍向我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哀伤而无告的望着我,我紧靠着钢琴,如萍!她要做什么?我已经失去书桓了,你不用来向我讨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浑身颤栗。如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视着我。然后,她张开嘴,不胜凄然的说:“依萍,你比我强,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轻轻的迸出了两个字。

 “我不怪你,”她继续说:“我真的不怪你,你对我始终那么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紧了嘴,咬得嘴发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玩我?为什么…”

 她继续向我走过来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脸上的血污,血正从她太阳上的伤口中出来,鲜红的,汩汩的,对我的脸过来,我转开头,尖声的叫了起来。于是,一切幻景消灭,我面前既无爸爸,也无如萍,却站着一个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书桓。“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气,浑身无力,额上在冒着冷汗。我眼睛,想把何书桓的幻影也掉,可是,张开眼睛来,何书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确确实实的。我脊背,张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着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你…你…终于…来了。”

 他望着我,突然咧开嘴,对我出一个冷笑,仰仰头,他大笑着说:“是的,我来了,我要看看你这张美丽的脸底下有一个多毒的头脑,你这美丽的身子里藏着一颗多狠的心!是的,我来了!我认清你了,恶,狠毒,没有人!我认清你了,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我颤栗。挣扎着说:“不,不,书桓,不是这样,我不是!”他仰天一阵大笑,笑得凄厉:“哈哈,我何书桓,也会被美惑!”

 “不,书桓,不是!”我只能反复的说这几个字。

 “我告诉你,依萍,你所给我的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书桓!书桓!书桓!”我叫,心如刀绞:“书桓,书桓,书桓!”

 在我的叫声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绝望的爱。我用手抓紧自己前的衣服,泪水在面颊上奔,我窒息的、重复的喊:“书桓,书桓,书桓,书桓…”

 “依萍,你怎么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室内一灯荧然,妈妈正披着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却坐在钢琴前面,仆伏在钢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着妈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犹在梦中。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我的却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么这样子睡着了?冻得浑身冰冷,快到上去睡吧!”我头中依然昏昏然,望着妈妈,我怔怔的说:“没有书桓吗?”“依萍!”妈妈喊了一声,把我的头紧揽在她的前,用手环抱住我。噢,妈妈的怀里真温暖!但,我推开了她,摇晃着站起身来,侧耳倾听。“你做什么?”妈妈问。

 “有人叫我。”我说。“谁?”“书桓。”“依萍,”妈妈试着来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现在已经深夜一点钟了。”

 可是,我没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的雨声敲碎了夜,围墙外的街灯耸立在雨雾里,孤独的亮着昏茫的光线。我倚着窗子,静静的倾听,雨声,雨声,雨声!那样单调而落寞。远远的偶尔有一辆街车驶过,再远一点,有火车汽笛的声音,悠长遥远的破空传来,我几乎可以听到车轮驰过原野的响声。

 “依萍,你怎么了?”妈妈走过来,担心的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夜里有些什么使我心动,我倾听又倾听,一切并不单纯,除了那些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不知何处。我轻轻的推开了妈妈,向门口走去,妈妈追上来喊:“你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书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说,彷佛有个无形的大力量把我牵引到门外去,使我无法自主。走到玄关,我机械化的穿上鞋子,像个梦游病患者般拉开了门。妈妈不放心的跟了过来,焦急的说:“深更半夜,你怎么了?外面下着雨,又那么冷,你到底是怎么了?”是的,外面下着雨,又那么冷。我置身在细雨蒙蒙的夜中了。穿过小院子,打开大门,我走了出去?溆昶嗣妫珥竟牵也皇て渖酢5敛挥淘サ模蚁蚰墙值频闹酉峦ィ缓螅揖投ǘǖ恼咀牛宰永锸锹楸缘模蚁肟蓿窒胄ΑT诮值葡拢窦父鲈虑澳歉鐾砩弦谎问榛敢谥由希癖に涝谀嵌话悖膊呢⒆拧挥写┯暌拢淮┳偶ぜ锌耍乓铝欤植逶诳诖铩挥腥四苤丫玖硕嗑茫值普丈涞墓饷⑾拢汕逦目吹接晁铀傅呐ǚ⒗锪髁讼吕础慕廾希羌馍希撬<锌艘苍谟晁牧芟聪律磷殴狻5乒庀拢牧成园壮了啵谘劬锶瓷了缸乓荒ǹ袢鹊摹好偷墓狻?br>
 我站在家门口,隔着约五步之遥,和他相对注视。雨雾在我们中间织成了一张网,透过这张网,他鸷猛的眼光却越来越强烈,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过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边。有一滴雨水正从他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下来,穿过了鼻翼旁边的小钡,再穿过嘴角,悬在下巴上。我机械化的抬起手来,从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稳,倒向了他,他紧揽住了我,眼光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的搜寻。接着,他的嘴就狂热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从眼睛上向下滑,着我脸上的雨和泪。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热。他没有碰我的,他的嘴滑向了我的耳边,一连串低声的、窒息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呼唤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依萍!依萍!依萍!”

 我浑身抖颤得非?骱Γ砹锒氯牛桓鲎值纳舳挤⒉怀隼础昧街皇峙踝×宋业耐罚邢傅耐盼遥缓笏樟搜劬Γ萄柿艘豢诳谒训乃担骸耙榔迹阄裁匆隼矗俊?br>
 “你在叫我,不是吗?”我凝视着他说。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么会听见?”

 我不语,我怎么会听见?可是,他竟然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他叫过我,而我听到了。哦!书桓,既然彼此爱得这么深,难道还一定要分开?我仰视他,却说不出心中要说的话。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不知道时间是停驻抑或飞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静止抑或运转。好久好久之后,或者只是一刹那之后,他突然推开了我,转开头,痛苦的说:“为什么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摆开?”

 我知道那个“她”是指谁“她”又来了“她”踏着雨雾而来,立即隔开了我和他。我的肌僵硬,雨水沿着我的脖子进衣领里,背脊上一阵寒栗。

 何书桓的手从我手上落下去,转过身子,他忽然匆匆说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说完,他毅然的甩了甩头,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着他直的背脊,带着那样坚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着,牙齿紧咬着嘴。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的追了两步,他转一个弯,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被咬得发痛,心中在低低的、恳求的喊:“书桓,书桓,别走。”

 可是,他已经走了。妈妈带着头发的雨珠走过来,轻轻的牵住我,把我带回家里。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脸,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头来,玄关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份历,十二月十四。我望着,凄然的笑了。

 “十四,”我低低的说:“他是来告别的,明天的现在,他该乘着飞机,飞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门。天边是灰蒙蒙的,细雨在无边无际的飘飞。搭上了公共汽车,我到了松山。飞机场的候机室里竟挤了人,到处都是闹嚷嚷的一片,雨伞雨衣东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长凳上,走到哪儿都会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领子遮住了下巴,杂在人之中,静静的,悄悄的凝视着那站在大厅前方的何书桓。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领带。尽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间,尽管人人都是衣冠齐楚,他看来仍然如鹤立群。我定定的望着他,在我那么固定而长久的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既遥远而又模糊。他的身边围了人,他的父亲、母亲、亲戚、朋友…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子,买了一串红色的花环对他跑过去,她把那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对他大声笑,大声的说些祝福的话。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码,他的嘴角曾经动了几下。那始终微锁的眉头就从没有放开过,眼珠…可惜我的距离太远了,我多么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清亮有神?

 扩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机的旅客到海关检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进入了验关室,许多人都拥到验关室的门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厅的玻璃窗前,隔着玻璃,望着那停在细雨里的大客机,那飞机在雨地里伸展着它灰色的翅膀,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半小时之后,它将带着书桓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异国去。以后山水远隔,他将距离我更远,更远了。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着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着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上机的旅客向着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着。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着,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泪眼离的瞪着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明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我仍然面对着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进雨衣的口袋里,冒着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着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也曾冒着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门。又是那支LgLgAg!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思,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着水珠,像一条珍珠项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着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着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心寒。妈妈在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上,用手枕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再生气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大而黑的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六张犁的墓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着我。

 “想什么?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的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天,她才轻轻说:“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着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你父亲握着马鞭,穿着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着爸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的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可是,妈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了你,又遗弃你!”“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的摇摇头:“他就那么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我木然的坐着,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动。妈妈在说些什么?我的头昏了,脑筋麻木了,神志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是可能的吗?她爱着爸爸,那个我以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事!“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边,跌坐在沿上。我俯下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的坐着。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你怎么了?依萍?”“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着自己沸腾着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像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是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自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在我耳边:“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的走向了门口。“依萍,你到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着。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着这两个一先一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而冷,我用手抚摩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衣上,缀了细粉似的小水珠。四衷普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蒙蒙烟雨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脖子里。“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着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着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这个“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咽着那每一个字。通篇报导着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的写着:“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却依然惶惑空虚!依萍,我们都有着人类最基本的劣,或者,我们并不是犯了大过失,只是命运人,一念之差却可造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后,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出来,那时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着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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