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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现在在做什么?”柯待雪看了看他身后的建筑物,并不像一般的房子,也不像是卖场什么的,毕竟很少有建筑物会用玻璃当屋顶。

 “这里…是在盖什么?”她朝建筑物努努嘴,好奇的问。“大卖场?别墅?你现在是建筑师?”

 “不,都不是,盖好以后,这里会是一个温室。”他侧过身去,看着逐渐成形的温室,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温室?这里要盖温室?”

 “对啊,你知道自从加入WTO以后,台湾的农业竞争就越来越厉害了,再加上这几年不是缺水就是淹水,损失更加惨重,所以有些农民就算辛苦一整年,也不见得能赚到足够温的钱,所以政府一直在推动精致农业,想借着台湾先进的农业技术,种植出高经济价值的作物。”

 然后呢?这些她都知道,新闻上都有报导,农会也曾有人来宣导,但这跟在这里盖温室,以及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还不知道吧,这里的气候适合种花,冬天的温度不至于太低,夏天虽然热了点,但也还在适当的范围之内,而且雨水不多不少,台风带来的灾害也不会太严重,所以这里的农会想要辅导农民农业转型,才把我找来。”

 “找你?”她觉得更奇怪了。

 为什么农会要找他来?难道这几年他已经变成一个厉害的人物了?

 想想她对他的了解,竟然贫乏得可以,分别这些年来的鸿沟,把他们两个隔在远远的两边,他已经不再是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他了。

 “我之前在研究所是研究花卉种植的,因为教授的引荐,所以农会的人才会找我来这里,看能不能辅导这里的农民发展花卉栽种的技术。”

 他带着她参观快完工的温室,里面已经种下一些花苗了。

 然后,突然有个人跑过来。“老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过去了吗?”

 “好,等我一下。”

 等那人走远了,柯待雪看看时间,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聊了许久。

 “既然你还有事情要忙,那我就先回去好了。”

 “等等,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 * * * * * * *

 一直到目的地后,她才知道原来杜君影带她参加的,是农会举办的说明会,目的在于让农民了解新的政策,以及说服农民接受转型。

 “政府希望我们能农业转型,种一些高经济价值的作物,所以农会特地请来专家要辅导各位…”农会理事长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说着。“目前也已经决定好,等这次的稻米收割以后,就配合政府的这项政策,所以请各位多多合作。”

 “这是政府规定的吗?”台下有人这样问。

 “稻米的价格渐渐下降,现在又要加入WTO,而且现在水资源分配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到了荒水期多少都会有水荒的问题出现…”

 “反正就是政府偏心啦,宁愿把水拿去给什么科学园区用,就是不给我们农民用,他们赚的钱比较多就这样,不公平啦!”

 “对啊对啊,政府根本就不照顾我们…”

 此言一出,台下许多人就附和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大骂起政府。

 “没错,所以我们一定要抗争到底,不要随便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们种田的好欺负。”

 “我们去立法院抗议,抗议他们藐视我们农民的权益,只会打我们,社会不公,政府不义啦…”

 突然,群情开始愤起来,像是有一个名叫“政府”的东西就在眼前,大家挽起袖子,摩拳擦掌的就要冲过去似的。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请大家听我说好吗?”杜君影见情况就要失去控制,连忙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着。“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

 再过了好几分钟以后,音量才慢慢降下来。

 “各位乡亲…其实花卉的经济价值很高,花朵除了供应花市外,还可做副产品,像是花茶、香料、甚至提炼油等等,所以一定可以改善大家的收入…”

 杜君影迅速切入主题,将改种花卉的好处清楚介绍给大家,可是才讲到一半,又被底下的鼓噪给打断。

 “说那么好听没有用啦,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政府说话都没有信用啦,到时你拍拍股就走了,啊我们怎么办?”

 没想到农民的反应会那么烈,杜君影有些头疼,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和他们沟通?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眼前突然人影一晃,柯待雪拿起麦克风,清脆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大家安静一下,我是镇上的老师柯待雪,可不可以听我说一句话?”

 镇上大部分的人都认识她,就算不认识,也几乎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所以大家渐渐安静下来,想听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谢谢大家。”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其实大家的心情我了解,这几年来政府为了要发展工业,的确牺牲了农民很多权益,但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就算再气愤再不平,就凭我们只是一群小老百姓,也改变不了什么啊!”听了她的话后,有不少人都赞同的点起头来。

 见他们的反应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激动,柯待雪把握机会往下说。“但是我们绝对不可以这样就自暴自弃,其实这几年的米价一直降大家都是知道的,常常辛苦一整年都赚不到什么钱,甚至还会赔钱对不对?既然都是要赔钱的话,为什么我们不去尝试种些别的作物?

 花卉是一种新兴起的经济作物,在别的乡镇已经有很好的结果了,一开始不会种没有关系,我们有花卉专家来帮我们的忙,他一定会教大家教到会为止,不会任大家自生自灭不管的。”

 “柯老师,你是我们镇上的人,我们都相信你,但是相信你没有用啊,我们不相信的是那个外乡人,我们怎么知道他会不会骗我们,说不定你也被他骗了啊!”“没错没错,我们不相信他…”

 “番薯伯,其实他不是外乡人…”柯待雪对着刚刚说话的番薯伯说。“你不记得他了吗?他是杜君影,那个时候还偷过你的番薯,差点被你打断腿啊,后来就稻田里去帮你的忙,你忘记了吗?”

 被点名的番薯伯摸摸头想了一下,印象中似乎有这么回事。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偷我番薯的年轻人嘛。”

 顿时,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台上的杜君影身上,让他感到有些尴尬。

 “对啦,就是我啦,番薯伯你的记忆力真好,还记得我以前做过哪些傻事。”

 “哈哈哈,想忘记也很难啊,你后来不是一直都到我田里帮忙,省了我不少力啊,原来你已经长那么大了。”番薯伯转头对旁边的人说:“你们都不知道,以前他啊…”中国人最重视人情味,尤其在这种淳朴的乡下地方,关系一拉起来,刚刚的火爆气氛开始平和下来。

 “所以啦,虽然他搬离这里很久了,但还算是半个本地人啊,而且他过世前也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以前住在大水沟边巷子里,卖菜的杜阿婆啊。”

 柯待雪这样一说,大家纷纷记起好像有这么回事。

 “他这次回来,是真的想让我们这个镇更好,不会害大家的,就给他一个机会嘛。”

 台下的人开始头接耳。

 虽然大家对杜君影不像一开始般全然不信任,再加上改种花卉的好处似乎还真的不少,但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会不会有什么风险,这些大家都还是半信半疑,不敢贸然点头。

 现在的稻米虽然价格没有像以前那么好,但至少勉强可以过日子,如果种花的话,能赚钱当然很好,但血本无归的话怎么办?

 突然,在一阵吵杂声中,番薯伯宏亮的声音过全场。

 “反正我这个人没娶老婆没生儿子,一人全家,好,我就看在你的份上,过几天等我这批番薯收成以后,我的土地就随你处置。”

 此言一出,大家都对番薯伯投以惊讶的眼光。

 杜君影也一样,原以为还要花下更多的时间和功夫,才能使大家都接受他的提议,没想到番薯伯竟然那么干脆的点头答应了。

 “谢、谢谢你,番薯伯。”他感激的说。

 “先不用谢得那么早,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害我血本无归的话,我下半辈子就赖定你啦。”

 看着眼前和睦的景象,柯待雪不泛起微笑,想起那段似曾相识的往事…

 * * * * * * * *

 柯待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的心里一直盘旋着杜君影的控诉。

 或许跟他比起来,自己真的是幸福多了。

 虽然父亲在她小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有一个爱她的妈妈,而且妈妈会告诉她有关父亲的事,说父亲从前有多爱她,他们是怎么期盼着她的到来。所以就算父亲已经离开,但她有时候会觉得其实他就在自己身旁。

 但杜君影却不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人,爸爸妈妈都不要他,嫌他是个麻烦、累赘,把他丢给后便不闻不问。

 就因为全世界只有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所以他才会不计后果去偷番薯,为的就是要让开心。

 可是就算出发点是好的,也可以做坏事吗?

 “小雪、小雪,你在想什么?”

 一直到母亲敲了好几下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嗄…没什么。”

 林秀珍看了女儿一眼,知道她这个表情和表现,心里绝不可能“没什么”的,但她不想说,做母亲的也不会她。

 “今天妈特地煮了你最喜欢的味增豆腐汤,快吃吧。”

 “喔,谢谢妈…”她喝了一口汤,汤和以前一样好喝,但心中的疑问还是让她放下汤匙。“妈…如果说一个人为了让另一个人快乐,所以做了一件坏事,那这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林秀珍还没回答,柯待雪又抢着说:“我知道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不应该找任何借口,但是他不是故意这样,完全是因为不得已啊!”“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结论了,对不对?你知道他的行为不对,但是又肯定他的出发点,所以才会那么挣扎。这种道德两难的事情不会有什么唯一的答案,但是最重要的是,你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有没有伤害到别人,如果能够问心无愧,那别人的眼光有时候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母亲的话就像一阵和煦的微风吹过,让她心中的雾散得一乾二净。

 隔天,柯待雪一放学就到杜君影家的巷子口等他,等了许久,才见他缓缓从前方走过来。

 “杜君影…杜君影…”

 他不理她,径自往前走。

 “等一下啦。”她拉住他的手臂。

 “干什么?”他被迫停下脚步,不耐烦的说。

 “这个给你。”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贴着花的小卡递给他,上面的小花有白色的花瓣,看起来就像个小铃铛一样。

 “这是什么?”他没有接过来,只淡淡看了一眼。

 她将小卡进他手里后才说:“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喔,上面的花是铃兰,在法国,它被当做是严冬过去的喜悦之花,在婚礼上,也常被人拿来送给新娘,所以它又被叫做“幸福之花”花语就是“幸福的到来””

 被她的话吸引,杜君影忍不住多看了小卡上的小白花几眼,但马上又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是什么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知道吗?铃兰还有一个别名—”她抬眼定定看着他,眼光一瞬也不瞬。“叫做君影草,君子的君、背影的影。”

 “那又怎么样?”在她的目光下,他有种完全被看透的感觉,像是不管多幽微的心事她都可以一目了然,杜君影有些不自在的调开视线。

 “名字代表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我相信你父母会帮你取这个名字,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他们那个时候一定很幸福,也很期待你的出生,所以才会取了“君影”这个名字,告诉你幸福就要到来。”

 她注意着他,发现他的目光慢慢变柔了。

 “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很希望和你在一起的,也希望能给你幸福的生活,但是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他们会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苦衷,也一定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样。”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柔软起来。

 幸福的到来…幸福的到来…

 他真的不是父母不要的累赘,而是他们期盼已久才到来的幸福吗?

 半晌过后,柯待雪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我妈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无愧于心,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能幸福才把你交给,你也对你很好不是吗?我相信昨天你吃那些番薯时,一定也觉得很幸福,但要是她知道你为了她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些番薯是偷来的,你想她高兴得起来吗?她能够开心的吃吗?”

 她的话像槌子般字字敲进他的心里,他彷佛可以看到知道这件事情后,出伤心失望的眼神。

 然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下定决心,坚定的说:“我知道了。”

 * * * * * * * *

 “对不起,昨天偷了你的番薯。”杜君影站在番薯伯面前,九十度一鞠躬。

 “你这个猴死囝仔,原来就是你,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当什么小偷,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你一条腿。”说着,番薯伯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四处要找扫把。“那些番薯呢?你拿到哪里去了,快点还我。”

 “对不起,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你吃掉了还来做什么?你、你…你父母到底是怎么教你的、学校老师是怎么教你的?你这个小偷、混混、一辈子没出息的人…”番薯伯怒极,拿起手上的扫把便往他身上打去,嘴里还不断叫骂着。

 “阿伯、阿伯,不要这样啦…”柯待雪连忙跑过去拉住番薯伯的手。

 “哼,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他的腿,告诉他我番薯伯不是好惹的,我的番薯不是每个人都能偷的。”他挣脱她的手,举起扫把又要打下去。

 “阿伯、阿伯,番薯伯—”柯待雪大叫一声。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番薯伯,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今天杜君影是诚心诚意来向你自首认罪陪不是的,就算他偷你的番薯是不对的,但是他这份认错的勇气也是很难得的啊。你想想看,如果他今天不来的话,你一辈子都不知道是谁偷了你的番薯,过一阵子你就会忘记号这件事了。”

 她的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番薯伯不再那么激动了。

 “但他没有逃避,想通自己做的事是不对的以后,他很有勇气的来向你认错,虽然不是说要番薯伯你完全原谅他,但至少也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你这个查某囝仔很会说话喔。”番薯伯听了她的话后,也觉得有些道理,昨天抓不到人,他原本想自认倒霉就算了,反正番薯被偷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就算没有被偷,也会因为其它原因而有些小小的损失。

 但今天竟然有人跟他认错,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他这种自首的行为,比起那些犯了错却死不认错的人好多了。

 “对啦番薯伯,而且他偷番薯也不是为了自己贪吃,昨天是他生日,他爱吃番薯,他又没有钱买,所以才会想出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你就看在他也是个孝顺的人的份上,原谅他这一次啦!”柯待雪摇摇番薯伯的手臂。

 “这个…”虽然听起来他还算是孝顺,但是这孩子也做错事了,这么简单就原谅他,心里还真有点不甘心。

 “要不然这样,我叫他每天下课后都来帮你的忙,你就尽量他当做惩罚,好不好?”

 番薯伯想了一下,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以前雇用的人前一阵子不做了,他自己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如果有个人来帮忙的话也不错。

 “不过我可先跟你说清楚,我这里薪水不多,工作很累,如果你不怕的话就来吧。”番薯伯凶凶的说,但语气已经比之前缓和多了。

 * * * * * * * *

 离开番薯伯家后,柯待雪兴奋的对他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只要你勇于认错,他会原谅你的,现在不但他原谅你了,而且以后你到番薯伯那里帮忙,还可以赚到一点点钱,这样明年你就有钱帮你买生日礼物了。”

 她看起来比他还要高兴,走路也一跳一跳的,乌黑的秀发随着她的身形上下移动,飘散成一朵花的形状,夕阳斜斜照下来,让她的发像是洒上一层金粉,煞是好看。

 杜君影双手在口袋里,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告诉他关于他名字的含意,开导他的心结,跟着他去跟番薯伯道歉,还帮他讲话,事情解决了,她甚至比他还要高兴。

 为什么?

 疑问一直在他心中扩大,但她的笑容却像一颗丢进他心湖的石,出一圈圈的涟漪,也让他的心感觉到微微的暖意。

 “其实你烤的番薯真的很好吃耶,下次要烤的话,一定要找我去喔。”她拉着他,不停吱吱喳喳的说着。

 “我要回去了。”

 一时间,她的笑容灿烂得让他无法直视,心中窜出的莫名感觉,让他有些恐惧心慌,他知道今天这一切应该要好好谢谢她的,但他只说得出这冷淡的五个字,然后——

 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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