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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浩梅在李善舫办公室门外等了好一会,仍没有听到回应。

 她重新叩门,并且说:

 “我能进来吗?我是阿梅,樊浩梅,能让我进来吗?”

 里面并无回音,樊浩梅心里一慌,也就顾不了礼貌,一下子就推门,闯了进去。

 李善舫正站在窗前,回转身来看到了慌张地冲进来的樊浩梅。

 “对不起,打搅你了。”樊浩梅看到李善舫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总算松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李善舫问。

 樊浩梅总不能直率地回应:

 “我原本就挂念着你。”

 她想了一想,说:

 “周太摇电话来,看家宝什么时候才从曼谷回来,并且告诉我,你这两天的胃口不怎么样,她是对你很关心的。我想,或者我来给你做一下按摩,让你的神经松弛一点,胃口就会回复正常了。

 李善舫没有回答,他慢慢地走近那张放在窗前的软皮梳化卧椅,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樊浩梅立即走上前去,把她纯的指功夫使出来,为李善舫服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李善舫均匀的鼻息显示他已走入梦乡。

 不知有多少天,他未曾如此安稳地睡过了。

 樊浩梅在生活氛围中,早已嗅得出全城已陷于一触即发、一发大有可能不可收拾的紧急气息。

 不难想像李善舫的神经已经紧绷到可以随时折断的地步。

 来港的这么多年,金融界内的大起大落,樊浩梅其实是见怪不怪了,但自从尤祖荫抵受不了压力而跳楼自杀之后,樊浩梅对财经领域内的汹涌波涛,有着难以言宣的戒心和恐惧。

 她看着现今睡的李善舫,想起了尤祖荫在自杀前夕,同样是在自己的指服务下得到片刻的安宁和舒适,可是,最后仍难逃一劫,她就心惊跳,不住轻声惊呼起来:

 “天!”

 李善舫的意识依然清醒,他听到樊浩梅的轻呼,不由得发问:

 “阿梅,什么事?”

 “没有,没有,你睡吧!”

 李善舫想了一想,问:

 “尤祖荫在去世前一晚,是不是也让你按摩过一次?”

 樊浩梅吓了一跳,立即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了李善舫,说:

 “不、不,你别唬吓我。”

 “阿梅,我没有说什么吧?”李善舫抚扫着樊浩梅的头发,有千万重的感慨。

 他省起了杨颖在离开他之前说过:

 “男人在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类型品种的女人…或者,到了现阶段,你需要一位真正倾慕你的红颜知己。”

 想到这里,李善舫张开眼睛来望住了樊浩梅。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属于现阶段的,还是很久很久之前,属于他人生的第一个阶段的呢?

 李善舫其实宁愿樊浩梅是柳信之的一个再版。

 柳信之当年爱他,并不因为他拥有什么,也不因为他失去什么。

 李善舫固然不情愿对方是为了他拥有很多很多而爱慕他,也不甘心对方因为他失去了很多很多而对他加以怜惜。

 他于是忍不住问:

 “阿梅,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可怜,是不是怕我会成为第二个尤祖荫,所以你跑来看我,救我了。”

 “什么?”樊浩梅没有等对方说完,就道:“你说什么?”

 她分明的觉得委屈,而且觉得李善舫太可恶可恨了。

 他怎么能把自己一颗对待他的真心随便扔在地上用脚踩踏呢?

 是什么缘故令李善舫认为樊浩梅对待他和对待尤祖荫是一视同仁?

 这公平吗?

 当一个男人没有珍惜女人对他的独特感情时,原来是如此草莽和轻薄的。

 樊浩梅恼怒了。

 她站起身来,指着仍然敞开的窗户,对李善舫说:

 “从这儿跳下去,后果是跟尤祖荫一样的,这你应该清楚。是不是跳了下去就能解决问题,你亦应该明白。这最近,为一场金融风暴,死的死、疯的疯、坐牢的坐牢、破产的破产,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当上真正的英雄,膛,没事人一样的撑下去。

 “李善舫,任何人对自己前途的选择都是高贵的,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更不必别人的怜惜。你明天倘真的一无所有,要从这窗口跳下去,我对你,的确跟对尤祖荫一样,永远会怀念这个朋友,只此而已。

 “但,我不相信你会像尤祖荫。纵使你明天像你初来香港时一样,拍手无尘,只要你愿意重新再由零,甚至由负数开始,我告诉你,你都已比从前富有,因为你起码多了一段真正的感情,不管这对你有用无用,总之,这段感情将长存你的身边。”

 李善舫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俯首向下望,看到了五光十,金碧辉煌的香江海港夜景,美丽得叫人眩目,且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叫人易生幻觉,只要纵身一跳,往下一捞,唾手而得的就是那一撮又一撮的宝石。

 李善舫双手扶住了窗框,回转头来凝望着樊浩梅,说:

 “你知道吗?当我从上海回到香港来,一看宝隆在亚太区的美元贷款额,再看各地货币的下泻比例和趋势,我就已经知道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李善舫的王国要告终了。香港虽是地奇迹,但当全香港人都需要奇迹去救亡时,就未必会轮到自己了。”

 “我每天每夜的站在这个窗前,凝神细想,三十年前李善舫来香港时身无长物,就算明天要回复原形,于我,总算赢了几十年的风光和半生辉煌胜利的回忆,还有什么遗憾的?可是,为了信任我而投资在宝隆的上万股民,他们手持的宝隆证券很可能是他们毕生的积蓄。还有,把他们的前途付托在我身上的二千多位员工,宝隆的一份差事是养活他们一家大小的饭碗,一旦打破了,如何是好?我能怎么去善后呢?这是我以继夜,费寝忘餐地思考的严重问题。”

 “阿梅,相信我,我从没有想过会从这儿纵身一跳,逃避我的责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樊浩梅欣喜若狂,她平生所应敬慕所应爱恋的人,其实就是像李善舫这种肩膊有担戴,膛有志气的男人大丈夫。

 樊浩梅从不敢寻觅,只是今宵,回头一看,那人已在***阑珊处。

 她飞也似的扑进李善舫的怀抱里。

 “阿梅,对不起,”李善舫紧紧的抱着樊浩梅:“请原谅我在男女的私情上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才在不久之前遭我抛弃。所以,我认为…”

 “所以,你认为我是为了同情你,可怜你,视你如一个垂死挣扎的一般朋友,才来看你,是这样吗?”

 “我们都别说下去了,好不好?”

 李善舫紧紧的拥抱着樊浩梅,他做梦也不曾想过患难见真情原来有这么可爱。

 翌,市场开始传出了消息,说宝隆集团财政不稳,存户早已人心惶惶,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作出反应。

 宝隆大厦的财务部固然出现挤提的人龙,宝隆的股价更像滔滔江水,不住向下,泻势难以控制。

 殷家宝终于在这危难的关头赶回香港来,参加了李善舫为首的紧急闭门会议。

 李善舫是既失望又气恼:

 “这段日子来,我倾尽全力就是要撑住局面,不让卡尔集团有机可乘,趁我们财政出现困难时,揭我们的疮疤,造低宝隆的股价,以便增加他们跟我们讨价还价的注码。没想到,他们依然穷追猛打。”

 鲍司秘书胡辉摇头叹息:

 “不消说,宝隆财政不健全的消锨卡尔集团放的声气,市场今天开始传说卡尔集团要迫宝隆清盘。”

 财务总监骆滔说:

 “卡尔集团不必迫宝隆清盘,如果到期我们无法偿还债务,也只有宣布破产一途。”

 李善舫不屑地苦笑:

 “骆滔说得对。卡尔集团犯不着迫我们清盘,事实上,我们清盘,对他们的好处不大,若翰伟诺的目的是旨在以价收购接管宝隆,才会让市场上掀起了宝隆不得不停牌清盘的谣言。”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殷家宝气愤地说:

 “对,宝隆在整个亚太区的金融网络太值钱了,去年美国嘉富道集团的资料调查部曾出过一个关于亚洲金融业务的调查报告,认为要建立一个像今宝隆的王国,所需的投资数十倍于宝隆的市值。这就等于说,卡尔集团能够收购接管宝隆的话,是平白获得了一座宝山。”

 骆滔接着解释:

 “这座宝山之内还有很多开采不尽的矿物,现今欠宝隆债务的各大中小型企业,其实都在亚太区内办得有声有,业务前景与潜力相当好的,只不过因为地方货币被冲击成功,导致一时间的周转不灵,只要债主不追债,给他们一个缓冲期,肯定很快可以翻身。大债主是卡尔集团,他们控制了宝隆,从而等于全面掌握了亚太区内的这些优质企业,这个算盘打得响极了。

 “主席,我们该怎么办?”

 李善舫没有当即回应,他站起来走近窗前,凝想片刻,才回转身,向在座各人说话:

 “到如今的这个局面,说什么我身为宝隆的主席,也实在难辞其疚。

 “我是无所谓了,就算全副身家转账到卡尔集团名下,也算是我一时不慎所应得的后果。

 “但,股东的利益必须争取,员工的前途必须维护,甚至我们客户的企业翻身机会也必须保存。要这三方面有成绩,只有俯首称臣,好好的跟卡尔集团谈投降的最优惠条款。”

 语惊四座,谁都不发一言。事实上,已有不少李善舫的爱将旧部,暗暗把盈眶的热泪硬回肚子去。

 李善舫继续说:

 “如箭在弦,已经到了非摊牌不可的地步了。今宝隆的股价下跌了百分之三十七,就以此为底线,我向若翰伟诺拱手称臣,请他向股东提出全面收购,欠卡尔集团的款项,用我的股份抵销。还有,必须要他答应,接管宝隆之后,沿用所有旧人,并把客户的还款期顺延半年。其余证券及期货事务监察委员会、易所等要申办的手续,请各位按照你们职责行事,只是派谁去跟若翰伟诺谈这些条件呢?”

 “我去。”殷家宝说。

 李善舫没有当即答应。

 “主席,请让我去,我跟若翰伟诺有一段情,在他面前,比较容易讲说话。”

 “好吧!一切谈妥了,必须白纸黑字写下来。”

 殷家宝点头。

 他约了若翰伟诺在哥尔夫球场相见。

 若翰伟诺的球艺相当了得,这天上九已经打了三个飞鸟和两个飞鹰纪录,赢定了。

 若翰伟诺得意地对殷家宝说:

 “没想到你也懂哥尔夫球这玩意儿。当然,在香港,这是富豪游戏,也是富豪跟班的巴结道具。不是吗?”

 “是的。”殷家宝并没有不快,他叫自己心平气和地接纳对方的一切言谈举止。

 因为小不忍则大谋。

 “无论如何,大卫,你已经比在美国时有进展了,最低限度,在你们的地方,够得上资格来跟我谈判,已经证明是你的一份不可多得的成绩。”

 “既然如此,我们就言归正转吧!若翰,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在什么条件之下接管宝隆集团?”

 若翰伟诺笑道:

 “接管宝隆?不必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我们要来干什么,你别开这种玩笑。”

 “如果你真的视为笑话,那么,我们今天就专心打球好了,没有其他的事可谈,你也不妨偷得浮生半闲,不必忙于在各地散播谣言,造低宝隆的股价。告诉你,这是徒劳无功的,说不定明天一大清早醒来,扭开了电视机听新闻,李善舫已经宣布破产,你们卡尔集团就等着清盘官的通知,以债权人的身分申请取必你应得的欠款好了。”

 若翰伟诺微微一怔,试探殷家宝道:

 “破产是辱,李善舫不会行此险着吧!”

 “错了!李善舫惯于置诸死地而后生,是你们处深积累,害到他有今的。李善舫就是要出这一口气,也宁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百亿身家既已化为灰烬,何苦要摇尾乞怜,扯着你们洋鬼子的衣袖求怜,只讨回那一点点的股价?”

 殷家宝这番话果然有效,若翰伟诺再没有答腔。

 殷家宝继续说:“中国人的脾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从古至今,多的是死士。而且,我们穷惯了,太不介意重新由零开始,李善舫如是,我如是。若翰,如果宝隆是你们集团心目中的一块肥,那么,我们就按足规矩,以这几个月的平均价,把宝隆卑手相让。如果不是你们设计得好,再高百倍价钱,你也买不到宝隆。”

 若翰伟诺大笑:

 “诚如你说的,我们才刚出手造低宝隆的价,断不可能就以你提出的价钱成。大卫,如果我们不接收宝隆,而让宝隆难逃清盘厄运的话,股东手上的股票,立即变成墙纸。”

 这最后一句话,正中要害。

 斑手过招,各出奇谋,就像玩沙蟹游戏,看谁能唬吓到谁?

 两家既都是有心人,又知道彼此都非善类,终于各让一步,把收购价谈到了一个殷家宝很勉强地接受的底线上去。

 殷家宝忽然的英雄气短,叹了一声,再低声下气地求若翰伟诺:

 “若翰,宝隆是多年老字号,是中国人南下香港成功的象征,散户极多,证明群众对宝隆的信任,也证明很多香港市民、海外华侨的血汗投资都放在宝隆之上,既然连你们都看好宝隆的前景,就别把股价到这个地步,算是给我们华人半分面子吧。”

 若翰伟诺大笑:

 “如果我们有这份善心,儿就不会有你站在我跟前求我可怜的今了。”

 “宝隆的股东只要继续持股下去,股价必会再度攀升,单为证明我们的策略比中国人的策略精明,已经值得我们全力以赴。”

 “现在不必再讨价还价下去,就这个一元二角价位,你肯卖,我肯买,准备签约。”

 殷家宝忍耐着心上几乎已不可遏的怒火,盯着若翰伟诺说:

 “你是否答应就以一元二角这个价位作为指标,再不在市场上挫折宝隆的股价了?”

 “大卫,你这就回去告诉李善舫,一元二角这个价位对我已心满意足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对着若翰伟诺出的这个价钱,李善舫真的哭无泪。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火速在有关文件上签了字,就托殷家宝全权处理。

 殷家宝陪着李善舫步出宝隆大厦时,场面还是教人伤心绝的。

 正在排队提款的存户一看到李善舫走出来,几乎是一拥而上,追问:

 “李先生,宝隆没有事吧?宝隆不会清盘吧?如果宝隆停牌,是不是我们的投资就永无翻身之了?为什么宝隆在东南亚的分公司会欠下如此巨额的贷款呢?”

 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但,在于这个环境,这种氛围下,李善舫面对着这班曾对他投信任一票的投资者,话卡在喉咙,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殷家宝护着他,上了汽车,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死抓着车窗不放手:

 “让我给李先生说几句话。”

 李善舫对司机说:

 “就听他说完这句话才走吧!

 老者热泪盈眶,道:

 “我的老伴临终时告诉我:”把积蓄投资在宝隆吧,他们每年派的利息相当高,又有增长,比放钱在银行好,就让宝隆懊好的照顾你啊!‘李先生,我依老伴的话把积蓄全买了宝隆的股票了,请告诉我,宝隆贬好好的照顾我们吗?“

 李善舫伸手出车窗外,紧握着老者的手,眼泪忍都忍不住泻一脸。

 汽车开走了之后,李善舫把头搁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热泪肆意地横一脸。

 殷家宝关切地问:

 “主席,别难过,你已经尽你所能,为他们做了很多事。”

 “还不足够的是不是?现今协议宝隆的全面收购价只是正常市值的百分之三十强,这种低于半价的折让,要叫股东们损失惨重。可是,家宝,我的确已经无能为力,我对他们不起。”

 “是的,我明白。”

 殷家宝从倒后镜中看着宏伟巍峨的宝隆大厦渐渐去远而至隐没在视程之外,真有种去国归降的悲哀和绝望。

 他尚且有这种不忍割舍的凄凉和屈辱感觉,更何况是李善舫。

 对一手经营、扶植∴育、成长、壮大的跨国企业,来个壮士断臂,纵使李善舫有这番勇气,他还是会觉得剧痛。

 忍得住痛,也决不表示不痛。

 殷家宝在无法可施、无计可想的情况下,只有吃去开解李善舫,说:

 “要上妈妈那儿去,让她为你做一做指吗?好好在按摩上睡几小时,你的精神会容易恢复过来。”

 李善舫点点头,道:

 “说得对,等下阿梅替我做完指之后,我们就一起上好运来冰室去吃晚饭。”

 李善舫张开眼睛,望住殷家宝说:

 “你知道好运来冰室吗?那是间老式茶餐厅,从前我们一班南下香港的水客,谁个炒了股票,谁个忽然由三更富演变成五更穷,就跑上好运来去。说也奇怪,股贴在那冰室的硬板凳上三五七天,就真的是好运来,运转乾坤,又是江湖上的一条好汉了。这些故事,你妈妈都知道呢。”

 殷家宝点点头,心上的哀痛更添一重。

 扒世的英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信心十足,成功取决于自我奋斗。

 雹落平,心态就不一样了。

 只有末路英雄,才会开始迷信命运的摆布,以阐释自己的失败,仰仗神祉的力量去改变自己的际遇。

 殷家宝不愿意再瞧这个灰蒙蒙的方向想下去,他试行找一些别的事去分自己的心。

 于是掏出了手提电话来,按下了留言服务的密码,收听口讯。

 “殷先生,我是莎莉,苏黎世国际银行方面仍没有传真过来,我曾摇电话至他们的总裁办公室追问,回覆说他们的董事局仍在开会研究宝隆的借贷问题,相信在这两三天内仍不会有确实回音。”

 殷家宝叹一口气,这阵子奔波劳碌,废寝忘餐的不断为宝隆借贷,甚而放盘求售,可惜,亚洲企业发出的求救信号实在太多了,在供过于求的情况下,欧美有实力的大财团都慢条斯理,择肥而噬。

 听到秘书给自己的留言,殷家宝就知道宝隆的一线生机也然无存,难逃价出售给卡尔集团的厄运了。

 第二个口讯是樊浩梅给儿子留下的,听到母亲的声音,殷家宝总觉得开心:

 “家宝,你今天有空回家吃顿晚饭吗?方力一直催问你什么时候会回家来?要不是他提起,我都省不起你没有在家好好吃顿饭有两个多星期了。如果你仍忙于公事的话,不妨摇蚌电话回来,让我用暖水壶盛两碗熬了好久的清补凉汤带到你办公室去,让你有便时饮用,好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总是无微不至。

 不管自己手上是否一无所有,只要家里还有一个母亲,就算相当的富有了。

 如果还能有一位好子的话…

 殷家宝想起了尤枫来,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无端端的大发脾气?尤枫在殷家宝的印象中一向是温柔委婉的。是为了尤婕生了意外,令她忽尔暴躁起来吗?抑或…

 一个非常强烈而不幸的念头在殷家宝脑中闪过。

 贬不会尤枫已经发现了殷家宝就是袁大卫,就是东方神奇小子,就是害惨了尤氏一家凶手的秘密?

 于是,尤枫决定离开家宝,各走各的路。永不再相依相聚了。

 真会如此吗?

 殷家宝竭尽全力吁出臆之间那一股再不吐出来就会龌龊而死的乌气,立定主意,让一切随缘吧!

 任何误会都会有澄清的一天,任何冤屈都会有伸雪的一。何况,在殷家宝的心上已有一套既定的概念,只要合适的时候一至,他就会让这个概念变为清晰的计划,赴诸实行。

 殷家宝并没有忘记傅卡碧和小宝下葬时,他心中所起的誓言。

 最后的一个电话留言,是把女声,却仍不是尤枫给殷家宝留下的。

 起初,殷家宝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点谙,却不敢肯定是谁,好像带着哭音,有一点点含糊不清。

 “是殷家宝吗?…你在哪儿?我…要找你,有很多话,我要给你说,请回我电话,不…不…来不及了,请来见我一面…”

 殷家宝焦急地听了两遍,仍无法辨认出对方是谁?

 绝对不是尤枫。就算在梦里听到尤枫的叫喊,殷家宝也会认得出来的。

 也不会是尤婕。从新闻报道和市场人士口中,殷家宝知道尤婕因刺过暴,已经神智不清,被送到精神病奔院的隔离室内接受治疗。

 尤婕最可怜的地方是,可怜她遭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

 听说连她的亲生母亲都没有以家属的身分去照应她。

 包不可能是母亲。樊浩梅才刚留给殷家宝一个口讯,好端端的,正常不过了。

 贬不会是方明?

 这个念头一旦冲进殷家宝脑海里,直觉告诉他,要立即摇电话给方明证实。

 方明的手提电话响了两下,就由秘书台接听了:

 “请问是谁找方小姐?”

 殷家宝没好气地挂断了,再摇电话到方明家去,电话一直响了五分钟,再五钟,仍然没有人接听。

 殷家宝拍拍司机的椅背,说:

 “停车吧!”

 然后他给李善舫说:

 “让司机先把你载去按摩,我要到方明家去看望她。”

 说罢了,也不等待李善舫反应,就跳下车,伸手截停了一部计程车,直开去半山方明的住处。

 自从方明搬到半山去跟陈伟业同居之后,别说是樊浩梅,就连殷家宝也未曾来探访过她。

 彼此都有不言而喻的心理故障。

 方明心知肚明母兄并不能接受她无名无分的跟了陈伟业的这个做法。

 殷家宝虽说是比较开通,但毕竟他跟陶子行有情,自然很难接受方明一脚把子行踢开的事实。

 这天还是殷家宝第一次探访方明。

 他到了这幢华丽的住宅的大门口,仍作最后的吃,把电话搭进方明家,候了三分钟才放弃。

 电话无人接听,可以推论上楼去按铃也属枉然。于是殷家宝跑到管理处去,打算表明身分,说明原委,让管理处给他想办法打开方明的大门。

 出乎意料之外,当殷家宝给管理员打了招呼,道明白了方小姐的电话无人接听,他很想进屋子里看看时,管理员一点骇异和抗拒的表示也没有,还说:

 “成了,我开门让你进去看看吧!陈伟业先生刚差人把门钥匙送了来,并且嘱咐如果方小姐外出,有人要看房子的话,就由我们带着去看。”

 避理员相当礼貌而且热诚地陪着殷家宝到大堂,等候电梯上楼去。

 “先生,请问你贵姓?”管理员和蔼地问。

 “我姓殷。”

 “殷先生,我叫阿全。麻烦你记得告诉陈先生的办公室,是管理处阿全带你去看房子的。陈先生也把房子了给一些地产经纪出售,可是如果买家是我带去的,陈先生会赏多一点佣金给我呢。”

 殷家宝骇异地说:

 “他们要出售这个单位吗?不是方小姐用来自住的?”

 “哎呀,这是个什么时候了?金融大风暴把伟业集团吹得七零八落,陈伟业何只要变卖这个单位套现,他还特意的关照我们说:”有看中了这个单位的,我可以连里头的女人也一并出让。‘“

 避理员阿全说这番话时,刻意地对殷家宝抛下了一个恻恻的微笑,示意他所言非虚,来者不妨物业与女人,齐齐看个清楚,再行议价。

 殷家宝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就向阿全的鼻子打去。

 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殷家宝不敢想像等下开了房门,把方明寻着了时,他会对这妹子说些什么话?

 最终,他的这个顾虑被证实是多余的。

 方明住处的大门给阿全用钥匙开启了之后,殷家宝冲进去,大声叫喊:

 “方明,明明…明明。”

 当他推开睡房的房门时,他知道什么事发生了。

 方明已经倒卧在边,昏死过去。

 “天!”连阿全都没有想过,会出命案来。

 殷家宝强叫自己冷静,他嘱咐阿全立即报警及召十字车,然后轻轻抬起方明的手。

 方明的手冷冰冰的,却依然紧握着一张白纸。

 殷家宝拿起那张白纸来看,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一行字:

 “哥哥,没等到你来,我就要走了,原想给你说的话很多很多,都给拍录下来了。明明。”

 殷家宝慌忙地冲到房间的电视机前,按动录影机,火速地把录影带倒过来,从头收看。

 荧光幕上的灰白雪花渐渐消失,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明丽却显得异常忧伤的脸孔,那是方明。

 方明的嘴开始动,可以看得出来,她正在非常吃力的组织辞句。

 “哥哥:

 “我没有办法再执笔写信给你。因为我痛恨文字,讨厌文字,几乎十年了,从大学毕业到执教,我每天都要封牢一大堆蝇头小字干我的活,我实在累透了。

 “我一直觉得我的工作可以干得更出色,事业可以发展得更好,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一旦配合就成。

 “在学校里,有很多位行将退休的教师,每天在没课上的休闲时间,就按动计算机核算自己的退休金。结果,其中一位决定在退休之后到温哥华的东边近郊买一层小鲍寓养老,另一位干脆现在就透过香港的房地产公司,预购了广州的一个住宅单位,打算以后周住在国内,假才回香港来看望亲友。

 “看到他们的计划,叫我心寒起来。

 “如果作育英才数十年,只不过落得这样的收场,于我,就觉得太寒酸、太委屈、太不值得了。

 “哥哥,我不知怎样向你解释我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生下来在样貌、头脑、知识等各方面都是中上人材的我,并不应该配以中下人等的生活和际遇,这是不公平的,令人深深不忿的。”

 “老实说,我过腻了小抱人家的生活,我看不顺眼周围人等为了小利而浪费心机。

 “不是吗?我们的一位同事可以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在校长跟前造另一位教师的谣,最终目的只不过想取代对方的课堂,以能在每周有两天下午的课提早完结,他就可以及时冲上股票行买卖股票。

 “我太不愿意与他们为伍,也就是说我太不愿意过平凡人的平凡生活。

 “自平凡中显出不平凡来,只不过是做文章时用的漂亮句子,于我何干?

 “所以,我在陶子行与陈伟业之间挑了后者,我多么的期待陈伟业后天的优势可以配合我先天的条件,使我们成为珠联璧合的一对。

 “你和妈妈心里都一直责备我虚荣,这是我知道的。

 “在自我的阐释之中,我认为我坦诚地接受现实,应该备受尊重。

 “除了妈妈,我还真没有碰到过哪些人不在金钱面前屈服和变

 “校内的几个校工,老是在人前人后谈长道短。在我跟了陈伟业,离了职之后,要驱使他们在学校里宣扬我的风光和德,实在太容易了。只须我替他们在尤婕的百乐集团开个户口,代替他们搜集市场消息,买卖股票,赢了把钱存入户口内,输了一样把钱存进去,他们就心甘情愿的到处对我歌功颂德。

 “哥哥,金钱的作用,是可以价买到一些小丑人物,在你跟前奉献公道和自尊。

 “我一直非常非常足于这些人间的把戏。

 “对于陈伟业,我一直认为我有把握将他的子比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取而代之。

 “这一天还没有来临之前,先刮了一场金融大风暴,把我一直以来的概念、想法、计划,通统都打翻了、搅了、破坏了,甚至毁灭了。

 “哥哥,我很怕…不知该怎样讲下去…”

 荧光幕上的方明一脸的慌张,她拿起酒杯来的手分明是颤抖的,以致她灌下嘴去的酒,有一半都泼泻出来。

 方明用手背胡乱地擦一擦嘴巴,再把酒一饮而尽,跟着拿起一瓶葯丸倒了几十颗在茶几上,用手抓了一撮,就用酒往嘴里送。

 “方明!”殷家宝抚惜着电视机,失声痛哭。

 杯面上的方明开始重新说话:

 “的确是这场金融大风暴把我害惨了的。港股疯狂下泻,不但我输得家空物净,就连我替旧同事和女朋友下的注,都血本无归。他们三五成群,像失了理性的疯犬,一见了我,就扑过来,直想把我碎尸万段似。

 “他们毫不介意丑态毕,不管是在人前抑或人后,在私家抑或公众场所,总之见了我就大喊:

 “‘骗子,骗子!’

 “没有人顾念我曾为他们双手奉献过多少赚钱机会,他们只知道金融大风暴把他们的积蓄刮得光光了,他们就要向我算账。

 “哥哥,我真的害怕,那群疯子不是闹着玩的,是认真地要撕我的皮,食我的,饮我的血,只为我当初曾带领他们炒卖股票,曾悉心栽培了他们的贪念与物,以致到今天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以为我可以躲在陈伟业的荫庇下避一下锋头火势,可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陈伟业冷冷地对我说,他不要我了。

 “我当时咆哮道:

 “‘姓陈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陈伟业纵声狂笑:

 “‘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无非是自视过高,幼稚得以为没有了你,天下间就会闹女人荒的一个无知妇人。’

 “我冲上前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用口咬他,叫他无法应付为止。

 “‘你这疯妇,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我嚎啕大哭,忽尔觉得如果陈伟业也抛弃我的话,我就是濒临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绝境了。

 “于是,我抱紧了他的腿,苦苦的哀求他,道:

 “‘伟业,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千万不要!’

 “陈伟业甩掉了我的手,由着我匍匐在地上,他给我说:

 “‘快起来吧!我亏蚀得很惨,现在伟业的股价不值分文,市场承接力等于零,我已没有多余的一分钱可以继续供养你和支撑这头家了。’

 “‘不,不,伟业,我并不需要你的钱,我只需要你的心和你的人,只要你心在人在,外头的人才不敢欺负我,才不会真的找我算账,我才能口气再站起来做人。’

 “我苦苦的哀求,可是陈伟业摇摇头,冷冷地回答:

 “‘你始终没有明白一点,我的心和我的人从来不曾属于你。为什么不管家道贫富贵,糟糠之任何时期都不可弃?因为她是富贵时,福荫的象征,也是贫时,携手共患难的好拍档。’

 “‘不,伟业,我也可以与你共患难,我也可以吃得苦中苦。请相信我。’

 “‘凭什么相信你?我和我是相识于我伪的。方明,你且别争一时之气,也不要糊涂到这田地。当你身边的男人总不会不回自己家里去睡觉时,你就应该清楚自己的身分,只不过是对方某一个阶段的附属品而已。’

 “不管我如何伤心哀求,翌,陈伟业嘱咐他的太太前来,把他留在我家的衣物捡拾回去。

 “那个身高不过五尺,肥胖臃肿而平庸的女人,并没有跟我争吵,她踩着那四寸高的高跟鞋走离我这公员,回头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一眼,道:

 “‘真没想到,这么好看的人儿,伟业又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仍不让你代替我去与他共赴时艰,他真是无法信得过你呢!’

 “哥哥,天下间最刻薄、最狠毒、最无情、最厉害的莫如陈对我说的这番话。

 “她赢了。

 “我输了。

 “且输得很惨。

 “哥哥,天下间惟一会同情我、理解我、原谅我的人,怕只有你。

 “我只能请求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看罢了这录影带之后,将它毁灭,让我的离去在妈妈心目中成为一个谜。

 “别让妈妈产生一种我是死有余辜的感觉,这是稍减她悲痛的惟一方法。

 “哥哥,谢谢你,请你代吻母亲和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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