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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折(第十六场) 规劝
 虽然几乎一夜无眠,秀儿早上还是起来了,反正躺在上也是翻来覆去煎烧饼。

 秦玉楼见她样子憔悴,开恩让她休息一天。本来也是接了堂会的,好在话说得活,定金也没敢先收,大概也是怕秀儿吃不消吧,毕竟刚打完那么紧张的擂台赛。

 但他们去扬州的期要往后排了,理由是,新戏《望江亭》引燃了杭州观众的热情,杭州几大戏院的老板都相继跑来拉人。秦玉楼却不过,答应每家唱一场,后来被几个老板轮番轰炸,磨成了一家唱两场。这样,唱完就是八场,也就是,至少还要在杭州待八天。

 看来,秦玉楼虽然也关心俏枝儿,但更关心钱。在杭州这边的观众对新戏还保持着浓厚兴趣的时候,他是不会走的。戏班排出一部受的新戏不容易,自然要趁机赚够银子和名声。《望江亭》的故事原型本就在杭州,没有比在杭州上演更能引起轰动的了。

 再说他也有很充分的理由:俏枝儿不是要他拿千金去赎她么?不先赚够钱,去了有什么用。

 观众要看新戏,自然又是秀儿上了。秦玉楼让她白天补补眠,可秀儿心里几件事夹在一起,实在没办法睡。所以吃过早饭,她就拉十一作陪,想一起去看看谢月。

 上一趟是十一自己着去的,这一趟他却明显地不乐意,出门的时候就直犯嘀咕:“去干嘛?讨骂呀。”

 “不去,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人家,不是更难过?”谢月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就算不是她害的,她也有莫大的责任。

 十一对她的想法不以为然:“有什么对不起的?首先,打擂不是你发起的;其次,答应打擂是她自愿。不是你强迫的;其三,打擂过程中一直是她害你,而不是你害她。你倒是说说看,你有哪点对不起她了?”

 秀儿有点语,道理上她地确站得住脚。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要跟谁讲道理,而是感情上的愧疚与不安,她小心翼翼地措辞:“十一。我知道你可能不理解,因为我们的生活背景相差太多。假如现在是我输了,然后我从此没脸再登台唱戏,我会急死的!因为这等于掐断了我唯一的生路。”

 十一很感,立刻反问:“你是不是要说。富家少爷怎么体会得到我们这种穷人的艰辛?家无余财,一天不挣钱就没得吃地,所以,断人财路,等于断人生路。跟直接谋财害命差不多?”

 这话很冲,让秀儿有点接不上来了。她仔细回忆自己方才的话,没有多过分那。为什么好像触动了十一的某神经,让大少爷的倔脾气开始犯了,说话这么冲。

 十一开始发脾气,她只好赶紧息事宁人:“不是啦,我没那样想。”

 虽然不大乐意,十一还是让菊香喊来了一辆车,然后在车上安慰秀儿:“你的想法我不是不理解,但她不是你。你进戏班地日子短。根本还没挣到什么钱。但谢月呢,入这一行起码十年了,而且一直盛名不衰,又有府尹老爷帮衬,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养她这一辈子绝对没问题的。我们上次去她家你也看到了,房子虽然不算很大。但摆设多精致!随处可见古玩玉器,家里还收了徒弟。所以不要拿你现在跟她比,要比也是你十年之后,那时候你还会为挣钱养家发愁吗?

 听到这里,秀儿总算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她出道那么久,应该早就是富婆了。其实我出门的时候也有些担心,怕去了人家不。”

 十一猛地一笑:“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又笨得要死,你还指望人家你?她是因为打擂输给了你才变成这样的,她凭什么你?”

 “可是,我去看她,总归是好意吧。”秀儿急急地辩着。

 “你以为你是好意,是关心她,安慰她,可也要人家肯这么想吧?凭谢月对付你地那些手段,本就不是厚道人,她说不定以为你是去向她示威,看她笑话的。”

 秀儿有点动摇了,犹犹豫豫地问:“会吗?”

 “会!”十一跟肯定地回答她。

 见秀儿一脸沮丧,十一叹道:“你涉世尚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丑恶。如果你不入乐籍,这些也许永远不用了解,反正也接触不到。但你既入了这一行,就必须放弃先前地那套天真的想法。”

 “嗯,我听着呢。”不管他说的是否正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害她,都是为了她好。

 “你昨晚还笑我上院多,我承认这不是好习惯,但去那种地方,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看到人间百态,体味世态炎凉。因为那种地方最直接,有钱就是大爷,谁都巴结你,女人也好,篾片帮闲也好,天天一盘火似地围着你,叫他们你脚丫子都干。可是等你荷包里没钱了,你再看那些人是什么嘴脸。”

 秀儿看着十一笑道:“你说这一车子话,是向我炫耀你见多识广,尤其对院的人情冷暖体会深刻吗?”

 十一气得瞪了她一眼:“少胡扯。我说了半天,是告诉你,除了自己的亲戚朋友,对不相干的外人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地,不然你会累死。既然投身名利场,凡事都要靠争,不是你赢就是她赢,输赢各凭本事和运气,有什么好内疚的?说句不好听的,真这么内疚,当初怎么不直接输给她?等你赢了,再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安慰别人,人家会开心吗?比如现在是你输了,以后都没脸唱戏了,谢月跑来轻描淡写地安慰你几句,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秀儿低下头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虚伪的,又要赢人家,又要装好人。”

 十一忙笑着说:“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这事,与好人坏人根本扯不上关系地,大家自愿参赛,输了就是输了,愿赌服输。输的人当然需要关心和安慰,但她再需要,也轮不到你出面。这个时候,赢她地人才是她最不愿意见的人,因为这个人只会一再提醒她的失败。”

 “你是说,她见了我会烦,会难堪?”

 “我没那样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虽然心里有点不舒服。也不甘心,秀儿还是开口朝前面喊:“师傅,掉头送我们回去,突然想起来还有别地事要赶着办。”

 骡车又往回赶,秀儿很郁闷地问:“十一。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老做些毫无意义的蠢事。”

 “不是傻,你只是入行不久。还很单纯,拿家里人的相处方式对外面的人。比如曹娥秀那件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堵着,觉得难以接受。明明那么相好的姐妹,怎么会背地里使一绊子,让你在京城无法出头,只好冒着辛苦跑到下面来。但事实上,站在她的角度。她是没错的。戏班弟子之间争着上戏地事时有发生,别的戏班也是这样的。唱戏的人,只有争到了角色,才能挣到钱,挣到名。不然什么都是扯淡。”

 “是啊,姐妹情深又不能当饭吃。”秀儿苦笑。看来要名利。就要牺牲朋友。曹娥秀如此,谢月亦如此。那次她们互相学戏,互相串戏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曾几何时,已成了永不再来地绝响。

 十一继续给她分析:“因为《拜月亭》,你在大都已经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如果再让你主演一部新戏,你的风头不是要盖过她了?大名鼎鼎的曹娥秀被一个才进戏班不久的小丫头抢去了头牌地位子,她在芙蓉班,在大都还怎么混下去?”

 秀儿再次惊呆了,在她看起来很小的事情,为什么在别人眼里会如此严重?十一的意思是,如果他写地第二部戏也给她主演并且又给她唱红了的话,曹娥秀就会像谢月一样在大都混不下去?

 怎么会这样?她不解地问:“就算我演火了你的第二部戏,可是大师姐还是可以继续演另一部新戏啊,兴许比我还红呢,那样她还是当然的头牌,怎么会混不下去呢?”

 十一告诉她:“如果曹娥秀和你年龄、资历相仿,也许还可以。像青灵班的奴和雪奴,就几乎是并驾齐驱,外面称她们为青灵双姝,据说聂班主给她们俩的红包也总是差不多的,这就等于是双头牌了。这样的情形其实是很少见地,也只有青灵班才有。但每出戏,还是只可能有一个头牌,所以她们总是轮主演。你和曹娥秀不同,她的年资和谢月差不多,如果被你这个才进戏班的小师妹抢去头牌之位,稍微要点面子的,都待不下去。她们这些红角,多年盛名下来,一个比一个傲气,岂止是“稍微”要点面子,只怕面子比命还重要呢。”

 秀儿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如果照十一说地,曹娥秀对她已经够好了,除了抢戏之外,并没有其他打行为,日常生活中也照顾她的。

 原来,名伶之路是靠踩着别人上去地,尽管她不是有意,甚至对此毫无所觉。

 “秀儿,帖木儿昨晚住在哪里的?”十一突然问。

 “啊?”他们俩不是“兄”来“兄”去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开始直呼对方的名字了?

 “喂,发什么呆呀,不会就住在你屋里的吧?”十一戏谑道。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人家可是君子。”

 “是,他是君子,我是狼。请问你的君子昨晚去哪儿了?”

 “说是去凌波舍。”

 “反正也出来了,要不我们去拜访他吧?”

 “啊?”十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最近他好像对他的情敌兴趣盎然。

 “又啊什么,去不去嘛。”

 “去,难得你有这份兴致。”

 他们俩愿意哥俩好,难道她会拦着,她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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