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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折(第二十一场) 激励
 站在大都高高的城墙下,秀儿反而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在杭州,她可以到处打听帖木儿的行踪。回了大都,又到哪里去找呢?难道她敢跑到左相府去?

 在杭州还可以遥想帖木儿就在大都,那时候还有方向。真的回了大都而又无处可寻时,她反而失了。

 “进去呀,哭着喊着要回来,怎么到了城门口,又发起楞来了?”十一在她后面催着。

 “十一,你是直接回家吗?”她问他。

 “肯定是先送你回去了,你这个样子,我不跟着,你把自己丢了都不知道。”

 “我不会的。”秀儿给自己打气。在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反省,帖木儿的失踪不应该成为她颓废的理由。她分析自己的心态,会一门心思回大都,除了想找帖木儿外,其实还有一个她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理由,那就是,她想逃离。

 这段时间,外界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对她的评价完全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把她捧上天,好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趁机踩扁谢月;要么捧谢月,借卢挚那件事大肆散播谣言,把珠帘秀说得很不堪,大有不把她搞臭不罢休之势。

 她是真的怕了,站在风口尖上的滋味不好受,神经每天都蹦得紧紧的,生怕一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在很多人眼里。珠帘秀一夜成名,太快,太容易。所以业内之人,尤其是南戏界地,嫉妒加上不平,开始联手对她进行打。好些成名的剧作家,资深戏,以及著名票友。打着专业人士的招牌对她演出的每一场戏进行很苛刻的点评。

 这一点评,问题就来了。真苛刻起来,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呢,何况她本没受过严格的科班训练。能到今天的地位,全凭小时候的家庭氛围,再加上自己地天分和悟性。

 珠帘秀的长处是灵活机智,当她在戏台上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娇柔生动。顾盼神飞。时不时还随机应变搞点小花絮,极能调动场上的气氛,和观众形成良好的互动。真要一个动作一句唱词去解析,她并不会比其他演员好多少。甚至,可能还不如其他名伶,毕竟她入行的日子还短,就连对戏本的熟悉程度都不如别的伶人。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珠帘秀的精灵与慧黠。也是别人学不来地。即使最苛刻的剧评家。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照秦玉楼的话来说。她得住场,她在戏台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大方,毫无扭捏之态。嬉笑怒骂皆是自然,甚少表演痕迹。照翠荷秀她们的话说,秀儿是“戏疯子”上了戏台,就完全沉浸在戏中,无论哭笑都那么真,有着极强地感染力。

 可是,所有这些让珠帘秀成名的特质,在帖木儿失踪后都不见了。她人还在,但魂已失。

 十一不让她继续登台,要她休养一段时间,也主要是因为这一点。失掉了灵气的珠帘秀,只是“没唱错”的珠帘秀,跟翠荷秀、解语花等人又有什么区别?这样唱下去,每多唱一场就会多失一些观众,虽然眼前似乎还有市场,戏票也照样紧俏,但不过是在吃老本而已。才走红就吃老本,对一个伶人而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根本没有多少老本可吃,很快就把那点人气用尽了。

 秀儿对自己地状态自然心知肚明,故而在回家地马车上,她不好意思地问:“十一,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是地。”对这一点十一毫不隐晦。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才行?”

 秀儿的问话是诚恳的,十一地眼神却是飘忽的:“等你不再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行了。”

 秀儿低头绞着手绢,十一用无限惋惜的口吻说:“从前的秀儿,绝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她自己知道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很怀念那个有主见、有勇气的秀儿。那时候的她比现在还小,但头脑清明,志存高远,不惧世人的偏见,毅然入乐籍,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凭自己的本事养活一家人。这样的秀儿,才是与众不同、魅力四的。若只是娇娇弱弱毫无主见,一点点小事就要死不活地等着男人救赎,那跟我遇到的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

 秀儿震惊地看着十一,原来他会追随她,是因为她与众不同。而今她“泯然众人矣”也就失去了他的赏识与爱?

 虽然她从未当十一是自己的情人,听到他这么明确地说出对她现在的观感,失落肯定是免不了了,她带着一点点酸涩嗔着:“你就不怕打击到我?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我最怜香惜玉了,但你肯定不稀罕的,你要是稀罕,就不会唱戏了。”这句本该是玩笑的话,十一却说得很认真。

 秀儿看向窗外,和十一的关系,她最近想得比任何时候都多,本来的确有反复,有挣扎,在担心帖木儿的同时,也为十一感动着。虽然不至于移情别恋,但心里那股子异样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但这一刻,她好像走出来了,或者说,是十一的坦白让她走出来了。

 十一对她的好是建立在她与众不同上的,可是,骨子里,哪个女人不是一样的呢?坚强与软弱都是相对的,那些看起来很坚强很有主见的女子,心里还是希望有所依恃的,哪怕只是精神上。

 世事就是那么难料。她和十一,表面上贴得最紧地时候,心却已悄悄走远。他喜欢的是坚强独立的她,虽然这样的她给了他很多痛苦和折磨,可是他乐在其中不能自拔;她喜欢的是善解人意给她当知心哥哥的他,可是这样的角色,他似乎并不乐意充当。他只是不得已,希望她尽早恢复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然后他继续在痛苦中痴和疯狂。他们走地是同一条路,只是正好背道而驰,永不会通达同一个目的。

 帖木儿,是不是也这样呢?喜欢坚强独立的她,认为她那个时候才光华夺目,一旦显示出软弱和依赖,就失掉了独特的魅力,和其他女人没有分别?

 这一点她自己无从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如此,帖木儿也不会去喜欢别的有特色的女子。

 一个女人,要靠长期保持特色吸引男人的目光,会很累很累。而且根本就做不到。两个人关系的维持,从长远来看,主要靠地是人品。就像帖木儿,他今生只认定她,不管她是光芒四的珠帘秀。还是泯然众人的秀儿。都只认她是今生唯一的伴侣来世唯一地牵挂。永远和一个人在一起的信念。才是长久幸福的保证。

 “十一,谢谢你这段日子陪伴我,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秀儿由衷地感激。越是认清了两人的关系,她越是对他心存感激。作为普通朋友,他为她做得太多了,让她觉得无以为报。

 十一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冷不丁冒出一个问句:“失去了帖木儿,你真这么痛苦吗?”

 “是的。”

 “如果是我呢?如果失踪地那个人是我呢?”

 “我照样会世界寻找,照样会无心唱戏,照样会死活跑回大都来,好去你家里打探消息。”

 十一笑了:“那,在你地心目中,我和帖木儿不是一样了?”

 “这没有可比,如果失踪地是我的一个亲人,比如我妹妹,我一样会急死的。”

 十一不言语了,秀儿地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和她的亲人一个等级,也就是,哥哥妹妹的关系,就像她和程金城一样。

 他再问:“假如你再也找不到帖木儿,又或者,你找到了他,但发现他已经不要你了,你会忘掉他,嫁给我吗?”

 “咳咳咳”菊香猛烈咳嗽起来。

 十一好像到这时才发现车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马上命令道:“菊香,你去五芳斋帮我买点心,多买点,从离开大都后就没吃过了。”

 菊香下车了,十一固执地寻求答案。秀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他:“如果我嫁给你,你还会娶妾吗?”

 “我…”

 “其实你不用回答,我早就知道答案。”

 “秀儿,她们跟你不一样的。”

 “一样!我本来也以为会不一样,但你今天的话告诉我,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如果她一直颓废下去,一直仰赖十一安慰照顾,甚至,如果她软弱到离开心爱的戏台而去专心经营她和十一的感情,最后索嫁给她的话,十一对她的爱也完了。她爱上他,彻底投向他的那一天,就是十一对她的情彻底死去的那一天。

 他爱的,是不爱他的秀儿。他爱不上其他女人,是因为她们都爱他,爱他的钱爱他的俏爱他某方面的技能。秀儿不爱他,秀儿情愿唱戏讨生活也不嫁给他,这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独立坚强不依附他的秀儿就像一块强力磁石,吸引着他天南地北追随。

 可是一旦她表现出软弱和依赖,他就开始厌倦了。

 秀儿在心里叹息: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英明啊,真是有够聪明,早就看出他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嫁给他远没有唱戏靠得住。别看喜欢得不得了,说不定几个月就厌了,然后新妾像走马灯一样娶进来,就像他爹一样。他爹还是白手起家的,还没那么散漫,还知道节制,娶到十一房太太,等生下儿子后就不娶了。他呢,锦绣丛中长大,胭脂堆里混过来的,长得又比他爹人,还是有名的才子,他将来会娶多少,不言而喻了。

 等秀儿到了家,十一独自坐着马车回去的时候,发现菊香就守在清远巷的路口。

 他打开车门问:“你买的点心呢?”

 “我不信你吃得下去!”菊香两手空空地上了车,没好气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说:“明明爱她爱得要死,为什么要把自己说成那样?好像她唱不好戏,你就不要她了。”

 “她唱不好戏,我是不要她了。”

 “你当我是白痴啊,真要这样,当初她入籍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阻拦?还抢着向她求婚,连全天下最大的拖油瓶都不计较了。”

 “那时候是那时候…”

 “得了,当我没说吧。”菊香不断地摇头“我知道你不想看她这么萎靡,你想她振作,可是你把自己说成那样,跟她一辈子没可能了。”

 “我跟她,这辈子本来有可能么?”

 “少爷,你这又是何苦?”菊香的眼眶红了,年少易感的心灵,受不了这样的悲凉,这样的深情。本来就没可能了,我只想她好。”十一轻轻叹息。

 菊香却惊讶不已:“你跟着她走南闯北,难道不是为了培养感情,好跟她双宿双飞?”

 “本来是这样想的,可后来我自己想穿了。”十一的笑容,看起来那么落寞。

 “想穿了什么?”

 “没什么。我伤了太多女人的心,这也算是报应吧。”

 菊香急忙安慰:“少爷,别这么灰心,你还有希望的。”

 “嗯,我还有希望。”

 十一看着车窗外,此时华灯初上,路人行匆匆。

 当他抬头看见某处的灯光人影时,眼睛里出了明显的诧异之:那里不是没人能上去的吗?怎么今天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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