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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龙老婆就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我。

 我父亲:“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

 我父亲:“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我出去。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地跪下,便又戳那看着我。

 我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

 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龙家的院门跪下。

 我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更加没完。”

 龙老婆:“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龙老婆:“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我:“砌什么墙?”

 龙老婆:“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还是在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龙老婆:“你不惹人厌啊。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龙老婆:“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龙老婆:“那也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龙老婆:“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龙老婆:“你在这跪着,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

 我:“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的游戏。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只好陪他玩这个游戏。”

 龙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没个数。您也看见了,啥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龙老婆:“你没有吧?”

 我只好耸耸肩,我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忙于战争,也要用来忙于生存。

 龙老婆:“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龙老婆:“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早几天才见过。”

 龙老婆:“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

 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于是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我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我相当的错愕,我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后来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在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开始在不房子的前提下翻腾。

 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我开始翻柜子,我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后来我终于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试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咪咪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但是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弃了,我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我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墙,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我吃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

 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我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二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桩子,街对面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穿混在一起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但正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个懒:“痛快死啦——就到手这么点?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还有惊喜。”

 我上着他的车,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我没能看出任何惊喜。

 我:“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身疮痍在其间望呆的伤兵。

 我在车上看着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十几米长,刚才住了他的脚。

 我瞪着那个祸源,她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

 我瞪着小醉。那伤兵听见年青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

 我:“我要下车!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那家伙是只要我不下车就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架,车就要上桥,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哑然了一下:“…什么?”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我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小醉:“你听懂了没有?”

 我:“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脚很欠地踢着我的股,竖着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但她为了我做的,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语):“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点东西。”

 而那位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股,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

 中士(英语):“你身边的长官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中国情人。”

 我也斜着死啦死啦:“你说什么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师里的人告诉我这样回他们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译官先生。”

 我悻悻地骂道:“妈拉巴子。”

 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

 我:“他们去过阵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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