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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岔口摸黑夜斗(二)
 直到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北川这座小县城,造型如同白宫一样的县委办公楼的来历…上午朱高志陪同我视察时,面有得地向我介绍起在他手里完成的此项杰作,还吹嘘克服过多少困难顶住了多少压力云云,听他口气,对自己这个政绩那是相当自豪。当时我不以为然地泼了一冷水,说他造的这玩意形状一看就俗,透着土了吧叽没见过世面的劲,白宫算什么?真有魄力的,向人家某某市某某区看齐,在咱长川地面上再搞座紫城出来,才算大牛。该说法让朱同志很是讪讪地郁闷了一番,然后话头一转,又向我打听起紫城的具体情况来。瞧他一脸钦仰两眼放光的德行,我怀疑这位老大脑子里当场已经动上念头,有机会的话他就能依样画葫芦,重现一下人类建筑史的奇迹。

 然后就跟省委巡视组一块,给这个委行政楼落成剪了彩…这也是我们来北川的原因,没办法,受邀请了,就得来应个景,人家搬楼里办公都小半年了,望眼穿地盼着省市领导来拜天地行仪式,左拖右拖,一直拖到今天才算遂了大家心愿。

 再然后就召集北川委机关,开了个干部会,在会上我心血来,一口气讲了两小时的话,大口水。我说兄弟以前在意识形态领域工作,曾经看过网上很多愤青言论,有人对豪华办公楼现象相当不理解,贴了大量实例图片上网,然后一顿海骂,指着一帮当官的脑残白痴,拿人民血汗钱不当钱,穷庙富和尚,再苦不能苦领导,云云。我说我对这样的说法从来就是嗤之以鼻,连警告一下版主网监都懒得动手指,因为觉得实在可笑。真正白痴的人是谁?当然是愤青们自己…为什么?因为他们弱智,理解力低下,不能换位思考,不能站在官员们的角度考察问题,不明白为什么办公楼要越搞越大,越盖越高,他们一脑门子就想着腐败两个字,只看表象不带分析,吐口水不管回收,典型脑残表现。

 我说,哪有那么多腐败?为什么思想要那么狭隘,遇事老往歪处想?为什么要戴有眼镜看问题?其实这是桩好事情啊,上上下下口赞誉,人间后世留下政绩,积极正面正大光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口碑工程形象工程,怎么能不搞?勤勤恳恳一心为公,盖个行政楼,改善办公环境,顺道展示当地经济实力,表现领导主政魄力,招商引资、上级考察时说话都能牛气几分,这有什么问题?

 我讲话时又提到,网上还存在很多同比图片,有别的国家州政府市政府之类建筑,看起来那是相当垃圾,只配咱们一个县衙门的茅坑门房,猛地对比一瞧,是显着有些戗眼,但是能够说明什么?这帮脑残愤青思想就是渣,动不动拿外国出来比,一副崇洋媚外的嘴脸…人家以简朴为美,咱们以豪奢为荣,这是个历史现象,陈陈相因,不是谁的个人问题好不好?国情不同,价值观不同,为政理念不同懂不懂?怎么个对比法?人家不兴盖楼,咱们就不盖啦?深入实际一点看:他们官员比例多少?绝对人数多少?咱们有多少?北川一个普通县城起码都是上万干部,当官的人咱们可是海了去了,这也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嘛,一大二公,对不对?要比就比数量!既然这个人多,肯定不能让大伙全挤在茅房里上班办公,各个单位,啊,各机关,到处盖盖行政楼,很有必要。

 后来一说二说,就这个话题引申开去,我又顺道提了提爱国主义精神,告诫大家不要张嘴就羡慕这个羡慕那个,身在福中要惜福,要知足常乐,要坚信咱们的制度是最先进的,人家的月亮不比咱们圆,说人家好的,都是没国格的表现,都是愤青行为,都是卖国贼,应该啐他一脸,以儆效尤。以我看外国那体制就不行,糟得很,能饿死人,一当市长的工资还不够养家糊口,得上舞厅看门赚钱,这还有市长的体面吗,威信何存?怎么指望他来领导群众开展工作?一州长多报了张飞机票,一帮媒体发了疯一样追着撵着喊打喊杀,立马滚蛋下台,退赔道歉都不行,这还有组织观念吗?舆论为谁服务?怎么导向的?怎么就没见人打招呼吹个风?还有人家德国总理,牛吧?呸!牛个,比咱一乡长都不如,包个二被老婆发现,立马离婚破产,带着小住地下室,出行开破车,寒碜啊!惨无人道啊!要咱们官员也来仿效这个,还有王法吗?狗的番邦蛮夷就是不行,都是些小肚贼,怎么就不懂得尊重领导这道理?

 忘乎所以地到这里时,下面机关干部笑倒了一片,台上的领导同志们直翻白眼,然后边上省委巡视组组长老曾一个劲地咳嗽,还给我使眼色,我才意识到可能跑了题,就调转话头,回到办公楼的题目上总结了一把。

 我说这个问题其实根本无需讨论,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上面有什么限制建设规模的说法,有钱可着造,别把自己造进去就行。我说,当然,提这点,是因为造大楼绝对存在风险,于公于私,都是相当具有挑战的一个死亡游戏,多少英雄好汉倒在这个上面啊!需要领导拿出多大的勇气来玩啊!以前那些前辈为了此项宏图伟业,不惜搭上身家,前赴后继乐此不疲,甘愿冒风险淋口水,哭着喊着要帮单位谋福利为城市添光彩,然后添着添着就把自个添监狱里去了,游戏玩到这个牛份上,实在是伟哉大哉,不服不行…你们不要以为领导就那么好当,坐在办公室里拍拍板定定调就行,拍板定调是要冒风险的,是要带牺牲精神的!

 最后在大家的狂笑声里,我表扬了县委书记朱高志,绝对是真心表扬。我说朱书记不错,有能力有干劲,盖行政楼没向上边伸手要一分钱,完全自力更生,还没把自己造出问题来,太不容易了,是个难得的好领导,值得干部们学习,各单位以后在这个问题上,向他看齐吧。

 我大放厥词的过程中,坐在身边的朱高志书记倒是很见涵养,一直面含微笑,没有任何不豫,间或频频蜃,看上去颇受启发的样子。最后几句表扬更让他兴奋其名,非常高兴地抓过面前的话筒应和,连连说了好些感谢组织信任,感谢领导重视之类没营养的话,一张胖脸上愈发透出天真烂漫的快乐来。

 呃,说实话,直到县长王玉兵跑我这骂娘之前,都没谁跟我提到北川新建委楼资金来源问题,我也没去留意…又不是私人房子,谁还会偷钱抢钱来盖不成?至于是不是挪用了什么专款…谁要找死,先也不由我管埋,纪委检察院审计局干什么的?就盯这个的。

 所以现在,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听王县长的叫骂,县委的楼县委盖,他本来也不想手此事,但是这楼盖完再带个附属工程,账上白相来的三千万远远不够,最后翻了个番还有余,造价直达七千万,财政上吃不消,王县长就坐不住了。

 问题还在于,如果朱高志继续在北川当着县委书记,王玉兵也不会跳出来闹腾,谁欠债谁还钱,讨账的一把给他支应去县委,他也不会多事。但是现在,两会了,换届了,眼看书记要升副市长了…王县长傻了帽,急了。

 “你朱书记这一个月全呆在省里,不见人影,嘛事不理,如果不是巡视组下来,还不会回吧?”王县长继续发难“人家讨钱的找你不上,全赖政府门口了,你说,要我拿什么去还他们?”然后他的手又指上了“我没办法,就得在这里堵上你,当着沈书记的面,要个说法!”

 争了大半天,朱高志倒是平静下来,他把身子靠进沙发里,面对搭档挥舞的手指,无所谓地笑笑,然后转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沉片刻,把这个貌似复杂的关系推敲演算一遍“嗯,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别激动。”我说“王县长,我认为这中间有个关键的问题,就是资金监管,首先可以肯定,你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是的是的沈书记。”王玉兵长叹一气,很直接地承认“我这人没能力,当了三年的空头县令,财政这块从来就不进手去,做县长的管不住钱,实在是有亏职守啊。”

 “再说这个三千万不是我争取来的,我也没有发言权。”他说。“如果不是拨到教育局的账上,怎么花出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看着意味萧索的县长大人,同情地笑了笑,我理解他,说真的。

 朱高志这位牛人老板在北川连续干了几届,从县长干到书记,上上下下早就铁板一块,在这片地里那叫一手遮天。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财政这个重大关节,那是一定会死死抓在手上,任谁来搭班子,都让他水泼不进,针扎不入…这倒不能怪王县长没能力,不是他的码头,他也就能停船靠个岸,寄人篱下,不混吃等死还想怎么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不过我倒是佩服他的心气,在人家手下苟延残了三年时间,如今说话声音还能有这么大,已经非常罕见了。

 “老朱。”我转脸问朱高志“这个事情,你看我怎么说好呢?应不应该过问一下?”

 朱高志两手一摊,非常无奈的样子“不好意思啊领导,你头回下北川,就看咱出洋相,还打搅到你休息,实在对不住。”他好象已经忘记是我召唤大家来的这里,连声道歉“既然王县长一定要跟我过不去,沈书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处理吧,打死无怨…”

 “那好。”我也不多废话“你们财政局长是哪位?在这里吗?”我发了一问。

 是的,这是个关键人物,要搞清问题,落实责任,他必须到场。

 “没来…我通知他。”老朱毫不犹豫地接言,然后他一个手下开始拨打电话,王县长一脸郁闷地望着他们,也不说话。

 三分钟后,可爱的北川财长仓皇遁至,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一身的烂泥水渍,就象从火星飞到了地球。

 朱高志吓了一大跳“吴江,你他妈搞什么?嗯?做贼了?”

 “外面刚刚下雨,不小心摔了一跤。”吴财长一脸窘迫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沈书记朱书记。”他说着话,眼睛盯着我看,手很不自在地往身上擦试,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瞧上去财长非常年青,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戴着个小眼镜,除了气质稍嫌狼狈之外,其余部分倒也可以用斯文儒雅来形容。美中不足的地方还在于他现在浑身泥水,形象跟这个豪华气派的空中客厅不太兼容。

 “那个那个小张,拿条巾,给吴局擦一擦,象什么话,路都不会走,跟小孩子一样。”老朱皱着眉头吩咐边上的服务员,他的语气完全是家长式的。“财政局长吴江。”然后老朱转脸向我介绍“呃,之前咱们团委书记小高…沈书记有印象吧?就是她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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