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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济世堂”是杭州知名的药铺,铺子里卖的药材包罗万象,就连波斯、阿拉伯等外来的药材也应有尽有,许多人还远从外地来此抓药。

 荆士岩自小便对医术和药材很有兴趣,如今接手了济世堂,每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卖药外,偶尔他也会帮人诊视病情或针灸。

 每当荆士岩从铺子回来,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研究医理和药材,慕容雪总会亲手炖碗燕窝给他送来。

 “你已经忙了一天,别老一回来就将自己关起来研读这些书,什么四海类聚方、诸病源候论的,看了就教人犯头疼。”慕容雪端着补品一进门,便开始唠叨他,深怕他走火入魔。

 荆士岩轻笑着放下手中那本食疗本草,向她解释道:“以前想拜师学艺,可惜穷得赤贫如洗,根本没法子如愿,如今好不容易有能力做一直想做的事,花再多心思在这上头我都不嫌累。”

 慕容雪将端来的燕窝搁下:“那我不打扰你了。”

 正想离去时,却被他轻声唤住。

 荆士岩来至她面前,望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肮:“近觉得如何?害喜的情形严不严重?”

 “我没事,这点苦我还能受,你该担心的不该是我,不是说你义父过两天会到这儿小住几吗?到时你恐怕得费一番舌向他解释我的来历,还有我腹中胎儿…”

 “放心吧!为了掩人耳目,我已想到了好法子。”荆士岩从袖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银制唐草纹轮花形盒,由内取出一颗褐色小药丸:“这是迟丸,服下后能让胎儿延迟两至三个月出世。如此一来,所有的人便会误以为这孩于是我的骨。”

 慕容雪接过后,心里有着一股落寞:“为什么孩子的爹不像你这般善良体贴?你对我和孩子实在太好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该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可离开尹府至今逾两个月,她非但忘不了那个草菅人命的可恨男子,反而对他的思念与俱增。她不明白自己爱上他哪一点,或许是他对她那股强烈的占有、企图心和那不容反抗的爱意吧!

 她愈觉得恨他,心里便愈不可自拔的爱他。

 荆士岩每每见到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时,总不住靶到一股醋意,他明白得很,她脑子都还是尹千负的影子。

 他将目光转向她鬓边乌亮的发丝,掬起一小撮,忘情的他发上人的清香。

 她早该明白他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做戏给外人看,他们除了没有肌肤之亲外言谈举止皆像极了一对夫。以前他自觉配不上她,只好将心中情意苦苦压抑下,而今非昔比,他绝对有资格要求她下嫁,而他必定也会比尹千负对她更温柔、更呵护。

 慕容雪并非麻木不仁,她早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出他对她的眷恋;但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她可以当他是亲人、是朋友,就是无法与他再有什么…

 “这药我会吃,燕窝你趁热喝,我回房制孩子的衣裳去了。”她觉得别扭,赶忙想逃开。

 荆士岩知道她在装傻,但不知上天安排他们重逢,为何偏又让她心中住着另一名男子,这会是上天给他的机会,抑或是对她和尹千负间的一种考验?

 ***

 然而自后慕容雪逃离尹府后,尹千负没有一停止找寻她,甚至连官府的人也帮着找人。杭州城里大街小巷几乎全让尹千负派出的人马给搜遍了。这天,罗祥亲自率领手下找上宋家。

 管家一见来者众多,不愕然的开口询问:“敢问大爷有何贵干?”

 罗祥伸手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卷画,将之摊开后,上面画的是慕容雪教人惊的美貌。“有没有见过这位姑娘?”

 管家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凡事习惯深思虑,他一眼就认出此为慕容雪的画像,却支吾其词,不答反问:“不知这位姑娘…”

 “飞龙帮你知道吧!她是咱们少主的女人,前些日子逃了,至今毫无音讯,如果你见过她,最好快点把人出来,以免招来杀身之祸。”罗祥查觉管家神色有异,直觉其中有鬼,不由分说,立刻下令搜查宋家的大宅子。

 “各位大爷行行好,老头子我也只是人家的奴才,万一让我家少爷知道你们进来东翻西找,一定会降罪于我的,你们要找的那位姑娘,实在不在这儿,我也没见过。”管家一路嚷嚷着眼在后头。

 原本在房里歇息的慕容雪听见外头一阵嘈杂,探出门外一看,竟是罗祥带着手下搜进宋家来,此时荆士岩又上铺子去了,没个商量的对象,急中生智下,她一溜烟的躲进了一间用来堆放药材的仓库里。

 罗祥带人找遍宋家每个角落,没见着他们想找的人,心中有些怅然,正想走人时,发现这间药仓,便兴起进去搜查的念头。

 老管家到处见不到慕容雪,猜想她一定躲到这儿来,连忙想法子阻止他们入内。“这间不能搜,里头放的全是珍贵药材,平我家少爷是不让进的,诸位就别为难老头子我了。试问整个杭州城里,谁敢得罪尹少爷,吃多了不成?若真有那姑娘的下落,在下一定据实奉告。”

 找了慕容雪这么久皆无所获,罗祥也在猜想,她或许已经逃出城去,想在城内寻获的机会并不大,眼见宋家上下皆无可疑人物,也不想再为难管家,只好收兵。

 “你听着,若让我知道你知情不报,有你一顿苦头吃。”罗祥严重发出警告。

 管家唯唯诺诺的应允后,恭敬的将一班人请出家门。

 待风平静后,慕容雪才心有余悸的从药仓内出来,准备面对管家的质询。

 全城的人都知道尹府丢了名婢女,尹千负也正劳师动众的寻找这名女子的下落,可宋家的老管家万万想不到,已怀有少爷骨的少夫人竟是尹千负急追捕的人。

 “少夫人,你得好好解释清楚,原来你竟和尹府有所牵扯,咱们宋家世代经商,从来不开罪任何人,这事儿若让老爷知道,恐怕容不下你。”

 慕容雪不想有所隐瞒,事情已到这般田地,再隐瞒只怕盖弥彰。“老沈,我与尹府的恩怨一时怕是说不清了,只是…请你相信,我无意连累宋家。”

 说到连累一事,她就担心起婉秀,那丫头无辜受她波及,不知会受到什么责罚,她每想到这个,就于心不安。

 “慕姑娘,虽你未正式与少爷成亲,但大伙也管你叫少夫人,把你当主子看待。我老沈虽是个下人,但自小苞着老爷,差不多在宋家度过了我的一生,我绝不允许别人做出对宋家不利的事来,纵使你是主子。”管家正声严,语气像是警告。

 “关于我的去留,就待你家老爷回来后再行定夺吧!”慕容雪无力争辩,魂不附体的慢慢踱步回房。

 真不知宋家怎会惹上这个棘手问题?管家只怪自己太过粗心大意,收留了一个不该留的大麻烦。

 ***

 当晚,荆土岩踏进家门,老管家便着他,拼命说着今天尹府派人来此搜查的情形。

 荆士岩只了解了大概,便顾不得一些小细节,一心只担忧慕容雪受到惊吓,赶忙撇下絮絮叨叨的管家,奔至房里看看她可否安好。

 “听说尹千负的人搜到这儿来了。”

 原本正对着爷爷牌位发呆的慕容雪,被他焦急的询问声唤回心魂,随即转身面对他。

 “士岩,把我出去吧,留我下来只会祸害大家。早知在劫难逃,我不该投靠你,更不该让你当孩子的爹,如今就算你肯,你义父大概也不同意。”

 荆士岩心疼她老自找苦吃。这件事怎能怪她?她一名弱女子不该担负太多愁苦的。

 “傻丫头,就是有苦,我也绝不让你独自受。义父虽是个顽固之人,但并非冥顽不灵,只要他明白个中原由,说不定会支持你,何况你有了‘我的’骨,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会轻易将你出去的。”他轻声细语的安慰她,伸手轻握住她的皓颈,拇指不停在其雪肤上来回摩挲。

 从前在家乡与他相处十几年,她从不知道原来他的情感是放肆、具威胁的,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少爷,似乎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眸,因那双眸子里堆了就快装载不下的深情厚意,她无法回应,无法承受,所以害怕。

 她想不痕迹的避开,他却不再让她得逞,硬是扳过她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她…

 荆士岩知道自己举止失当,偏偏一颗心成一团,只想紧紧拥她人怀。许久,见她一动未动,才不舍的松手,掬起她的葱玉手,轻放在心口上。

 “你还忘不了他,他有负于你,你却把身心给了他。在我看来,他不配作孩子的爹,若他真心爱你,怎会连你有了身孕也浑然不知。”他的脸上写了不甘心。

 这时,慕容雪想起临走前,她留给尹千负的那首怨诗和断了的发簪,当时走得果决、潇洒,如今竟又优柔寡断起来,这算什么?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她此刻的心真如古井底的水一般平静,但没想到竟是为了她决心与之一刀两断的男子。他是毒辣、是横行霸道,但他也对她有恩,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温柔面,不是吗?

 若她真恨他入骨,那眼下她为谁波澜不起?为谁心如古井水?

 “士岩,你在我,我理清心中混沌的一切,可我做不到,我没出息,你责骂我好了。”

 荆士岩眼见目前有了麻烦事尚未解决,不想与她争执这个,索暂且放过她。“咱们心情同样恶劣,我说什么你也未必听得进去,何况我不是来找你闹不愉快的,只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慕容雪只怕自己今生该他什么,再也无力偿还,只愿能有来世,再回到最初,她将燃尽一生,还他以最炽热的浓情至爱。

 ***

 宋家为了接宋老爷回来,下人们特地准备了一桌酒菜,更把宅院前后打扫得一尘不染,来兴也把铺子里的帐目整理好,等着让他过目。

 “老沈,士岩对经商还是个新手,平铺子里的事就够他忙的,你可多费点心伺候着,关于药材买卖之事,你也略知一二,必要时得帮着他些。”宋老爷才一回采,开口便是关心荆士岩的事。

 大伙都看得出他很中意荆士岩这个义子,否则不会轻易对他推心置腹又关怀倍至。

 老管家连连应允,要宋老爷放心。

 荆士岩见宋老爷心情似乎很不错,连忙要人去将慕容雪请出来,好为她引见一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慕容雪便入得厅堂,向宋老爷行了个礼:“慕容雪见过宋老爷。”

 “这位是——”

 “义父,雪儿是我的青梅竹马,我到杭州想找的人就是她,如今雪儿有了我的骨,还望义父作主,让我能尽快给她个各分。”荆士岩已不知他急着办这事儿是为了她的声誉,还是为了自己的私

 宋老爷彻头彻尾将慕容雪打量一番,连连颔首赞道:“好个标致的大美人儿,士岩,你真有眼光。”

 他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像慕容雪这般风姿绰约、顾盼生姿的绝佳人,真是替荆士岩的好福气感到高兴。

 “承蒙宋老爷不弃…”

 “唉!后你过了门,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毋需太见外,你就跟着士岩喊我义父吧!”

 慕容雪只一笑置之,因为她清楚得很,宋老爷对她的好感不会维持不久。

 果然,管家一听到宋老爷允了他们的婚事,立刻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只见他的脸色渐渐转喜作嗔,直至双眉纠结得再也展不开。

 “岂有此理!”宋老爷愤而拍案斥道:“尹府为了一名婢女搞得城风雨,这事儿我一进城就听说了,只是想不到尹府要的人竟在我宋家。雪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雪想解释,但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求救似的望向荆士岩,请他代为开口。

 “义父,尹千负那个人晴不定,当初将雪儿买进尹府为奴固然是好意,但不料之后竟翻脸无情,赐死了雪儿的爷爷,雪儿为了逃离他的魔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逞,你千万别让她再次羊入虎口。”荆士岩用尽法子想对宋老爷动之以情。

 可宋老爷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敢招惹尹千负那种难惹的角色,有些事可以用银子摆平,有些还是少管为妙,毕竟他只是个生意人,没权没势的,拿什么和人斗?

 “不是义父怕事,但放眼杭州城,谁敢与尹帮主作对?万一真惹火他,他有的是办法给咱们安个罪名,然后让官府来抄咱们的家,到时我毕生的心血岂不全付之一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快些将他要的人送回去吧!”

 “义父,雪儿已是我的人了,尹千负若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对她,我的孩子也不知能否保住小命。”荆士岩明知宋老爷不轻易改变决定,仍然不放弃说服他,无论如何也要求他留下慕容雪。

 宋老爷原本兴高采烈的好心情全被此事破坏殆尽。所谓红颜祸水,他断不能留下慕容雪这个祸水,以免到时后悔莫及。

 “别说了,我心意己决,你该不会为了一名女子让咱们父子俩儿反目成仇吧!”

 荆士岩还想反驳,慕容雪却攒住他的衣袖,大失所望的摇摇头:“宋老爷顾虑的也不无道理,天底下没有人会将祸事往自个儿身上揽,你死心吧!”

 她的确不能让他们为了她而反目,宋老爷对荆士岩恩同再造,若不是他,荆士岩早饿死在来杭州的路上,对这样一个大恩人,荆士岩是该珍惜这份恩情的。

 “雪儿,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难道还想自投罗网吗?太傻了,我不答应。”荆士岩就怕她与生俱来的那股傲气害了她,如今宋老爷已摆明了不想留下她这个祸害,她有她的骄傲,届时定会回尹府,干脆任尹千负予取予求,或负气离去,落在外自生自灭。

 “士岩,此事你最好尽快摆平,当初我收留你是好意,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宋老爷只黯然的说着,桌上菜肴动也不动便回房去了。

 宋家所有下人皆对慕容雪投以责备的眼光,仿佛在指控她坏了宋老爷的好兴致。

 荆士岩想安慰她,她却将他的温柔抛诸脑后,在宋老爷离去后,跟着退下了。

 ***

 这回宋老爷回来,约莫会住上个把月,昨儿他仔细看过铺子里的帐簿,没什么大问题,便很放心交给荆士岩全权处理,自己倒可逍遥一阵子。只是慕容雪的事一不解决,他就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深怕尹府的人又找上门来。想他一生循规蹈矩,何曾这般风声鹤唳,仿佛自己作犯科了似的。

 慕容雪当然感受到宋老爷故意摆给她看的坏脸色,加上管家整在他耳边加油添醋,将事情的严重说得好像出了条人命般,搅得他心情忽上忽下。这也难怪,宋家人只是寻常百姓,惹不起官府或江湖中人。

 平时荆士岩到铺子去,慕容雪总会将自己关在房里,尽量不与宋家人打照面。眼见自己的肚子愈来愈大,一颗心也越发不踏实,她身上背负着孩子的命运,以前的恩怨多想无益,她只烦着孩子该不该认祖归宗的事。

 此时刚打过三更,慕容雪仍了无睡意,独自坐在瓶肩云头圆凳上,望着窗外寂寥的星空发愣。

 原本在四更天才会进她房里的荆士岩见她未熄灯,于是提早进来,想分担她的愁绪。

 他将她劝至榻边坐下:“当心着凉了,夜寒霜华重,你的身子单薄,得多注意点儿。”

 唉!时光荏苒,记得与尹千负相遇时是在盛夏,那个荷花盛开的季节,而今天气凉了,情义也跟着淡了

 她虚弱一笑,颇不以为然。“你不该放太多心思在我身上,我只等孩子出世便要走的,你有大好前程,千万别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花颜因来而绽放,因去而凋零,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如同蝶恋花,那股爱恋多么强烈,密不可分?他是蝶,是为了恋她而存活于世哪!

 “要走?到哪儿去?回尹府、济南,抑或任何可以避开我的地方?”荆士岩按捺不住心中那股气愤,不由得对她咆哮起来。

 慕容雪无言以对,倒是一脸颓丧。从前她没想过他对她会存着如此强烈的爱意,如今他的心意,她明白了,心中却容不下。

 “为何无言?雪儿,我要你,一直就要你,难道你认为我至今仍配不上你,或是比不上他?”

 “你扯远了,此事与他无关。”说这话时,她觉得心虚。

 “是吗?那证明给我看。”

 “别闹了,我不想跟你争吵。”

 “我说过你不必委身于我,但如今我反悔了,只要你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的。”荆士岩鼓足勇气,将梗在心上已久的话说出,屏气凝神的等着她答复。

 慕容雪背过身去,喟然道:“你明知我不会答应的。”

 荆士岩苦笑颔首,他的确是知道她的,一直就知道,所以他才会觉得好辛苦,好力不从心。

 他本想为她分担愁绪,但不知此时谁才是发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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