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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按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

 碧玉搔头斜坠。

 终望君君不至,

 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五代冯延巳

 莫紫乔觉得自己真是一则笑话,刷了三天桶之后,她站在大街上说:“我对不起严季雍严青天,我的胡涂和任使得严青天背上始终弃负心汉的丑名,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

 整整一个白,她大声嚷着这句话,直到太阳下山,喉咙都喊哑了。

 李诸祭看不过去,约了严季雍品酒,想乘机替莫紫乔说项。

 “你这个大学士不留在京城修四库全书,老往梅龙镇跑不怕皇上怪罪?”严季雍喝下黄汤,话兴大开。

 “你这个钦差大人不也没四处行走各省察访民冤?”李诸祭笑道。

 “皇上尚未下旨,我不能妄动。”

 “所以你闲着没事,欺侮弱女子。”

 严季雍反问道:“你说谁是弱女子?”

 “紫乔啊,听说她在你家又是刷桶,又是洗茅房的,你不觉得太残忍了些。”

 “这是她自找的。”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他把与她之间的过节拉高对峙,成为一种非赢即输的战斗,很多时候必须认真看待,不能打马虎眼。

 “季雍,你可以不用这样得理不饶人的。”

 “你不懂!”他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

 李诸祭这个和事佬觉得很无力,有些人平常时间看似很讲道理、很好沟通,但往往在关键时刻,特别顽固,谁的话都不听。

 “听说家瑛住进了严府?”转换话题大家都轻松些。

 “她身子不好,来养病的。”

 “她哪里不舒服?我以为她身子强健,去年元宵见她,活蹦跳,难以想像她会生病。”

 “癫病。”他说。

 李诸祭一惊“怎会有这样的病?还真是看不出来,我以为她眉开眼笑,很快活的模样。”

 “最近初发的病,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还是有人对她做了什么,我看我婶娘天天以泪洗面,求神问卜也不是办法,提议把她接来梅龙镇。”

 “这样好吗?皇上圣旨一下,你可能就要离开梅龙镇,届时家瑛怎么办?”

 “或许那个时候她的病已经好了。”

 “希望如你想的这么乐观,听人说癫病是很难断的毛病,也不好照顾,你最好给她请个大夫。”

 *

 说到严家瑛,她是严季雍一位远房叔父的肆女,人未发病前因生得可爱甜美,惹来不少人求爱,在她住的城里也是名人缘不错的窈窕淑女。

 没有人知道导致她一夕变疯的原因,大概只有等她真正清醒才能解开谜题。

 但是,一个癫狂的人何年何才会清醒呢?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对任何事都好奇,包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桶。

 一,莫紫乔正在刷桶。

 无事可做的严家瑛蹲在一旁认真的问:“大姐姐,你在做什么?”

 莫紫乔头连抬都没抬一下,闷闷地道:“刷桶啊。”

 “好臭哦。”严家瑛笑着捏着鼻子。

 “是很臭啊,所以严季雍才会指派我来做。”莫紫乔讪讪然地道,这时她才抬首看向严家瑛。

 她认出这女孩了,那在远处唤严季雍的少女,脸好玩的看着她刷桶。

 “季雍哥把最臭的事交给你做,你会不会想哭?”严家瑛直率的问道。

 “哭也没用。”

 严家瑛咯咯笑“你的头发跑进桶里去了。”

 长辫子确实让她很不方便,发辫跑进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碍事,一会儿洗洗就干净了。”

 “我很爱哭哦,我觉得哭很有用,季雍哥会买东西送我哦,每次我一?稻湍艿玫较胍亩鳌!?br>
 “那是你,你的眼泪比较值钱,我的眼泪就没这么值钱了,只会被人笑软弱罢了。”

 严家瑛对她傻笑“软弱是什么?”

 “软弱就是…”

 然后,莫紫乔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眼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看人的样子老是偏着头,左右耳后方各着一朵红的花。

 “你多大年纪?”

 “我啊…”严家瑛张开双掌“十岁,我已经十岁了。”

 莫紫乔恍然大悟,这名少女脑筋恐有问题,也许是得了什么癫狂之症,不愿面对现实,将自己的心绪锁在十岁,逃避某段不愉快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

 “瑛儿!大姐姐,我想刷、刷、刷!”她指了指莫紫乔手中的马鬃刷。

 “你不会…”

 说时迟,那时快,好玩的严家瑛一把抢去莫紫乔手中的马鬃刷,使劲地刷着离她最近的桶。

 “瑛儿,你别胡闹了,严季雍要是看见会把我骂死的,你不要害我。”她到时就有理说不清了。

 “好好玩、好好玩!大姐姐,这桶一刷就没那么臭了,为什么?”

 正在兴头上的严家瑛哪里会注意莫紫乔苍白着急的面容,她一心想找新鲜事打发时间,如今真给她找着了,不玩过瘾绝对不肯罢休。

 “你玩得开开心心,我偏要站在这里心惊胆战的发愁,姑,拜托你,求求你行行好,把马鬃刷还给我,你到别处去胡闹,别害我。”

 她不想让严季雍有机会挑她的毛病,耳子清净是她追求的唯一目标。

 她现在很消极,在经历过许多事之后,她对自己不再自信,连一向擅长的织造也许久未碰了,她忘不了严季雍嫌弃她作品时的嘴脸,那比杀了她还令人心痛。

 “不臭了、不臭了!”

 严家瑛嚷着、喊着,垂首伸出舌头去。

 “瑛儿,你做什么?”她会被严家瑛吓死。

 “我想试看看桶是什么味道,它不臭了、不臭了,你让我试看看嘛,让我试!”

 “不行,你要乖一点。”她试图拦住严家瑛。

 严家瑛一把推开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一下桶,这一幕,正巧让严季雍瞧见。

 他看见的是的事实呈现,没看见的是严家瑛推开莫紫乔的狠劲。

 “莫紫乔!”

 她抖了下,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季雍哥,这桶没有味道。”

 “瑛儿,这不是吃的东西,你别这么好奇,快去把嘴巴洗干净。”

 严家瑛哦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开,顾不得有人将因为她而挨骂,本就是个孩子的心,思虑没法太远,莫紫乔也知道不能怪她,只能自认倒楣了。

 “你是瞎了眼还是怎么着,黑心肝的恶女也不是你这种坏法,你不知道瑛儿不是一般正常人吗?”

 “知道啊!”她坐在地上仰首看他,早料到他又要编派她的不是了,她已习惯他的无情指控,反而平常心以对。

 “知道你还叫瑛儿刷桶!”他气她的面无表情。

 “随你怎么想。”她真的无所谓了。

 “你没有一点慈悲心吗?”看来要改造她比登天还难,牛牵到北京还是牛。

 “我的慈悲心再廉价也不会用在你的身上,所以你当然看不到罗。”她平静的说。

 “有人说女人像花一样善良,我在你身上还真的看不到。”他讽刺地道。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错了,事实上我最讨厌所有会开花结果的东西了,所以请你不要用花来比喻我。”她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马鬃刷,持续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他怒目瞪视,高大的身形如豹般近她,扯下握在她手中的马鬃刷。“你在向我挑衅吗?”

 话甫落,她纤弱的身子旋即落入他的怀里。

 “你干什么?”她吓了一大跳。

 “想看清楚心机深沉的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严季雍透着威严的话语,强调他的决心。

 “我现在已被你摆布能想什么?请你放开我。”她无畏地抗拒他。

 严季雍美一笑,陡然伸出健臂扣住她堪折的肢,俯首欺上她的,先是,彷佛将她的柔尝尽。

 她挣扎着,却也无力招架,低着气息,一双柔荑抵靠在他的膛上,几乎窒息。

 因为他的吻实在过于狂野,莫紫乔水亮的瞳眸微张,在他昂藏的体魄之下,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可以抵抗他。

 或许他真的喝多了,不该和诸祭白饮酒的,见她美颜如西施,心儿怦然…

 不,他是因为要惩罚她的出言不逊才做出这等举止的,可他忘情的意外挑动他亟解放的焚烧念。

 “不…”

 舌纠着,她已意,娇柔的身子微挣,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他的火热望。

 让她心惊不已的是,她竟然想以女的本能回应他、蛊惑他。

 她捉住最后一丝理智推拒着,心底的慌乱和矛盾令她无措。

 他霸道地封住她的小嘴,似要一口吃了她。

 一记闷雷震天价响,震开了天上的云朵,也震开了他们俩,微的两人将目光锁住彼此。

 “请你放开我。”她不绝望起来。

 他不容许她此刻退缩,她急了,在他又要侵犯她的时,她环住他的颈子,朝他的颈侧狠狠地一咬…

 他黝黑的肌肤上烙印着她的齿印,伤痕渗出血来。

 严季雍感到微微刺痛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念带动着他,黑木般的眼眸绽出气的笑,他不只没有放过她,反而将她拦抱起,阔步走向南轩。

 他的房间在南轩的桃花树丛后,她不曾到过,却料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被迫莅临。

 “季雍哥,你和大姐姐在玩什么?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我也要玩。”

 严家瑛孩子气的说话逻辑把他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遂放下莫紫乔,转身安抚严家瑛。

 “大姐姐跌了一跤,脚疼得没法走路。”他说。

 “这样啊…”严家瑛弯盯着莫紫乔的脚,想捏一把。

 莫紫乔被瞅得尴尬至极,闪闪躲躲。“瑛儿,别闹了!”

 “大姐姐的袜子好漂亮哦,大姐姐,我做你的袜子好不好?”严家瑛仰首问道。

 “为什么要做我的袜子?”

 “我要漂亮,所以我要做袜子。大姐姐,你让我做袜子好不好?做了袜子冬天下雪也不怕哦。”

 莫紫乔朝严季雍投以求助的眼神。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迳自对严家瑛道:“瑛儿,要做袜子可没这么容易,首先你得学会少说话。”

 “为什么?”严家瑛单纯的问。

 “你看过一直讲个不停的袜子公子和袜子姑娘吗?”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掰。

 严家瑛摇摇头“袜子怎么这么安静啊?”

 “因为袜子很乖,你也要乖。”他又说。

 “哦!我很乖啊,天天都很乖,季雍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变成袜子?”

 “慢慢来,总之要做袜子话是不能多说的,你话太多就没法变成袜子。”

 严家瑛急忙掩嘴,摇头。

 “自己玩去,也许一会儿就能变成袜子了。”

 严家瑛开心的离去,带着奇幻的梦想。

 一旁的莫紫乔觉得不可思议到极点,目瞪口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吓到了?”他不失笑。

 “你怎么可以把谎话说得如此淋漓尽致?简直到达令人发指的地步。”

 “如果不这样,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考她。

 “说真话也无妨啊。”

 “你能进入瑛儿的内心世界吗?你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吗?你懂得怎么帮助她吗?”

 她被他的话震住了。

 “难道最好的办法就是陪着她疯、陪着她胡言语吗?我不认为这就是你所谓的懂得如何帮助她!”她理想化的分析,不能苟同他的谬思。

 “不然呢?”他好整以暇。

 “让她面对真实的人生。”她准备说大道理。

 “瑛儿就是因为不喜欢真实的人生,所以才会躲进虚无缥缈的空间里,一个还没准备好面对真实人生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很容易丧失做人的心智,明白吗?”

 “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人们可以自动变成一双袜子?你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

 她能说什么?仰人鼻息的生活不被嫌弃已是万幸,杵在这里不如刷桶去。

 “瑛儿不能太认真,她这人一旦认真起来,想得到的东西非到手不可,否则少不了一阵哭哭啼啼。所以我才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袜子上头,这是你无法理解的。”

 她无所谓的耸耸肩“你严家的事与我无干,我要去刷桶了,还有,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再碰我一下,我跟你没完没了。”

 他其实内心清楚得很,自己同她不只身分地位悬殊,连个性都差了十万八千里,若要硬说两人有何相似之处,大概是脾气吧!一样火爆,一样得理不饶人。

 “放心,我也担心一旦碰了你,会给你上。”

 她瞟了他一眼“到时候就不会只有颈子见血了,我会挖出你的眼睛,让你不能看;毒哑你的嘴,让你不能说。”

 “最毒妇人心。”他啐了句。

 “你还没见识到我最毒的部分,我比毒蝎子还毒,不要惹我。”

 没错,她嫉恶如仇,现下被困在浅滩里不得不低头,谁教她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

 *

 当街道歉的酷刑终于结束,其余做活的惩罚她一点也不在意,面子比较重要,里子算什么?

 街坊大部分都怀着同情心看她,也有少部分与她同届婚嫁年龄的女子,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听多了也麻木了,她完全能理解她们,所有的恶言全是因为嫉妒。

 她现在刷桶刷出心得,速度快又干净,差不多一个早上就能刷完所有桶,且将茅房清洁完毕,下午再溜回紫乔姑娘帮忙,傍晚再回严府。

 “大小姐,上回那疋布的材料费,工钱,明天就要结清了,可是我问了小草,小草说铺里今年到目前为止的盈余恐怕不够支付,大小姐的意思?”小柿含蓄地问道。

 “我那里还有一些钱,明天会带过来,最近铺里的生意好像恢复昔日的水准了,我相信过一阵子收支就能平衡了。”

 经营一家铺子不容易,经营一家能赚钱的铺子更不容易,紫乔姑娘已经开始赚钱了,要不是严季雍无缘无故地退她的货,她今天也不用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都是严季雍惹的祸!

 “大小姐,严大人的气消了吗?”小柿问。

 “他故意整我,就算气消了也不会主动承认,他那种人我看透了。”要不是误信闵芝的话,严季雍不会有机会这样指使她。

 真是够了!

 “大小姐,不如我和小草去求严大人,就说铺子不能没有你。”

 “没用的,他一定会直接建议咱们,生意做不好,不如就把铺子给收了。”

 对付严季雍是不能示弱的,只有强者才能得到他的一丝尊敬。

 “严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才是。”

 “算了,他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让我免吃牢饭已是上天保佑了。”她对他的评价一向低。

 “我和小草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大小姐,简直像是少了指引的火把。”

 “不会啊,你们做得很好,我在严府除了刷桶就是洗茅坑,才是个大废物、大米虫。”她十分感叹。

 小柿并不知道莫紫乔在严府接受惩罚的真实情况,就连从库房走出来的小草一听,也是吃惊不已。

 “严大人太过分了。”小草不平之鸣地道。

 “没什么,做顺手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柿附议小草“严大人怎么可以把你当下人指使?严府奴仆如云不是吗?没人专职刷桶?”他不信。

 “刷桶也有刷桶的乐趣。”她苦中作乐,不想小柿和小草太替她忧心。

 “那会有什么乐趣!我刷自己的桶都要闭气好一会儿,要刷严府上下那么多桶,想来就令人头皮发麻。”小草颤了下。

 “是很壮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宫里负责刷桶的黄门一定比我更惨,与他们相较,我的情况算是还好的。”莫紫乔自我解嘲。

 “大小姐心宽大。”小草道。

 “我是没法逃避,那在大街上话说得太快、太,自讨苦吃。”

 “都怪闵芝,要不是她信誓旦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戏演得出神入化,口口声声指控严大人辜负她姐姐,大小姐也不会这样一口咬定。”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自己像白痴,呕得可以,见过世面的她竟会被个小女孩耍一道。

 “小柿,人生就是这样,许多笃定的事就是偏偏和你作对,来个大逆转。”她不能不看开些。

 “闵芝应该得点教训,严大人处理这事,明显的不公平,他用钱打发闵芝,却要你刷桶!”小草替莫紫乔不值。

 莫紫乔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自然明白严季雍之所以这样恶整她的原委。

 “严大人存心找碴,我们只有自认倒楣的份吗?”小柿认真的问。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也在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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