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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辆脏灰中带着锈棕斑块的车子缓缓停在沙昔非跟前时,她呆愣住,喃喃地摇摇头,几乎是震惊过度,瞪直双眼说:“天啊!哪来这一辆‘台湾保时捷’?”

 又破又蚀!

 因为“保时捷”的德文名称念起来拗口不顺,又很像“破蚀”的谐音,是以她以前和东尼王搞“仙人跳”时,在寻找或设计肥羊当口,惯对周旁那些跑来转去的车子品头论足,将那种老旧、车身长蚀生锈的破烂级古董谨称为“台湾保时捷”又嘲讽又戏谑。

 没想到,这个卓晋生,居然开了一辆和他阔绰手笔完全搭轧不上的“超级台湾保时捷!”实在…居然…太…哪个…

 唉!还以为碰上了一头大肥羊,天晓得!居然…

 “上来吧!”卓晋生一派自如和自在,打开前座的车门,侧视她一眼,连招呼都省了。

 沙昔非用力拍醒自己的脑袋,一副认栽了的表情,悻然地矮身坐进车内。勉强把嫌弃失望的情绪敛收进心底,换一副不动声的面容,不苟言笑地对着卓晋生…

 面对的卓晋生,突如地,又教她那样措手不及地再生意外与错愕!

 今天的他,一反初识见时的土气与弩俗,穿了整套经过设计搭配的岩石衬衫与牛仔,外罩同系的皮短夹克;足裹着流行感强烈、疯马皮制的工作鞋,浑身洋溢着浓厚的大自然风味,率又狂野。

 厚重的笨眼镜摘掉了,出凹凸立体的轮廓线条。一双眼像煤矿,乌亮的一团黑,燃烧又发光;浓密的头发,云卷一样聚拢着似波;加上高高的鼻,刚毅富弹的嘴,怎么看都是一个性格魅力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英俊”、“好看。”是那种知加帅加个性的魅力表征。

 “你…”沙昔非又只说了个字,随即皱眉瞪着他。

 上回她就隐隐觉得他土得蹊跷,却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一时不清楚,他究竟在搞甚么把戏。

 卓晋生侧头再望她一眼。单从她的表情和那个字,就全然明了她的猜疑和想法,却对她的瞪眼不置一词。

 “你看起来很有魅力,气质也不错,上次干嘛把自己装扮成一副乡巴佬的模样,又土又俗的?”沙昔非忍不住诘问,口气是多疑的。

 “是吗?我倒不觉得有甚么不一样!”卓晋生回答得很冷淡。

 就算他是故意那样做的,又怎么样?他实在是受够了那些肤浅、爱慕虚荣、重视外表、现实又拜金的女人!

 眼前这个女孩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与其再找个虚荣没大脑的女孩坏事,倒不如花钱找这种女孩纯就契约“公事公办”省得麻烦。

 “看你出手那么干脆,却没想到竟会开这种车…”沙昔非放慢声调,小心翼翼,但不怎么委婉地刺探;她可不希望辛苦忙了半天,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凭卓晋生开的这样一辆破车,她不得不对他提防,防他有“外强中干”的嫌疑。

 “你放心,只要事情一成,该你的酬款我一都不会少。”卓晋生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略带着轻蔑地扫她一眼。“还有,我告诉你。我开“这种车”因为我高兴、我喜欢、我爱…”语气接近挑衅,态度也不是很和善,倒是那声调,一样的平板没有起伏。

 引擎声轰轰隆隆,吵得要人发疯,显示这车起码已跑了好几万里的废料古董,就算不捡骨也该收尸退休。

 沙昔非努力不让自己皱眉长皱纹,对卓晋生语近挑衅的态度,倒一派泰然自若。

 卓晋生了土气的面具,便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耐烦耐气,很能自制。却显得个性十足。尤其听他那口气,他似乎对崇物拜金的女人很反感,如果不是有求于她,他大概很想把她轰下车吧!

 本来她还想,也许可以把他当下手的“对象”成功的话,假成真,当上富家少,她就一辈子不愁吃穿。现在看来,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

 不过,那也无所谓。能赚上了这一票,也是很肥。

 “你怎么找上东尼的?卓先生?”她转个话题,没话找话。

 她已经大致搞清楚“委托”的内容细节。卓家一家六口,除了卓晋生,一个弟弟、妹妹,加上爸爸妈妈,就那个太上祖。他们在山上,有个大牧场,养了好几百千只的牛羊;再加上好十几个帮牧的?桑约凹付喔錾栈镏笫车呐ぁ?br>
 除了牧场,他们还有几间店铺连着在山下热闹的市镇中心,地价最贵的那条街上,足足占了有半条街那么长。算算,虽然财势尚不足以倾国倾城,可也富霸一方,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一方土财主;在众多有钱人堆中,比较起来,也算比不上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富豪。

 当然,这些“附加”资料,是他们自己私下调查的,供为收取价码的参考。

 她的任务就是假扮卓家大少的未婚,搞定那个祖;搞不定也没关系,只要以卓晋生未婚的身份在那里招摇上两个月,让祖哑巴吃黄莲,那就成了。所以说,事情其实没甚么成不成的,充其量就要她在那里熬上两个月就是了。

 所以,不管怎么算,这件买卖他们这边都是稳赚不赔的。想想,到乡下土财主家扮演两个月的少,吃喝享乐,凡事又都有人伺候,又有好几十万的酬劳可拿…较诸上回被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打个耳光两者之差,实在是天地之别。

 扁是想,她都会偷笑。

 只是,她还是有点想不通,这种肥差事怎么会那么好地落在他们头上?卓晋生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和东尼王有任何瓜葛的那种人。

 “我是透过朋友的介绍,才知道有你们这种行业的存在。”卓晋生用那种平铺直叙、平板得没有感情起伏的口吻说:“有个朋友曾经委托你们帮忙,听说我有些这方面的困扰,就建议我找你们。他姓张,是个…算了,说这个没意义,你也不会记得。”

 “张?”沙昔非蹙起眉,脑里刷不出任何印象。

 她的确是不记得了,和她“谈情说爱”过的男人那么多,每张脸她看起来都差不多,一颗颗南瓜头,哪能一一记得那么多!况且,她也没有义务去记得哪些有的没有的,事情一成,拍拍股挥挥手,从此相忘于江湖,就甚么都不必多说了;更别说,她一向只认钱不认人的。

 对他们这行的人来说,遗忘是最好的美德。

 “我的确是不记得了。”她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不过,你知道,我们这行的情形比较特殊,忘记了对方对彼此都好,少一些精神负担”

 “是吗?”卓晋生还是回答得平板没高低起伏。

 从开始,他就一直是这种态度,语调平板、不愠不火,仿佛没甚么情绪,又像只是漠不相关的冷淡。

 沙昔非无所谓地耸耸肩,很轻微,只是不以为意。她一向不做无谓的幻想,并不认为卓晋生这种谈不上太友好、热络的态度是针对她的;互不投机,当然是很正常的。

 卓晋生侧头望望她,把嘴抿得薄薄的。

 是吗?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了,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第一次,他在张君开的餐听看见她时,她正和张君卿卿我我,无视一旁张君那个一度变心他去的女友的存在,惹得心后悔想回头和张君重来的哪女人脸泪痕地跑开。

 而后,张君抬头看见他,对他招个手。然后交给她一纸信封袋,厚厚一叠。他走过去,她看都没看他,当着他的面,将信封袋凑到嘴边重重一吻,很满意地笑开脸,娇花;亮亮的双眼,闪耀着贪婪的光焰。

 他直觉把眉头一皱;但她甚至没在意他的存在,拐过地,揣着那封厚厚一叠的钞票离开。而后,张君才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印象,自然不会太模糊;而她,却甚么都不记得了。他掉开眼,语带讽刺,说:“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行业的,记会比较好。”车子转了个弯,在巷子口停下来。前面号志的红灯刚亮起来。

 某种忌跟着燃烧起来。他真怀疑,像她这种混生活的女人,现实薄情、金钱第一,除了珠宝黄金和钞票,她还会记得甚么?

 连“感情”都拿来当生意买卖、赚钱工具,以“扮演爱情”写生的女人,还有甚么可说的?

 “所以喽,眼见为凭、耳听为实,道听途说都不太可靠。”沙昔非嘻笑着把话含混回去。一张狗腿脸,哈巴的表情。

 卓晋生斜视她一眼,又把眼光掉回车前。

 “我很好奇,像你这种扮演爱情为生的女孩,对感情有甚么观感?相信爱情吗?”问得极是无所谓,混带些微可有可无的试探。

 “干嘛不相信?”沙昔非眨眨眼,眼神闪烁不定。惯性与职业地嚼着谎,狡狯地反问。

 会相信才有鬼!

 必于爱情,纯粹的精神恋与痴守已消失不见,感官的气息与体的味道相煎成热的波,情爱的追逐在这股波覆掩下,只为汁。并且依附在现实的赤下。

 没有人像她这么聪明,看得这么透彻。

 爱情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没有钱,别谈甚么爱啊情的,连灵魂都是漂泊的。

 钱为重,情可轻。

 “是这样吗?”卓晋生敷衍式的轻笑一声,他本来就不期待听到多“可歌可泣”的回答。像她这种女孩,天生就是一个大骗子,对她的所言所行,自然不必太认真。

 他实在受够了那些空有外表、虚荣肤浅,又现实拜金的女人。而这个女孩,大概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更糟糕…反正女人都一个样,思想、见识、气质就只有皮肤一层那么浅薄。只不过,这女孩最起码俗现实得很理直气壮,她的底细他一清二楚,不像那些女人,贪婪的嘴脸外,总要适遮掩掩地披上一层优雅、高贵、雍容,以及端秀纯洁和文丽的假皮;只有外表没有个性。

 绿灯转亮,他慢慢踩动油门。车子刚开动,巷子旁突然斜窜出个女人挡在车子之前,然后抢到车旁。

 “长得不错嘛!俊的!你好,我叫娜娜。”那女人倚着车窗,半个身子几乎探进车里来,冲着他勾量了几眼。而后,用着俗夹杂暧昧的语调,对沙昔非诡笑说:“这男人是没话说啦!看起来又有魅力又有个性,身材也十分结实,可这辆车子,未免太旧了点!阿非,你这么死要钱的,怎么会找上这么个穷小子?”她朝车内环显一眼,车里车外扫视一遍,皱鼻挑剔嫌弃。

 显然,那女人是冲着沙昔非而来的。

 卓晋生转头看看沙昔非。她一脸的不耐烦,眉颦额蹙;他把目光移向那女人,并未作任何的询问,那女人捂起涂得厚厚红的嘴,娇媚地对他送个秋波。

 那是个浓派的女人,高挑野丽,烫着一头松蓬的花拉头,一身七彩的紧身短你裙,充斥着挑逗的风情;白皙的皮肤如婴孩的细,丰的身段却有着成女人的惹火感,顾盼之间的那份妖媚是属于三十岁女人的感挑逗,可那轻盈的体态,却宛如十数岁青春的少女。她那种柳细眉、勾魂眼、红滴的,以及高耸肥厚的房和股,彷如掐得出水汁的鲜,在在说明了其人藏男的滋润,微微地年轮的暗征;可是她那情态、模样和体态,却显着教人模糊不清的青春。

 分明是张果结实的女人了,却直比沙昔非尚自含苞的花蕊。两人并立一起,那眉眼神韵气质,就好似姐妹一对。

 沙昔非嫌恶地瞪那女人一眼,嘎说:“你少跟我扯这些无聊事!没看我有事要忙吗?少来烦我!”

 这女人一出现,就准没好事;看到这女人,她就没好心情。她来找她,不会为旁的,士成十是被男人掏光了,又想来算计她辛苦攒的钱。

 “我好一阵没见到你了。才一来,你就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也没个好脸色!”

 “你来还会有甚么好事?”沙昔非嗤之以鼻。“少废话!你到底想干嘛?…我先吧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是来要钱的,没有。”

 她不让女人开口,抢先吧话堵在前头。

 那女人马上哭丧起脸,表情歪变,变得哀愁又委屈。

 “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阿非,我好歹是你的娘,辛辛苦苦生下你,把你拉拔长大,不知吃了多少苦…”

 “停!”沙昔非不耐烦她老娘的哭哭啼啼。“你少跟我来这套!东尼前两天才给的那五万呢?钱呢?哪里去了?”

 都说她那不知长得是圆是扁的老头是小有名气的小生…依她看,她这身靠着吃饭的戏子本事,根本都是遗传自她这个妈!看她老娘这哭哭啼啼的假造本事多高明,烦都烦死她!

 沙娜娜愣了一下,随即恢复腹的委屈,被冤枉了似睹咒喊道:“钱?哪来的钱?东尼跟你说了甚么是不是?天地良心,他那个吝啬鬼,一钱也蹦不出来。哪来的五万块借我?我可是一个子儿也没向东尼那死家伙拿着来的!”

 “是吗?那就是钱自己长脚,从东尼的口袋爬出来跑到你那边去喽?”

 “你别净是这样说话呕我!东尼那死家伙,不知跟你嚼了甚么舌,看我不找他算账!”

 “你跟他的账,的确该去算一算。你别又想把一股的烂债,赖在我头上。”

 “阿非!”沙娜娜硬是死皮赖脸。“我好歹是你妈,你可不能不管我的死活。”

 “你的死活干我甚么事?”沙昔非板着脸,不为所动。

 “当然关你的事!”沙娜娜呼号起来。“我生你养你,把你拉拔得这么大,你不孝不顺,不奉养我也就算了,但你总不能狠心看我饿死在街头吧?”

 这种话亏她妈还说得出口!沙昔非翻个白眼,回嘴说:“这种话亏你还敢说出口!你甚么时候管过我死活了?我长这么大,你可又甚么时候好好照显过我一天?就只会伸手向我要钱,把一股烂债赖在我头上,我又不是活该欠你的!亏你有脸说自己伟大,讨恩要情!”

 “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你的妈。你很心丢下我不管?”

 “不然你想我怎么办?”沙昔非厌透了,皱紧眉。“我的钱都被你榨干了,你还想把我怎么样?你要跟那些没骨头的家伙瞎搅和,那是你的事,可没钱了别来找我,我可没义务帮着你养那些没出息的家伙!”

 甚么嘛!就只会算计她的钱!她老娘若用讹诈她的这些精神和气力去对付男人的话,怕早不都可攒了几千几百万了!

 “你居然说这种没有良心的话!”沙娜娜干脆撒泼。“如果没有我这个妈,还会有你吗?现在你居然要丢下我不管!我真是歹命啊!生个女儿不孝又不肖!”

 沙昔非烦她不过,干脆不睬她,对卓晋生说:“走吧!不必管她。”

 沙娜娜霍然跳起来,横手拦住车子。

 “不许走!”她扯着喉咙大叫。“停车!谁都不许走!”

 她这样大叫大闹,惹得沙昔非更烦,咆哮说:“我说没钱就是没钱!有本事养男人,就要有本事自己去攒钱!”猛然挤身到晋生身上,抢过方向盘,用力踩下油门,朝前横冲直撞过去。

 “你干甚么?这样很危险的!”卓晋生被她突如的举动吓了一跳,使劲地将她推开。

 车子惊险的煞住,险险地就撞上横向马路上的来车。

 “停车!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女孩!傍我回来!”沙娜娜叫嚣个不停“早知道,当初就把你卖了,还有一笔钱好赚,也不会留着今天来气我了!”

 “开车!”沙昔非歪到卓晋生身上,又要去抢方向盘。

 卓晋生挡住她,看了后视镜一眼,发动引擎,将沙娜娜近乎歇斯底里的鬼叫,远远抛在后头。

 “那真的是你母亲?”他问道。

 真不知那是怎么样的家庭!她们的态度、对话,以及生活型态,儿与甚么和乐、母慈子孝的“正常”家庭扯不上边。

 沙昔非斜瞪他一眼,才撇撇嘴,答非所问道:“算你运气好,免费看了一场闹剧。”完全一副无所谓。对刚刚发生的事,也不当是一回事。

 看来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做母亲的,千方百计想讹诈女儿的钱去养小白脸;然后那做女儿的,扮演爱情,拿感情当作赚钱的工具。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倒不奢望沙昔非会是多“正常”的女孩。像她们干这种畸零行业的女孩,想他知道,总有各方面的问题存在,却没想到会离谱到简直是夸张的地步。

 他对她惊鸿一瞥,留下了奇特的印象,而触碰了忌的环套。那环套,可解可结,牢牢的一个捆绕。

 **

 破破的“台湾保时捷”几近半解体地停在那栋教人膛目结舌的大房子前。沙昔非先屏息几秒钟,然后回头望那一路树草县延,堪称是“热带小丛林”也似的广阔大院地。

 这整个地方,倒说不上多富丽堂皇或奢华,就只是大…单那座大房子,占地的面积就有寻常双并公寓大厦的三倍有多;至于那庭地。扣掉车道,往两旁彷彿无限制地扩展而去,从这头根本看不到那头。更过份的是,车子从前头一路开进来时,居然还经过一座小石桥,小桥加水,有林有水,彷倒自成了一处桃花源。

 但仔细观察打量,卓家这个“深宅大院”真的就是“大”而已;房子建有两层楼高,仿西式的洋房建筑,外表有点斑驳陈旧,怕不都盖了好几十年。总之,除了“大”、土地辽阔这一桩外,从外表是绝对看不出这座宅院有甚么?赫辉煌的地方,更谈不上富丽豪华,一点都嗅不出豪门巨宅特有的那种金碧辉煌的鲜热味道。

 “我先告诉你…”卓晋生也没先打个招呼,随着说话声,冷不防就凑到沙昔非身旁,脸贴得很近,俯在她鬓旁,像说悄悄话似的,嘴几乎贴在她耳畔上。

 沙昔非猛被吓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略为退开;卓晋生倾身凑得更近,将她到门边。

 “你…要告诉我甚么?”沙昔非被得暂时停止呼吸,疑怯地望着卓晋生,用手指阻隔住他。“拜托你,能不能别靠我那么近?”

 真是的!有话告诉她,直接说不就得了,非得靠这么近吗?那股迫感简直得她不能呼吸!

 卓晋生仍维持相同的姿势和倾身的角度,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用着慢板的声调说:“我的家庭是属于传统的家庭,家祖母的观念也比较守旧,所以,在这段期间,请你务必节制你的言行。你和令堂之间那种“开放式”的态度,在这里是种忌。我知道这要求对你来说可能比较困难,但我想,你应该有那种能耐才对。”

 他凝住呼吸!停了一会,然后才慢慢收回身子,恢复原来的表情和姿态。

 “这我懂得,你不必特别提醒。”这时,沙昔非方才小心、慢慢地了一口气。

 下了车,卓晋生绕到她身旁来,忽然想起甚么,冷不防又凑到她颊旁,将她靠到车身上,不急不徐地吐出一句:“我想,还是提醒你一下比较妥当。记得我们现在的“关系。”从现在起,可别再口叫我甚么卓先生…”

 他说一句。沙昔非便点头一次。这家伙讲话时似乎有将人到角落墙边和凑到人身旁的习惯,总是教人冷不防、稍不留神便猛然被吓一跳。

 “我晓得。”她伸出指头点着他的肩头,使力将他推开。“你讲话都非得像这样凑到人身旁将人到墙边角落的吗?你这样,让我觉得有种迫和威胁感,呼吸很困难。”

 卓晋生微微挑了挑眉,显得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一眼,要语不语。个性的一张古铜脸,雕得立体深隽,除了深显的轮廓,内藏的情绪不明。

 从他找上沙昔非,到故作那一身弩俗土气大便的装扮,就教人猜测不出他心里做的是怎样的打算。他受够了那些虚荣肤浅现实的女人,却又找上沙昔非这样一个拜金崇物、现实十足的“爱情戏子”矛盾的情态,如同那环忌的环绕,教人费解,将人捆绕。

 “进去吧!”他朝屋子偏倾头,挪挪下巴,示意沙昔非跟着他。

 沙昔非自然地靠到他身旁,表情也跟着改变,粉凝的脸,变抹得端庄又飞扬。舞台的帘幕,开始慢慢地升起。

 她这样顷刻间由神色、谈吐犹带气的女孩,一变而为气质外显,既端庄又风采飞扬的文雅仕女,引得卓晋生不由得惊叹动容;他实在惑了,辨不清她真正的面貌。到底怎么样的气质风貌才是真正的她?突竟那俗与端庄飞扬之间的变换与差异,哪一个才是在“演戏?”

 他竟无法对她定出一个绝对的定义!

 “又怎么了?”他表情不可思议,使得沙昔非下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否哪里不对劲,低头看看自己。

 她发现,某个程度上,卓晋生实在是个很会挑剔的男人。尽管他显示得耐好,耐烦耐气,可也个性十足,踰越他容忍范围标准的,他绝对不会客气。好比在来时他在车上对她那种冷淡挑衅的语气就是一个例子。

 尤其,他不是那种经常有求于人的男子,在“委屈自己”这方面上,他不怎么愿意妥协;这一点和她恰巧相反。打小她就看惯了各种脸色,也伺候惯了各种脸色,能屈能伸,能不坚持的就绝对不坚持,要银要钱,就是不要脸;当然,她有她的个性与脾气,只是,不到最后不得已的关头,她绝对不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

 因为她是属于土的。属于士的女子,有一颗最现实固执的心。

 卓晋生管听不答的,对她偏个头,迳自走进屋里去。她赶紧跟进去,牢牢挨在他后头。

 客听里一片宁祥。西落的太阳,从西边的窗子洒照进来片片丝丝的暖金光芒,光彩一地参差对照着,室蒸发着一股幽幽的古旧风情。

 卓晋生大步走到光影中,立即地,光与影将他整个人偏分在明亮与幽暗的参差里。

 “大哥!”楼上传下来一声不期然的惊喜。一个年纪和卓晋生相仿,大概两三岁之差的年轻男子快步下来。

 他和卓晋生一样,晒了一身古铜的健康肌肤;齿眉眼,和突出深刻的轮廓,也与卓晋生有几分神似。乍看下,如同的一个知加帅加个性的魅力表征。

 “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我好过去接你!”他带着惊喜的笑脸,来到他们的面前。

 那一双眼,晶灿得像珠光。同样是自体会发光,他的眼神却不若卓晋生那等会噬人似的燃烧般光热,而是一种明亮的照拂,缺乏了卓晋生那种个性不妥协的倔霸之气,却有着卓晋生所没有的温秀之贾;一个轰烈,一个低回情长。

 沙昔非从听到声音传来开始。脸上就挂着浅浅的笑,并且一直保持它的柔和度,丝毫没有僵硬感。

 她看看卓晋生,再看看那个男子。

 他叫卓晋生“大哥”自然就是那个“弟弟”了。凭着职业的本能,她嗅得出,这个男人绝对是上等货,不但英俊风采、体魄强健,而且多金多田,旁的且不算,光是这房子的土地,少说也值好几债。卓晋生看来不好应付,她倒可以把心力放在弟弟身上,同样地不愁吃穿。

 “反正我自己开车回来也一样,不麻烦。”卓晋生一贯那平板的语调。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居然还说不麻烦。

 沙昔非不现甚么意味地侧头望他一眼。原来他那种没有高低起伏情感的平板语调,是他个性一种原始的元素;她原还以为,那或只是他另一款的面具。

 “呢?英生!”卓晋生问道。

 银生?沙昔非想着心事,没听仔细,自以为是,险些突兀地笑出来。金生、银生,这一家的男子倒都是啄着宝贝出生,难怪生来就是富贵命。

 “在房里休息,爸妈和小瑶也在。我想他们应该也都听到声响,大概马上就会出来了。”卓英生边回答,边将眼光移到沙昔非身上。

 “她叫沙昔非。”卓晋生会意,介绍说:“我的未婚。上回我跟你们提过了,今天特地带她回来见的。”

 “未婚?大哥,你真的…”卓英生的反应没有应有的高兴与惊喜,反倒显得错愕。好像卓晋生做了甚么,而他却不相信他真的会那么做的事。

 “当然是真的。从小,哪一次我说的话没做到过?只要我说出口的,言出必行。”卓晋生脸上着不妥协的神气。

 沙昔非愉愉吊个白眼,在心头暗笑。甚么言出必行?说得跟真的一样!

 “阿非,来,我跟你介绍…”卓晋生又不先示个意,很自然地就伸手搂住她的,将她带到身旁,身体猛然地相偎触。

 那样冷不防,教她差点失控地心颤。

 假扮未婚,当然或会有一些掩人耳目的亲密举动,契约订得很清楚;这种“亲密的情节”她演来也从不会有甚么阻碍,但卓晋生总是那样冷不防,时而配合不当,她只稍掉以轻心便险些出破绽。

 “这是我弟弟,英生。”卓晋生一双多情眼,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她,对她显得那样亲匿。

 他的态度、神情和下意识的头盼,都表现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刻意做作的嫌疑和痕迹。沙昔非不深深地叹服,这家伙简直是个天生的戏子,真实与谎言虚假,模拟得那样教人分不清。

 “以后她就是你大嫂了,英生。你可要喊她一声大嫂?”卓晋生微笑地转向卓英生,仍然亲匿多情地搂着沙昔非,舍不得放手似的依依。

 沙昔非始终挂着那一脸浅的笑,娇嗔地看了卓晋生一眼,回应他的亲匿。再转眼对卓英生,说:“你可别听你大哥说的,那太弩扭了。叫我阿非就可以。”

 卓英生看看他大哥,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卓晋生含笑对着沙昔非,拿她没奈何般的摇摇头。

 “你啊!老是这样没大没小!”那神态,与其说是责备,不如是说亲密包容。“待会见到,可不能再像这样随任意,懂吗?嗯?”

 好一声“嗯!”问得懒懒缓缓,语态外,洋溢一种难以言喻的意恋爱亲。

 沙昔非光是笑,模样神态那样娇美可人。

 “大嫂,”卓英生还是必恭必敬地喊她大嫂。内心里,仍是觉得那般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大哥真的那么做了。

 他跟卓晋生从小一起长大,十分清楚这个哥哥倔霸不妥协的个性,也明白他那种言出必行的性格,只是,他这大哥,再怎么有自我主见、不妥协,却从不违背他的意思;不像他,有时尚会顶嘴抗辩。因此,他实在不敢相信,他大哥会真的背弃的安排,而自主哪样做了决定,尤其是那么重要、哪么大的事情…

 他真的没想到,他大哥,卓家的嫡长儿子,居然不问长辈的答应,自己作主决定了婚事,并且将人带了回来。

 “你在叫谁大嫂,英生?”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从里头走出来。穿着寻常工作的布服,健矫的体态,除了话里行间带着的一丝长上威严外,倒一点也看不出来会是那种富家的有钱老太太。

 “!”卓英生和卓晋生几乎同声地叫喊出来。

 那老太太自然就是卓家那太上“祖”了。沙昔非反应很快,跟着卓晋生,也冲着老太太喊道:“,你好。”

 卓老太太眼清目明,不轻不重地扫她一眼。慢慢走到听中,挑了张两旁有扶把的大理石椅坐下,将手搁放在椅臂上,对着卓晋生说:“怎么回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叫英生去接你。”

 她不说“你们”而说“你。”一开始,就不把沙昔非瞧在眼里。

 “我自己开车回来,方便又不麻烦。”卓晋生语调缓缓的,有对祖母的一份恭敬。

 “开车?你还在开昭茹买给你的那辆车子啊?那辆车子不是已经很旧了?那多危险!你这孩子,就是那么不听话!”

 “车子虽然旧了一点,但能还很好,还可以跑很远,不会有问题的。不必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不担心?你这孩子,甚么事都要自我主张,连的话也都不听了…”

 好厉害的老太婆!两三句话,就将问题转注假借,借题发挥,让卓晋生一句话也不能分辩。

 沙昔非不由得转头去看卓晋生,他也正看着她。两人相互对视,倒藏着两份不等的心思。

 屋里头陆续走出来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模样的男女,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孩,约莫和沙昔非相同的青春。

 “爸、妈。”卓英生冲着前头那两人喊道。

 “阿晋哥!”后面那女孩,乍见卓晋生,开。“你回来了!”她表情显得欣喜,待看到他身旁的沙昔非,霎时迟疑起来。

 “好久不见了,小瑶。”卓晋生对她说话时,脸色极为柔和。他待那女孩,无疑是温柔的。看到女孩羞怯似的个笑,他才转向一旁,点个头示礼说:“舅舅、舅妈。”

 “舅舅?舅妈?…”一旁沉默入定的沙昔非,很突然地口叫起来。幸好她反应很快,立即吧话打住,使得诧异的口吻听起来像只是一声招呼而已。

 “你就是沙小姐?”叫做舅舅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望着沙昔非,态度很亲切。“你跟晋生的事,晋生都跟我们提过了,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可爱。我叫卓英杰,是晋生的舅舅。你来!”

 “谢谢。”沙昔非微笑敷衍着。另一方面,不由得怀疑惑地以眼神诘问卓晋生。

 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父亲”变成“舅舅”了?

 “这件事,你得跟我解释清楚。”她低声音,趁着大家不注意,扯扯卓晋生的袖子,悄悄低语。

 卓晋生却一把搂佳她的肩膀,朗声宣布道:“我向大家郑重介绍,这是我的末婚,沙昔非。…”他特别拉着她走到卓老太太面前。“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女孩,以后就是你的孙媳妇了。我今天是特地带她回来见的。”

 “你好,。”沙昔非又点头行了一次礼。

 卓老太反应平淡,不喜不怒,自有她的主张。

 “小瑶,过来。”她把卓瑶叫到跟前。对沙昔非说:“你说你叫阿非是吧?晋生的媳妇,我早选定了小瑶,但他硬是不肯听我的话,背着我自作主张跟你订了婚,又把你给带回来,我再反对也没有用。不过,你听好。既然还没过门,就不算卓家的媳妇;可晋生偏把你给带回这个家来了,只要在这里的一天,你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语下之意,既不承认,既又半允的暧昧吊诡。

 沙昔非藏着几分狐疑地点头,心里的疑惑更甚。不晓得老太婆究竟在玩甚么把戏,本能告诉她,绝不会是甚么好事。

 还有,那个卓瑶…她跟卓晋生不是兄妹吗?兄妹怎么当夫妇?老太婆糊涂了吗?居然要让兄妹伦?

 懊死的卓晋生,事情甚么都没说清楚,处处留截尾巴。这下可好了,害她处处遇状况。

 “,你赞成大哥的婚事了?不再坚持要小瑶跟大哥…那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卓英生连连称好,喜不自胜,欣喜难掩地投向卓瑶,目光殷殷。

 卓瑶却低着头,看不见她心底任何情绪的波动。

 “好甚么?”卓老太老折的脸皮皱了皱。“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小瑶本来就应该嫁给晋生才对,他是长子,是这个家的继承人。”

 “可是…”

 “没甚么可是!”卓老太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得顽固像石头。卓英生根本争不过,垂头沮丧,说不出的郁愤失望。

 “,这种事你该问问小瑶的意思,怎么可以自己擅自为她作决定?更何况,大哥都已经订婚,有了未婚,你怎么还可以那样强迫她?”他竭力争求着。

 卓老太不为所动,态度坚决地近乎蛮横。“我的意思就是小瑶的意思。”

 “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了?晋生是长子,跟小瑶结婚,继承这个家,哪里不公平了?”

 “对小瑶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还有…”焦点转到沙昔非身上。“对大嫂也不公平!”

 卓老太老脸皮立即皱成一折一折。

 “你对我决定的事。倒是有很多意见!”

 “我只是…”

 “好了!不必再多说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的!”

 卓英生还想争辩,卓太太马上拉住他,阻止他再多嘴。

 “英生,你就听的话,别再顶撞。”

 “可是,妈…”卓英生又愤又不甘心,寻求新的支持。“大哥,你说话啊!这么做不是很荒谬吗?如果你今天是孤单一个人,那我还没话说,可是你都已经跟大嫂订婚了,还这么固执,实在太没道理了!”

 “英生!你就少说两句。”卓太太一直拉着儿子,想阻止他胡言语。

 沙昔非脑里一团雾水,被搞得莫名其妙,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卓晋生将沙昔非拉到身怀,有意表示亲热地双手环抱住她。说道:“你想怎么做,我都没有意见。不过,我希望大家明白,阿非是我的未婚,我们两个彼此真心相爱。”

 大概是光影参差偏照的关系,沙昔非但觉卓瑶轻轻颤动了一下,险庞垂得更低。

 “我明白。你以前来往的那些女人,哪一个你不都说是真心相爱来着?”卓老太轻描淡写一句话,反击力十足。

 这话引得沙昔非不深看了卓晋生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双瞳漫散出似笑的光。

 倘若他们关系当真是那样的亲密匪浅,这话实在是最具杀伤力的挑拨离间。

 “好了,别再只顾着说话。”卓英杰见机转开话题。“晋生,你开了一天的车,大概也累了,还是先和沙小姐进去休息吧!有甚么话,等待会再说。陈嫂…”他唤来帮佣的管家。“麻烦你带大少爷和沙小姐去他们的房间。”

 卓晋生顺手揽着沙昔非,甜蜜的背影,无疑沐浴在热恋情涛中的情侣,呈现一种分明的宣告,毫不避讳。

 “等等!”卓老太从椅上站起来,顺道穿越他们之间,使得两相亲密分开来。“你们俩虽然订婚了,但阿非毕竟还没过门,还称不上是卓家的媳妇。女孩家最重清白了,举止多少要掂着点,不能太随便,况且,你们订婚归订婚,实在还没名没份,孤男寡女的怎好同居一室。”她转头吩咐管家,朝楼上挪挪下巴,说:“陈嫂,你先带晋生到他的房间去,再带阿非到楼上那间大客房。”

 那间客房和卓晋生的房间,一在长江头,一在长江尾,起码相距了十万八千里,彼此看不到两头。

 卓英杰和太太个苦笑,也不敢表示意见。卓晋生却倒一派无所谓,不寻常的笃定。

 沙昔非感觉自己陷在一片混沌中,只是不轻易动神色。

 陈嫂领着他们上楼,一个往西、一个朝东,光影参映下的长廊,还似阻隔郎女双星的天桥。

 “等等!这到底怎么回事?”沙昔非愈想愈有股难安,抛下陈嫂,追上卓晋生。顾虑着楼下那双双的眼睛,她极力低了嗓子:“怎么?这样就慌了?你就只有这么点能耐?”卓晋生同样低声音,讥嘲道。

 “你应该事先把事情说清楚的,可是你却瞒着没说。这下可好了,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这戏要怎么演?”愈想愈教人觉得不是滋味。

 “你不必知道那么多,只管扮演好我的未婚就可以了。其它的事,你都不用管。”卓晋生低声说完这些话,顺势将她拉进怀里,吻了吻她的脸颊,提高声调说给楼下的人听,有意带那么一点儿轻挑。说:“别担心!宝贝。好好休息一下,晚一点我会到你房里看你。”然后,轻轻将她推向陈嫂,比个依依的手势。

 这个双重性格的大骗子!天生的戏子,浑身虚伪的细胞。真不知,到底是谁才是在演戏!

 沙昔非恨恨地瞪他一眼,眉头愈皱愈结,愈想愈不是滋味。

 她就知道!早先她就有不好的预感但又能奈何?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看在钞票的份上,一切都好商量。

 反正,她只要扮演好卓家大少未婚这个角色,就应该万无一失了;再不行的话,脚底抹油,走人算了!

 前廊的光,愈走愈暗,一步一步堕向一种混沌昏渺;暗在回旋,离得一团

 牢牢的一个捆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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