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水云初发现水云锦居然帮艾新劈了大半屋子的柴时,气得好想把弟弟一掌拍飞到天外天去。
想她如此聪明,怎么弟弟脑袋里装的都是稻草?!
“云锦,你在干什么?!”嘴里骂着,她一双凤目狠狠瞪着艾新。
瞧她那斜挑的眉眼里火光四
,两朵红云衬得她颊若栖霞,艾新笑得好不
快。他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地失控,这样地…赏心悦目。
很奇怪,他欣赏她的聪明,却更喜欢她这种情绪外放、喜怒明显的神色。
懊死,被他看笑话了。她怒哼了声,掐着弟弟的耳朵,拖到一旁低声道:“你吃
撑着啊?平时让你劈柴,你推三阻四,今儿个倒好,劈了半天,你存心跟我作对吗?”
“我哪儿有?”他这是在习练高深武艺。“姐,你不懂啦!艾新武功可好了,他一斧头下去,柴木四散,每一块都一般大小,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而且我还注意到,他劈了一堆柴,斧头上却连一丝木屑都没沾到,这是什么境界你知道吗?是高人!我居然不晓得自己家里就藏了一个绝世高手,还去外头买秘笈,我真笨。”
“你不止笨,还蠢到无可救葯!”她气得踩他一脚。“你忘了我们救他回来时,大夫是怎么说的,他内腑移位,又染风寒。好好用你那颗猪脑袋想一想,普通人内腑移位,还活得下去吗?除非他拥有一身高强武艺,才挨得住这样的重伤而不死。”
“对喔!我怎么没有想到?”
“你一颗心都在那些
七八糟的东西上,又怎会想到其中细节?”想再捶弟弟两拳,但毕竟是唯一的手足,她还是心软了。“云锦,算姐姐拜托你,别再作武林高手的梦了,踏踏实实地学做生意好吗?唉,你居然为了买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花了三百两银子,我真是…”这笔大亏空,老天爷,她要如何补啊?
“只要那条破规定在的一天,我们的织造坊就不可能重新兴起,还做什么生意?”他还是觉得反清复明有前途。
“云锦!”她小心地看了艾新一眼,发现他又在劈柴了,并未注意听两姐弟的谈话,悬空的心这才安了下来。“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妄议朝政,我剪了你的舌头!”她
低声音警告着。
早知姐姐胆小,水云锦也不与她强辩,只道:“我有分寸,你别一天到晚瞎
心。至于那三百两…给我半年时间,我保证连本带利补回来。”
“是喔,说的比唱的好听。”
“爱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是找到一条好门道,虽不能真正地重振家业,维持下去却是不成问题。”
包有甚者,给他五、六年,只要大计得逞,他可以把“天”整个翻过来。
“你可别干些违法
纪的蠢事啊!”“知道了。”只是心里有句话没出口;他从不承认
清朝廷订的律法,既无法,又如何违法?
她看弟弟也不像有本事惹出滔天大祸的人,对他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而真正需要她戒备的是…她目光转向还在劈柴的艾新。
“云锦,你先去用晚膳,我跟艾新说几句话。”
“可我的柴还没劈完呢!”
“你爱劈,我明天买一堆给你劈。”她推着弟弟出了柴房。“快去吃饭啦!”
待水云锦走后,她才施施然走向艾新。
“果然好手段,这么轻易就骗了我弟弟。”
艾新放下斧头,坦然地注视她。的确,他是哄了水云锦帮忙劈柴,但藉此锻炼他的意思却是真的,只要水云锦照着他的安排做,长则七、八年,短则三、四年,必入高手行列。
她被他看得心惊胆跳。“你…不会真的教云锦武功吧?”
他两肩一耸。为什么不呢?
她可不敢告诉他,弟弟是个反清人士。谁知道这个正统
人会不会因此诛连她一家?
“云锦不能学武。”
他
角勾起,淡淡的浅笑中带着几分魅力,如有一道月华穿窗而入,就落在那柔和的笑颜上,霎时,破旧的柴房化成了盛放的桃花林,漫天粉办飞舞。
一股灼热的、浓烈的香气,搅
她的心绪,热
冲红了娇颜。
不由自主,她低下了头,却失去了与他对视的勇气。
他大掌拍了下她的肩,比了比两人,还有
开的门户外那早已走远的身影。
和水云锦一起劈了半天的柴,他也没太多的收获,就是把水家上下了解了一遍。
同是顺治十四年出生,他跟水云锦一样的年岁,这已经是个可以为自己作主的大人了,他哥哥十二岁大婚呢!难道她想照顾弟弟一辈子,将好好一个大男人看成废物一枚?
懊放手了,手足之情虽是一生的事,但没有谁得为谁的一辈子负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是福是祸,总要走一遭才知。
像她这样把全部的责任往肩上扛,不仅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还徒增自己的烦恼与压力,何苦来哉?
当艾新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一种温暖中带着慈悲的抚慰缓缓梳理过她那早
、又为家计奔波操劳的疲惫灵魂。
说不出的放松让她双脚一软,娇躯便那么瘫坐在地了。
这个男人懂她。她的心在呼喊着,从来没有一个人懂她,为什么这个陌生人敞得到?她突然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冲动。
想不到她生平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音,竟是皇室中人,也是水云锦最痛恨的鞑子,间接害得水家从天堂掉入地狱的凶手。
她不在乎他的出身,她更珍惜这份心跟心相连的感觉。可云锦能明白吗?
艾新看她突然倒下,心一慌,着急地蹲到她面前,伸手要扶她。
他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温柔与关心,她看得既心动,又隐隐悲伤。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答应我,别教云锦武功。”
他的眼里浮着疑问。
“学武对他没有好处,甚至可能带来致命危险。”
他摇头,拍着结实的
膛,表示练武只是强身,他不会真的把水云锦训练成武功高手。
她有些烦躁。要怎么说才能既掩饰水云锦的反清心思,又让艾新了解,强壮的云锦只会给大家带来恶运。
“云锦的个性说好听点儿是情义兼顾,但世上有多少事是可以让你两边讨好的?面临抉择的时候,你可以果断地选择某一边,云锦却不行,他总希望两全其美,所以他会用自己的性命拚出一个圆
结局。你如果教云锦武功,就是给了他一柄可拚命的武器,你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她的话中肯定另外有话,但他一时还猜不出她心里藏的秘密是什么?
想了想,他点头。只要水云锦不
着他学武,他可以不教。
问题是…他指了指两人的脸,表示水云锦的容貌是一大祸害,如果没有一点自保能力,可能会有麻烦喔!
“这…”她按着
痛的额角。“你说男人长一张那么漂亮的脸要干么呢?惹祸嘛!”
他一手比脸,一手指天。
“我知道容貌天生,但…他也美得过火了。”
他对她竖起一
大拇指。
“是喔,男生女相,天生好命。”她撇嘴。“迷信!”
“姐,你们还在讲喔!”水云锦已经吃
,又跑回来了。“真搞不懂,艾新又不会说话,你们也能一句一句聊得那么开心。”
艾新和水云初对视一眼,心底一股浓浓的默契升起。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敏锐,当他们遇上了,又能彼此欣赏时,只要眉眼
转,便能心意相通,成为知己。
庆幸的是,艾新和水云初就是这样的人。
她淡淡地笑,
唱的声音似翠鸟娇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艾新笑得越发
快,弯弯的眉眼,一身的灿亮。
水云锦说可以在半年内把亏空的三百两补足,水云初原本也不信,但第三个月起,他就开始搬银子回家里了。
她问弟弟怎么赚的钱,他也不说,只道不偷不抢。
基于手足间的信任,她也不想私下调查弟弟的行踪,便找上了艾新。
“你知道云锦最近在干什么吗?”
他正在厨房里
面团,自从她发现他武人的手劲
出来的面特别有味道后,每次做包子,都要他进厨房忙一回。
而水家几乎天天蒸包子,偶尔是改做馒头。
艾新终于知道,为什么水云初常常指着他的脸叫“包子”因为她太爱吃包子。
有时候他会想,一个堂堂皇子做出来的包子,若拿到集市去卖,该订个什么价钱?也不必价值千金,一颗一两银,他就削翻了。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他悠闲的生活正过得有滋有味,才没那么笨去自曝身分呢!
听到水云初的问话,他只耸耸肩。水云锦又不归他管,他怎知水云锦日常行为?
“那你猜云锦是怎么赚钱的?”
他沾着面粉的手在灶头上写了四个字:坑蒙拐骗。
“不可能,云锦告诉我,他不偷不抢的。”
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圆润的脸更像他手中正在做的包子。
她每次看到他这张脸都
不住想笑,实在…太可爱了。
“你在家一定很受宠。”
受宠?的确,他阿玛把他宠得让半座皇宫的人都想砍死他,剩下的人则认为下毒比较好。
只有哥哥对他真是没话说,一心护卫,从没起过二意。
说来他也快两年没见到康熙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有点想念哥哥,但绝对不想再回皇宫。
挥挥手,他的指头在“坑蒙拐骗”那四个字上来回划了几下。
她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溜了半晌,大惊。“你的意思是,云锦的银子虽不是偷抢来的,却也是经由不正当手段取得?”
他再度耸肩,又转过身去
面团。
“云锦的钱究竟如何得来?你能告诉我吗?”
他歪着头看她,希望她别把他当神仙,他虽然敏锐又聪明,也只能猜测一些事情,无法事事了若指掌。
“云锦这笨蛋!”她银牙暗咬,恨不能把弟弟捉来打一顿。
这种欺骗行当如果容易做,她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苦苦撑住那要倒不倒的织造坊?
今时不同往日,当今圣上英明,百官也算有序,民间虽有天地会图谋复国,但经过几次打击,力道已如江河
下,再威胁不了清廷统治。
水云锦永远都不会明白,混水之下才好摸鱼,而在这种君明臣清的情况下去做违法勾当,那叫找死。
“走,跟我去把云锦那小子捉回来。”说着,她拉着他就要往外拖。
他稳住马步,停下被拖动的身子。
“你干么,跟我比力气啊?”
他指着灶上一片狼藉。
“回来再收拾。”现在是她弟弟比较重要。
他苦笑,比比自己一身狼狈。
“又不是要你去打擂台招亲,你这么在乎外表干么?”她心里不太痛快,莫非他也是那种喜欢风
戏耍的人?
他是不在乎自己打扮得好不好看,但至少要干净吧?让他一身面粉的上大街去逛,她不嫌脏,他还担心吓着路人呢!
“你这么爱漂亮,自己去妆扮吧!”她一跺脚,气呼呼地走了。
他纳闷地搔搔头,又
得自己一脸面粉。奇怪,好端端的,她生什么气?不过是让他洗个手脚再出门嘛!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现在怎么办?去追她,还是先回房洗把脸?他想了想,终是放她不下,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在回廊处,他追到水云初,拉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挥开。
“你不去打扮一下,好好招惹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青睬,追我做什么?”
他眨眼。是错觉吗?她好像在吃醋耶!
你为何生气?他又拉起她的手,在玉掌上写了几个字。
她甩了几次甩不开,便抬脚踢他一下。
“你是我的谁啊?我干么生你的气?放开啦!”
不管是用脑袋想,还是以他天生的敏锐心思,他百分之百肯定她发火了,而且是一种羞怯中带着愠恼的火。
他继续在她的手上写字。你是在嫉妒?
她娇颜轰地烧成了一片火红。“去死啦!谁嫉妒你?!”
那双柔媚的凤目染着水雾,妖娆多情中含着一点哀怨,直看得他心头震
。
不自觉地,他手中的力气松了下,她乘机一溜烟地甩
,跑了出去。
他仿佛还看见她窈窕的身影,随着奔跑,漆黑的发瀑扬起又落下,而那截火红的玉颈就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她确实为他吃醋了,可怎么会这样?他们…只是朋友吧?
不,他们的关系是比朋友更好上一层,是一个眉眼传递便能心意相通的知己。
他们懂得彼此,又互相体谅,她曾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现在…他摸着自己的
口,居然一点也不讨厌她突如其来的嫉妒。正确地说,他心底浮现的是一种微甜带酸的滋味。
他喜欢她的含羞带怯,着
于那双凤目开合间的点点风情。他,却是心动了。
他怔怔地站着,任阳光洒落一身,晒干了那黏在衣上的面团,任风吹着,散去了沾
头脸的面粉。
他只是呆站着,沉醉在这种情
乍现的美妙氛围中。
水云初一出门,就发现今天集市上的气氛很不一样。虽然诸多买卖照样进行,但她就是感觉一股紧张在城里积蓄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又要兴起文字狱?但鳖拜倒台后,当今圣上似乎不太在意这种小事,近两年,已没有诛连大案了。
不会跟云锦有关吧?她随意猜测,马上又将这念头抹去。就凭水云锦那莽莽撞撞的个性,能掀得起什么大风
?
她信步走进一间茶楼,留心听着茶客们的言语、街上人来人往的交谈,和那些吹弹拉唱者的声响。
任何事的发生都会有个原因、过程,然后才是结果。
多数人能掌握的只有结果,少部分人能看见过程,只有某些天赋异禀的人可以
彻三者。恰巧,水云初就是这种人。
她最擅长从各种流言碎语中找出蛛丝马迹,再从中推演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注意听着制台大人忙于公务,冷落爱妾的消息,知道织造局长曹玺夜夜宴请江宁上下官员,发现有人抱怨最近城门出入检查变严了,惊觉在朝廷严格规范织造一业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肯投入大笔银两创办织造坊…
她越听,脸色越苍白,不多时,细汗布
了娇颜。
“云锦啊云锦,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就算要斗,也得动脑子,那样直接与朝廷对抗,不叫英雄,是蠢蛋。”
她已猜出水云锦是联合了一些织造坊,干起黑市买卖,并且嚣张到引起官府注意,才有如今的制台忙于公务、曹玺宴请官员等事发生。
而最近的出入城门严格盘查,则是官府准备收网逮人的讯号。
现在该怎么办?捉回云锦,罚他
足,三个月内不许出门一步?等待风声暂歇,再放他出去?
但如果官府已经注意到他了呢?躲避只是治标不治本。
除非另有一件大事能转移官府的注意,否则怕云锦是小命难保了。
艾新…她想到这个落难江宁的皇族子弟,心狠狠揪了一下。他会是个很好的挡箭牌,但想到她要亲手设计、暴
他的行踪…雪白的娇颜染上几抹青,她双手紧握到发抖。
她想起初见面时,他一身狼狈,刚清醒的时候还说不了话,只拿着一双透亮的眼看她,直望入她的心。
家人们都很奇怪,她怎么能跟个“哑巴”比手画脚,也聊上半天。
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敏锐,只消几个眼神,便能理解别人的心思。
她和艾新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越相处越投契,渐渐地,她对他的注意越来越多,越来越觉得相见恨晚。
罢才,临出门时,他问她是不是嫉妒了?
没错,早在他耍得云锦团团转、替他劈柴的时候,她也在气云锦的同时,悄悄地将一丝钦佩系在他身上。
随着时光流逝,钦佩变成了欣赏、着
和一种想要独占他的心思。
她知道,她动心了。
但她一直很压抑,他是正统
人、皇族子弟,是不可能娶汉族女子为
的,她若不想将来为
汉之别痛苦,最好早早断了相思念头。
她的理智始终稳
情感一头,这让她放心地接近他,反正只要不强求携手,做一对知己也是很快活的。
但这个梦被艾新的一句问话戳破了。
而现在,为了保全弟弟,她必须连知己这个身分都舍弃。
他与她,终究是无缘的吗?
“那为何相遇?为何相遇…”低低的呢喃声不绝,她将嫣
咬得渗出了鲜红的印,两眼也是热得发烫,水雾在里头打滚,
蒙了视线,却强撑着,不教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