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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一直在哭。

 从超市到就近的医院急诊室,双手捧著他被划伤的右掌,无声地猛掉泪,鲜血染了她掌,和透明的泪珠融为一体。

 一路上,她泪水掉到让计程车司机和医护人员以为他就快要死了…如果这不是他的手,他差点也要这么以为。他怀疑他的血有多少,她掉的泪应该也少不到哪里。

 有那么严重吗?不过就是一道伤。

 “小姐,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连医生都说话了,她那种掉眼泪的速度,会让人家以为这里医死了人啊!

 各位听听,她刚刚是怎么说的!声泪俱下,求他要“救救他!”

 “救”耶!手背划一道伤口…好啦,这道伤是深了一点、血得多了一点、针也多了一点,但…还不到“救”的地步吧?

 就算再三向她保证,真的不会有事,她还在坚持,要不要做个断层什么的,深入一点检查,说不定伤到神经之类的…拜托,镶金钻的也用不著这样!

 专业素养一再被质疑,医生略感不悦。“小姐,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可是…他的手很重要,不能有一点闪失…”她只是很担心,真的不是不相信他的医术啊!

 “谁的手不重要?”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是人生父母养,别人就不是啊!

 “他、他是很了不起的医生…他的手可以救很多人…”对他而言,那双手是他的生命、他的荣耀,他一生的努力全在那双手,若有丝毫损伤,等于是毁了他整个人啊!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痛自责,无法原谅自己。要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受伤,她每次都拖累他…

 正在合伤口的医生抬了下眼。“你也是医生?哪一科?”

 “外科。”

 想起病历上填的名字…关梓修。“原来是你,我常看你写的专栏。”那个国外医学专刊很有名,自身的学术发表能被采用,是多大的肯定及荣耀,他是台湾医学界的菁英。

 “那你要不要深入检查一下?”外科医生,确实比一般人还要看重双手,丝毫损伤不得。

 “不必。”关梓修眼也没眨。

 “常常拿针别人,今天看着自己被,有什么感觉?”当医生的无奈啊,再高明的医术也医不了自己。

 “没感觉。”关梓修面无表情。麻醉针一打,手根本不是自己的,随人宰割就是了。

 好酷的男人。医生摇摇头,接著包扎伤口。

 “真的不要紧吗?”能不能不要再话家常?她急得又要哭了。

 医生又挑眉瞥他一眼。“要不要安慰一下女朋友?她看起来很难过。”从头到尾紧握著他没受伤的左手不放,伤心着急到连旁人都不忍心了。

 必梓修目光移向她。

 宾烫的热泪滴在他的手背,他脑海浮现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她也是这样捧著他的手,着急落泪,一颗颗的泪水,温柔怜惜。

 连他也不懂,明明不爱了,心属于另一个男人,还能这样为他哭,究竟是她多情,还是眼泪太廉价?

 “啊…不是,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她不知在慌什么,怕被别人误解他会不高兴,急急忙忙澄清。

 他眸光骤然降温,由她紧握的双掌中冷冷回左手。“的确不是。”

 这对男女,奇妙的。医生忍不住来回多研究几眼。

 不是那种关系,会为对方哭成这样?不是那种关系,手会任人握半天也没想到要离?女方明显是情深似海,瞎了眼都看得出来,男方呢?却踟蹰不前,把自己困死在不知名的情绪里挣扎,这看起来心理问题很大条。

 “我有认识的朋友是心理咨询师,有需要可以来向我要电话。”处理好伤口,突然冒出这一句,心病还需心葯医。

 必梓修一顿,不说什么,左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迳自起身离开诊疗室。

 “梓修…”夏咏絮追了上去,他脚步突然一顿,她仓促停住,险些一头撞上。

 “你没其他的事可做了吗?”他淡漠地反问。

 “我、我是想…你现在手受伤,很不方便,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

 “可是…”

 “夏咏絮,请你认清自己的身分,有丈夫、有儿子的人,就不要做出误导别人的举动,你不担心被误会,我怕。”她永远记不得自己的身分,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这样!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专心看着一个男人!

 “我…”她张口,哑了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够了,夏咏絮,你怎么想我管不著,但我关梓修绝不当第三者。”他转身,决然而去。

 “没有…第三者…”她颤声道,微弱吐出话。现在才知道,这件事造成他多深的阴影,说出来,他会不会好过一点?“我和他…没有在一起…”

 他一阵静默…

 半晌,语调空寂地回应:“那又怎样?”

 他迈开步伐,坚定,决绝,不再回头。

 ***************

 没有…第三者。她说。

 “我和他…没有在一起…”

 睡梦中惊醒,关梓修冷汗涔涔。

 坐起身,他懊恼地扒梳额前被冷汗打的发,将脸埋在膝上。

 他在骗自己,一直都在骗自己,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承认确实有另一个人存在时,那种痛心的感觉。

 她用背叛回报他全心全意的深爱与呵护,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不惜伤害他,现在却回过头来告诉他,他们并没有在一起,那他受的这些到底算什么!

 夏咏絮,别人的痛,别人的苦,在你看来这么一文不值吗?为什么她可以如此任,随意地伤害一个人?

 今天,她一句“我和他没有在一起”能改变什么?

 她的叛离是事实,痛苦早就造成了,他没有办法当作没这回事,真的没有办法…

 多少次梦里,看见她一次又一次,转身决然而去的画面。

 她说:“我不爱你了。”

 她说:“你的爱让我窒息。”

 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只觉羞辱痛苦…”

 惊醒后,他再也无法入睡,睁著空的眼,无眠到天亮。

 这六年间,他是这么过的。

 他可以欺骗全世界,过去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但是他骗不了自己,心…还是很痛。

 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失败。

 也许,他该回去要那个心理咨询师的电话,他快被疯了…

 ***************

 “还好吗?”余盛德目光飘向他右手。

 “没事了。”他动动指关节。

 “你应该多爱惜自己一点的。”待在这一行,工作压力大,尤其看遍生老病死,每位工作同仁一年至少也会排段时间出国散散心,调节心理状态。只有这个人,像麻痹了一样,完全没感觉的,这几年几乎不曾见他休过长假,大概也只有这种天灾人祸,才能强迫他休息了。

 谁知这人劳碌命,伤口才刚拆线,就急著回到工作岗位,是怎样?闲不下来喔?

 有时觉得,他似乎在用几近自的方式,耗损生命。

 必梓修抬眼。“学长,我什么时候不爱惜自己了?”

 “得了。”余盛德挥挥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用不著争辩。

 必梓修倒了杯水给他,见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玻璃罐,解释道:“Miss张拿进来的,不晓得谁送的。”

 玻璃罐内,是各式可爱的造型饼干,五颜六好不采,他对这类零嘴一向兴致缺缺,也就搁著了。

 “爱慕者?”余盛德打趣地问。这学弟,英伟拔,外型俊俏,再加上职业是最抢手的医师,老是令女病患神魂颠倒,痴爱慕。

 “不可能。应该是哪个已经出院的病患,纯粹表达感谢之意。”

 “你又知道了…”视线停在一处,突然爆笑出声。

 必梓修有些无奈。“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了吧!”

 这…这哪来的天兵爱慕者,居然在上头贴名字,还贴得好牢,用了好几层胶带,多像小学生在便当盒上写名字,是怕人不知道吗?最好笑的是,那生可爱的宇迹…

 “你这个小爱慕者,大概幼稚园还没毕业吧?”关的笔划太多不会写,还用注音咧!

 瞧瞧他多造孽,魅力向下延伸到幼稚园去了!

 “你喜欢就拿去吃,不要消遣我。”正打算做自己的事,不再搭理他,护士敲了下门,抱了罐装小饼干的玻璃罐进来。

 “又是他?”不是代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别收吗?

 护士点头。“是啊!”那小男生很可爱,用诚意十足的眼神哀求她交给关梓修,任何有点母光辉的人,都不舍得拒绝他的要求啊!“他真的很可爱,长得和关医师好像,该不会是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必梓修完全不打算回应这种无聊笑话。“他还在吗?”

 “在一楼挂号处,应该走不远。”

 必梓修接过密封罐,快步追了出去。

 跋到一楼大厅处,那小小的身影正要走出大门。

 是他!必梓修不能说不意外。

 “小星!”他张口喊,三两步追上。“你怎么会在这里?妈妈呢?”

 “只有我一个人。”眼睛看着他手中的饼干罐,口气有些期待。“医生叔叔,饼干好不好吃?”

 真是他!

 必梓修蹲下身,与他平视。“来,小星,先告诉医生叔叔,妈妈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星摇头。他是瞒著妈妈,自己跑来的。

 “那你怎么来的?”

 “上次肚子痛,回去妈妈带我坐公车,我有记起来喔!”

 所以,一个才五岁的小男孩,就抱著一罐饼干,自己一个人坐公车、走大老远的路过来,就为了送个点心给他?还不只一次!

 “这样很危险,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做,知不知道?”

 小星张口要说什么,又闭上,沉默地低下头。

 那言又止的表情,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是那样的表情,直到最后才告诉他,她要的不是命令,不是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做,而是希望他听听她心底的声音和需求…

 “来,小星,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及思索,他已问出口。

 “因为…因为…”小星犹豫了好久,才轻轻地说:“我想让医生叔叔喜欢我…”

 极细微的声音,但关梓修听见了。

 他不知道追求要怎样,幼稚围的同学喜欢他,所以把最喜欢的东西和他分享,对他示好,干妈说这叫追求。那,这是妈妈做给他吃的,他留起来,把最喜欢的饼干给医生叔叔,希望医生叔叔对他好,也对妈妈好。

 必梓修轻抚那张稚的脸蛋,心湖。他连示爱,都是最直接、最纯净无瑕的,这孩子…和他妈妈好像。

 但是…他可以喜欢他吗?他没把握自己做得到…

 “爸爸呢?”这不像一个拥有父爱的孩子会说的话,那男人到底在搞什么?就算分手了,连孩子都不要吗?

 “爸爸…死了。”

 他为之震愕。这就是她说的…没在一起的意思!

 “医生叔叔,你可以…当我的爸爸吗?”

 他沉默了阵。“对不起,小星,我不能。我拒绝不是因为讨厌你,真的,你很乖,很懂事,我曾经也非常希望你是我的儿子,但终究不是。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真的没有用。”

 小星不说话了。

 一个不懂哭闹的孩子,沉默时格外教人心怜。他现在知道,那群医护人员为什么拒绝不了他了。

 “这样好不好?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只给你一个人,你要收好,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有事或想找人说话时就打电话给我,不要再瞒著妈妈一个人跑来,真的很危险。”

 邦地赔款,合约签定。

 ***************

 接到小星的第一通电话,是在一个礼拜后。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妈妈带他去庆祝,所以他心情很好。于是关梓修也对他说生日快乐。

 又过一个礼拜,他说妈妈身体不舒服,头痛痛的,吃不下东西。关梓修告诉他,应该是天气太热,她非常容易中暑,刮痧这种民俗疗法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并且可预见当晚有人要被五岁孩童胡乱刮到唉唉叫了。

 再过一个礼拜,他说幼稚园画劳作,题目是“我的家庭”他不知道要怎么画,因为他只有妈妈,问要怎么办。关梓修告诉他,你可以画记忆中的爸爸,想像中最想要的家。

 小星还告诉他,妈妈每年都会亲手织两条围巾,一条是要给他的,一条不知道要给谁,问了妈妈又不说…

 每隔一段时间,固定会有一通电话,报告近发生的事情,有时是心情点滴,喜怒哀乐都与他分享。

 必梓修从不开口安慰,只教他怎么面对¤导情绪。

 然后他开始会问…

 必叔叔,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必叔叔,你为什么不想见妈妈?妈妈很想你。

 必叔叔,我真的不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妈妈吗?

 然后,昨晚他说:“妈妈又躲在被子里偷哭了,你能不能来安慰她?她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妈妈为什么哭?”

 “她说明天是一个她很爱的人的忌,所以她很伤心。关叔叔,什么是忌?”

 很爱的人吗…她终究,忘不掉。

 他们都一样,忘不掉,难以释怀。

 “忌就是…一个人死掉的日子。”

 “妈妈心爱的人死掉了…是谁?我可以去问吗?”

 “不用问,我知道。”他声音略沈。

 “干妈说,要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所以等一下干妈要接我去她那里住一天,叔叔,我要挂电话了,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不可以来安慰她吗?”

 他的回答是…“晚安。”挂电话。

 ***************

 当晚,他彻夜无眠。

 隔天,他出现在她家门前。

 别问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夏咏絮看见他时,有一瞬间的错愕与慌乱。

 “梓修…”

 “要出门?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发现自己回答得过于尖锐,连忙改口:“我是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排休。上车!”

 他态度有些不寻常,她内心忐忑,硬著头皮开车门。

 “怎么走?”出了巷口,他问。

 “右转。”

 他俐落地打方向盘,踩油门。

 她怯怯地,偷瞧他冰冷的侧容。“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呃…不,没有。”她连忙掩饰。

 “你只要说谎、不安的时候,就不敢直视别人,手指头绞成一团。这个习惯如果不改,你永远骗不了谁。”

 “啊!”她连忙松开手,粉饰太平。

 他低笑,微沉音律却无丝毫笑意。

 “我…是要去看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所以…我想,你不知道会比较好,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这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早知道的事实,他能阻止她缅怀另一个男人、追悼他们过去的爱情吗?难不成她还以为他会怨恨到掐死她不成?

 “不必说了。我说过不会再过问你的一切,你用不著告诉我。”

 “可是…”他看起来好像误会了什么啊!寒漠的面容,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僵凝的气氛一路持续到底。

 她在路上买了东花,很纯洁的百合,也许,她追悼的是那段纯净的爱情吧,谁知道呢?

 他将车停在墓园外,不再看她一眼。

 “谢谢你送我这一程…我…呃…”多明显的驱逐令。“放心,我没打算进去打搅谁。”

 她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关上车门。

 他没马上离开,只是望着前方薄雾未散的山岚雾气,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真的很有心,这里环境清幽,能够长眠于此,也是种幸福吧!

 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折磨自己,徒惹难堪?是想看清她究竟有多爱那个男人吗?那么看清了,就该自己把心死绝,彻底放掉,偏偏,心底还有一分不甘…

 想接纳,又无法说服自己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忘掉她曾经出轨的爱情,心无芥蒂地重新拥抱她…舍不去,放不掉…他到底把自己搞成什么德行了?这条感情路,他走得好失败!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她在墓园内,用一整天的时间去忆怀心爱的男人;他在墓园外,用一整天的时间,让自己心冷。真的,他只是想测试,心可以多痛、多冷而已,没其他的意思。

 山区水气重,傍晚时下了场雷阵雨,他没离开,她也没出来。

 雨停了,夜晚的星星好亮,少了城市里的光害,每一颗星星都看得好清楚。

 “天上的每一颗星,都代表人世间的一段恋情。”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对了,是他,第一年的情人节,他少有的浪漫。

 那时的纯真少女,偎在他臂弯,醉意朦胧,娇憨地著眼,很努力想要看清属于他们的爱情守护星,是哪一颗。

 “不用找了,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

 “为什么?”她反问。

 “因为有人很爱很爱。”他如是回答。

 “谁?”她坚持追问,他始终不答,然后笑着吻她,话题结束。

 他,很爱很爱,以为她知道、以为她也是、以为属于他们的爱情光芒不会熄灭,那颗星将永远是最亮的。几时起,它已殡落,天星斗中,没有一颗,是属于他的。

 “梓修,你还没走?”极为轻细的声飘入耳畔,她步伐虚浮,朝他走来。

 他开门,下了车。

 她全身透了,双眼红肿,显然哭了很久。来不及开口,她出乎意料地扑进他怀里。“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勇敢…就今天,请你让我靠一下…”

 她崩溃痛哭,紧抱著他,喃喃喊著:“梓修…”

 为什么,她可以为别人哭,却喊著他的名?他不懂她,他已经不懂她了…

 双臂紧,他无法思考,低下头狂地…吻了她,堵住啜泣,也吻去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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