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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一江之隔,只有西边是繁华文明的代表,在浦东长大的樊浩梅,太知道贫乏穷困的模样儿了。

 谁会想到今的浦东外貌,可以媲美任何一个海外的大埠,包括香港在内。

 十年人事几番新。

 上海的这番新是太出人意表,意味着外头世界能做到的事,上海也一样能赶得上,甚或赶过头去。

 樊浩梅心底的感慨与兴奋都已冲出了个人和家庭的范畴,正为社会、国家和民族的前景而发出衷诚的欢呼和喝采声了。

 这天,樊浩梅接到了李善舫的通知,与他一起晚饭。

 约好了在酒店的大堂等候,上了车,李善舫就兴致地说:

 “阿梅,你拿个主意,我们到哪儿去吃顿地道的上海晚饭?”

 “我?”樊浩梅有点不知所措。

 “对,你还记得有哪些老的馆子,值得我们去光顾?”

 “就是记得也不管用,这几天我到熟悉的各区逛了一圈,全都变得陌生了。”樊浩梅回转头来,指着刚经过的一个路口,慌忙道:“从前在这街口转进去,有几条小巷,就有两三家老店,烧的小菜好吃极了,可是呀,现今连小巷都没有了,几条小巷连接成一条街,盖了与天争高的商厦来呢!”

 李善舫凝视着指手划脚、神情兴奋的樊浩梅,发现在她已有皱纹的脸庞上竟浮现着一份童真。

 樊浩梅令他又想起了柳信之。

 李善舫心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原来有一份难以拒抗的魅力,就是往往能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把人带进时光隧道,重拾年轻的情怀,重临旧时的情景。

 结果,司机把他们带到一家上海菜的小陛子门口,让他们去享受一顿不必说应酬话,不必边吃饭边动脑筋的舒服晚饭。

 不约而同地,李善舫和樊浩梅都呼噜呼噜地灌上了三大碗酸辣汤。

 李善舫说:

 “这汤呀,真是地道的,那味儿比香港的就不一样。”

 “嗯。”樊浩梅回应:“我在香港少上馆子,要吃上海菜,都是自己动手烧,告诉你,家宝就能烧比这更的酸辣汤。”

 “是不是名师门下出高徒?”

 樊浩梅笑道:

 “多谢夸赞,将来有机会,我们母子俩上场为你烧一顿好吃的。”

 “一言为定,回去就作这样的安排。”

 “你好急躁!”

 “该做的好事还拖拉着不做,说不过去吧!”

 “成,为你烧一顿好饭,作为回报你带我回上海来。”

 “找到你的亲人,高兴吗?”

 樊浩梅点头,道:

 “我跟我姨母夫家的侄儿提起房子迁拆的事,他们都说,既是姨母留给我的,就由我全权作主,他们毫无意见。看来,我这几位亲人都活得比我更丰衣足食呢,全在静安区购下房子自住了,不会再在我香港那破房子身上打什么主意了。”

 “你呢?愿意出让它吗?还是仍有不舍?”

 “是仍有不舍。”樊浩梅道。

 “为你个人,就一辈子住在威灵顿街这旧唐楼也是可以的,但你得为下一代着想。”

 李善舫这么一说,樊浩梅的神色就不怎么样了。

 “是我的建议不对劲?”李善舫问。

 “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明已自立门户,无须我对她照顾了,家宝则早晚会搬出去的,他也有点本事成家烈,只余方力和我母子二人,住哪儿不都一样,那又何必要弃旧从新呢?”

 “就是为了方力,你才要另搬过一处新的居所。”

 “为什么?方力的智能连人的基本虚荣感也不会感受得到呢,何必多此一举?”

 “话不是这么说。”李善舫耐心地向浩梅解释:“房子老了,跟人一样,毛病就多起来,需要人不住照顾。方力有你一,还可以应付疑难,否则,将他身边的困扰和问题减到最低限度,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忙。现代楼宇的管理大多妥善,不劳业主伤神,你想想,是不是?”

 樊浩梅点点头,道:

 “多谢你的提点。”

 “你慢慢考虑,不必立即决定下来。”

 “好的,有了答案,我会尽快告诉你。”

 “你打算在上海逗留多少天?”

 “你呢?”樊浩梅反问。

 “偷得浮生半闲对我是最大的奖励,能多留在上海一个晚上,已经很开心了,我打算明天就回香港去。”

 “我也跟你一样,明天就回去吧!”

 “你难得回来一转,就多留几天,到处走走,我是身不由己,香港的业务还是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的是业务,我放心不下的是儿子。”

 樊浩梅原本想把方力带着来上海的,只是殷家宝和尤枫都反对,既怕途长路远,方力会出事,也不愿意樊浩梅沿途要照顾方力,反而不能轻松地度假。

 尤枫且自告奋勇,在樊浩梅到上海的这几天,悉心地看管方力。

 无疑,尤枫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对方力甚有爱心,而且也因为她和殷家宝的感情发展得极度顺利,老早视樊浩梅一家为自己人看待了。

 李善舫听樊浩梅这么说,带点幽默地回应:

 “原来我和你都是带着心事旅行的人,真是同病相怜。”

 樊浩梅笑道:

 “能有机会旅行,已是很幸运了。”

 对的,李善舫和樊浩梅肩膊上的重担虽不同类型,其实都是一般沉重。

 “热爱责任的人生,可能是无法轻松得了。”李善舫说。

 “是的。可是,如果放弃责任,人生就肯定痛苦了。”

 李善舫骇异地望着樊浩梅,又一次,这个眼前女子让他有种回到从前日子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教李善舫情不自地说:

 “你的这句话,似曾相识。”

 “是吗?谁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了?”

 “三十年前,一个叫柳信之的女孩子。”

 樊浩梅没有作声,她静待李善舫把话说下去,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

 果然,李善舫说:

 “柳信之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其后我决定要到香港谋生,邀她同行,她拒绝了。”

 “为什么?”樊浩梅忍不住懊奇地发问。

 “因为她热爱责任。那个时候,她父母年纪很大,老父还有严重的糖病,所以她不愿意离开上海。

 “就在我去香港前一晚,她对我说:

 “‘放弃责任,会令我痛苦一辈子。’”

 樊浩梅立即口道:

 “离开你,难道就不痛苦吗?”

 李善舫的眼眶刹那温热,他凝望了樊浩梅一会,才回答:

 “你问得实在太好了。当年我孤身到香港时,就伤心了好一段日子。”

 “对不起。”樊浩梅知道自己失言了,尴尬得微微低下头去。

 “不要紧,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再碰到柳信之的话,怕都认不出她来了。”

 樊浩梅问:

 “你以后再没有找过她了?”

 “没有。”李善舫带点高傲地回应:“见着了,有用吗?”

 “你习惯只向前望,不再回顾。”

 “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人生才有活力。”

 樊浩梅点头,表示同意。

 李善舫想了想,倒一口气,问:

 “你在上海有故事吗?”

 樊浩梅看了李善舫一眼,道:

 “没有。是有点可惜吧?上海这地方适宜有些特别的故事,让人更能牢牢地记挂着她才是。”

 “你是到了香港去才认识方亨的?”

 樊浩梅点头:

 “对,他是广东人。”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伙儿在永吉街一带干活,方亨老叫我‘上海佬’,在他们一班广东水客之中,没有多少个是瞧得起我的呢!”

 “事实证明他们看走了眼,方亨的际遇跟你是有若云泥了。”

 “是的,他娶了一个相当贤慧和能干的子。”

 李善舫说这句话时,并没有逃避樊浩梅的眼光。

 有些时候,在特定环境内对着特定的人物,会情不自地说出一些平不轻易说出口来的话。

 樊浩梅初听,不以为意。

 再翻心一想,她的脸泛红了。

 那种烫热的感觉,让她体会到难为情的滋味,原来是既狼狈又享受的。

 对李善舫的这个评论,樊浩梅只可能报以一个微笑。

 一顿晚饭无疑是在畅快而又别饶意思的情绪之下吃罢的。

 走出街头时,才不过是七点多。

 “我们在香港,从不会这么早就吃完晚饭的。”李善舫说。

 “以前在上海我们吃完饭,总爱跑到江畔去散步。”樊浩梅说。

 “对呀,是有这种习惯,也许三十多年前,我们都在某一个晚上,在黄浦江畔散步时碰过面。”

 樊浩梅笑了:

 “也许是吧!难怪老觉得你面。”

 这么一说,惹得李善舫哈哈大笑起来,道:

 “我们这就到江畔去走一圈,好不好?”

 入夜的黄浦江畔,仍然是闹哄哄的。

 抱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同样心情到这儿来散步的男男女女着实不少。

 樊浩梅在江畔的行人路上忽然轻松地转了一个身,兴奋地说:

 “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怎么不是这个样子的?”

 “从前能骑脚踏车呢,我就曾在这儿骑脚踏车,一个不小心把一位姑娘碰跌在地上,她的男友心疼极了,狠狠的把我臭骂一顿。”

 李善舫说:

 “说不定当年在此臭骂你的人就是我。”

 “你有那么凶吗?”

 “有。在女人面前要充当护花使者的男人,总要威风八面的,是不是?”

 樊浩梅和李善舫相处以来,从没有试过如此轻松。“

 在按摩房内,他们的身分是主仆,立在江畔的桥头上,却是一对同游旧地的同乡朋友。

 身份的转易和环境的影响,会一下子改变了两个人的心情。

 当樊浩梅和李善舫都意识到这种自然却又是突然的转变时,他们不期然地变得缄默了。

 樊浩梅一向心平如镜,刹那的心头牵动所引致的涟漪,发放着一股热能,让她感觉到浑身的血在微微温烫。

 这段大概只有两三分钟的缄默过程,竟能容纳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奔腾澎湃的思,他们想得很多、很远、很、很杂,却又很美好、很舒服。

 大家都明白再沉溺在这股复杂而带点浪漫的思之中,是危险的。

 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打破这情的局面。

 樊浩梅抱紧了双臂,准备张口说话,李善舫已经先发制人,问:“冷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说出口来,也是好的,最低限度打断了二人的思,把自己硬拉回现实环境里来。

 “不,一点点风,令人凉快。”

 “嗯。”“你呢?”

 “还好。”

 两人对望了一眼,微微笑,可再想不到其他的话题了。

 樊浩梅仍旧低着头踱步。

 李善舫却微昂着头,瞥见了黑漆的长空之上,有那么一两颗闪耀的星星。

 是不是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

 樊浩梅和李善舫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了要给对方说的话,几乎是同时开的腔。

 李善舫失笑道:

 “你要说什么?先说吧!”

 “没有什么。”樊浩梅尴尬地回应:“我都已经把要说的话忘掉了,还是你先说吧!”

 “我想问你,从前到过和平饭店没有?”

 “和平饭店?从前那儿是富贵人家的消闲去处,我怎么会有机会去。”

 “我们这就上和平饭店去喝杯酒,听他们的老人爵士乐队演奏,好下好?”李善舫问。

 “好哇!”这是樊浩梅非常直接的反应。

 巴平饭店名江湖,是旧上海一个代表高层社会生活的销金窝,有它传奇和历史的魅力。

 谁到了上海,不去外滩走走?

 谁到了上海,不想上和平饭店坐一坐?

 可是,外滩是人人可走的地方,和平饭店却不是人人可坐的场所。

 樊浩梅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么细远,就兴奋地表示了她的意愿,叫自己不在回心一想时,带上几分难为情,便道:

 “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樊浩梅本来想答:

 “那不是我和你该一起出现的场跋。”

 可是,这样回答会无私显见私,为什么会认为和平饭店不该是他俩一起出现的场跋呢?是因为那种情景只为有影皆双的有情人而设吗?

 于是樊浩梅回答:

 “太晚了吧!要回去了。”

 “明天不必上班,不用早起呢!”李善舫无疑是兴致的。

 樊浩梅正不知如何回应时,耳畔忽然哗啦的一声,竟下起大雨来。

 雨一下,身边的人起哄,就显得嘈嘈的,争相走避。

 “怎么下雨了?”樊浩梅说:“不是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了吗?”

 “不成了,雨越下越大了。”

 李善舫抓起樊浩梅的手,就跟着人群从江的一边走过马路,找有瓦遮头的地方。

 “跟着我来。”

 李善舫拖着樊浩梅一直挤到一幢古老的建筑物门口,李善舫说:

 “这就是和平饭店,反正下雨,我们到里头去多呆一会再说。”

 “会有位置吗?”樊浩梅问,她看见大门口的这个地方都站了避雨的人,就知道跟李善舫有同样打算的游人更多。

 李善舫想了一想,道:

 “你先在这里站着等一等,我进去安排了座位,就回来带你进去。”

 樊浩梅点一点头,目送着走进和平饭店去的李善舫,她心上不无感动。

 樊浩梅几乎一辈子没有试过有一个男人会在危难来时,拖着自己的手,先为自己开路,把大局稳住了,才把她接过去,享受那男人努力的成果。

 这样的待遇,太了。

 这样的过程,太帅了。

 樊浩梅无暇研究自己为什么会对李善舫的一言一行都作如此感的分析。

 她只是不自觉地沉醉在这种甜丝丝的领悟之中,直至李善舫重新出现。

 李善舫带着樊浩梅走过和平饭店的大堂长廊之后,就见到有位穿着得相当齐整的领班站着他们。

 领班说:

 “是李先生吧?我们的总经理刚接到你的电话,让我来你。”

 “谢谢。”李善舫说:“有位置吗?抱歉我没有预订,我们只有两位。”

 领班把李善舫和樊浩梅领进饭厅,引介他们在角落的一桌坐下。

 乐台上的老人爵士乐队正奏出了经典名曲,悠扬高雅,飘逸醉人。

 舞池内翩然起舞的多是外国人,怕都是冒名而至,不枉上海一行的游客。

 樊浩梅明显地被舞池中喜悦的一对对红男绿女吸引住了,看得出神。

 “你会跳舞吗?”李善舫问。

 樊浩梅摇摇头:

 “不。你呢?”

 李善舫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光逗留在一对舞姿妙曼的中年美国游客身上,缓缓地答:

 “你觉得他们舞艺如何?”

 “都很好呀!”

 “跟当年的我比较,差太远了。”李善舫的这句话无疑是自负的,可是听进樊浩梅的耳里,只觉得有无尽的感慨。

 谁想当年没带一份沧桑?

 谁想当年不是一份惘怅?

 当年的美人,现今已是迟暮。

 当年的故事,只怕已被遗忘。

 李善舫也不住轻叹一声,说:

 “柳信之当年也不晓得跳舞,可是我带着她跳,信之就成了场中的舞后。”

 樊浩梅听得出来,李善舫的语调还是含浓浓的情意的。

 “你跟柳信之曾到过这儿来跳舞吗?”樊浩梅好奇地问。

 可是,李善舫没有回答。

 他把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我不该问。”樊浩梅歉疚地说。

 “不要紧。来吧,我们跳舞去。”

 “我不懂。”

 “我带你,你就懂了。”

 李善舫并没有等待樊浩梅的同意,就拖起她走下舞池。

 樊浩梅的脸急得涨成通红,她怕出洋相。

 可是,一如李善舫所说,他跟谁共舞,那个谁就成为场中最出色的舞后。

 一首悦耳动听的华尔滋,加上了李善舫在耳畔轻数拍子,竟让樊浩梅表现得中规中矩。

 李善舫踏出的每一步,都有节奏而又有效率地令樊浩梅像轻盈地踩在一个一个的音符之上,却又不会把他们踏碎。

 辈舞的两个人的两颗心都在同时地想:当年,一定也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所不同的只不过是樊浩梅取代了柳信之。

 曲终人杀,已经凌晨了。

 必下榻酒店的车程上,是静默的。

 大家都无话,只在心里想,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

 李善舫干脆闭上眼睛假寐,这样就不必再张罗话题了。

 下了车,从大堂走上房间那段路程,是李善舫和樊浩梅精神最紧张的时段。

 在往日,李善舫下了班,开完了会,回房间去后就是樊浩梅当值的时候。

 可是,今晚…樊浩梅有点恐慌,连李善舫都带着犹豫。

 他们在上海小陛子、黄浦江畔、和平饭店内所建立的关系、他们在桥头的凝望、在雨中的狂奔、在名曲旋律内的漫舞,都已经为另一份微妙而实在的感情所支配,那会导致他们顺情应势地作进一步的什么发展呢?

 谁都不敢再往下想。

 走到睡房门口了。

 李善舫拿了房卡,把门开了,就走进去。

 樊浩梅迟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缓步跟了入内。

 那是经过心灵斗争所作出的决定,还是下意识的体能反行动,都不必细辨了。

 事实是樊浩梅走进去了,她看到李善舫已经掉了外衣,俯躺在上。

 这个情景是三十多年来,司空见惯的。

 樊浩梅本来做的就是为这起大亨按摩的功夫。

 可是,现今的感觉不一样。

 她怕。

 坐在沿,伸出来的双手是颤抖的。

 当她强迫自己别胡思想,必须集中精神履行她的本位工作时,樊浩梅浑身都起了疙瘩似,有种难以言喻的酸

 她的手指触到了对方的肩背时,像把指头戮进一窝滚烫的热水之中,不能自控地轻喊一声“哎”就全速缩了回来。

 不,这个男人是再碰不得了。

 樊浩梅一旦接受了这个意识之后,打算站起来转身就跑,却给一个翻身坐起来的李善舫抓住了双臂。

 “不要!”樊浩梅惊骇地叫。

 可是,已经太晚了。

 李善舫那张傲岸而好看的脸,开始在樊浩梅的眼内变形,她被迫着闭起眼睛来。

 他已经深深地、狠狠地吻住了她。

 由极度恐惧、慌乱、紧张、抗拒,而至松弛∈应、接纳、享受,是需要一个过程。一般来说,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的过程是冗长的。

 然而,樊浩梅和李善舫刚相反,他们一旦难以自控地攀登了澎湃高涨的感情高之后,就觉得自己站不住脚,帘间滚落到原先冷静理智的水平线上去。

 樊浩梅乘着李善舫对她的那一秒钟的放松,顺势挣脱了他。

 “对不起。”

 分不清是谁给对方说的一句话。

 房间内的气温在忽热忽冷之后,好像适应不过来而变得局促,教人呼吸困难,口纳闷。

 樊浩梅在想,怕只有逃避,才是惟一的办法。

 正当她打算转身逃跑之际,房间内的电话铃声石破天惊地响起来,尤其是当她听到李善舫抓起电话筒来,说了一句:

 “是家宝吗?”

 樊浩梅无法不煞住了脚步,跟着浑身的孔就冒出冷汗来。

 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儿子在电话筒另一头说些什么话,她只看到李善舫一边听殷家宝的说话,一边神情惨变,只在于一眨眼的功夫之中,涨红的脸色骤然褪成灰白,吓人得很。

 樊浩梅凝视着脸如死灰的李善舫,她的心像系上了一块铅,直往万丈的深谷堕下去。

 是的,人的堕落很多时只为一念之差。

 她,樊浩梅如今怕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己荒废了多年的情田园,乍的不是一场起死回生的雨,而是一场贬令她万劫不复的雷暴。

 这么想,她的脑袋就开始涨痛得几乎分裂。

 她不晓得应该如何向儿子解释在这一天内曾发生过的情与事。

 令樊浩梅担挂、顾虑,甚而羞怯、惭愧的是,她确曾在生命中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愿意接受她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

 她需要向儿子代,也要向自己代。

 樊浩梅想,看样子,定是殷家宝不能谅解她和李善舫的心态和境况,所以才叫李善舫如此一反能言善辩的常态,听着对方的责难也只能张着嘴,重重地呼吸,却不能回应反驳半句话。

 樊浩梅睁着李善舫那脸困惑、忧疑、痛苦的神情,她忽尔难堪至极。

 她不要李善舫承担任何责难。

 她宁愿为他背负感情上的十字架。

 最低限度,她自承有分担艰辛和惩罚的责任。心上的这个决定是清晰的、明朗的、心甘情愿的。

 有了这个想法,反而叫樊浩梅忐忑不安的心缓缓的静止下来。

 她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蹲伏在李善舫的跟前,紧紧地握着他分明是冰冻的手,打算付给他至大的坚忍的刚毅的力量,去应付他要面临的考验与危难。

 李善舫终于把电话筒放下。

 他抱住樊浩梅的双手,紧紧的抱着。

 “告诉我,家宝怎么说了?”樊浩梅鼓起勇气问。

 李善舫把她的双手放到边亲吻,非常非常非常艰难才讲出几句话来:

 “美元狂升,东南亚币值全面暴泻,影响所及,港股已在伦敦被恐慌抛售,相信宝隆以至亚洲的噩运开始了。”

 樊浩梅呆住了。

 把李善舫的说话接收了、过滤了、消化了,容纳下来之后,她眼盈泪。

 李善舫亦然。

 前者是为了一宗意外所导致的误会,叫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感情的新动向。

 绑者是这宗轰天动地、夺魄勾魂的意外,有可能使李善舫毕生的经营全军尽墨,化为乌有。

 原来爱情之于女人,事业之于男人同处于生命之中的首位。它的存在与它的幻灭都是至殷至切至深至远的悲喜和得失,同样有效地刺官能的回应。

 李善舫和樊浩梅不期然地在泪影模糊之中,互相紧紧地拥抱。

 直至黎明,他们立即动身赴机场,赶第一班航机回香港去。

 彻夜无眠,精神紧张,使李善舫神情有些少的呆滞。这是令樊浩梅极其担心的。

 她望住李善舫,不由得在脑海里闪过尤祖荫的影像来。

 樊浩梅赶紧摔一摔头,要把那一闪而过的可怖念头摔掉。

 不,不能容许悲剧再发生。

 “你觉得怎么样?事态不会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吧?”樊浩梅异常关切地问。

 “金融危机之可怖,是能引起倾覆的骨牌作用。”李善舫说。

 然后他望住了忧伤已然外的樊浩梅,歉疚地说:

 “先别担心,我们回到香港去再想办法。”

 “有办法可想吗?”

 樊浩梅这句话问到关节儿上头去,李善舫真的不知如何作答。

 从殷家宝的午夜电话报道中,李善舫心知情势极之不妙。

 亚洲各国货币开始全方位滑落,显示着对冲基金的强势已控制大局,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想到稳住币值的方案的。

 李善舫正在犹豫着,手提电话又响起来,李善舫接听,仍是殷家宝。

 他看看手表,正是香港股市开始的时刻,李善舫意味着坏消息要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至,于是他先支开樊浩梅,说:

 “阿梅,叫司机把车停下来,你去给我买包香烟吧!我需要口烟,提一提神。”

 樊浩梅点头,下了车。

 路边的一个香烟档,撑起了大大的一把彩蓝色的太阳伞,用的字写上了“555”鲜丽的泽在阳光下份外的耀眼,樊浩梅倒一口气,精神的确为之一振。

 “太太,买什么香烟吗?”

 礼貌地向樊浩梅打招呼的怕是烟档的个体户,是个年纪已近花甲的女人,皮肤黝黑而糙得不像上海人,可是,樊浩梅分明听得出她的江浙口音来。

 “请给我三个五。”樊浩梅下意识地以上海话回答。

 “太太,要一包还是一条?”

 对方的上海话的确字正腔圆,这叫樊浩梅忽尔有种亲切的认同感,忙答:

 “一条吧!”

 那女老板开心地向蹲在烟档旁收拾东西的伙伴说:

 “爷爷啊!有人买一条三个五,你把那整条的香烟放在哪儿了?”

 “什么?”那被昵称为爷爷的老头子想是她的老伴吧,随口便答:“信之,你找哪个牌子的香烟呢?不都放在档下的箱子里吗?”

 信之?这摆卖香烟的女人叫信之吗?樊浩梅一怔。

 在接过了这条三个五香烟之后,她捺不住问对方:

 “大嫂,你是姓柳的是不是?”

 对方毫不犹豫,且一派高兴地回答:

 “对呀!我姓柳,我家男人姓胡。太太,你认识我们吗?”

 樊浩梅正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就看到探头出车外的李善舫喊:

 “阿梅,快一点上车,我们要赶赴机场了。”

 樊浩梅重新坐到车上去,仍不住的往后望着烟档那叫做柳信之的女人。

 “遇上了人吗?”李善舫问。

 “没有。只是…似曾相识罢了。”樊浩梅微垂着头道。

 她心想,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告诉李善舫她过上了一个叫柳信之的女人,也是枉然的。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亲,全要靠缘分。

 李善舫出一香烟来放在嘴里,深深地了一口,从鼻孔中出了两道微白的轻烟,淡淡然回应樊浩梅道:

 “人海之中,太多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了,都别去管它们吧!”

 是的,李善舫的一门心思已完完全全地放在他毕生从未碰到过的这场大灾难上去了。

 从他年纪青青时到香港打天下开始,本城遭逢的金融风暴少说也有三五七回了,可是,对李善舫而言,过往每次危机的发生,都有把握能坦然应付过去。

 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些风暴,并未强劲到会把李善舫的天下连拔起。

 今回全东南亚币值凌厉下挫,宝隆集团辖下的各地附属金融机构纷纷告急,所面临的情势是宝隆的客户可以拖欠,甚而准备撒手不管,可是宝隆却不能跟客户一样,作同归于尽、一拍两散的打算。

 李善舫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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