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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空翠孤燕
  这一从太后处请安回来,正倚在软轿上往上林苑走。天气闷热,跟随行走的浣碧已经除了一头细汗,便吩咐抬轿的内监,“往太池边走,也好借点水汽清凉。”

 太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临水梳理。太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来构思,匠心独运。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来,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赔笑道:“或许是宫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这大热天的,娘娘有着身孕怕中暑,还是先回宫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声,小允子吓得低头,连忙拔腿去了。只听得“哎呦”一声,小允子探出头来道:“回禀娘娘,是晶清呢。”说着把晶清带到我面前。

 晶清因着挨祺嫔的打因祸得福,成了周容华身边的得力宫女。我见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受了周容华的责骂,忙道:“这是怎么了,是给周容华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呜咽着道:“回娘娘的话,并不是容华小主给奴婢委屈受。”她举袖擦一擦眼泪,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的徐婕妤难过。”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从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为了这个事奴婢才难过。宫里头说小主冲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怀着身孕也被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清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想伤了自己身子。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晶清膝行过来抱住我的脚,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宠,足之后更是没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小主身边服侍的人。奴婢实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别叫人看见你哭过了闲话,本宫得空就过去。”

 晶清忙破涕为笑,道:“多谢娘娘。自从娘娘回宫后奴婢一直无缘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紧。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样的,你好好当差就是。”

 回到柔仪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唤花宜,“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这个时候去请温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软的缎面叫人精神松弛。我沉着道:“我是想问问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头诧异,“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点头,“晶清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来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况且芳若也曾对我说徐婕妤疼爱胧月,我就当还她一个人情。”我浅浅一笑,“毕竟,没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没那么容易呢。”

 更何况,在玄清的述说中,徐燕宜颇负才情,若她这一胎能顺利生下,他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开门见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五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所以只说断不出来。”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继而道:“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足后无所举动,原来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阵脚。我心下微微发急,“那能不能保住?”

 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孕妇用的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规制。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足,出来相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很乖巧的一个女子,当初也是颇得恩宠的。记得慎嫔之位还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晋封的,如此六七年来只进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握住她的手道:“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刘德仪哽咽道:“劳娘娘记挂着,现下与徐婕妤同住,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轻声在她耳边道:“眼下人多,快别这么着了,叫人瞧见你的眼泪有多少闲话说。”刘德仪用力点一点头,忙别过头悄悄拭了泪。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首饰来,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憋着一口气,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得皇上和皇后的宠,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她咬一咬,带了一抹凄然之,道:“咱们同年进来的十五个姐妹,死的死,失宠的失宠,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气,这五六年来连连高升的就只是有她,还一味地踩着咱们头上。若不是惠贵嫔得太后的赏识,只怕也要被她下去了。”

 我听她说得伤心,心下也明白,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点一点头,省悟过来道:“娘娘是来瞧徐婕妤的吧,瞧嫔妾糊涂了,拉着娘娘浑说。”她略显为难之,“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广袖卷起几带凉风,“本宫身为三妃之一理当关心各宫姐妹,如今徐婕妤怀着皇嗣,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

 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院翠意深深。外头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刘德仪正要出声唤她行礼,我伸手止住,却听那女子诵之声幽幽,“四张机。鸳鸯织就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动,听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清一清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脸过来却是一名穿玉兰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的朱砂,风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过来,于是恭谨欠身,口中道:“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亲自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一身玉兰纱缎宫装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红的紫玉兰,自前延伸至下摆及前襟,有别于通常宫嫔们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繁图案,显得清新而不俗。头饰亦简单,不过挽一个寻常的高髻,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我看了只觉得舒服。

 徐婕妤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 “娘娘…与胧月帝姬长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间自然是相像的。只是胧月年纪还小,本宫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我坦然注目于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认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原来如此,今得见娘娘,始知傅婕妤缘何爱宠无比。”语毕微有黯然之,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她。”

 彼时她轻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浅橘红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脸庞微有血。我环顾四周,道:“婕妤这里倒很别致,不似旁的妃嫔宫中多是红红翠翠,很让人觉得心静生凉。”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嫔妾不爱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她身边的宫女笑道:“小主怎么这样站着和娘娘说得起劲呢,不若请了娘娘进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开残了的白牡丹,“嫔妾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访,竟忘了待客的礼数了,还请娘娘宽恕。”又侧头向身边的宫女道:“桔梗,亏得你提醒。”

 我见她身姿纤瘦,想是怀着身孕又被足,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瘦得不堪一握,更显得五个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于是一同进去,空翠堂里装点疏落,不过按着应有规制来,并不见奢华。徐婕妤命一个叫黄芩的宫女奉了茶上来,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显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见她不大的居室内放了半架子书,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书,本宫倒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徐婕妤的额发被汗濡了一抹,乌黑贴在额头上,她扑着素纱团扇,恬淡道:“偶然一次听敬妃娘娘说起娘娘如何美貌,从胧月帝姬身上也可窥得一斑。今一见,还是在意料之外,难怪皇上对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宫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宫今来看望婕妤,一是本宫自己的本心,二是听皇上时时提起,十分挂心,所以来为皇上走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惊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无皇上默许,本宫怎么敢轻易踏足足之地呢?”

 徐婕妤脸生红晕,如珊瑚绮丽殷红一抹,“原来皇上并没有不在意嫔妾…”

 “这个自然”。我指一指身后内监身上捧着的各礼物,“这些是本宫亲自跳了送来给婕妤的,若婕妤不嫌弃,就请收下吧。都是请皇上过目了的。”徐婕妤粉面生,虚弱的身体也有了些生气,双手爱惜地从燕窝、茯苓等滋补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微微沉:“婕妤有孕而被足,其实皇上心内也十分不忍,婕妤要体谅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静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为尊贵。嫔妾不幸危犯双月,足是应该的。皇上有孝母爱之心,嫔妾又怎会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并非说场面话,反而像是真心体谅,于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张机》很好,可见婕妤才学不浅,衬得起这架书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读诗书,燕宜早有耳闻,亦倾慕不已。今相见,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一二。”

 我轻笑道:“哪里说得上赐教呢,不过是咱们姐妹间切磋一二罢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张机》才情横溢,只可惜调子悲凉了些。婕妤现在身怀有孕,虽然一时被足困顿,然而来生下一儿半女,不可不谓风光无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着堂中一架连理枝绣屏,惘然道:“嫔妾不是求风光富贵的。”说罢侧首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诗词,不如和一首可好?”

 沉的须臾,想起当年玄清入宫侍疾,做了《九张机》与我互为唱和。不由道:“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如丝。”

 徐婕妤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欢娘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扣润喉,温和道:“本宫做这首《四张机》比拟婕妤,婕妤可觉得贴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处此言?”

 我温颜而笑,“婕妤方才说不求风光富贵,其实不论求什么都好,总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紧。我瞧婕妤赏花诗皆有哀戚之,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该积极些好。”我推心置腹道:“咱们身为人母都知道,母体开怀些,孩子在腹中也长得好些,婕妤你说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悦诚服,“娘娘说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宫一声姐姐,咱们以姐妹相称就好。”

 徐婕妤脸色微微一红,欠身道:“姐姐若不嫌嫔妾愚笨,嫔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妹妹哪里的话,有这样一个聪明文静的妹妹,本宫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扬一扬脸,槿汐会意,扶着我的手站起来,我走到那架连理枝绣屏处,驻足细看。连理枝干笔直光滑,枝头两只翠羽红缨比翼鸟儿颈相偎,神态亲昵,道:“这是妹妹自己绣得绣屏么?好精细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来道:“嫔妾手脚笨拙,不过绣着打发时间玩儿的。若是说到刺绣功夫湛,宫里又有谁比得上安贵嫔呢,连皇上近身的内衣鞋袜和香囊都是她亲手制的。”

 我不觉诧异,“妹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难道皇上都不知道么?还是妹妹从没给皇上做过香囊鞋袜一类?”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强笑着抚摸绣屏上的比翼鸟,道:“嫔妾手脚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按下心头疑惑,换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都是咱们闺阁女儿的一片痴心罢了。”

 徐婕妤的红且薄的角含了一缕淡薄的清愁,抿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是痴心罢了。”

 我笑,“谁说痴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银绫罗给你也是俗气,不若把从前所书的一首《九张机》给你。”

 “嫔妾愿闻其详。”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着槿汐的手出去,回头见刘德仪躬身跟在身后,和颜悦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来了。只一样,徐婕妤与你同住在玉照宫,这宫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宫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顾着吧。将来皇子顺利生下来,论功行赏也有你的一份。”

 刘德仪忙道:“娘娘吩咐了,嫔妾一定谨记于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服侍我换了家常衣裳,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在暖阁里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爱。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口生津。浣碧觑着左右无人,方打着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好?”

 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你方才瞧见她念《四张机》的样子了么?”

 “瞧见了,楚楚可怜的很,奴婢听着那诗也觉得难过。”

 我的指尖划过身下的十香软枕,轻轻道:“你只是觉得难过么?”

 浣碧低一低头,嘴角蕴了一点怜悯与同情之,“奴婢觉得徐婕妤念那诗的时候很伤心,她不得宠,怀了孩子又被足,实在很可怜。”

 柔仪殿中蕴静含凉,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把暑气都隔在了外头,重重的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金砖地上,虚浮如梦。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随手捋着帘子上一个五福金线如意结,缓缓道:“我瞧着…仿佛徐婕妤对皇上一片痴心。否则,那《四张机》念出来不是那样一个味道。”我垂手凝眸须臾,“若她是真心喜欢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义就不同了,不是争宠的手段,也不是进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

 浣碧瞧着我,静静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怀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无意让他去争夺皇位,只想安静把他抚养长大。若是女胎,那就更无妨碍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失过骨的,怎能忍心去害别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点痴心吧。”

 浣碧轻轻笑一笑,一张秀脸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

 我抚着赤金护甲的尖端,“咯”一声笑道:“在后宫里活着谁会没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头专心剜着西瓜,冷然一笑:“说实话,奴婢巴不得她生下个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场。别叫皇后捧着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得意过头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若真生下来了,你还怕没得斗么?”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无论为己为人,我都会保她生下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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