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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随墨回来的时候,延寿半躺在锦褥中,面寒霜,姿态僵硬得像是木雕。而辛无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继续坐在他原本坐著的窗下,只不过地上多了八具尸体。

 “随墨!”看见她,延寿怒道:“赶他走!本宫再也不想见到此人!”

 延寿这一生都在病中,也许因为如此,她对“性命”看得极为要紧,即便是一只误闯进来的飞蝇也不许她们扑杀;如果她的饮食中有食,她必然会先低头默默为它们祝祷,祈求它们能早升仙界之后才肯吃食;若不是因为她正在病中,饮食由不得她左右,说不定她老早已经茹素。

 随墨叹口气上前。“公主…宫内出了大事。”

 延寿抿,心咚地一声往下沉。经过这一夜,她当然明白宫里必是出了大事,但听到随墨亲口证实,她还是感到震惊。“什么事?”

 “宗主他们…”随墨深一口气,强自镇定。“宗主连同几位领主都被抓住,打入天牢。”

 延寿倒一口气,愕然抬脸望着随墨。

 “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随墨的手正微微发颤,但她依然强打起精神,浮出一抹笑。“公主不必担心,属下…属下一定竭尽所能。”

 “殷伯伯跟你三位哥哥也都被抓了?”

 随墨咬牙点头。

 “疾风?”

 “还好疾风殿下在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据说是因为祁寒关战事紧急。”

 长久以来,寒山上的熊族不断侵扰祁寒关,这半年来那些野人的行径更是猖狂,经常趁守备松懈的时候侵入关内杀掠,唯一能压制他们的居然是疾风;因著某种难以理解的原因,那些野人一直对疾风忌惮三分,有他在的时候,他们会收敛许多。

 听到哥哥不在宗殿内,延寿的脸色更沉。疾风的武学已臻化境,能够以一挡百,宫内突发变故,他却不在这里。是有心人趁他离开作?还是另有蹊跷?

 “是谁?”

 “是…嬴之华。”嬴之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这女人!她一直知道那如桃李的女人有著蛇蝎心肠,却没想到她竟然真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

 延寿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的错愕。

 “淼森跟炽磊呢?”一直默默不语的辛无突然开口。

 “左右两位使者也被捕了。听说只有他们还勉力支撑了一阵。”

 “哼。”辛无冷哼一声,神色鸷。

 太像了,一切都像是十五年前的翻版。十五年前他经历过一次,现在却又要经历一次。只不过这里平静得太诡异,为何没有四处呼喝的士兵?为何没有熊熊火光跟搜索叛徒的卫队?

 “圣衣…也是其中之一?”

 延寿的脸色惨白,她原本已经稍微恢复颜色的又变得无血,甚至微微泛著青紫,她枯瘦如爪的手抓握成拳,连指节上都爆出血脉。

 “他们是姐弟。”随墨冷冷说道:“嬴之华叛变,嬴圣衣还能好到哪里去?我父亲老早就说过,嬴氏一族留不得,嬴之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没有人…”望着延寿脸上惨澹的颜色,随墨不由得咬牙。“罢了,公主请快随我离开宗殿,属下已带了飞凤营过来接应。”

 “不,我不走。”

 随墨愕然。“公主…”

 “我要见嬴之华,我要问她…”抿著的忍不住颤抖,她口不住起伏,努力维持著公主的尊严,却连说话也费力。“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要抓父亲?她到底想干什么?就算要死,我也要问个清楚。”

 “公主,”随墨忍耐地咬牙。“你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吗?到了这步田地,你还顾虑你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她对你从来没有半点情分。你不要忘了,东方冶跟韩宝笙素来都与那好…”“别这么说她。我不相信嬴之华是那种人,我相信她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觊暧讷海之国就是她的理由,还妄想着恢复他们嬴氏一族的荣耀就是她的理由。”

 “不是这样的,圣衣不会允许…”

 “圣衣殿下太过懦弱,他根本不是嬴之华的对手。”打断延寿的话,随墨的声音不由得怒得翻扬。“更何况这山河难道是嬴之华独享的吗?这山河难道不是嬴之华这个姐姐打下来让她弟弟登基的吗?”

 “不会的,他们不会…”延寿的话声逸去,双眼大睁,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辛无将她横抱起来。

 “你跟她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连你也是傻的?”

 随墨一愣,望着辛无怀里大睁著双眼的公主,只能呐呐地嘟囔:“公主她…公主她不是傻…”

 “一群笨蛋。”辛无喃喃骂道。“走吧。”

 随墨不敢动作,尽管她照顾公主多年,尽管她自己本身也是“公主”之一,但在她心中,主仆的名分始终都在,公主就是公主,侍女就是侍女。

 “你干什么?!你这狂徒竟敢如此无礼!随墨,快拿下他!”尊严已经然无存,延寿顾不得颜面,只能没命地锤打著辛无膛,可惜半点用也没有。

 “公主…”

 “飞凤营那些莺莺燕燕飞起来是好看的,但耍刀可就不在行了,你想她们能抵挡得了多久?”辛无无视延寿的挣扎,冷冷嘲讽道。

 随墨叹口气,无奈地看了延寿一眼。“那么…就请恕属下无礼了。”她伸手想接过延寿。

 辛无却只是冷冷避过。“你只管带路,我的人我自己照顾。”

 我的人?!延寿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家伙…这家伙真是太无礼了!他以为他是谁啊!竟敢说她是“我的人”?!

 像是听到她无声的抗议,辛无垂眸冷冷瞅她一眼。“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从那一刻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明白吗?想要回去,那就想办法来赎吧,败国公主。”

 ***

 “败国公主”这四个字就像此刻她背上刺著的金针一样,只不过比金针痛得多。她的脸红得如夕阳,她却分不清是因为那四个字的羞辱,还是因为那双正在她周身上下推拿的双手。

 她很痛。心痛,肚子痛,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不痛,连脑袋里都有战鼓在轰隆作响。

 辛无看得出来,当他拥著她的时候,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忍耐的颤抖;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忍得太久,忍耐了那么多年,那些与俱增的痛楚已不能再叫她失去神智;她痛得发抖,却也痛得神智清明。

 “我不要你替我治病,你那双手…沾血腥。”

 “医者的手不沾血腥那才奇怪吧?有哪个医者的手没碰过血?”他冷冷答道。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我宁愿痛死,也不让那双手碰我一下。”她恶巴巴、却又虚弱地吼道。

 随墨有些惊诧。延寿不知道哪来的脾气,竟这样凶恶地对著她的救命恩人。换成过去,这种时候她只会沉默又无助地任人摆布。

 延寿病了那么多年,病得连对人微笑的勇气也没了,更遑论发脾气。她总是冷著脸,淡淡地拒绝周遭的人所递来的好意,只因为她自觉无法偿还;她忍耐地接受一切太医院、医事局为她所做的安排,不管那有多不人道,她也从来不吭一声。可是现在她却对著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辛无大发脾气,像个小女孩似的任

 “在下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意思,在下只不过医治了那些人的心,使他们不至于腐烂发臭罢了。”

 “把人那样残酷地杀掉,居然说是为了医治他们的心?你…你这魔头。”她还在骂,可惜一点气魄也没有,痛得像只虾子似的蜷成一团,牙关瑟瑟打颤,连咬牙切齿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辛无开始动手剥去她身上的衣衫。

 “你、你…”气得说不出话,又没有挣扎的力气,羞愧得真想马上死去。“随墨…”

 “辛大夫。”看出公主的极限,随墨只好开口:“公主乃千金之体,您这是…”

 他随手从她贴身的袍子上扯下一块布条往眼上“蒙”“这样就可以了吧?”说话的声音里隐约含著试凄的痕迹…!蒙住眼,黑暗随之而来,这黑暗…他真是恨透了这种黑暗。

 “取暖炉来,越多越好。”只一刹那,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冷静自制,将延寿的身子翻过去,坚定的手在她背上游移。

 没听到随墨离去的脚步声,辛无冷哼。“堂堂东海之国,就算现在已经破落,也不至于找不到暖炉吧?”

 随墨只能叹口气,屈身行礼。“是,这就去取来。”然而说是这么说,脚步却只停在寝室门口不敢远离。她没见过延寿这样暴怒,这对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随墨!”随墨竟敢就这样扔下她!想到自己贴身的衣裳竟然如此亲密地服贴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延寿又羞又愧,腹辛酸委屈却无处可发,连最护卫她的随墨也被赶走。她愤怒得张牙舞爪厉声嘶吼:“快放开我!是否真要死本宫你才甘心?!”

 “死你?公主言重了,在下可是真心诚意为公主治病。”

 “这是哪门子的治病法?!难道中土蛮人全都是这样没有男女份际?!”

 “蛮人?”辛无淡笑,声音里竟然有著几许意。“说的也是。堂堂东海之国即便被篡了位、翻了锅,也还是讲礼仪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蠢到想去与篡位者讲道理?”

 “你…”她气得头晕,口剧烈起伏,十多年来不动如山的辛苦修养全崩塌在这家伙的手里。“你这混帐…”

 “我这混帐正在为你治病,公主这样骂个不停不累吗?又想我点住你的道让你有口难言?”辛无冷哼,声音里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手势却极为轻柔。他了解她的苦,每一次按捏都让她身体里的痛苦毒虫稍歇,那噬入心肺的苦痛一点一滴从他手上逸去。

 望着辛无蒙眼的模样,随墨突然了解,这人与他的外表不同;他当然不是那种怀著悬壶济世、慈悲心怀的医者,但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很温柔。

 至少他对公主就是。随墨的畔终于松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可以令她放心托公主的人选;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终于转身,却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处泛著润。

 那是不容易的。照顾了公主这么多年,她不曾把公主当成负累,但看着延寿几度在生死关头徘徊,她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种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某种角度来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风殿下还更像延寿的亲人。

 被留下的延寿公主咬著锦褥,被羞辱的痛苦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无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将全身绷得死紧。

 “放松点,我不会吃了你。”辛无低声说道。“不如让我给你说说医史好了。上古医者分为四:砭、针、灸、葯。砭医为首,砭医只靠双手、牛角板便能为人治病。针医略逊,还得动用金针、艾草。灸医、葯医已是医者之末,是为下医。”黑暗中,他仿佛听到来自地狱深渊那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对他这么说著。

 饼去的声音从他脑海里清晰地浮上来,字字句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

 当时的他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墙、疯狂地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睛不是医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双手。望闻问切。望诊早已失传,能如神医扁鹊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无其人。我公孙家的医术著重的是切诊,也是砭医最重要的髓…”

 “舍弃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细细把一个人的脉息摸清楚,血是怎么的?气是怎么动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过无数尸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凄苦哀号著、却无法动弹的“葯人”

 “我给这人吃了葯,血气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气从何开始…”

 他的手僵硬地顿了一下,黑暗中的种种回忆像是水一般涌了过来。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又坚定,洁净无瑕,仿佛他不是那从地狱里活转回来的人。

 “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针医还有脉络可循,反倒是葯医因著医书的传,历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谓的‘砭医’?”不知不觉地,她开口。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我所学的不过是皮而已。若是真正的砭医,根本不需要藉助葯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医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却已经死了无数个人,多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拥有一双极为灵巧的双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识,总能准确无误地锁住血脉,藉著那极为细微的触感找到病人体内的病源所在。

 延寿绷得死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靠著这双手,他摸到她渐渐平稳的脉息。一个人一旦生气,全身的血、气血都会随之燃烧沸腾,烧出一群一群的废物蓄积在身体里头作

 他的手握住那双纤足。

 延寿挣扎起来,双颊飞上红霞。“你干什么?!”摸背是一回事,摸脚?这…这太不合礼仪。

 “你刚才在生气。”他说著,好像这就是答案。

 “我…我现在更生气!别抓著我的脚!”

 替她褪去软袜,那双手轻柔又坚定地按摩著她的脚背,那感觉让她浑身舒软,却又忍不住战栗。

 “恶气会蓄积在这里。”他淡淡地说著,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将那愤怒的火焰浇熄。“得清除掉…你这恶气也积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还蓄积了这么多恚怒在里头,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养才行。”

 修身养?躺在那里,她几乎一丝不挂,有个陌生的男人握住她从未被人碰触过的脚,然后还那样理所当然地要她修身养?!

 人恼怒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不会生气,只会因那荒谬至极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还泌出泪珠。

 “乖,多笑一点,日子会好过得多。”

 完全不明白延寿心境的辛无这么说,连他自己也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过去即便遇到小人儿前来求诊,他也不说这哄人的软语。

 “该修身养的不是本宫吧?而是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再不修身养,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会闹得连地狱也不肯收容。”

 “哼,谁敢收我?生死簿由著我写的,连牛头马面也惧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两天来拘你的牛头马面此刻还正灰头上脸、不知该如何回去差哪。”

 听著他这狂傲又好笑的言语,延寿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但他脸上蒙著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脸上泛起微笑。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却又不带半点暧昧;那充关怀的捏,简直要教人心醉!

 有种温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那感觉暖暖的,像乘了一双翅膀往上飞;她还想与他斗嘴,那让她自觉像个活人,但她的眼皮却已经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

 凌晨,凝宫内一片寂静,宫外天空还灰蒙蒙的,最后的星辰还使劲地眨著眼,然而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极了。

 只有她还醒著,就如同往日一般,在三更天醒来,便再也睡不著。

 辛无歪在软帐旁睡著,俊朗的脸平静有如婴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为她背捏脚的景象,绯红的颜色马上飞上她双颊。

 眨眨眼睛,她把脑子胡思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少女怀

 身体的疼痛略减,她侧耳倾听周遭的声音,确定万籁俱寂后,她蹑手蹑足地移动身子,细瘦的脚轻轻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缩一下,随即深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下行走了,单是足接触冰冷的石板地已经让她痛得几乎下泪来。

 但她还是站起来了,颤巍巍得仿佛稚儿学步,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因剧烈疼痛而惨白扭曲的脸。

 每一步都是考验,如同踩在火炭上似的艰难;每一步都想放弃,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站起来走路的一天,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躺在上…或者棺材里。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走不到几步路,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头紧紧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让痛楚的呼叫声逸出,她息著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还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华跟前好好问个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难道都不存在?那些亲切的笑语、温柔的呵护,难道是一场虚无的梦?

 如果有爱…如果过去她所知道的爱情真的存在,那么她一定要问个清楚。难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挡不住对权力以及复仇的望吗?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这种关头还想去问个明白;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更不相信嬴之华会是那个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极慢,对她来说那和登天一样困难;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她爬的速度大约只比蜗牛快那么一点点。

 这样爬,要爬到几时才能到目的地?

 支著颚,他冷眼望着那一步一步爬向宫外的少女,寻思著该不该出手帮忙,或者说该怎么帮忙。

 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前蹲下来,那双闪著粲然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详著延寿那张惨然无血的脸。

 “这很任。如果那女人真要杀你,你这样爬去,等于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呜呼,对方连刀子也不用动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说不定。”

 “我…知道。”无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延寿着,慢慢挪开身子。

 “她这样待你,你还觉得她是好人,还有转圜余地?”

 “我不是笨蛋。”延寿蓦然抬起脸,颤抖著拚命忍住泪,她不能在这人面前示弱!

 这人懂什么?!他才来这里几天?!竟这样蔑视她过去拥有过的一切。“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真的要杀我。荷新是她的心腹,荷新与我无怨无仇,怎么会突然带人来杀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对她来说我们算什么?是垫脚石还是绊脚石?她有没有…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爱过我们?也许…也许之华姐只是一时利薰心,她太想复国,也许…”说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但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如果她著泪告诉你,她是不得已的,她很爱很爱你,但是你还是非死不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就肯乖乖的死了吗?”

 抬起脸,愕然望着辛无,那双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嘲笑,又像是同情。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非去不可。”辛无几不可闻地叹息,从怀里掏出小木盒,盒子里装著的正是东方冶所带来的奇异小花。

 “这…”不是给东方冶吃下去了吗?

 “他只不过吃了两朵橙花,死不了的。”知道她的疑问,辛无冷笑答道:“这叫‘侏儒曼陀罗’,那笨蛋说是什么雪莲,哼,八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名字吧。”

 思索著该如何解释,他垂下眼眉。“人一生的命数都有逃讪,你可以把身体想成是柴薪用命火来烧,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灭了;但有的时候柴薪还没有用完,命火还是熄了,这时候就可以用这个。你可以说这是用来火上加油的妖花。”

 “妖花?”

 当年天下钜富胡阿麦被抬到无葯庄来时,已经死得只剩半口气,便是用这侏儒曼陀罗救回来的。应该说有无数人命都是用这妖花救活,然而就好像在柴薪上浇油一样,原本还可以烧很久的柴薪一下子旺盛起来,烧得灿烂夺目、光芒四,却很快便熄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没错,这是妖花。吃下去之后,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平常人一样,可以走动、神采奕奕,但其实你正在透支你的生命,将原本可以燃烧很久的柴薪一口气烧光。”

 打量著延寿那惊疑不定的脸孔,辛无淡淡微笑。“一朵花有七片,一口气把七片全吃光的话,身体大概会化为灰烬吧。当然,会是很漂亮的灰烬,比你活著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丽动人,像烟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候消失。”

 思索著…思索著…她原本就是该死之人,原本现在的她应该已经躺在棺材里头子,这样的她到底还有什么好损失的?

 延寿深一口气,颤巍巍地伸出手…

 辛无冷冷望着她。“吃下这个的话,连我也救不了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坚决地伸出手。“我要吃。”

 “你真不怕死?”他有些愕然,毕竟是从鬼门关好不容易才爬回来的人哪,怎这么不爱惜性命?

 “我看起来像是怕死的人吗?”延寿抿起,坚毅的目光直视著辛无。“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你我心里都明白,东方冶说的没错,我只是回光返照,我很快就要死了对吧?”

 他一怔,敛起玩笑似的笑容。“那也未必。我答应过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那是过去了。”延寿虚弱地笑了笑,她很想继续努力支撑自己,但寒气从四而八方袭来,她已经累得连讲话都快没力气。“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死的,被杀死或者病死,快慢而已,我只想…只想在结束之前完成一些事。”

 “像是拿命去拚看看,看嬴之华是否还有那么一点点人?”辛无淡淡扯出一抹笑。

 那是悲怜吧?悲怜她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却还怀抱著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他怎么能够明白呢?若不是她身边这些人这样深深的、深深的爱护著她,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努力的活到今天?

 他说人的身体像柴薪?不,根本就不对。她的柴薪是他们的爱…是他们那些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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