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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先生贵姓?

 “高朗秋。”他晒得黝黑的脸咧出一口白牙,在六月的婆罗洲,我们再次相遇,这回我问了他的名,而他如此回答我。

 §§§

 我四月分的时候抵达澳大利亚,看了袋鼠和利人的部落。

 很遗憾他说对了,他们喜欢哺能力较强的女人,幸好这并不影响我与他们之间友谊的建立。

 我花了不少时间在昆士兰适应、学习牧场的生活。兰多是牧场主人的长子,也是我的马术教练,五月中旬我离开牧场时,已经学会了驾驭马匹和帮牛只挤

 我原本五月初就准备离开,但我委托当地旅社替我办的纽西兰签证迟了几天才下来,所以离开的时间比预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这几天来写稿,写完了就用e-mail寄给公司。有一度我几乎忘记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幸好我终究想了起来。

 在纽西兰我只待了十来天,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花在拜访它周围的小岛。

 我在澳洲的时候天天晒太阳,却没有晒伤,来到纽西兰时,天气转,我一时大意忘了防晒,结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脸就红得快皮了。

 我是带著晒伤到印尼的。

 这里的赤道型气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样,它没有季节变化,只有早晚温差。

 一个多岛的国家,著名的观光胜地峇里岛近年已被大量游客攻占。

 当地的妇女原本是著上身的,没有穿衣服的她们在自己的岛上绝对不会招来异色的眼光,这是个绝对自由的人间天堂。

 然而随著观光产业兴起,大批的游客却无法用单纯的眼光来看待她们赤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绝外地游客的异色眼光。

 文明社会向来习惯把单纯的东西变得复杂。

 许多年前,一个欧洲画家来到这个岛上,惊讶于这片土地的淳朴之美,他替一位照顾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丽的少女绘像,在画画的过程里,画家爱上了她…

 我在市集里听到这个故事,讲故事的人没把故事讲完就离开了,我试图揣想画家与少女后来的遭遇,但发现想得到的都是悲剧的结尾,便放弃不再想了。

 不管画家和少女后来如何,起码我对他们的印象是停留在一个男人坠入爱河的纯粹喜悦,而不是死亡与分离。

 我在岛上的休闲饭店住了四天,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发呆和看来来去去的人,猜想着他们来自什么地方,又为什么原因而来。

 第五天,我将大多数行李和手提电脑寄放在饭店保险柜里,只收拾了几件轻便的衣物和必备藥品,便跳上一艘开往婆罗洲的船。

 婆罗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热带雨林,是不适合在文明社会里生活太久的人们进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纽西兰的医院里注了疟疾的疫苗,希望这能帮助我从雨林里平安出来。

 我打算展开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于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这艘船是普通的渔船,不是游艇或邮轮之类的,驾驶员是当地的渔民,我给了佣金,要求跟他们同行。

 船并没有马上开,问了一个略懂英文的船员,他告诉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会开。这艘船本来是那群还没上船的人包下来的。

 我走到遮蓬下等待,猜想待会儿是谁会来。

 有人打开了船上的收音机,音箱里飘出一个南洋女子的慵懒歌声,懒洋洋的天气与懒洋洋的情调,令人不想闭上眼睛,在随著海的小船上飘。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张摺叠椅上,闭著眼,尝试用触觉感受温度和风,用嗅觉感受海的咸味以及在阳光下蒸腾的汗水,用听觉感觉身边人们杂沓的脚步声和他们声音里的情绪…这些是我张开眼睛时所无法感觉到的,我讶异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摇晃,或许是因为有一波打了过来,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来客的来临。

 在一声声搬运物品的吆喝声中,我知道我们等的最后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数不少,我听见几句英文飘在闷热的空气中。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戴上一顶我刚买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头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陆续登上船,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国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队,他们制作的影片质有点像是Discovery国家地理频道常播的那种。

 他们也是要去婆罗洲吗?他们去那里拍摄什么?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张望,大胆地打量著这群年龄大约介于二十到五十之间的外国人。说来好笑,在印尼这个地方,我也是外国人,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身为“外国人”的自觉,看到肤、发不同的人种,直觉就将他们划分归类。

 似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一个穿著短袖卡其衬衫和长的金发男人朝我投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他就走了过来。

 “嗨,你好,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搭这艘船。”

 我用英文说:“我也不知道,船长大概是认为多载一个乘客就可以多赚一点燃料费。”

 “该死,我早知道他们嫌我们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卫·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卫。”

 我说:“我是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声,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绅士地吻了一下。

 “很荣幸认识你,女士。”他顿了顿,眼中跳出一抹顽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说:“不过我懂中文,所以我会叫你『亚树』,希望你不会介意。你来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许久没听见的中文说:“我不会拒绝一个将中文说得如此字正腔圆的金发师哥。嗨,大卫,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台湾。”

 就这样,我到了一个朋友。

 旅行有时候会让人很容易到朋友,也许不见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温暖的那一种。

 大卫很快地将他们其他成员一一介绍给我。这群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自相同的国家!

 金发的大卫是美国人,旧金山出生,年纪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样壮硕的山卓来自爱尔兰,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是成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皮肤较白、头发偏褐色的法兰克年纪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岁,他在瑞士出生,却在法国成长。

 还有一个成员在岸上还没登船,大卫说这个人跟我一样是黑发、黑眼的东方人,也来自台湾,不过目前并不住在那里。

 所以这个team简直就是一个联合国,而且他们都未婚。

 大卫告诉我,他们正在为全球各地的热带雨林拍摄记录片,上个月他们才刚刚结束在亚马逊雨林里的探险,略事休息后便飞来印尼。

 他们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个最后登船、与我有著相同发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来了。”大卫在我身边说。

 我往大卫指示的方向看去时,史帝夫已经登船了。

 他戴著一顶宽边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质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脚上则踩著一双有多处磨损的短统靴,的两条强健办臂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背对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说话,距离太远,阳光太炽热,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大卫突然喊了一声:“史帝夫,来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长开船,船开始移动以后,他迈步朝大卫和我走了过来。

 他迈步的姿态放逸不羁,宽大的帽恰在他脸上造成一道阴影,在阳光下,我只看得见他那张似乎惯于讥诮的薄和下巴。

 这个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让我不舒服。

 我绞著手指,等著战可能到来的攻击。是的,攻击。我的直觉警告我,这男人攻击太强。

 他终于来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带给我某种迫感,我不服输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见他伸手摘掉他那顶碍眼的帽子。

 我随即瞪大了眼,他却笑了,他一笑,那悬在他嘴角的讥诮就统统不见了。

 乌云散去,但他的嘴巴还是很坏。

 “看看是谁,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你晒得好黑。”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卫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他的反应是挑起一边眉毛。

 “不,我们不认识。”我看着他,笑问:“先生贵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笑着要开口,不料大卫竟抢著替我答话:“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时我啼笑皆非。“齐亚树…齐家的齐,亚洲的亚,树木的树。”我补充。

 他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齐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荣幸认识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礼的中国人。

 不过,我们“总算”是认识了。

 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说这次分别之后,我们不会再相见。

 §§§

 入夜后,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对付,为了不让自已成为蚊子的大餐,我们决定明天天亮以后才登陆,今晚则在船上过夜。不过这艘船只有一间简陋的舱房,我怀疑晚上我们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决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时,船在岸边漂流,在甲板上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阳光的威力已经稍减,面吹来的海风带来些许凉意。

 我穿著在观光区买来的凉鞋,坐在船尾吹风。

 海面很平静,远处有几艘船已经亮了船灯,偶尔船身会随著海晃动,但幅度很小,感觉上就像被轻轻推著的摇篮。

 脸颊突然一冰,我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大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两罐冰啤酒。

 他丢给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谢谢。”我打开拉环,喝了口啤酒。

 “一个人躲在这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我说:“我在等落。”

 我把视线投向海平面的尽头,一个失去火焰的太阳正悬在上方,仿佛随时都会沉下海去。

 大卫沉默了会儿,才说:“我真好奇,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了又想,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把地图摊开,拿飞镖去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补充:“也是真的。”

 大卫脸问号。“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来真亦假。”从《红楼梦》偷来一句。见大卫脑子问号,我笑说:“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来是真的,飞镖的事情则是假的。”

 “怎么会?你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谁会知道?”

 我歪著头将一堆问句消化掉,才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看大卫显然是被我糊涂了,我解释说:“我没有归属感,我在台北没有找到,在这里也没有,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跟没有之间有什么差别,这让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动消失不见。”说完,我看向落的方向。

 大卫喃喃地说:“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感觉。我很喜欢旅行,现在这工作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是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还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经验。”

 我看着他,没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脸上找到几许沧桑,下意识的,我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孔。“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他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后把罐子捏扁。“唔,也许吧,但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必须时常跟情人说再见,还有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回到她们面前的感觉。最要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么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么大声,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后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着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更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后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后,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落之后,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于是唯一的声音就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后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后呢?”

 “找张,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于不再问『然后』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于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么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么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后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中摇摆,我摆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后,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

 斑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么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然,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后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后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了平时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么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之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起来。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后,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么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么。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全神贯注,大胆地撷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杯子递向前,添一杯啤酒后,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于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么。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么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么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之前的眼神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后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后天。大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么老是拒绝我?”

 好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我笑着老调重弹:“你只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的那些时候。”

 “有吗?”

 我看着他说:“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啊。”

 “这也算啊?”

 “当然喽。”

 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搔著后脑勺说:“你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你已经很懂了。”

 “是吗?”

 “是。”我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他问。

 “真的。”

 他不死心又问:“你确定不去美国?”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

 大卫皱起眉。“你到底是会去还是不会?”

 我笑了,说:“不一定会,但也不一定不会,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确定当我去的时候,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国外的人会刚好在家吗?”

 大卫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没有比现在更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了。你等等…”他回头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矩形的纸片,将之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处的电话,背后有公司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联络我们其他人,也可以透过公司联络,大多时候,公司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看着手中简单的纸片,突然有一种不确定感。“我没有常常跟朋友联络的习惯。”我老实地说。

 大卫不理会我这个“坏习惯”他说:“把它收好就是了,千万别丢了。”他的口气谨慎得好像我若不小心丢了名片,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

 结果,我在大卫的“威胁”和“监视”下,将那张不起眼的纸片进行李箱的夹里。

 大卫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离开以后,我试著闭上眼睛等待睡意袭来。

 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后,我终于放弃睡著的可能,起在休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一只手在身后撑住身体,一只手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中闪烁…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着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么当然就可以问什么,问题是,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么就算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竟能到达什么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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