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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向晚,水湘别苑内的宫纱灯笼,烛光幽微,灯火明灭着,平添几许向晚的秋愁。

 年仅二十出头的颜宁,病卧榻,已教妇人漏血之症扰了数月之久。

 颜宁虽是汉人,可无论相貌、身段皆美若天仙。

 此时此刻,坐在颜宁头、一脸愁眉不展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安亲王岳乐。而站在尾,那个容貌与母亲相似的小女孩儿,就是颜宁为安亲王生下的小郡主,禧珍格格。

 八岁的小禧珍怔怔地站在头,手中紧紧握着额娘临死前留给她的遗物…

 她呆呆地瞪着阿玛脸上的泪,清秀的小脸蛋尽管苍白,可她的大眼睛兀自睁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阿玛,彷佛不明白,为何阿玛的眼睛里能得出那么多的泪水…

 病重中,安亲王的爱妾仍听得见丈夫的声声呼唤,可任凭她再怎么用力眨眼,也无法看清丈夫温柔的脸庞。

 她是安亲王岳乐最心爱的小妾。

 康熙十四年,三藩起,岳乐接获兵部指令,得到当今圣上亲旨速往江西固守,首要任务需断贼饷道、分其兵势、扼其咽喉,之后又接获圣上亲令,再转长沙,旨在削弱平西王吴三桂的兵力。

 当时岳乐大队军马进发长沙,驻扎于村野之际,他与皇上书信往返亦未曾中断过。当时岳乐困于战事,特命令下属不得跟随,他独自一人漫游乡道寻求平静,走累了觉得口渴时,忽然看见一户耕农所盖,独立于田野间的小茅屋。

 岳乐当时立刻敲门进去要杯水喝,然而这偶然的机缘,就像老天爷早已注定好的,竟让他就此遇见了颜宁!

 岳乐明白,这名生于村野,却天生成水漾水灵的柔情女子,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此时虽然战事困顿,不该思及儿女私情,然而他无论如何无法撇弃颜宁,他的情感已经胜过理智!岳乐于是甘冒大不韪,于战鼓频催之际、大军拔营进之时,将这名村里女子私藏在身边。

 康熙十九年,安亲王岳乐立下彪炳战功,皇帝出京至卢沟桥亲于二十里外,其后且亲自召见岳乐,礼遇尊崇有加,并且召安亲王于御座前赐茶。

 但就在此时,没有人知道得到康熙荣宠的岳乐,竟然为了一名女子,内心遑遑极度不安宁——只因回京后,岳乐便将颜宁暂置于京畿附近,两人见面暂时不能那么方便。

 然而以岳乐堂堂王爷之尊,一名女子入府为侧室,本来容易至极——

 但为难就在,岳乐的子身分太特殊!

 安亲王福晋恪瑶,她是太宗皇帝的养女。恪瑶以皇格格之尊下嫁于岳乐,那是岳乐十六岁那年,太宗皇帝亲口指的婚。

 岳乐不能朝夕相伴心爱的女人,难免心猿意马!况且他笃定自己于府外另置别业一事,恪瑶迟早会知道,于是挟着平藩战功,班师回朝一个月内,岳乐便亲赴面圣,当面对皇上倾诉他只爱美人不要封赏的决心。

 岳乐虽明知道,如此一来绝对不能得到子的谅解,皇上与朝臣也会因此抹煞他平藩所立的战功,然而他义无反顾,一心只愿得美人长相随。

 岳乐这一点心愿,在康熙这位年轻皇帝听明白后,为顾及君威与安亲王福晋的妇德,于是成全了他。

 当圣口一松,颜宁进驻王府,搬至为她特别修筑的水湘别苑那一刻,最心碎的女人,当然是岳乐的结发子安亲王福晋恪瑶。

 恪瑶心底很清楚,丈夫爱的,是这名比他小十八岁的汉人女子!她心底有恨,自然不可能善待颜宁。

 而这么多年来,夹在两女人之间,岳乐虽然痛苦却甘之如饴。因为他最心爱的女人就陪伴在自己身边,他是求仁得仁。

 然而他却不能给颜宁任何名分,尽管她是岳乐最心爱的小妾,他能给她的,只有比其它妾更多的爱与照顾。而岳乐给颜宁的柔情与意,甚至比对他的子还要多得多!

 丈夫对自己的恩爱不再,对一名汉女的好,较之过去对自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看在恪瑶眼底,是无止尽的痛心。

 而自颜宁生病后,岳乐更是抛下子不顾,一连数月几乎搬至颜宁的水湘别苑,在颜宁的居所朝夕逗留,留恋陪伴。

 然而眼见颜宁的病不但不痊愈反更加沉重,岳乐痛心疾首,口脏腑如同被扭曲绞碎,较之上战场身负重伤更让他痛苦!

 而自今年起,颜宁的病况一复一沉重。连皇上的御医来探视过,都只能摇头叹息…

 就在一刻钟前,大夫已经撒手沉默地立在榻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当颜宁咽下那最后一口气时,岳乐已经崩溃了!

 沉重的哀痛让他彷佛窒息一般不过气,他泣不成声,所有的痛苦全都充臆里,哽咽着…

 “王爷,您节哀呀。”大夫终于走上前,叹息着劝慰。

 “不,我不要你死,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颜宁!”安亲王的痛苦到了极点,他含着泪水痛声哭泣着,诅咒着老天爷。

 “王爷,”大夫望向呆立在边的小格格。“您还有小格格…王爷千万要保重自己!”他语带迟疑地道。

 岳乐突然被点醒,他这才想起自己与颜宁的女儿,于是停止了诅咒,他强咽下口的痛苦,望向才八岁大的禧珍——

 原以为那孩子势必比他这大人还痛苦,还不能承受这生离死别的震撼!然而禧珍…他那小女儿的表情却是麻木的!

 禧珍面无表情地瞪着她死去的额娘,然后慢慢抬起眼,望向她的阿玛——

 她那空眼神里头没有心痛…

 更没有眼泪。

 * * * * * * * *

 康熙二十六年,噶尔丹起,时年值十八岁的安亲王三子永琰贝子,奉旨亲命,跟随皇上身边一等侍卫阿南达,前往噶尔丹处传谕圣上亲旨。

 数乘快马越过大漠边上千里荒野,好不容易见着绿洲水地,骑士们勒停坐骑,至水池边暂时歇马养息。

 “喀尔喀部众被噶尔丹至末路,于是来投我朝,现正停泊于漠南,噶尔丹却上疏要求皇上拒纳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皇上这回要我们持敕向噶尔丹传上谕,命他平息战事和睦太平,然而噶尔丹狼子野心,他骄傲跋扈惯了!我看,这一趟咱们前去,只怕也凶多吉少。”队伍刚行至噶尔丹势力范围内,阿南达跨在坐骑上漫步至永琰身边,语重心长地道。

 “阿南达,何需怕他?噶尔丹越想造反,越不敢杀天朝来使。”时年才十八岁的永琰,豪气万千地说出了令阿南达惑的话。

 “永琰,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南达果然开口问了。

 永琰轻描淡写反问:“噶尔丹在大漠南北路频掀战事,他的野心不止一两,圣上与朝臣皆知,但他何以尚不敢公然造反作、置皇上圣谕于不顾?你以为他顾忌着些什么?”

 “养兵蓄锐,他在等着时机!”

 “正是!”永琰撇起嘴。“那么他的兵可养好了?马儿可壮了?牛儿可肥了?”

 阿南达想也不想。“万事俱备了。”

 “万事俱备,就待起事了!”永琰撇嘴淡笑:“噶尔丹已先取漠北喀尔喀,将再攻漠南内蒙,他岂能为我们几人,就让皇上有借口能出兵讨伐?”

 阿南达瞪大眼睛,然后咕嘟地咽了口水——

 “永琰,你真奇怪!我怎么瞧你,怎么觉得你不似个年少不更事的贝子爷,倒有几分——”阿南达话到嘴边又下。

 “几分什么?”永琰笑问。

 “说句大不敬的话,你方才分析事理那有条不紊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圣上议事时的神采!”阿南达笑道。

 他长年追随在皇上身边,对皇上一言一行最是了解。

 永琰豪地笑出声。“你太高估我了,阿南达!”他一跃跨上坐骑。“事不宜迟,咱们快些赶路吧,别误了皇上的正事!”

 语毕,永琰鞭策下,一马当先而去——

 “呀!”

 黄沙扬尘,阿南达紧随其后。

 至此而去,马队确已进入噶尔丹的势力范围,永琰的话是否应验,众人的命是否可保,不立即可见真章!

 * * * * * * * *

 噶尔丹是天生枭雄,他的野心可笼罩天下,绝不会因暂时取得喀尔喀胜果,以此而自!他一路追击喀尔喀逃亡部众,只在寻找合理的南侵借口!

 永琰将噶尔丹的行径看得十分透澈,他早料到噶尔丹非但不会辱杀来使,还将对他们礼遇有加。

 然而即使永琰的预言成真,阿南达仍感到不安。

 夜间在噶尔丹所提供,歇息的营帐内,阿南达对永琰道:“甲?俦?谕蚴戮闳你庵皇遣柯渥さ兀?慈绱苏獍憬?郎?希你邓?挥幸靶模你疾恍牛 ?br />
 永琰对他使个眼色,暗示隔墙有耳,阿南达随即知道自己多话了!

 “永琰,你可知道皇上遣你随我前来的原因?”阿南达反应尚称机,他立即转个话锋。

 “皇上看得起我,才着令我办事,另方面特意安排我追随在你左右,令我多长见识。”他答得谦和内敛。

 阿南达笑开。“你太谦虚了!”这回阿南达不多话,仅仅微笑。

 他总感到永琰在皇上心中似有特殊地位,才会命这名年仅十八岁的贝子爷随行以见机行事,如果让噶尔丹明白皇上对永琰的器重,恐怕要生事。

 “皇上的圣谕已经传达,明我就会拜别噶尔丹,咱们即刻回京复命去,就不久留了。”阿南达道。

 “也对,咱们能尽快将大汗的意旨送圣上,让圣上早明白,大汗实对我朝十分恭顺遵谨。”永琰回道。

 听见永琰称噶尔丹为大汗,他即明白永琰确认帐外有人窃听。

 康熙十六年,噶尔丹袭杀岳父与首领,自立为布实克土汗,他狂妄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这几年来更加长进,除肆意掠夺准噶尔邻近分部,且进一步侵侮攻掠蒙古各部,以图扩张自己的势力!

 “说得是!咱们万万误事不得。”阿南达顺着永琰的话说。“既然任务已达成,明就回转京城,咱们也该舒舒心谈点别的事,例如你的婚事——前我听说你阿玛与简亲王密议,已经给你订下简亲王的婚事?”他不再谈政事。

 “近我阿玛的身子不适,这事已暂且搁下。”永琰淡声回答。

 其实他心知肚明,却不想提及自己的家务事。

 他的阿玛为了府内一名小妾,已经数月未出水湘别苑。这事儿如今已闹得府内人尽皆知,只差还未传出府外,一旦消息传出,不仅安亲王一世英名将会毁于一旦,安亲王为一名小妾废寝忘食、借口托病不上早朝之事,倘若皇上得知内情,只怕安亲王府将有祸事。

 “这么说你的亲事没门儿了?”阿南达大笑:“这样也好!说不准皇上早已经属意,要将哪个皇格格指给你为!”

 永琰微笑着,却未接话。

 他知道一旦噶尔丹起事,烽火战起,自己娶一事怕会就此搁下,待战火平息…

 永琰沉敛的眸光移向帐外那晃动的人影,知道和平这一天,恐怕三五年后都不能来临。

 * * * * * * * *

 安亲王福晋恪瑶明白,即使颜宁已死,她丈夫的心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颜宁死后岳乐就像个游魂,他对那死去女人的悬念,让她的怨念更加深了一重!

 平时丈夫有多少女人恪瑶都可以不管,毕竟她是王府大福晋,不会为了王爷纳妾这种小事计较,然而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明白这个颜宁有多么的不同——因为颜宁所夺走的,是她丈夫的心!

 而当年颜宁夺去了她的丈夫,现在颜宁死后,竟还要把她丈夫的心也给带走!岳乐所有的心思与情感几乎全给了颜宁,说来残酷,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其它女子在他的生活中如同点缀,包括她,岳乐的结发子恪瑶。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恪瑶心痛地瞪着丈夫为那名妾安置的牌位,上头竟写着“结发爱颜宁”这六个字!

 当看到那牌位上绸缪眷恋的字眼后,恪瑶就彻底心碎了!

 从这一刻起,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再存有任何幻想,也不再期盼他有回头那一天。

 恪瑶这深沉浓稠的怨恨,自然而然迁怒到颜宁八岁的小女儿禧珍身上。

 恪瑶的家世显赫,连那名勾引自己丈夫的妾在世时,她都能做到毫不计较,何况是对一名小女孩?她恨禧珍,然而只要有丈夫在,人前人后,她仍然必须做一名秀外慧中、宽容大肚的大福晋,不能也不会怨恨一个八岁的孩子!虽然她要掌控禧珍的命运易如反掌,然而她绝不会为了这弱质的孩子,就轻易沦丧她的高贵与骄傲!

 恪瑶的娘一向明白福晋的心思,站在灵堂前,她附在主子耳边叨念道:“福晋,您瞧那妾生的孩子,她对自己额娘的死亡好像无动于衷…好个铁石心肠的女娃!”

 恪瑶转头看见畏缩在角落的小禧珍,她慢慢?起了眼…

 独自一个人蹲在灵堂角落,禧珍抱着自个儿的膝头,木然地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直到安亲王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

 岳乐瞪着这个自己与颜宁所生的小女儿。

 他久久地瞪着她,从禧珍来到这里蹲在这个角落开始,他视线就不曾离开过这个孩子。

 然而这几刻钟的时间过去,他没见到这孩子因为她额娘的死亡而哀泣。

 连颜宁身边的小婢女都倒在灵堂前痛哭失声,然而这小女娃——她的表情是木然的、血是冰冷的,从头到尾她只是睁大了那双与颜宁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瞪着这些前来灵堂致哀的众人,彷佛事不关己、彷佛死的人不是她的额娘!

 禧珍抬起头见到她的阿玛,她的表情如大梦初醒般,过了许久才畏怯、迟疑地叫了一声:“阿玛…”

 见到禧珍木然的表情,陡然间,岳乐心中升起一股忿怒…

 “你额娘死了、她永远永远的离开你了!你伤心吗,禧珍?”他幽幽地问。

 禧珍小小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然而她仅仅将身子往内缩得更实,然后她垂下头,彷佛这个问题惑着她…

 “难道你额娘死了,你还不伤心吗?”岳乐再问,他如石块般坚硬的眼光渐渐放冷。

 禧珍抬起头,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无语地凝望着她的阿玛。

 这小小的孩子并不明白,她的阿玛为什么如此追问自己的原因。然而她答不上来是因为她无法分辨,她心口那绞痛着的,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真的对你额娘的死,没有半分伤心?”岳乐的眼神冰冷,他瞪着禧珍,这小女娃白皙干净的脸庞上,没有一丁点流泪的痕迹!“我确定,你大概是半点也不伤心的!”他终于喃喃道。

 禧珍还来不及清楚她阿玛的意思,就忽然被拽起——

 她纤细的手臂吃痛着,然而她的阿玛毫不留情地用力拖着她,直把她拖到额娘的灵前——

 “你给我跪在你额娘面前!你这铁石心肠的孩子,竟然连你额娘去世,你也不掉一滴眼泪吗?!”岳乐忽然甩开小女儿,野蛮的程度就像对待战场上的仇人。

 然而禧珍只是呆呆地瞪着她的阿玛,彷佛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疼爱自己的阿玛,会突然这样严厉地对待自己…

 “好!你就好好给我跪着!在没看见你掉一滴眼泪之前,你就永远不许给我站起来!”安亲王怒吼。他突然发疯一样狂暴的举动,吓坏了众人!

 然而当人们看到那木着脸的小女孩,见到她对自己额娘的死那无动于衷的表情,人们开始指指点点,不再同情那孱弱的女孩!

 多数人还由衷以为,这小女孩如此冷血,安亲王的心痛忿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禧珍…

 没人明白这小小的孩子心痛如绞,她因口疼痛而知觉渐渐麻木,然而尽管她再心痛…

 却怎么样也挤不出半滴眼泪。

 * * * * * * * *

 永琰风尘仆仆,自大漠返回京畿复命后,深夜时分才得以返回王府,却见亲王府大门前悬着一片白幡。

 他起先疑惑,继而明白这片白幡象征的意义——

 “贝勒爷!”王府总管奕善一路呼喊着,追随在永琰马背后奔进王府前院。

 自永琰回京后,圣上已下令册封永琰贝子爵升一等,赏戴三眼花翎,即起册封贝勒,这消息昨前已传回王府,但逢此时任谁也没心思庆祝。

 “夜半三更的——贝勒爷,使不得啊!您快下马——”奕善的话才说一半,顿时卡在喉头。

 因为永琰已经勒停坐骑。“这是几前的事?”他问的是人死之时。

 “回贝勒爷,是八前的事儿了!不过灵堂直至昨才备好,王爷他哀痛得几乎要病倒了。”奕善回答。

 永琰不再回应,他翻身下马疾步走进内院。

 内院是王府女眷的居所,奕善站在外墙边不敢贸然跟上去。

 永琰一路走向水湘别苑,小径边上的花朵凝结着深夜的水,正兀自散发出属于深夜的幽香…

 * * * * * * * *

 “额娘、额娘…”

 三岁的小禧珍颠着步子,从庭院里一路跑进她额娘的房里,稚的童音殷殷切切地呼唤着她最亲爱的挚亲。

 “珍儿?”正在做针黹的颜宁,一抬头忽然见到小女儿双眼红润润的,吓得她赶紧扔下手头上的针线活儿,抱着女儿仔细端详。“你怎么了?两只眼睛怎么这么又红又肿的?你别吓坏额娘了!”

 “我没事儿,额娘…”小小禧珍用力眨着眼睛,她只觉得又痛又的。

 “怎么没事儿呢!你这孩子——”颜宁焦急起来,忽然想起禧珍出生时的事。“你是不是眼睛里跑进脏东西了?快眨眨眼,挤出几滴泪来都好,快把眼里那脏东西给冲出来呀!”

 禧珍听她额娘的话,用力眨眼,可却任凭她再怎么眨眼,眼睛里依旧不出半滴眼泪!

 “珍儿,你为什么不流泪呢?”颜宁急得快哭了。

 “额娘…”禧珍用她那双像兔子一样红润润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她的额娘。

 “兰!兰!”颜宁大声呼唤她那才十六岁的小婢女。

 兰急忙跑进主子房里。

 “王爷不在府里,你就不必再报总管,赶紧自个儿出门去请大夫过来——你快去呀!”颜宁已经哭出来。“快去…再慢,小格格的眼睛要不保了!”

 “是,娘娘!”兰吓得夺门而出。

 禧珍望着她的额娘,她看到额娘脸上不断下的泪水,于是好奇地伸出小小手心,接住自她额娘脸上落下的泪滴…

 “珍儿,你听额娘说,”颜宁心痛地看着女儿,紧紧地抱着她的心肝宝贝。“你试着回想月前摔跤的事儿,那痛吧?痛就流泪呀!额娘求求你流泪吧,珍儿!”

 然而禧珍却一点都不明白,何谓“流泪”?

 月前摔跤时尽管痛痛,可她也没“流泪”呀!

 那“流泪”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呢?

 颜宁瞪着女儿茫然的眼,她的心碎了…

 她的小女儿,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让她担忧心惊。

 因为这孩子,禧珍…

 她自生来就只会笑、不会哭。

 * * * * * * * *

 禧珍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还跪在额娘的灵前,夜半时分天黑得像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自白天起已经过了六个时辰,她没水喝、没饭吃,就这样跪在她额娘的灵前,双腿都已经麻木。

 她并不明白这府里的下人在大福晋娘的指示下,没人敢来照管她这失去亲娘保护的小小八岁孩子。

 梦中,她恍惚间忆起三岁时发生过的事,原本她的记忆遗忘了这桩幼年往事,只有额娘始终耿耿于怀,自那之后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每早午晚各三回,用大夫调制的药水灌洗她的双眼。

 而如今额娘死了,这已经第八,小禧珍的眼睛再没有人用药水细心地替她灌洗,于是渐渐的发红干涩,肿痛起来。

 禧珍的双腿跪了这许多时辰,也早已经由痛转为麻痹然后失去知觉。

 然而双腿与双眼的疼,再怎么也比不上她的心痛…

 然而她还太小、小到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她瞪着额娘的灵牌,会突然有这痛彻心扉的,说不出口的痛苦?

 禧珍并不知道她的身子正在摇晃着,因为即使是个大男人都不能忍受这长跪的酷刑,何况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禧珍虚弱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她额娘的牌位,想明白心窝的痛楚。然而她虚弱的身子,摇晃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 * * * * * * *

 永琰跨进他阿玛小妾的别苑内,立即见到厅内已布妥的灵堂。

 但就在夜半时分,在这空无一人的灵堂内,他却看见一名小女娃儿独自一人跪在灵堂前,身子摇摇坠…

 他走到女娃儿身边,站在数尺外观察着她清秀绝丽的侧颜,讶异于这小女孩小小年纪,已经拥有浑然天成的绝世容貌。

 他虽未认出这名小女孩,然而永琰知道,这水湘别苑的女主人,曾经为他的阿玛生了一名小格格。

 这处水湘别苑是他额娘的忌,除了阿玛、总管以及别苑内的奴婢,府内所有人顾忌着福晋,因此都将这水湘别苑当成是隐形的、根本不存在。

 永琰是恪瑶的亲生子,他当然更不可能走进这水湘别苑。

 安亲王府里的水湘别苑就像遗世独立的桃源,但这是他阿玛一人的桃花源,却是他额娘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永琰凝立在小女孩身边,出神地凝望着这摇晃着孱弱的身子、却兀自苦撑的小女孩,并且注意到她红润肿的双眼…

 这片刻,永琰以为这女孩是为了她额娘的死而哭肿了双眼。

 时光如静止般悄然无息地漂流过,他就这么出神地凝望着女孩,怀着一种连早的他也不了解的情绪,万种滋味蓦然掠过心头,彷佛在许久许久之前,他早已经认识她…

 禧珍回头看到这名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她红肿的双眼茫然地痴望这专注地审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心口又突然狠狠地揪痛起来——

 较之于前,口忽然增加数十倍的疼痛,突如其来地打击禧珍!让她再也撑不住——

 她蓦地朝前倒下!

 永琰在第一时间上前接住她…

 禧珍的额头撞到他坚硬的口,而这昏头晕脑的疼痛,竟蓦然出了她的眼泪…

 永琰看到女孩的泪水,伸手抱住她时,他朝上的掌心接到了她落下的泪滴…

 “你没事?”他抱紧怀中这小小的、娇弱的身躯。

 永琰的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因为这个脸上挂着泪痕的小女孩,早已经晕厥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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