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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

 山里的雨季是烦人的,到处都是答答的一片,山是的,树是的,草是的,岩石和青苔都是的。连带使人觉得心里都汪着水。狄君璞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觉得“久雨”并不诗意。何况,小蕾又卧病了好几天,感冒引发了气,冬天对这孩子永远是难挨的时刻。

 书房里燃着一盆火,驱散了冬季的严寒,增加了不少的温暖。握着一杯热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下意识里,他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的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闪,他心脏不自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着:“喂喂,作家先生,你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了。

 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的喊着:“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

 “在我书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

 “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着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着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好,要不太沉闷的。”

 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著书籍。心霞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顾自的又说:“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很…”她寻找着词汇。“很诗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

 “她母亲?”狄君璞愕然的问,望着她。他刚出一本书来,拿著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的。“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

 “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

 “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

 “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

 “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说集。

 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的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

 “哦?”狄君璞专注的。“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

 狄君璞默然了。低着头,他用火钳拨着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着的蓝色火苗。心霞拿著书,随便的翻着,她也有一大段时间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的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

 “是的,”狄君璞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

 “他一定告诉你卢云飞是个坏蛋,是吗?”

 “嗯。怎样呢?”

 “爸爸有他的主观和成见,而且,他必须保护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他,云飞并不坏,他只是比较活泼、要强、任。再加上他家庭环境的关系,他未免求名求利求表现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轻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别看我父亲的公司,还不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耍花样,云飞常揭人之私,结果大家都说他坏话。爸爸耳朵软,又因为自己太有钱,总是担心追求他女儿的人,都是为了钱。这种种原因,使他认定了云飞是坏蛋,这对云飞,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视着心霞,她这一篇分析,很合逻辑也很有道理,她并不像她外表那样天真和稚气呵!对于心虹和卢云飞,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间的感情,有时是比父母子女间更知己的,何况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会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妇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认为那晚的悲剧是意外吗?”他不自的问。

 “当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间却很明显的有一丝不安之。“一定是意外!那栏杆早就朽了,因为农庄根本没人住,就没想到去修理它,谁知道他们会跑到那枫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视着心霞,她那眉目间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她真认为那是个意外?还是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卢云飞传信给你姐姐的吗?”

 “怎么?当然不是!我想是高妈,她一直是姐姐的心腹…但是,怎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谈也罢。我们真想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复记忆!不过…”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望着炉火,脸上的不安之更深了。

 “不过什么?”他追问。

 她摇摇头。

 “算了,不说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睫就又迅速的垂了下来,继续望着炉火。

 她说:“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谈。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妈妈说,也不能和姐姐说。你是个作家,你对感情有深入的了解,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一些帮助。”

 “哦,是什么?”他望着她,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庞上有着苦恼,而那对黑亮的眸子却带着股任与率直。“我想,是恋爱问题吧?”

 “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着炉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

 “唔,”他愣了愣。“这是若干年来,被作家们选为小说材料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根本无法答复的。而且,也要看‘不应该’的原因何在?”

 “那是卢云扬。”

 “卢云扬?”他一惊。

 “是的,云飞的弟弟!你该可以想像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困难,和我们本身的苦恼。”

 “这事有多久了?”

 “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认识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感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园门口等我,然后…然后…你可以想像的,是吗?”

 狄君璞注视着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乱,在混乱以外,还有种惊悸的感觉。他记得那个男孩子。那对仇恨、愤怒,而痛苦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漂亮,而带着倔强与骄傲的脸。这是一段真诚的感情吗?还是一个陷阱?一个报复?如果是后者,这样发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如果是前者呢?他们将经过多少的痛苦与煎熬,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霞望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狄君璞慢的说。“你信任他的感情吗?”

 心霞震动了一下。

 “你在暗示我什么?”她受惊的。

 “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问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

 “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么,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狄君璞燃着了一支烟,深了一口,那种不安而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忽然站定说:“必须把那个谜底找出来!”“什么谜底?”

 “卢云飞,他怎会摔下那个悬崖的?”

 心霞打了个寒噤,狄君璞立即锐利的盯着她。

 “你冷吗?”

 “不。我不知道那谜底对我有什么帮助。而且,那案子已经结了,我宁愿不再去探索谜底。”

 “你怕那谜底,对不对?你并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对不对?”他紧盯着她。

 她惊跳起来,有些恼怒了,她的大而野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他,大声的说:“我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当作我根本没说过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的书!”

 他拦住了她。

 “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云扬就没有问题了?人总不能对‘意外’记仇的!我奇怪你们谁都不去追求真相,宁愿让你姐姐一直丧失记忆,宁愿让流言继续在到处飞扬!这是不对的,你们该设法唤醒心虹的记忆呵!”

 “谢谢你!但愿你别这样热心!你要扮演什么角色呢?福尔摩斯吗?”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了。“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如果你真关心我们,躲在你的书房里,写你自己的小说吧!”

 抱著书本,她冲到房门口,狄君璞沉默的望着她,不再拦阻。她推开了门,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忽然又掉过头来,她的眼光变柔和了,而且,几乎是沮丧的。“对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说:“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发脾气,我最近的情绪很坏,你知道。本来,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渐淡漠了,可是,它现在又住了我,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点了点头,眼光温柔。

 “我了解。”他轻声的说。

 “你──你不会把我和云扬的事告诉妈妈爸爸吧?”

 “你放心。”

 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本,她改变了想说的话:“有时间,到霜园来坐坐,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我会去的。”

 她再看他一眼。

 “你没生我的气吧?”

 “我怎会?”

 她嫣然的笑了。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声音低了,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有勇气说的时候。”打开门,她翻起了衣领,冲进门外那茫茫的雨雾里去了。

 狄君璞没有立即关门,他倚在那寒风扑面的门边,对那雨雾所笼罩的山谷凝视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眉头微锁,心情是惘而沉重的。

 夜里,雨变大了。

 早上吃过早餐后,姑妈告诉狄君璞说,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阁楼上的声音,她相信屋顶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阁楼上去看看,我怕雨水会漏到我们房间里来了,而且,阁楼里梁家那些东西都泡了水,准会发霉了,你必须上去检查一下。”

 狄君璞上了阁楼。

 这阁楼的面积十分宽大,横跨了下面好几间房间,里面杂乱无章的堆着些用不着的旧家具。虽然屋顶上有一扇玻璃窗,阁楼上的光线仍嫌幽暗,狄君璞开了电灯,那灯装在屋顶上,只是一个六十烛的灯泡,光线也是昏黄的。但是,阁楼上的一切东西都可看清了。

 他马上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那漏雨处早已放好了一只铝桶,现在,桶里正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怪不得没有水漏到楼下去。那么,早就有人知道这儿漏水而且防备了。他相信这不是梁逸舟为他们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顶漏水,他一定会在他们迁入之前就预先修好屋顶。那么,这儿在以前,在这农庄空着的时候,必定有人?戳耍踔劣诰4谡飧舐ダ铩肫鹦暮绺嫠吖幕埃骸靶∈焙颍易芟不杜赖礁舐ド希桓鋈硕阍谀嵌6闵虾眉感∈薄!?br>
 那么,这会是心虹吗?

 在一连几个“那么”之后,他抛开了这个漏水的问题,开始认真的打量这间阁楼。那儿有一张摇椅,他走过去,在摇椅中坐下来,椅子摇得很好,十分安适,只是他了一身的灰尘了。梁逸舟租房子给他时,曾表示阁楼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尽痹粕以利用。他决定将这摇椅搬下去放在书房里,看书时可以用。摇椅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还有张安乐椅。他再坐到书桌后的安乐椅上去,同样的,安乐椅完好舒适,这些家具都还没有破损,想必,梁逸舟只是因为搬了新房子,不愿再用旧家具,而把这些东西堆进阁楼的。

 书桌上有一层灰尘,旁边的地下却丢着一把掸,他下意识的拿起那掸,在桌子上拂过去,所有的灰尘都飞扬了起来,呛得他直咳嗽,掸,最不科学的清洁器!他抛下掸,却一眼看到那被拂过的书桌桌面上,有一块地方,被小刀细细的挖掉了一块,出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刚好是一个心形,在那颗“心”中,有红色的原子笔,写着的两行字,他看过去,是:“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动,立即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想当时,必定有人在这儿期待着谁。他几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无聊赖的雕刻着这颗心。他坐在椅子里,不住对这颗心愀然而视,半晌都没有动弹。

 然后,他试着去拉开那书桌的抽屉,几乎每个抽屉中都有些字纸,绉了的,团成一团的。他开始一张张的检视起来,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诗词的片断。有张纸上涂了名字,胡乱的写着“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什么“萧雅棠”“江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张纸上,画着两颗相并的心,被爱神的箭穿过,一颗心中写着“卢云飞”另一颗心中写着“梁心虹。”但在这两颗心的四周,却画了无数颗小的心形,每颗心中都有一个名字,像“心霞”“萧雅棠”“江梨”“魏如珍”…许多名字都重复用了好几次,这是什么意思呢?抛开这些字纸,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几本小说,他翻了翻,是《战地钟声》,《巴黎的圣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丽妹妹》。书都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涂抹。再拉开一个抽屉,有本封面上印着玫瑰花的记事册,打开第一页,上面很漂亮的签著名:“梁心虹”他的心脏又猛跳了一下,这里面会找到一些东西吗?翻过这一页,他念到下面的句子:“我的心像一个大的熔炉,里面热烘烘的翻滚着熔,像火山中心的熔浆。我整个人都在燃烧着,随时,我都担心着会被烧成灰烬。这是爱情吗?何以爱情使我如此炙痛?如果这不是爱情,这又是什么?近来我不相信我自己,许多事情,我觉得是我感觉的错误。我一直过份的感。多愁善感是‘病态’,我必须摆掉某种困扰着我的思想!但是呵!我为什么摆不掉?父亲说我再不停止这种‘幼稚的胡闹’,他将要对我采取最强硬的手段,他指责我‘无知’,‘荒谬’和‘莫名其妙’!这就是成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吗?但是,他难道没有恋爱过吗?他当初的狂热又是怎样的呢?如果他必须要扼杀我的恋爱,不如扼杀我的生命!他们不是曾经扼杀我母亲的生命吗?噢,我那可怜的、可怜的母亲呵!连来,云飞脾气恶劣,我想,父亲一定给了他气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觉得战战兢兢的。我留心不要去引发他的火气,但他仍然对我发了火,他说我如果再不跟着他逃跑,他将弃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来抱住我,着泪向我忏悔。啊!我心已碎,我将何去何从?我曾整在阁楼里等候云飞,他没有来,月亮已上升了,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他在生我的气。我整没有吃东西,又饿又渴父累。回家后,父亲一定还要责备我。天哪,我已心力疲!和父亲爆发了一场烈的争吵,父亲说将把云飞从公司里开除,毁掉他的前程!心霞身而出,代云飞辩护,她是伶牙俐齿的呢!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但是,她真是我亲亲爱爱的小妹妹吗?在云飞家里又碰见了萧雅棠,云飞不在。云扬说云飞可能去公司了,但愿!他如果再不好好上班,爸爸一定会开除他!他会说他盗用公款什么的。可怜的云飞,可怜的我,萧雅棠很漂亮,云扬和她是很好的一对,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多灾多难!我祝福他们!祝福天下的有情人!云飞不住的哀求我,不住的对我说:‘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道德的约束?亲情的负担?未来的忧虑?还是…那阴影又移近了我,我怕!云飞说他不信任我的感情了,他对我大发脾气,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凶暴过!我哭着把他拉到枫林外的悬崖边,指着那悬崖对他发誓:‘将来我们之中,若有任何一人负心,必坠崖而死!’他颤栗了,抱着我,他吻我。自责他是个傻瓜,说他永远信任我,我们都哭了。…”

 看到这里,狄君璞不猛的合上了那本子,心中有份说不出来的、惊惧的感觉。这册子中还记载了些什么?梁逸舟曾毁掉他们间的信件,但他再也没想到,这无人的阁楼里,竟藏了如此重要的一本东西!想必当初这“阁楼之会”只是死者与心虹二人间的秘密,再也没有第三人知道,所以云飞死后,竟从没有人想到来搜寻一下阁楼!他握着册子,在那种惊惧和慌乱的感觉中出神了。然后,他听到姑妈在楼下直着脖子喊:“君璞!你上去好半天了,到底怎样了?漏得很严重吗?君璞!你在上面干嘛呀?”

 狄君璞回过神来,关好了那些抽屉,他把那本小册子放在口袋中,一面匆匆的拾级而下,一面说:“没有什么,一点都不严重,已经用铅桶接住漏的地方了,等天晴再到屋顶上去看看吧!”

 “啊呀,看你得这一身灰!”姑妈又大惊小敝的叫起来:“君璞呀,这么大年纪还和小孩子一样!还不赶紧换下来交给阿莲去洗!”

 狄君璞急于要去读那本册子,知道最好不要和姑妈辩,否则姑妈就说得没完了。顺从的换了衣服,他拿着那小册子走进了书房,才坐下来,姑妈在客厅里又大声嚷:“君璞呀!梁先生来了!”

 梁先生?那个梁先生?他慌忙把那本小册子进了书桌抽屉里,到客厅中来,梁逸舟正站在客厅中,他带来的雨伞在墙角里滴着水。他含笑而立,样子颇为悠闲。

 “听说小蕾病了,是吗?”他问。

 “哦,气,老毛病,已经好了,我让她躺着,不许她起,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梁先生,到书房里来坐,怎样?书房中有火。”

 “好极了。外面真冷,又冷又。我就不明白这样冷的天气,我那两个女儿为什么还喜欢往山里跑。”

 “年轻人不怕冷。”狄君璞笑笑说,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已不把自己归纳于“年轻人”之内了。把椅子拉到火炉边来,他又轻描淡写的问:“是不是心虹也感冒了?”

 “可不是,心霞昨天晚上也发烧了,我这两个女儿都娇弱得很。”

 在炉边坐了下来,阿莲送上了茶。梁逸舟燃起一支烟,眼光在书桌上的稿纸上飘了一眼,有些不安的说:“是不是打搅你写作了?”

 “哦,不不。写作就是这点好,不一定要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梁先生今天没去公司吗?”

 “天太冷,在家偷一天懒。”他笑笑说。

 天太冷,却冒着风雨到农庄来吗?他的目的何在呢?他一定有什么事,特地来拜访的。狄君璞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燃上一支烟,他静静的等着对方开口。果然,在一段沉默之后,梁逸舟终于坦率的说了:“君璞,我不想多耽误你时间,有点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唔?”他询问的望着他。

 “是这样,”梁逸舟有些碍口似的说:“我告诉过你关于心虹的故事,对吧?”

 “是的。”

 “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心虹不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孩子,她是在一种病态的情况中,再加上她又爱幻想,所以…所以…我…”他结舌而不安。“…我非常担心她。”

 “哦?”狄君璞遏止不住自己的关怀,怎样了?是心虹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狐疑的望着梁逸舟,为什么他这样吐吐呢?他焦灼了,而且立即感染了他的不安。“怎么了?她病得很厉害吗?”

 “不,不是的。”梁逸舟急急的说。

 “那么,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他迫切的。

 “是的,希望你帮忙。”他锐利的望着他。

 “是什么呢?”

 梁逸舟深了一口烟,他的眼光仍然紧盯着他,那眼光里有着深深的研判的意味,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僵硬:“希望你对她疏远一点。”

 狄君璞一震,一大截烟灰掉落到火盆里去了。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紧紧的注视着梁逸舟。血往他的脑子里冲进去,他的脸涨红了。

 “哦,梁先生?”他说:“你能解释一下吗?”

 “你别误会,君璞,”梁逸舟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认为你会怎样,我只是不放心我的女儿,那样一个生活在幻梦里的孩子,她是不务实际的,她常会冲动的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的长辈,又有孩子,又有过子…她什么都不会想的。或者我是过虑,但是,万一她的感情又陷深了,怎么办呢?以前已有过一次悲剧,心虹是不能再受任何刺了!”

 狄君璞看着梁逸舟,这是第一次,他在这和蔼而儒雅的脸庞上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严厉的,冷静的,甚至于是残酷的!多么厉害的一篇话,表面上字字句句是说女儿的不是,事实上,却完全在点醒他;癞蛤蟆休想吃逃陟!狄君璞,你必须要有自知之明!别去惹她,别去碰她,因为你不配!他狠狠的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心中对梁逸舟已有另一番估价。当初的卢云飞,曾忍受过些什么?面前这人,是多么的精明干练啊!他竟能体会出他心中那一点点,那一丝丝尚未成形的微妙之情!及时的给予他当头喝!那么,那数未见的心虹,是真的病了?还是被他们软了?他摔了摔头。罢了!躲避到这山中来隐居,原是要摆那些人世的烦恼和感情的纠葛,难道他自身的痛楚还不够,还要到这山中来,再牵惹上一段新的烦恼吗?罢了!从今天起,摔开梁家所有的事吧!不闻,不问,也不要再管!

 “你放心,梁先生,”他很快的说了。“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会注意这问题,不给你们增加任何麻烦。”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梁逸舟又微笑了,那笑容几乎是和煦的。“我信任你,君璞。希望你能谅解我,将来你的女儿也会长大,那时你就能体会一个做父亲的心了!”他再笑笑,带着点哀愁,默然的瞅着狄君璞,他完全知道,自己已伤了这个作家的自尊了。“我很抱歉,君璞,这是不得已…”

 “不用解释,梁先生,”狄君璞说,语气不由自主的变得冷淡而疏远了,这两个男人之间,原有的那份知遇之感和友谊,已随着炉火,焚烧成了灰烬。“我完全了解你的苦衷。”他用一句话,堵住了梁逸舟的口。熄灭了烟,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已结束谈话的姿态看着对方。梁逸舟知道,他有送客的意思了。他不能不随着他的注视,勉强的站起身来,有些不安的说:“那么,我不打搅你了,再见,君璞。”

 狄君璞没有挽留,也没有客套,只是默默的送到大门口来。梁逸舟站在门口,撑开了伞,再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有一份萧索和倦怠,这使梁逸舟心头涌上一股近乎激动的歉意,他想说什么,但是,他毕竟没有说,转过头,他走了。

 狄君璞关好房门,退回到书房里,立即砰然一声把书房门阖上。沉坐在炉边的椅子中,他望着炉火发愣。然后,他又匆匆的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那本小册子。回到炉火边,他对自己说:“从今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让梁家的一切像鬼影般泯灭吧!”

 一松手,他把那小册子掷进了燃烧着的炉火里,自己站在炉边瞪视着它。火并不很旺,小册子的封面很厚,一时间没有能很快的燃烧起来。他呆呆的看着,那封面变焦了,黄了,一个角被探着头的火苗搜寻到了,立即蜷缩着吐出了火焰,狄君璞迅速的伸出手去,又把它从火中抢出来,丢在地下,他用脚踩灭了火。拾起来,幸好内容都没有烧到,但他的手指,却被火灼伤了。

 “你从那里来,还回到那里去吧!我无权毁掉你!”他对那小册子说。

 爬上阁楼,他把那册子放回到抽屉里。

 天晴了。

 久雨之后的阳光,比什么都可爱,天蓝得发亮,云白得耀眼,那枫叶上的雨珠在阳光下闪烁。整个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刹那间恢复了生气,连鸟啼声都特别的嘹亮,门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间盛开了。

 小蕾小病初愈,看到阳光就手舞足蹈了。从早上起,她就闹着要上街,说她好几个月都没有上过街了。姑妈也说需要添购冬装。于是,午饭之后,狄君璞自愿留守,姑妈带着阿莲和小蕾,一起去台北了。

 偌大一栋农庄,只剩下狄君璞一个人,听不到小蕾的笑语喧哗,听不到老姑妈的唠唠叨叨,也听不到厨房里阿莲的锅铲叮当…四周就有种奇异的静,静得让人心慌。坐在书房里,狄君璞怎样也定不下心来写作,他无法让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阳光下飞旋。于是,他走出了农庄,站在那广场上。

 阳光下,空气仍然寒冷。他四面眺望着,山谷里,那些枫树似乎更红了,栅栏边,紫藤的叶子绿得像滴得出水来,那些木槿花,并没有被风雨摧残,一朵朵紫、黄、白色的花朵,倔强的盛开在寒风里。

 他在空地上随意的踱着步子,一层孤寂之感静悄悄的掩上了他的心头,他绕到农庄后面,走进了枫林。不由自主的,他一直走到悬崖边。倚栏而立,他看着悬崖下的巨石嵯峨和杂草丛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绝无生还的可能的。再看着那一片葱草的雾谷,和那几棵立在绿色植物中的红枫,他静静的出着神。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固定的思想,他只是呆呆的站着,一任阳光恣意的曝晒。他的情绪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萧索里。然后,他忽然震动了一下,依稀仿佛,他看到雾中有个人影一闪,是谁?又是那疯狂的老妇吗?他极目望去,似乎看到草丛的动和偃倒,有人在那里面穿梭而行吗?接着,那谷中的小径上清晰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太远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着,只一忽儿,就消失在树丛中了。

 他依然凭栏而立,这人影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萧索感在逐渐加重,他又想起了美茹,无助的、无奈的、绝望的想着美茹,心中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然后,他听到有人狂奔着跑到农庄来,他惊愕的侧耳倾听,那奔跑的声音已直扑枫林而来,有个人窜进了枫林,息着,兴奋着,一下子停在栏杆前面。长发飘拂,乌黑的眼珠好深好大,热气从她嘴中呼了出来,她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狄君璞诧异的喊:“心虹!你干嘛?”

 “怎么──怎么──”她着,一脸的困惑和茫然。“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狄君璞不明所以的说:“还可能是谁吗?”

 他显然问了一个很笨拙的问题,心虹的眼睛里,困惑更深了,她慌乱的后退两步,用手扶着栏杆,不知所措的、迷茫的、呐呐的说:“我在雾谷里,看到──看到这儿有人,稳櫎─一直──一直跑来,我以为──以为──”“你以为是什么?是谁?”他追问着,他又看到那记忆之匙在她面前转动。

 “我…我不知道,”她更加慌乱和不知所措,眼光的在附近搜索着。“我不知道,有个人…有个人…他在等我。”

 “谁?是谁?”

 她用手扶住额,努力思索,她本来因奔跑而发红的脸现在苍白了,而且越来越苍白,那颤动的嘴也逐渐的失去了颜色,她看来憔悴而消瘦,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如弱柳临风。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着,眼神深邃,越过枫林,越过农庄,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边,低沉而有力的说:“不许昏倒!记住,不许昏倒!”

 “我冷…”她颤抖着,可怜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好冷。”

 “但是,你已经记起了什么。不是吗?那是什么?告诉我!”

 “一个──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像被催眠般的说,声音低低的,呻的,如同耳语。“一个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

 “他是谁?”

 “他是…”她闭上眼睛,身子摇摇坠。“他是…他是…”

 “是谁?”他毫不放松的,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是…是…是一个男人,年轻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

 “他叫什么名字?”他问着。

 “他叫…他叫…”她的脸色苍白如蜡,身子虚弱的摇摆,她的眼睛又张开了,那深邃的眼珠几乎是恐怖的瞪视着。

 那记忆之匙在生锈的锁孔中困难的转动。“他的名字是…是…”她的嘴嘬起,却发不出那名字的声音,她挣扎着,痛苦的重复着:“他的名字是…是…”

 “是什么?想!好好的想一想!是什么?”

 “是…是…是…啊!”她崩溃了,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啜泣着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记忆之匙断了。她抱住了头。“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她的双腿发软,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农庄,一直走进书房,他把她放在火炉边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头,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她下意识的在逃避着什么,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热茶,扶起她的头,他强迫她喝,她喝了几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呛咳。

 他放弃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边,她猛烈的摇头。

 “喝下去!”他的喉咙喑哑。看她那种无助的模样是堪怜的。“喝下去!你会舒服一点。”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取来一条大毯,包住了她。把火烧旺了。

 “怎样?”他看着她,焦灼的。“好些吗?”

 她的四肢逐渐放松了,脸色仍然苍白如死。拥着毯,她可怜兮兮的蜷缩在那儿,眼珠浸在蒙蒙的水雾里,显得更黑,更深,更晶莹,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看着他,默默的看着他,眼光中充了祈求的、哀恳的神色。他也默默的蹲在她身边,忧愁的审视着她。然后,她忽然轻喊了一声,扑过来,把她的头紧倚在他前,用胳膊环抱住了他的。一连串的说:“不要放弃我!求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

 他不知道她这“放弃”两个字的意思,但是,她这一举使他颇为感动,不由自主的,他用手抚摩着那黑发的头,竟很想把自己的印在那苍白的额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的背立即下意识的直了。她离开了他,躺回到椅子里,有些儿羞涩,有些儿难堪。那苍白的面颊反而因这羞涩而微红了。

 “对不起。”她呐呐的说。

 他使她难堪了!她没有忽略他那背的动作。小小的、感的人呵!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那大而温暖的双手握住了她。

 “你的手热了。”他说:“好些了,是不?”

 她点点头,瞅着他。

 “很抱歉,”他由衷的说:“不该那样你的。”

 “不,”她说了,幽幽的。“我要谢谢你,你在帮助我,不是吗?别放弃我,请你!我已经知道了,我害的是失忆症,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恢复记忆。”

 “你怎么知道你害的是失忆症?”

 “我总是觉得有个阴影在我的面前,有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问高妈,她吐了一点,就逃跑了,她说我丧失了一部份的记忆。我知道,我那段记忆一定有个男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在那里?或者,”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我曾有个薄幸的男友,因为,跟着那记忆而来的,是那样大的痛苦和悲愁呵!”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温软的手!这只纤细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上会染着血腥吗?不!那苍白的、楚楚动人的面庞上会写着罪恶吗?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我会帮助你,心虹。但是,现在别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今天已经够了。”

 “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她忽然问。

 “一点点。”他回避的说。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诉我!”她热烈的,激动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有一点点,”他深思的说:“你生了一场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如此而已。”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点茶,别再想它了,你很苍白。而且,你瘦了。”

 “我病了好些天。”她说。

 那么,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过一抹怛恻的温柔。

 “现在都好了吗?”他问。

 “你没想过我,”她很快的说:“我打赌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没到霜园里来。”

 他的心不自的一跳,这几句轻轻的责备里带着太多其他的意义,这可能吗?他有些神思恍惚了。站在那儿,他两手在口袋里,眼睛注视着炉火,边浮起了一个飘忽而勉强的微笑。

 “我这几天很忙。”他低低的说。

 “哦,当然哪!”她说,语气有点儿酸涩。“你一定写了很多,一定的!”

 “唔。”他哼了一声,事实上糟透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小说几乎毫无进展。“杂志社向我拚命催稿,得我毫无办法。”

 她瞅着他,然后她垂下头来,轻轻叹息。这声叹息勾动了他心中最纤细的一缕神经,使他的心脏又猛的一跳。不由自主的,他望着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烧起来吗?这细致娇柔的少女,会对他有一丝丝感情吗?是真?是幻?是他神经过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惊弓之鸟,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现在,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心跳?为什么在他那意识的深处,会着某种等待与期盼?为什么那样热切的希望帮助她?那样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我打搅了你吧!”她说,忽然推开毯,想站起来。

 “哦,不,不!”他急促的说,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用手按住了她。“别走!我喜欢你留在这儿!我正…无聊得很。”

 “真的,姑妈和小蕾呢?”

 “她们全去台北了。”

 “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着他,半晌,她说:“你刚刚还没告诉我,你对于我知道多少?”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止这样多,不止。”她摇摇头。忽然倾向他,用一对热切的眸子盯着他。“你答应帮助我的,是吗?”

 “是的。”

 “那么,告诉我,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有?还是我的幻觉?”

 他凝视她。

 “是的,”他慢慢的说:“真有。”

 她颤抖了一下,眼睛特别的燃着光采。

 “怎样的?怎样的?”她急促的问:“他到哪里去了?告诉我!”

 他心中有阵微微的痉挛和酸涩。她那热切而燃烧着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种微妙而难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么美丽呵!

 他咬了咬牙,含糊的说:“走了。我想。”

 “走了?走了?”她嚷着:“为什么?走到哪儿去了?怎么!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快!请你!是他不爱我了吗?是吗?所以我生病了,是吗?所以我失去了记忆,是吗?哦,你告诉我吧!”

 “我不能。”他忧愁的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等着你来告诉我。”

 “哦,是吗?”她颓然的垂下了头。好沮丧,好迷茫。有好一会儿她沉默着,然后,她叹息着说:“这些日子来,我时时刻刻在思索,在寻觅,但是我总是像在浓雾中奔跑,什么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脑子里有个黑房间,许多东西在这黑房间里活动,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直希望给那黑房间开一个窗子,或点一盏灯,让我看清那里面的东西。但我没有这能力!没有!每当那黑房间里有一线亮光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头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来,然后;我就昏倒了。”

 她重新抬起眼睛来,盯着他,祈求的,恳切的说。“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好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我不相信霜园里的每一个人!甚至高妈。我都不相信!”

 他注视着面前那张脸,那张迫切的、渴望的,而痛苦着的脸,和那对哀哀诉的眸子。他被折倒了,他心中涌上了一股热,一股汹涌着、澎湃着的热。握住了她的手,一些话不试曝制的冲出了他的嘴:“你放心,心虹,我将帮助你,尽我一切的力量来帮助你。让我们合力来打开那个黑房间吧!我相信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会的!”

 “或者,那黑房间里有些可怕的东西,你有勇气吗?你能接受吗?”

 “我会的!真相总比黑暗好!”“那么,你有一个助手了!让我们一起去揭开那个谜吧!第一步,我要找回那本小册子。”

 “小册子?什么小册子?”

 “慢慢来,别急。明天下午,你愿意来我这儿吗?”他问,完全忘记了梁逸舟的嘱咐。

 “我一定来!”

 “好,会有些有趣的东西等着你,我想。”

 她侧着头看着他,那惊奇的眸子里洋溢着一片信任的、崇拜的、期待的,与兴奋的光采。

 于是,这天晚上,狄君璞重新爬上了阁楼,取出了那本小册子。

 夜里,躺在上,狄君璞翻到上次中断的部分,接着看了下去。头边,一灯荧荧,窗外,月光又遍山野的洒着,在窗上投入了无数的树影。那小册子散放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纸张的香味,他专心的翻阅着,再一次走入了心虹所遗忘的世界里。“强烈的思念我那已去世的生母,着高妈,问我母亲的一切,高妈说她是天下最可爱的美人儿,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啊!如果我的生母在世,她一定会了解我!不会让我受这样多的痛苦!呵,母亲!母亲!你在哪儿?父亲告诉我,云飞在公司中纰漏百出,我早知道他有这一手!我愤怒极了,和他大吵,我骂他说谎,骂他陷害!我警告他,如果他做了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我将离家出走!案亲气得发抖,说我丧失了理性,说云飞根本不爱我,完全是为了他的钱,我嗤之以鼻,闹得不可开,妈也跟在里面派我的不是,说我对父亲太没礼貌,我哭着对她叫:‘请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的母亲!’她大惊失,用手蒙住脸哭了。我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待我毕竟不坏呀!我冲过去抱住她,也哭了。她揽住我,只是不住口的喊着:‘你是我的女儿!你是的!你是的!’天哪,人类的关系和感情多么复杂呀!云飞再一次求我跟他走,他说父亲给他的压力太大,把许多无须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使他在公司里无法做人。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就拂袖而去,现在,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他说,假如父亲把他开除,那么,他在别的公司都无法做下去。啊,我所深爱的,深爱的云飞!痛苦,痛苦,无边的痛苦。黑暗,黑暗,无边的黑暗!我像是陷在雾谷中的浓雾里,茫茫然不辨途径,我奔跑又奔跑,却总是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我累了!我真是又乏又累!我告诉父亲,我已到法定年龄,可以有婚姻自主权,不必受他的控制,他说:‘我不要控制你,心虹,你早就可以不受我控制了。我管你,不是要控制你,而是要保护你。你拒绝我吧,咒骂我吧,我的悲哀是做了父亲,无法不爱你,无法不关怀你。’我愕然,注视着他,我忽然间知道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总是鼓不起勇气和云飞出走的原因。我与父亲间,原有血与血联系着的感情呵!莎翁说:‘做与不做,那是个难题。’‘犹豫,是我最大的敌人!’云飞来,和父亲又爆发了烈的争执。云飞在盛怒中,说了许多极不好听的话,父亲大叫着说:‘我警告你,远离我的女儿,否则我会杀掉你!我说得出做得到,我会杀掉你!’我突然周身寒颤,我觉得父亲真会那样做。云飞又和我发脾气,他说如果我再拿不出决心,他不要再见我,他真的就不见我了!我会死去,几百次,我想从那悬崖上跳下去。我去找云飞,他的母亲和萧雅棠在那儿,云飞和云扬都不在。萧雅棠对我说:‘你何必找他?卢家的男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他找你时,你是他的,他不找你时,你也找不到他!’怎么了?她为什么那样怪气?难道她和云扬也吵架了?爱情,这是一杯苦汁吗?好几没有看到云飞了,我度如年。何苦呢?云飞?你为什么也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多?如果连你都不能谅解我,我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又觉得那阴影在向我游来。天哪!我看到了什么?在那雾谷中的岩石后面?天哪!那是真的吗?天哪!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这世界还有道义和真情吗?这不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天哪!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这世界只是一团灰暗的混沌!我再也不相信人类有真实的感情了!我恨他!我恨他!我要杀了他!还有她,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我的第六感毕竟没有欺骗我!噢,心霞心霞,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你一定要选择你姐姐的爱人么?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我的心已经死了,碎了,化成粉,化成灰了!我宁愿死!我想杀了他!不是‘想’,我‘要’!噢,天哪,指引我一条路!指引我!噢,母亲,你在哪儿?助我!助我!助我!像红楼梦里的句子:‘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他在阁楼里找到了我,苍白,憔悴,他看来不成人形,茫茫然如一只丧家之犬!抓着我,他焦灼的、痛楚的、坏脾气的嚷着:‘你要我怎样?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爱你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懂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是的,我吻了她。因为她身上有你的影子,你懂吗?随你怎么评价我,如果我一定得不到你,我会选择她,我打赌她不会像你那样摆架子,她会跟我走!你信吗?’他忽然哭了,跪下来,他抱住我的腿,哑着喉咙喊:‘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你跟我走吧!心虹!求求你!不然,我会死掉!’我抚着他的头,他那浓浓的头发,我哭了。呵,我原谅了他!从心底原谅了他!天哪,可怜可怜我们吧,帮助帮助我们吧!我终于决定了。我将跟他走!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案亲终于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他咆哮着说将带我走!傻呵,云飞,我会被幽了,我知道!他问我:‘跟我去讨饭,怎样?’我说:‘是的!我跟定了你!’我将走了!苞着他走了!别了!案母!别了!妹妹!(我不再恨你了。)别了!小绑楼和农庄!别了!雾谷!别了!我所知的世界!我将跟他走,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

 小册子里的记载,到此为止,下面都是空白的纸张了。想必这以后,心虹就被幽了起来,接着,她逃走了,跟着云飞逃走了,再也没有时间到阁楼里来收拾这些东西。然后,就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剧,云飞死了,她呢?她的记忆也“跟着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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