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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觉得他也许在哭,可看上去他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能把我们也带入他的癫狂。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诉我们开始狂的号令,我们蜂涌而上,期待已久也饥渴已久,身体上的饥渴在我们这样的狼虎咽之下很好足,但长期匮乏造成的恐慌与欠缺却永远无法填上。

 车声开始轰鸣,坦克车上的灯光如有形之物一样进…

 第三十一章

 虞啸卿冷着脸,张立宪开着车,也是冷着脸,唐基的表情也不怎么活跃。他们冷着是因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习惯热着脸——我们全伙子,几乎是全伙子,都跟在他那辆吉普车之后的卡车上:

 我、龙、不辣、蛇股、丧门星、豆饼、阿译、克虏伯,炮灰团最能打的几个,全在。

 死啦死啦不在,死啦死啦坐在虞啸卿的股后边。麦师傅和全民协助也不在,他们的吉普在我们的卡车后边。

 虞师座们冷着脸,因为不知如何应对这帮已经转换了身份的渣子们。而我们恹恹的,不仅是在为昨晚的宿醉付出代价,我们也非常清楚,我们将去的地方和我们将做的事情,不知要让我们付出何种代价。

 阿译:“…要不唱支歌吧。”

 我把他的脑袋推向了龙那边,而龙把那颗永无方向感的脑袋又转了回来。

 远远的我们就已经看见了那些军人和帐篷,因为来自师部,也就加倍的厉兵秣马,这地方称之为训练基地是十足的有些过份,因为它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只有一些看我们很冷眼的师部精锐、一些军车、堆积的货箱或者有帐篷覆盖的物资,同时还兼为人的住处。一些拿汽油桶和木板改的人体和车辆靶子,那倒是明白无误地画着仁丹胡和膏药旗。

 一个穿着一身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在我们注目处出一道火焰,他瞄准的汽油桶尽管没油,却也被积的炽热空气烧爆了,噼啪地炸出很远。那家伙放下了他手上的四一型火器,看着我们,我们也瞧着他,可鬼看得出那身行头下边是个什么东西。

 豆饼直往龙身上缩,龙一下子把他推开。

 龙:“折腾啥?”

 豆饼:“那个人好像要烧我们似的。”

 龙嘎嘎乐:“开什么玩笑?”

 但是那个火手摘下了面具——何书光仇恨地看着我们——连豆饼都看得出来的仇恨当然是很强烈的。强烈到我们都觉得没有来由的仇恨。

 龙便把他说的话做一个小小的修正:“开什么玩笑?他敢?!”

 死啦死啦已经下了车,在车下边叫唤:“看什么看?有你们看的!”

 我们下车。我们到了——虞啸卿用几天时间在山里边建的一个训练基地,它唯一的用途是教会我们在死之前多杀掉几个杀我们的日本人。

 我们站在伴山之下,站着一个丢人现眼的横队。我屡屡在打量伴山之下的一个古怪玩意,它是整串打通相连的汽油桶,头冲着我们,尾埋进了山里。黑黝黝的我不知道它延伸进土里多深。

 队尾的不辣和我小声地嘀咕。

 不辣:“我们做么子要跟这帮卵蛋搞在一起?”

 我心不在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串活见鬼的汽油桶。

 一份花名册翻飞着飞了过来,砸上了不辣的脑袋。我笑地捡起来送回死啦死啦的手里,不是马,是我算定一定还有某些卵蛋会要挨砸的,得有砸人的弹药。

 虞啸卿绷着脸儿,对死啦死啦这样没品的行为只好当没看见。我想象我们不愿意跟他的精锐跟我们混在一起一样,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一手教出来的人跟我们站在一起。张立宪、余治,和他们的死——好些都是上回干过架的主,我们站在一起。神头鬼脸地那么一个方队。张立宪们绷着脸,像我们一样尽可能当没看见另一票人的存在。

 精锐们也许要嘲笑我们包着抹布,我们就要嘲笑他们是被料和皮包裹的宝宝,无论包装还是姿态,我们是对比分明而非参差不齐地站在一起。虞啸卿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不“给他们换上一样的衣服!”

 唐基:“这里可没有预备。师座如果想下午开始…”

 虞啸卿:“现在开始!”他蹙了蹙眉,因为这就表示他得继续忍受这样神头鬼脸的军人了,但还好,虞啸卿瞪了我们一会以克服自己的情绪:“废话少说——这是我师的开场白。我…”

 有个队列外的家伙大叫起来:“师座!”

 我们真高兴有个家伙这样不知趣,并且那个家伙乃是何书光。从我们列队时他就是远远和维护此地秩序的李冰站在一处。现在他斜刺里跑到队列之前在向虞啸卿敬礼,李冰一脸大祸的表情瞪着。

 虞啸卿就忍了忍气:“…说点你还没罗嗦过的事。”

 何书光:“我请求和我的弟兄们一起!”

 张立宪和余治几个越发绷紧了脸。因为何书光所说的弟兄就是他们。

 虞啸卿:“不准!我的赵括,我早说过,放你这样的的雏儿去打这样的仗,那是祸害你的同袍!”

 何书光的脸上青青红红,但看起来他已经不要脸了:“我没有妄想领兵!只是要做革命军中马前卒…”

 虞啸卿:“不准!”

 何书光:“你说过我该上战场历练!”

 虞啸卿默然了一小忽儿,我发誓,我们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不忍心。

 虞啸卿:“不是这样的战场。”

 何书光:“张立宪他都能去!”

 虞啸卿:“他比你懂事。”

 何书光:“他只是装!昨晚上他还为个女人哭,因为那个女人让他想家…”

 虞啸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我们不用管张立宪脸上什么表情了,我只看到虞啸卿身边的死啦死啦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

 何书光:“是!”虞啸卿:“我没发命令。”

 何书光:“是!”然后他就跑走了,这么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家伙一队列里发出窃笑,就那份幸灾乐祸当然只能来自我们,直到虞啸卿把我们瞪灭了。何书光回头看了看我们——现在我们知道他那份仇恨的溯源了。

 虞啸卿:“两分钟的时间就这么跑走了。都是你们拿来学习保命的时间——还笑?”

 那就不笑吧——好像有这两分钟我们就刀不入似的。我们沉默,扮演着严肃。

 虞啸卿:“南瓜藤红薯秧子跟大米煮一锅,这叫杂粮饭,你们不爱吃,我也不爱,可只有这锅饭,川军团的豪杰们打拢了也凑不起这场战,我的人凑不凑都不习惯这种战。二下并一,望你们取长补短,互为守望。尤其我的人,我想最近发生的事多少叫你们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傲得没什么来由…”

 “师座!”

 我们瞧着那个不识趣的家伙。又是何书光,我们瞧着他便哄笑了,因为那家伙一脸决绝,却又作了个光膀子,最绝的是,他前挎着他的手风琴。这架势真是…你把雷宝儿拉出来都要比他老成。

 虞啸卿转身便一个大耳刮子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又咧了咧嘴。

 虞啸卿:“说吧。你要为我们唱歌吗?”

 何书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嘴,想来也是,他那嘴巴大概已经被打得没知觉了,他动了动他的手风琴,拉出了一个音符,说真的,比虞啸卿照旧目高于顶的训话好听多了。

 何书光:“唱了会让我打仗吗?”

 虞啸卿:“不会。”

 何书光:“这是我的琴,我最要紧的东西。”

 虞啸卿:“对这场战无关紧要。”

 于是何书光摘下了他的琴,他总背着刀的,他把刀拔了出来。一刀接一刀,把他的琴劈得琴键飞舞,成了木头、塑料和金属的碎片。

 虞啸卿冷冰冰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之前曾争吵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然后何书光留下那堆碎片。飞跑着离开,这回没跑远,李冰站在圈外,一脸难堪,而背后放着什么。何书光跑过去,背上李冰拿身子遮掩的东西。那是他很想拿来烧我们的火器。他像背手风琴一样背着,然后飞跑了回来。

 虞啸卿冷冰冰瞧着他。他炽热地瞧着虞啸卿,虞啸卿什么都没说,于是何书光壮烈兼死皮涎脸地挤进了我们的队列,站在张立宪旁边。张立宪让了一下,轻轻踹了他一脚,何书光绽开一个又肿又开心的笑容。

 虞啸卿:“…要说什么来的?…让王八蛋打断了。那就不用说了——我看确实也不用说了。让他来说吧。”他瞧了眼一直没吭气的死啦死啦,绝对不管忿忿的意思:“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我都得听他的。我给他的是生杀的权力。”

 死啦死啦抬了抬手,清了清嗓子,我们以为他要放多少厥词。

 死啦死啦:“开工。”

 那就这样子开始吧。

 我们现在离我一直在打量的汽油桶更近了,实际上我们就站在它旁边大眼小眼地瞪着它,它很短,延伸在外边的部分也就十数米,可是它是埋进了山里的,所以它恐怕很长。

 虞啸卿离了很远,但除了我们这边他也没兴趣看别的,离远些是权力下放的表证。

 龙先就表示了不:“这是要进蚯蚓肚子吗?钻这个?”

 牢永远最多的是我们,倒不会是张立宪们。不辣也开始怀疑:“有多长?”

 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保证你们打一个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

 蛇股于是想入非非:“从河边钻出来。有穿筒裙的女人在洗澡,裙子掀到了头顶上。”

 对不可能的事情抱期望的便是傻瓜,但我们中间永不乏这样的傻瓜。死啦死啦倒没怎么管他们期盼地神情,他卩斜着我。

 死啦死啦:“烦啦,你今天说话可比师部的弟兄还少嗳。”

 他那是一句话刺两块,张立宪们皱着眉头,我倒不是怎么在意——我忙擦着一直没停的冷汗,咬着嘴

 我:“这会不是多话的时候。”

 死啦死啦:“说得好!我实话告诉大家,工程营的弟兄这些天继以夜,已经把开口挖出两华里之外了。你们要有所准备。”

 我:“骗鬼去吧。有这土行孙的本事,直接从怒江挖条道好了。”

 死啦死啦:“那你有惊喜的——孟烦了,你第一个。”

 我:“…为什么我第一个?”

 死啦死啦:“你也真是。随时做好了逃兵的准备的。”

 我:“…第一个就第一个!”

 死啦死啦便不理我了:“张营长,你屈第二。”

 张立宪:“这里没什么营长,只有一个无分大小的敢死队。”

 死啦死啦:“是突击队。我们要跟美国盟友学得先进一点。”

 张立宪们也已经习惯这家伙不连奚带落就不会说话了,也不做回应。死啦死啦掉过头,很不满意地敲打敲打龙背着的捷克机,但没说什么。

 龙:“咋的啦?”

 死啦死啦:“没咋的。你第三个。”

 龙:“晦气。要闻臭。”

 死啦死啦:“何连长,你第四。所有人都要带装备。”

 何书光:“张立宪说了,这里没营长,那也就没连长。”

 死啦死啦便嘻笑:“你们不能老纠正我。会翻脸的。”

 我没再管他们的琐碎,我只是看着那个口,它很深,它像要把我进去,再也不吐出来——它真的很深。

 我爬在地上,我身后的张立宪们也趴在地上,我们这个狗抢屎的队形正对着那个黑黝黝的口,我们都有点过度紧张,那怪不得我们,不是每个人都要去钻一个据说有几华里长却连狗钻着都费劲的东西,而且连提出会窒息而死这种担忧来都被罔视。

 实际上狗也在要钻的行列,它在最后。它前边是克虏伯的大股。

 死啦死啦开始吹响了他的鬼哨子,我认为他存心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只鬼哨子吹响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他却吹得急促非常,他根本是在用哨音说着他那些不要脸的骂人话。

 好吧,我不顾了,我瞪着那个黑漆漆的口,我有些恍惚,汗从鼻尖上落在地上,它黑得像浆糊,我会像苍蝇一样被黏住,一旦我把自己进去就会活活闷死。

 张立宪在后边老实不客气地推我:“你打算等亡国呢?”

 我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瞪得很是虚弱,他奇怪地看着我,我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药可救的恐高患者被吊上了半空——可我确实地知道我没有恐高症。

 “你住。你住。你住。”我听见我在脑子里对我自己说,后来我发现我是喃喃有声地在对自己嘀咕。

 张立宪:“…你不是真以为日本人在里边等着掐死你吧?多大的事啊?”

 死啦死啦凑过来,不说话,只是连同他的哨子一起靠近我,嘟嘟嘟,嘟嘟嘟,他说,连同他的表情和挥舞的手势一得,他在快乐非常得心应手地骂人。

 我:“——你妈拉巴子!”

 然后我把他连同他的哨子撞回了他的嘴上,我相信一定能撞破他一块皮,然后我猛然钻进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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