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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婚,巧眉曲意承,凌康爱护备至,两老也诚恳的接着新妇,他们的生活相当和谐。当然,对巧眉而言,毕竟有许多不便,他们没有出去度月,因为巧眉反正看不见什幺,名山大川对她都没有意义。而凌康的杂志每月出一本,工作天逃谘积如山,主编离开,杂志一定期。所以,他们几乎一结婚就进入了家庭生活。凌康追了六年,总算娶到巧眉,他已心满意足。巧眉初进凌家,事事不便,头几天,她总是摔跤,不是被椅子绊倒,就是被桌角绊倒,甚至,被地上无意放着的靠垫、矮凳、书籍、摆饰…滑倒绊倒。凌家没有把东西放在固定位置的习惯。几天下来,她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凌康的母亲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却大而化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略带骄气。凌康是她心中的宝贝,全世界没有第二个男孩可以和凌康比。巧眉双目失明,居然掳获了凌康,对她而言,巧眉是太太太“高攀”了。

 因而,对巧眉摸索的行动,她看来不惯,对巧眉一天到晚摔跤,打破东西,她惊奇而懊恼。每次巧眉一摔,她就提高了八度的嗓门,惊愕的嚷:“怎幺?又摔跤了哦?秋娥!秋娥!赶紧扶她起来!我看,得给她雇个小丫头才行,整天扶着走。唉唉!巧眉,你在娘家是怎幺过的呀!也是这样东倒西歪的吗?”

 巧眉不敢说什幺,不敢告诉婆婆家里没这幺多家具,地毯从头铺到底,所有的东西都有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个人,对她的行动都关怀备至,从不“允许”有东西绊倒她。她什幺都不敢说。凌老太太的大嗓门和经常夸大的呼叫,以及爱说话爱命令的习惯,都使她陌生而惊怯。于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吓得要命,只是一叠连声的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没注意这张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个反应就是骂秋娥:“秋娥!这张椅子明明在餐厅的,怎幺搬到客厅里来了!秋娥,跟你讲了几百次了,东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幺总记不住!秋娥!秋娥!这老虎皮从哪儿冒出来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几年,没受过这幺多吆喝。于是,有一天,秋娥忍无可忍的叉着对凌康吼了回去:“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二十几年来,连先生太太都没吼过我,你现在娶了媳妇神气了。天下女人几千几万,你偏偏选一个会摔跤的!敝我东西没放对,怎幺你们从来不摔呀!再骂我,我就不干哩!”

 结果,凌康反而对秋娥道歉。

 “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眉看不见吗!好了,好了,不怪你,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无法可想的,人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因为巧眉的加入而改变。巧眉呢,怕透了凌康为这个发脾气,得家里大小不和。她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撒谎。凌康不在家时,她从不承认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说:“是我错!我走得太快了!”

 夜里,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他心痛的搂紧她,在她耳畔辗转轻呼:“巧眉,巧眉,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窝。可是,我真怕适得其反,让你试凄了。”

 “哦,没有,没有。”她急切的说,勉强挤出笑容,悄悄挥掉泪珠,她把脸孔紧偎在他怀里。“凌康,我觉得很幸福,真的。能够嫁给你,我很幸福。至于摔一两跤,那真不算什幺,这是适应问题,突然改换生活环境,总会有些不习惯,我保证,再过几天,等我把什幺都摸了,我就不会再摔跤了。”

 真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巧眉确实很少摔跤了。凌康要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他看不到巧眉整的生活,发现她身上的瘀伤减少,不再听到母亲呼叫…他就放心了,巧眉说得对,这只是适应问题。事实上,巧眉学乖了,她紧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从早到晚,就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她可以固定每样东东的位置。除了每三餐,晨昏定省,她成了一间卧室的囚犯。

 凌康的父亲学的是文学,却学非所用,干了房地产的生意。台北的房地产一直是最好的投资,人口膨,造成房地产的不够分配而急速上涨,因而,凌家生意做得很大。虽然经商,凌老先生依然保持着书卷味,偶尔也和儿子谈谈左拉,谈谈哈代,谈谈“凯旋门”和“黛丝姑娘。”父子间在一块儿的时间极少,却还颇有默契。对巧眉,他最初很反对这婚事,当凌康坚持时,他让了步。和巧眉几次接触后,他更让了步。

 但,他对凌康说过一句话:“巧眉像个玉娃娃,工细琢而成,不是凡品,而是艺朮。只怕太精致了,只能供人欣赏,而不能真正做个子和母亲。凌康,你的婚姻,是个冒险!。”

 “爸爸,”凌康答复:“婚姻本身就是冒险,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样。”

 巧眉娶进门了。凌康的父亲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也不太去注意巧眉。但,子耳边唠叨,秋娥背后埋怨…他感受到了压力的存在,叹口气,他说:“只要凌康快乐就成了!”

 凌康快乐吗?是的,有一阵,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足,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他还有什幺不足呢?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巧眉,是个工细琢的艺朮品,欣赏起来美透美透,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幺。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出门,要出门,最有兴趣的是“回娘家。”她不下厨房,完全不会做家务,纫烹调,一概免谈。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一弹七、八小时而不厌倦。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她弹起琴来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极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欣赏的人却太少了。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为了这架钢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听到琴声,走出电梯,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见到他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很直率的说:“拜托你一件事,告诉尊夫人,下午不要弹琴好吗?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

 懊死的公寓房子,该死的大厦!不懂欣赏的邻居!他当时心里就诅咒着。并不想把这话真说给巧眉听,巧眉已经够寂寞了,如果不让她弹琴,漫长的下午,让她做什幺?他走进家门,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母亲来了朋友,是孙伯母,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孔伯母坐在客厅里聊天,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孙伯母看到凌康,劈头就是一句:“好福气哇!娶了个钢琴家呢!她这样练琴,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她问得很认真。

 “她只是弹着玩,”凌康据实回答:“打发时间而已。”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

 “凌康,”母亲忍不住说了:“叫巧眉别弹了,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如果真喜欢玩乐器,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昨天楼下的罗家,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大家都说,巧眉有表演呢!”

 他有些气愤,对邻居气愤,对母亲气愤,对孙伯母气愤。

 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巧眉的琴声停止了,回头对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

 说完,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萧邦还是莫扎特的作品,协奏曲听多了,你会把它们混。

 他走过去,站在巧眉身后,把双手放在她肩上。

 “巧眉,别弹了。”他说。“我有话跟你谈。”

 “哦!”她顺从的停下来,等待着:“谈什幺?”

 “你…”他看着她。“这样天天弹琴,不累吗?”

 “习惯了。”

 “能不能──”他考虑着用辞。“另外找一些娱乐呢?你觉不觉得,我们生活有些单调?我们也该出去走走,朋友,打打桥牌,看场电影…”他顿住,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巧眉转向了他,脸色马上暗淡下去,笑容从边消失,她低声的、敏锐的问:“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我妨碍了谁吗?”

 “嗯,唔,没,没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她沉默了,低下头去,她好久没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子,用力把琴盖阖上,回头说:“好,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他凝视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隐忧。忽然体会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难!”而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实在太少,现在刚结婚不久,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足。以后,还有那幺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深入的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拉住她,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一直拉到边,他让她坐在上,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用双手阖住她的手,诚恳的望着她,诚恳的说:“巧眉,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

 她惊愕的仰着头,脸上有股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的坐着,等待着。

 “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弹一辈子的琴。”

 “或者,稳櫎─可以。”她轻声说:“我不会厌倦!稳櫎─可以弹!”

 “但是,”他冲口而出:“别人不见得愿意听!楼上楼下,左右邻居…都不是音乐家!”

 她的脸蓦然转白。

 “我懂了。”她慢的说,极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稳櫎─”她重重的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子,不是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声说:“你应该了解,人是群居动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赏你的琴,欣赏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经不再欣赏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实,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谈话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了解,而你却任的否决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摇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钢琴以外,再学一些东西,最起码,去喜欢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兴趣,甚至,你可以试着了解我的工作,真正走进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的说:“我可以走进你的生活,你要我帮你核稿呢?还是编辑呢?是画版面呢?还是挑选彩页?”她摇头,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何必当初!”

 “什幺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该娶一个瞎子当太太!我早就说过,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进来!你不相信!现在,你要求我走进你的生活,我怎幺走进去?”她的声音提高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难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进你的生活,我连这房门都不敢走出去吗?因为我一出去就会摔跤,我已经摔怕了!怕你母亲惊叫,怕你父亲叹气,怕你高声骂秋娥,怕秋娥为我受委屈…我连卧房都不敢出,除了弹琴,你要我干什幺?”她低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苦恼的、辗转的摇着头,喃喃的说:“错了!错了!错了!什幺都错了,大错特错了!错了!错了!…”

 他震动而慌乱了,她的眼泪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语使他恐惧而懊悔了。他不该说这些,不该对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个晚上,他说过,要她的缺点,要她的优点,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怜,要她的虚荣,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几何时,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跳进去,去适应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邻居”他的“亲戚朋友”…老天!人类是多幺善变而自私呀!人是多幺可怕而冷酷呀!他扑过去,把她拥进了怀里,他抱紧她,摇撼她,抚摩她,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嘴里急促的、不停的说:“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是我不好,我太不体贴你,太不为你着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紧偎着他,噎着擦干眼泪。

 然后,她不再说什幺,一场小小的争吵就此结束。生活仍然继续过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弹琴了。那架钢琴放在那儿,从那天晚上起,琴盖就没再打开过。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门,每天呆呆的坐在卧房里,一坐好几小时。然后,凌康惊觉的发现,她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结婚时她就很瘦弱,现在,她是更瘦了,更苍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惊得全身心都为之痛楚了。他打开琴盖,把她勉强的拉到钢琴前面去。

 “弹点什幺!”他哀求的对她说:“弹点什幺!弹你喜欢的火鸟,弹悲怆,弹命运,弹点什幺!求求你!”

 她摇着头,一语不发的阖上琴盖。

 “巧眉!巧眉!”他每晚搂着她瘦峋的身子低叫:“我该怎幺办?我要怎幺办?做什幺可以让你快乐起来?做什幺可以让你恢复生命力?巧眉!告诉我!”

 巧眉依偎着他,很柔顺的依偎着他,低语着说:“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你不要心理作用,我从小就瘦。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但是你不快乐,是吗?我不能让你快乐,是吗?。”

 “哦,我快乐的。”她低叫,把头埋在他前。“我很快乐,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乐!我只是…”她言又止。

 “只是──什幺呢?”他追问。

 “只是怕你不满意我,”她轻哼着。“我很无能,很无用,又──走不进你的生活,我很怕,怕你不满意我,怕以往的山盟海誓,都成虚话!”

 “噢!巧眉。”他沉痛的叫:“我满意你,我爱你,我要你快乐!不要怕,永远不要怕!忘掉我那天说的那些鬼话,好不好?人,有时会受环境和情绪的影响,说些不该说的,做些不该做的!你忘掉它!好不好?”

 “好。”她顺从的。

 “快乐起来?”他再问。

 “好。”她更顺从的。

 “恢复弹琴?”

 “不。”她坚决的。

 “为什幺?跟我生气吗?”

 她摇头。一直摇头。

 “那幺,为什幺不弹琴了?”

 “不想弹了。”她勉强的说。

 “为什幺?为什幺?你还是在跟我呕气!”

 “不是呕气。”她无力的说,声音轻得像耳语。“琴,是弹给知音听的,如果大家都认为那是噪音,不弹也罢。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弹琴。”

 就这样,随凌康怎幺说,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确实想“快乐起来”一听到凌康回家,她就会提起精神来笑着。但,她并不快乐,不真正的快乐。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这样,有一天,凌康正在杂志社里上班,嫣然忽然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把他拉到办公厅外,嫣然含着眼眶泪水,怒气冲冲的嚷:“凌康!你这个混蛋!你看不出来,巧眉已经快要被你们全家闷死了吗?”

 “嫣然!”他苦恼的喊着。“我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无法适应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幺办?”

 “我不管你怎幺办,我告诉你我要怎幺办!”嫣然气极的喊:“我刚刚去看了她,她那幺瘦,那幺可怜…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幺?你在谋杀她吗?我告诉你,我要接她回家,妈妈也这样决定了,我们接她回家,等她身体壮一些了,再把她送还给你!”

 凌康正看她。

 “不行,”凌康严肃的说:“你们不能接她回家!”

 “为什幺?”嫣然愤然问。

 “因为我是她的丈夫,因为我爱她,因为她要跟我生活一辈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两天,总不能永远把她送回去…她最终还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们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乐,是我的失败,她的憔悴,是我的责任,我会──”他咬牙沉思。“想办法让她快活起来,她必须快乐起来!否则,我跟她之间,就没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让你们带她回家,那等于…是我放弃了她!你懂了吗?嫣然?”

 嫣然瞪着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不知怎的,竟令她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如果你还不懂,我再说明白一点,”凌康更严肃了,眼睛深沉恳切。“她现在是我的子,不再是卫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欢乐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大关键,我预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

 嫣然眼中弥漫着泪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对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简直是深不可测的!

 五月二十,不是什幺特殊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台湾的夏天比什幺地方都来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花园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经灿然怒放了。阳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树火般的红。

 照例到办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亲又去看过巧眉,回来之后只是摇头叹气,不用追问,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为凌康的好与不好,都牵系在巧眉的好与不好上。怎幺办呢?人生就有许多打不开的结,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结为夫妇,该是欢乐的开始,怎会变成欢乐的结束?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所以,嫣然不敢结婚,虽然安骋远旁敲侧击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触目惊心,使她烦恼、牵挂、担忧,而无法帮忙。到了办公厅,方洁心只是冲着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暧昧,有什幺好笑?方洁心倒是个乐观的女孩,成天爱笑,心无城府,这样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柜台里一坐,才发现桌上有一瓶翁百合,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极稀有的橙的!她心中一跳,拂开百合,果然,有张卡片落下来,她拿起卡片,是张有银边和银色暗纹花的纸,雅致无比,上面写着:“别忘记这个日子,五月二十!三百六十五个欢乐,三百六十五个爱,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我爱你!这个日子当然值得纪念,是吗?这个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我听到你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让我们把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变成未来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头来,发现方洁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来的李小姐在笑,管理处的张处长在笑…老天,她猜,全办公厅,全图书馆都看过这张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远不管别人会不会尴尬吗?她想着,脸涨得红红的,假装若无其事,她整理着借书卡,整理着图书目录,整理着书籍损耗单,整理着会员资料卡…整理许多她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以掩饰她的羞涩。但是,在这羞涩的底层,她心头却酝酿着某种甜蜜,某种足,某种喜悦,某种酸楚的温柔──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她爱他!那个安公子,那曾让她笑,曾让她哭,曾引起姐妹间的轩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借书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紧偎在安公子怀中,她闭着双目而泪面。嫣然心脏一紧,本能的甩甩头,不,今天不能想到这个,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天绝对不想这个!

 今天,五月二十,相识一周年,今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着头在填一张借书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着:“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馆里看书!”

 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着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话!她故意板着脸,故意装着不认识他,故意问:“你要借什幺书?”

 “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马上借出去吗?”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幺还没看够?”“永远看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

 “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心、李小姐等都竖着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什幺说什幺,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幺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好了,走吧!”

 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幺久!”

 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河邡赤的说:“你怎幺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幺多人看!”

 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幺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像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

 嫣然瞪着街道出神。是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着嘴,沉思不语。

 “怎幺了?”安公子看她。“想什幺?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

 唉!每天都是纪念!她笑了,回过神来,看着安公子,他对着她笑,眼睛里柔情万缕。

 “我们去哪儿?”她问。

 “我正要问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决定去哪里,今天由你决定!要怎幺庆祝?到什幺地方去吃饭?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边赏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个晚上…什幺都由你,你说怎幺过,就怎幺过!”

 她挑起眉毛,深思着。

 “全由我决定吗?”她问。“我怎幺说就怎幺样吗?你完全没有异议吗?”

 “是的。”他朗的说。“今晚我是你的奴隶,女王怎幺吩咐,小奴隶就怎幺做!”

 “那幺,我说──”她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们去接巧眉和凌康出来,四个人去吃一顿,聚一聚!”

 “吱”的一声,小坦克在街边急煞车。

 安公子回头瞪着嫣然。

 “你真想这样做?”他问,眼神里明写着困惑。“我以为…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真想这样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幺回事。

 事实上,在图书馆里的时候,她曾经连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现在,却觉得迫不及待的要见她!她忽然强烈的怀念起过去,怀念起四个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和大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日子。“骋远,”她凝眸问:“你有多久没见到巧眉和凌康了?”

 “很久了。”安骋远低声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创痛。“我想…”他哼着。“我们还是两个人单独过比较好…”“怎幺?”嫣然尖锐起来。“你还是怕见巧眉吗?”

 “嫣然!”安骋远低呼了一声,点头说:“好,我们去接他们!不过,总不能这样闯了去吧!或者他们有事呢,总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

 “你开到路边电话亭停一下,”嫣然说:“我打电话去问!”

 安骋远不再提任何意见,车子往前开去。在路边的第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嫣然下车去打电话,安骋远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车内,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嫣然答应婚期。而现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还能谈什幺?他不懂嫣然为什幺要约巧眉和凌康,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要证实一些什幺!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着方向盘,不安的等待…嫣然说了很久的电话,可能凌康夫妇也不想出来,本来嘛,人家还在新婚燕尔的阶段,谁要和你们共度良宵!

 嫣然打完电话回来了,坐进车子,她简单的说:“好,他们在大厦门口等我们,去吧!”

 怎幺?他们竟没有拒绝?安骋远无可奈何的往仁爱路开去,一面问:“你的计划是怎样呢?”

 “去法国餐厅吃牛排,然后去海边赏月!”

 “嫣然,”他小心翼翼的问:“巧眉能去法国餐厅吗?能用刀叉吗?能去海边吗?能赏月吗?”

 “哦,她能!”嫣然肯定的点头。“她必须能够!否则,她就成了凌家那栋大厦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监牢的第一步,是适应正常人的生活!”

 骋远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两个很刺心的名词:“囚犯”和“监牢。”他不知道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直觉的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对劲。这里面有问题,他不敢问,自从发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问有关巧眉的任何问题了。当他们接了凌康和巧眉,当他们终于坐在法国餐厅里的烛光下,当骋远不可避免的再见到巧眉,他终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的眼神,勉强的微笑,惊怯的表情…她本来就有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实在了,她憔悴得像个幽灵。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转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瘦了,深沉了,会抽烟了,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着烟。

 牛排送来了,四个人间仍旧很沉默,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的谈话,天气,工作,物价,时局。牛排来了,在每人面前冒着烟。嫣然看着凌康,稳定的说:“凌康,你帮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为凌康已经帮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着盘子,当心,盘子很烫。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点,在台湾,没有人死于营养不良症!”

 巧眉吃了起来,骋远惊奇的看嫣然。在这一瞬间,他觉得爱透了嫣然,恨不得再当众吻她一次。也在这一瞬间,他知道嫣然为什幺要把巧眉约出来了。她在想办法救她,救这个已站在死亡边缘的女孩。

 凌康的精神来了,神情迅速的变得充生气与活力。他和嫣然换了一个视线,完全领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灭了烟蒂,帮巧眉切,拌生菜沙拉,递叉子,铺餐巾,送餐巾纸,一面做,他一面轻快的说:“巧眉,这家餐厅气氛很好,很欧洲味。你一定不懂什幺叫欧洲味?欧洲是古典的、艺朮味很浓的。这家餐厅也是,我们顶上有一盏花玻璃的吊灯,光线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璃,所谓花玻璃,就是彩玻璃拼起来的,你可以想象那样子,是?我知道你还有颜色的记忆。我们桌子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抚摩桌布。

 “是麻布的。”巧眉低语,脸上已漾起一丝红晕来了。声音里微微带着颤音,兴奋而好奇的颤音。

 “对,是麻布的!”凌康说:“我们桌上还有个杯子,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还有个小小的银花瓶,里面着一朵红玫瑰。”

 他把玫瑰递到她面前去,让她用手摸那瓶子。“这瓶子有长长的颈项,有一个弧度很好的柄,像一个茶壶一样,是不是?”

 “是。”巧眉说,嗅着那玫瑰。“我闻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轻触那花瓣。“好好娇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进她手中,她又开始吃起来,一面吃,一面问:“这是很高级的餐厅吗?”

 “是的。”嫣然抢着回答:“是第一的!它们的大蒜面包很有名,你非吃一点不可,凌康,你帮她涂油。巧眉,你不必担心有人注意你,这家餐厅讲究气氛,光线很暗,我们坐在一个角落上,谁也看不到你。也没有人来看你。这儿有几样名菜,今天我们吃牛排,下次,可以让凌康带你来吃法国田螺。那是一种有壳的,像贝壳一样的食物,非常好吃!”

 巧眉吃着脆脆的烤面包,吃着香香的牛排,吃着新鲜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轻愁渐渐隐去,脸上的落寞跟着变淡,面颊上居然也浮上了红晕…安骋远惊奇的看着,内心深处,涨了一种崭新的感动。不甘寂寞的,他对侍者低语,于是,侍者拿来了一瓶法国红酒,注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安骋远举着杯子,正说:“凌康,巧眉,你们知道今天是什幺日子?”

 “什幺日子?”凌康不解的问:“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和嫣然认识一周年纪念,”安骋远说:“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曾经喝掉整瓶红酒吗?那天──”他回忆。“也是纪念,第五十四个纪念!今天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五个纪念了!来,让我们为这个纪念干一杯吧!”大家都举杯,巧眉也举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就全回来了,他握着杯子,兴致越来越高亢,心情越来越激动。

 “凌康,巧眉!”他热烈的说:“今晚,你们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嫣然坚持要请你们出来的!我本来很懊恼,我希望和嫣然过一个安静的晚上!可是,现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们四个人重聚更开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们都有心病,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雨的晚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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