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至过后,就很少下雨过,太平洋高
笼罩整个西太平洋地区的上空,太阳光强烈辐
,目光所到之处好像都会反
,热气氤氲,不管什么都曝晒过度似地在消融。天空蓝,蓝得可以做诗,很地中海的那种。但我不常抬头看天空,不情愿那种低下头后目眩的感觉。好像我看着陆邦慕的感觉。
他真的喜欢穿黑,也能把黑穿出风味和感觉。看着他,我真正感觉什么是所谓的魅力。魅力是一种扣人心弦的东西,一旦拨动了你心中那
弦,那回音就一直在心中回
不止。
他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发还上回的测验试卷。不知他是不是刻意的,我是最后一个被点到。但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慢慢走过去,下课钟响了起来。
一班鸟兽散。哄闹中,他略微皱眉,看看我,然后对着我的试卷说:“你这样不行的,于
安。”
我沉默地瞄了那试卷一眼,右上头十分惊心怵目地躺了一个沾血似的阿拉伯数字。
他似乎在等着我说一些什么,但我能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这样不行,但我又能怎么样?
“很显然的,你的基础没有打好,尤其是时态问题,你必须多花一点时间在这上面。”他抬起头,把试卷交给我。“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会尽量帮你。”
“谢谢。”我答了声,默默拿回试卷。
姚培兄也曾经很努力想帮助我,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孔夫子,但有句话他说的实在真是好…朽木不可雕。朽木真的是不可雕,你只能放弃,比如我这种。
回座位后,顾玲惠凑过来问:“他跟你谈了什么?”语气充
了浓浓的兴味。
“没什么。”我浇了她一盆冷水,隐隐见她眼眸闪过一抹不喜悦。
“哦。”她笑得有些勉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像那个‘小西’。我朋友也说你像‘小西’。”“小西”是那个漫画角色,她上回提过的。
我不置可否,看着她笑着和其他同学打招呼,并肩走出教室。她并没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没有任何招呼。握在我手上的那张试卷,那红得吓人的阿拉伯数字看了仍让人怵
惊心。阳光好好,我挨着走廊的墙,刚好看见陆邦慕从底下走过。
“很动人对不对?”何美瑛不晓得打哪冒出来,挨在我身旁,望着底下经过的陆邦慕,没头没脑的说着。
我没作声。她抬头眯眼望着太阳,一边说:“你最好别喜欢他,我们和他们那种人是不同世界的人,作些
七八糟的梦只是让自己难过而己。”
不需要她提醒,我也知道。从几年前那个冷雨倾
的夜晚,我突然发现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是打渔做工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知道我们的生活、境况和背景和别人是多么不一样。
我别过脸,看她手上拿了一本漫画,恰巧是顾玲惠提的那套。我指指漫画,说:“租的?借我看一下。”
何美瑛“嘻”了一声,说:“真稀奇,好学生也会想看漫画。”边把漫画递给我。
我不理她。她好似总非得用些酸醋讽刺的语气说话不可。我一边翻漫画,一边问:“‘小西’是怎么的角色?”
“小西?”何美瑛皱下眉。“
惨的。”
惨的?什么意思?
不住一些好奇。
我从她的书包里搜出其它所有的续集。
她又用酸刺的口气说:“你还更主动。我要去洗手间,记得等我。”
我埋首在漫画的故事里,好奇着顾玲惠说的我的像那个“小西”是怎么个像法?
我翻得很快,愈看心意凉,看不到三分之一就差不多完全了解“小西”的面貌,丢下了漫画。
笔事里的“小西”是个内向的女孩,嫉妒心稍重占有
很强,老是没有朋友,好不容易认识了女主角便占住不放,排斥新加入的朋友,带一点任
又小家子气。
这还不打紧,更惨的是,有一天晚上她太晚回家,被不良少年强暴且又被相照勒索,不仅搞得差点精神崩溃而且闹自杀,好不容易在女主角的劝导安慰之下才又振作起来。
我实在感觉不出来,我和这个“小西”到底有哪点像…除了没有朋友这点。
我承认,我没什么接近的朋友,何美瑛不算;我跟她不是那样算的,我们只是强迫
的凑和。
但显然的,尽管只是千分之一的类似,对顾珍惠来说就已经足够吧。我不晓得顾玲惠对我已经那么有看法,说我像“小西”我心
搐了一下,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忿怒。
凭什么我要被说是像“小西?”那根本是一种污蔑,我怀疑顾玲惠那样说的时候,心中是怎么想的。那着实是种恶意的低毁。
我的怒气愈涨愈烈,升到最高点时忽陡一下冷却陆降下去。对着空气生气有什么意义!只是徒然,而且无能为力。这感觉更像我面对大肥枝她们时的那种厌恶闷烦的窒息感。
我甩个头,站起来。薇薇安走了进来。
“怎么还没回去?”她对着我笑。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去上厕所上了半天还没回来何美瑛的书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嗯。”我应了一声,下意识想掩藏那一桌子的漫画。
薇薇安走过来,伸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对我笑一下,说:“女生都喜欢看这些吧。我学生时代的时候也很喜欢看漫画。”说着又笑一下。但感觉得出来,她的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种
言又止。
我望着她,有些被动。
气氛有些怪异,她又对我笑一下,边又翻着漫画,然后用不经意似的口吻,问道:“于
安,你跟张…呃,
平是很好的朋友吗?”
我反
地抬头,飞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突然问起
平。不仅突兀而且奇怪。此外,她不但知道
平的名字,甚且还叫他“
平”实在让我有种形容不出的诡异感觉。
“算是吧。”我的口气是那么不确定。
“那么,你应该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对吧?”薇薇安又问,带着试探。
“也不一定,看是什么事。”这一次,我的语气显得更犹豫和不定。
“呃…”薇薇安支吾起来,
言又止地。“那个…我是说…他…我是指你的朋友
平,他有很多…呃,朋友吧!?”
不知道她真正想问些什么,但感觉得出来,这些都不是重心。我偏头想了想,说:“应该不少吧,
平的人缘不错。”他认识的那些女孩一个接一个,数都数不清。
忽然地,薇薇安的态度一变,纵容大方起来,如同她平时的模样。“我敢打赌,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
这倒是真的。但我只是耸个肩,没说话。
薇薇安没追问,帮我把漫画拢齐。
“好了,早点回去吧。别看太多漫画书,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活泼地朝我眨个眼,摆个手走出教室。
薇薇安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成
里带着俏皮。我觉得,她简宜比我还年轻。
年轻实在不在年龄,而在心态和举止。
我把一堆漫画胡乱地
进何美瑛的书包,刚巧她走进来,劈头便说:“这么快!看完了?”
“嗯。怎么去那么久?”
“拉肚子。”她说得跟吃饭一样自然。“怎么?有什么感想没有?”她指的是漫画,我知道。
我也懒得转弯抹角。直接说:“顾玲惠说我像那个‘小西’。”
“小西?”何美瑛提高了嗓音,却像是扭到,随即皱眉说:“呵,那女的还真毒,用这种手段来损人。”她顿一下,接着说:“我早说了,少跟他们那种人在一起,现在不可好,死得可真的有够难看!”
我不理她的风凉话,抓起书包往外头走去。
在何美瑛口中,顾玲惠是“他们那种人”;那么我们呢?“我们”又该归类于“哪种人?”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也许在别人口中“我们”也变成了“他们那种人。”
我们这种人。包括我,
平,何美瑛,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和聚落里那些大大小小所有的人,都是“那种人。”发音时嘴角微斜往下撇,口腔自然形成一股扁抑的气流往鼻腔哼冲而出的“那种人”
“等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何美瑛追了上来。
我知道何美瑛时而的嘲讽不屑的态度是因了什么。那是她对她自尊的保护吧…哦,不,她只是太亵渎。像我的,
平的,对外在温暖的、同情的,充
爱心的世的亵渎。我知道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彼此的境况背景和底细是那么相似相近。
“今天那个陆邦慕叫你时,跟你说了什么?”何美瑛问。
我只是看她一眼,也没想太多,便口答说:“他说我这样不行。”
“我想也是,你考得有多烂?”她的口气是那样确定,一点都没迟疑。
我比个数字。反问:“你呢?”
“我?”何美瑛从书包搜出那考卷递给我。“哪,你自己看。”
那上头的分数足足有我的八倍之多,我才考了恰恰超出个位数。
我不知道何美瑛的英文那么好,好得超出我的想象。
她看出我的疑惑说:“奇迹,对不对?我什么都不行,就英文念得特别好。其实只要多学几首英文歌曲自然就会了。”
那真有她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置可否,把考卷还给她。
斑空有些积云,晴旷已久的天空看样子不久就会有些凉意。我加快脚步,感觉时间是那么难捱。
回到家,还没踏进门口,就听妈拉高嗓门在客厅里骂说:“也不知道是哪辈子造的孽,欠你们这些死人债!老的一朝到晚没工作;小的有样学样,成天在外头鬼混,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一回来就只知道要钱!”
“你有完没完!我只是借个几千块,又不是不还你!”我听见于顺平不耐烦的顶回去。
我默默走进去。于顺平一回来就没好事。
妈又骂说:“几千块?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哪次你不是说借,什么时候还过了?”
“不借就算了!啰嗦个什么!”于顺平忿愤地甩门出去。
我来到房间,才换下制服,就听妈叫说:“阿
!”
“阿
!”她不耐烦地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我慢慢走出去。她瞪我一眼,皱眉说:“你耳聋了!?叫你也不会应!”
“什么事?”
“那这些会钱拿去给下坡的何仔他们。”
何仔是何美瑛的父亲。聚落里的人称代名词不分年龄阶层,随便里带着一些我们这种人对和教
鄙的亵渎。
“会钱?你什么时候跟的会?”我接过钱,一边问。我不知道妈什么时候跟何仔这个会,没听说过。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妈烦躁地挥个手。“快点去!别跟你爸说,知道没?”
看样子,妈瞒着爸自己偷偷跟这个会,原先那些早就都是死会。
“阿
!”走到广场,于顺平叫住我。他蹲在广场边抽烟。
“干嘛?”
“你身上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我怎么会有钱!”于顺平简直穷疯了,才会把脑筋动到我身上。
于顺平大我七岁,正经事没做过一件,真的就像妈骂的,成天在外头鬼混,他原本在一家修车厂当学徒学修车,后来又去当水电工,又学木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几年下来,不管什么都只学了一半。
“借我两百,我过两天就还你。”
他还在说梦话。我摇头说:“跟你说了我没钱。”
于顺平丢掉烟蒂,双手
进口袋,拱起肩膀,往坡上走去。我叫住他,说:“妈还在生气,你现在最好不要再去烦她。”
于顺平表情悻悻地,踅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今天早上。”他回得有些意兴阑珊。咒骂说:“干!早知道我就去找宝姐。”
我反
地皱眉。“你找她干什么?她哪真那么好心会借你钱!哪一次她不是挖妈的钱去当好人!她…”
“你少啰嗦!”于顺平冲我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走开。
一想起那个讨人厌的李宝婷,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慢慢走到何美瑛家,把会钱交给她妈妈。难得她妈妈在家,四十多岁的妇人了,看起来仍有二、三十来岁女子的风采。
何美瑛不在。好像才回来便又出去了。何美瑛家深长而狭窄,基本上构造和我家差不多,感觉上都有一种怪异的昏暗。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去,正巧遇到
平,看他的样子约莫刚回来不久,他抬一下眉毛,像是询问。难得看到我出现在他们下坡“我妈叫我拿会钱给何美瑛她爸妈。”我简单解释。
“哦。”
平应一声,他的话不多…并不是说他不擅言辞或不爱讲话,跟那无关,就只是话不多…冗长的废话不多。
“对了,”我想起薇薇安问的那些事,说:“今天我们老师跟我问起了你…薇薇安…我们都这样叫她的,不过她的本名叫来香君。上回我们在速食店遇到的那个人,记得吧?”
平嗯一声,没说什么。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态度漠不关心。
“前几天我碰到过她。”
他的话微微叫我吃一惊。我知道可能不只“碰到”那样而已?似蕉允虑槟侵治匏健⒔咏淠还匦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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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没多问。我不太喜欢干涉别人的事,也不喜欢别人太过问我的事。我想
平也是。聚落里大大小小的干扰太多了,让人很难再忍受。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问,
平就会口答;我不问,他便什么都不说。
“到海边走走吧。”
平说。
我点头。我们沿着坡道走出广场,拐下阶梯,往海边走去。
海岸有点陡,
平抓着我,确定我站稳了才放开手。
“这片海不管什么时候看,什么角度都是那么广阔。”眼前的是太平洋。不是东海,不是海峡,是我从小看惯了的太平洋,要深些、广阔一些。我对它的感情不一样。
“这世界是那么大…”
平望着远处,喃喃的自卑。然后说。“阿
,我打算念海洋大学。”
“你还是想去跑船!?”我转头看他,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他原想念海军学校的。“你妈一定不会答应的。你要怎么跟她说?”
平他妈会跟着阿旺,不久就指望栽培她这些儿子成材,绝不会答应让他去跑船,要不然她两年前也不会硬将
平从考场上拖回来,
他去念省中。
平摇摇头,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也是他的为难。
“回去吧。”我喜欢这片海,但看久了会让我有种伤感。
平让我先走,他跟在后头。我想是保护。那种不
出于言语的体贴。
上了坡,我松口气。侧头对
平望一下,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摔倒下去。
“阿
…”
平的惊呼和我的叫声几乎同时发出。
他急忙伸手想抓住我,但迟了半步,我的手指滑过他的手掌,背部朝下,结实地摔在地上。
背部传来一股剧痛,使我一时发不出声,痛得眼前一阵昏黑。
“阿
!”我感觉似乎听到
平的叫喊。
我躺着没动,等到那股剧痛过后,才像是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
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脸担忧焦虑地注视着我。
我很少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么多表情过。他紧盯着我,生怕我就那么坏掉似。
“阿
!”就连他的声音也充
了担忧动摇。
“我没事。”我用呻
似的声音哼了出来,试着慢慢坐起来。
他赶紧扶着我,小心翼翼的。
“我没事。”我又说了一声,试着微笑。
“对不起,都怪我没注意…”他显得后悔又懊恼,没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没关系。”我是真的觉得跟他没关系。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说他没将我保护好,是他的错,好像那是他应该的责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发生什么了,那我…”
平说着,突然咬住
,双手环住我肩膀。仿佛得到一种安慰。
“我没事。”我重复又说着,扶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给他一种确认。
他没说话,只是环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辽远的
拍打着无言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