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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下寂寞(2)
 深呼吸,那时的感伤重回灵的心头,她已经忘记的情愫再一次地揪紧了她的心脉。

 “我至今仍记得,悠然的晨曦印在他的脸上,我赫然发现了他的苍老。仿佛一瞬间,在他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岁月就爬上了他的额头。人前风光无限的胡东家被打回了原形,他的失落、痛苦、挣扎、卑微全部清晰可见。

 “也就是那时候,我明白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即便我比阿四更懂得红酒,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干会做生意,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帮到他胡光墉,即便我比阿四更美丽可人…

 “即便有一千一万个‘即便’,单就这就一条,我就败给了阿四——我不是阿四,无论我怎么努力,如何争取,我都不可能成为阿四,于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我也随着胡光墉的那一声轻叹变回了‘灵’。”

 一杯红酒一次全都倒进了嘴里,灵深咽下酒,眼却随着那琥珀体红了、醉了、氤氲了。

 “从前学喝红酒的时候,讨厌死了这种酒,离开胡府以后我倒是喜欢上了这种滋味——初喝的时候只觉得酸酸涩涩,不像酒,不似水,有股说不出的别样滋味。喝过片刻,酒劲上了心,头开始觉得晕,渐渐周身瘫软无力,这才明白醉了,想要清醒却已迟——这感觉…像不像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一瞬间,阿四惊觉灵竟与她有着对红酒、对爱完全相同的品位。

 若不是爱上同一个男人,若是在属于四小姐的二十一世纪,她们…或许会成为心的朋友吧!

 “你恨他吗?”

 这是今夜阿四难得的开口,很多时候倾听其实比开口说话更难。而灵来此,恐怕正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倾听的对象。

 她恨胡光墉吗?灵也在问自己,有些感觉说不清,爱与恨也永远不是一个字的差别。

 推回酒杯,灵起身走至门前“我该走了。”

 “你回哪里?安徽巡抚何大人进京了?”她怎么没听说?

 灵摇摇头,脸上竟是无奈“太平军打到安徽,大之中,这位何大人弃家逃走,何家人全都散了——一个连家都不要的男人,我还能跟着他吗?”

 “那你现在…”

 “一个女人也能过得很好,你便是最好的例证,对吗?”灵笑望着阿四,临了说道:“去看看胡光墉吧!他的内心…远比表面看上去寂寞。”

 寂寞吗?

 这世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啊!

 夜已深,阿四却独自在天井里对着月亮发呆。那瓶起开的红酒就放在她的身后,离开杭州城这些年,自开启它之后这些年,她从不曾碰过它。

 如今,它却引得她陷入沉思,就连宏亲王走进来,她也浑然不知。

 他站在院门外,远远地望着坐在石阶上的女子。

 她美吗?

 是的,可在他所见过的女子中她不是绝美的。

 她聪明吗?

 是的,可她绝没有慈禧太后聪明。

 她贤德吗?

 或许吧!可她绝没有府里那什么事都只知以他的喜好为取向的福晋贤德。

 他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心里至今仍装着其他男人的女子?

 他迅速地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这些让他难堪的想法。上前几步,他停在她的面前“阿四,你怎么没有去酒铺?他们说你跟个女人到后面来了,我还以为谁来找你麻烦呢!”

 “放心,不是爱慕你的女子。”阿四看都不看他,顺嘴答道:“是胡顺官从前的女人,她来告诉我一些话。”

 宏亲王的心咯噔一声,如坠谷底“她…她…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一些、秘密。”

 宏亲王的心又是一沉,他害怕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吗?

 有些事与其被人说长道短,倒不如他自行说了,爱新觉罗·奕容不得丢了宏亲王的脸面“阿四,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她看着他,凉如月光。

 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宏亲王的口跟着一片冰冷。眼一闭,他豁出去了“当年,我与胡顺官曾有过一个约定——他若不冷落你,不收小妾,我便不救你——我拿了你的性命要挟他。”

 在京城这几年,他都未能得到阿四的心。心底里,宏亲王一直觉得那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爱一个人,不可能拿她的性命开玩笑,老天爷在惩罚他不够爱她。

 “阿四,其实我…”

 “我知道。”她默默一语,未曾抬头,未曾惊讶。

 “呃?”

 “我早就知道你跟胡顺官之间一定有过什么约定,所以他才会在我初醒来时,迅速收了灵等十二位小妾。”

 病中她分明感受到他的爱意,醒来后却面对他的左拥右抱。这当中若不曾发生变故才怪呢!她又不傻,如何猜不出来。

 宏亲王早该料到,以阿四的聪慧根本不可能无所察觉,亏他还内疚了这么久,每担心得要死,生怕她知道真相后再不肯见他“那你对胡顺官还…”

 “我跟你回京城,不再见这个人,不是因为他收了妾,而是因为他的自卑。”

 她长长一叹,好多话搁在心头时太久,久得每每她想提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之所以会跟你有这样的约定,一方面是为了救我,另一方面——他觉得唯有像你这样的天皇贵胄方能配得上我。我欣赏他的草精神,可我讨厌他的出身所带来的自卑。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不配爱我。所以才做下那样的约定,顺着你的意思把我从他的身旁推开。

 “即便你没有拿我的生死相,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想办法把我推给别的男人。我讨厌他的自卑,讨厌他对我的不信任。与其他出手,不如我主动与他道别,跟你回京城。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我讨厌的懦弱男人。”

 他的自卑,她懂;宏亲王的自私,她也懂;可这两个男人却全都不懂她的心。

 月光晒出了她的心事,那些从前连她自己都不曾发掘的心事。

 “我从前爱过一个男人——那是在认识胡顺官,认识你之前的事。”发生在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的事“那时我还年轻,很认真地爱着那个人,然后是失望。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我只知道他让我害怕去爱——言有意说我不懂得怎么表示情感,自那人之后,即便我想表达爱意,也尽可能地不真情。”

 一步步,踩着青苔走下石阶,阿四随月徜徉。

 “奕,你知道吗?上天的公平几近残忍。美到撞怀烈的事物往往如此短命,比如焰火,比如樱花,比如红颜,比如…爱情。”

 几年的守护,宏亲王终于换来了她的一声“奕”他赫然明白了,很早以前阿四就知道他爱情中的自私、欺骗和掠夺。

 遂这几年,无论他付出多少,爱她多少,她始终尊称他一声“宏亲王”直到他说出了与胡顺官之间那个男人之约,她的心才为他敞开。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爱不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全心付出。

 他懂得太迟了,太迟太迟了。

 她的寂寞,在这样的月夜全都写在了她那张苍白如霜的脸上。原来,她已寂寞了好久好久。

 “阿四,你还记得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从前以为爱,便是有个男人肯好好地陪着你过日子,现在岁数大了,渐渐发现…爱,真的是两个人守在一块好好地过日子——你还记得这话吗?”

 她轻轻颔首,那时候有块草让她重新拾起对爱的信心,她曾以为已然找到那个和她守在一块好好过日子的男人。

 可草让她失望了,为了他的红顶子,为了他通天下的财富,为了权力与财富所能带来的自信,他放弃了她。

 她再度对爱情失去了信心,余下的岁月注定唯有她孤单一人。

 奕走到她的身后,忽然牵住了她的双手。爱了她好几年,他不曾做过任何逾越男女之别的事。

 只此一次,也是最后一回。

 “阿四,你知道吗?现在的我不想娶你进王府,不想把你变成适合我的女子,甚至不想你是否崇敬我,爱我。我只想对你好,只希望看到你开开心心地活在我的身边,即便是送你去见另一个男人,只要你高兴,我便高兴了。你若笑了,在这子夜浓黑之下,我的天地都亮了。”

 未喝一滴酒,他的笑却已然醉倒。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了你,阿四。”

 “那就帮我做件事吧!”她抬起朗月明眸,深深地望向他。

 只要是她的要求,爱新觉罗·奕全都无条件做到。更何况,这或许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有预感,他就快永远地失去她了。

 “说吧!”

 “我要你——杀了胡光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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