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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翠屏幽梦恨谁知
 皇城琼海,整座城市宛如冰雪砌成,雄伟且瑰丽万端。

 马车缓缓行过街道,车窗打开一角,出一对似乎盛了星光的眸子,里面漾着陌生、欢喜、惊异以及感慨等无限复杂的光芒。

 “这里就是…”

 话未完,只余轻轻一声叹息。拥有清丽眼眸的人微微一侧脸,是女扮男装的华妍雪。

 她和南宫梦梅在极力逃脱数千名瑞芒水军追捕之后,料知事情的严重,不再是家族内那么简单,预料到即将面对的重重危险,南宫梦梅拒绝华妍雪的帮忙,执意自行踏上神秘岛之归途。

 “你是来认亲的,不是和他们为难的。不管他们怎么对你,你总不能站在敌对场合吧?”那少女平素虽然腼腆宛转,一旦下定决心,华妍雪竟也说服不了她。何况,她说得也是事实,妍雪心中,实是不愿意和大公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朝堂起正面冲突。

 于是她一路调转,在途非止一,终于来到目的地。

 这里是她的家乡…然而,果真是她的家乡么?她一出世即被抛弃,瑞芒这个国家也好,她的生身父亲也好,至今未曾对她表示过一点半点的势态。

 她原也不抱多大希望是受的,只不过,现实和幻想相差得也太远了。如果说最进瑞芒时遇险,她还存着一丝侥幸,如今城的画影图形,可是推诿不得的残酷。她托着下巴,没事人儿似地瞧着那些图像,嘴角微晒,还画得真是有五六分象呢,只不过,也太老了点,起码有二十几岁了,她就有这么看老吗?

 其实那画也不是很看老,只不过素未谋面的画师怎画得出她脸的灵动与调皮,收敛了那样佻的稚气,自然就不知不觉把气韵成了几分。

 辗转千百次,不又想起那人。那个银小子。

 本来她的身世,扑朔离也好,简单真实也好,她虽有不甘,却与她无关。一切转折只生在认识了那个银小子之后。那个,同冰雪神剑吴怡瑾长得一模一样,看到了就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疑惑的银小子!

 贝齿轻咬,那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总是带来不尽的惆怅,不尽的恍惚,不尽的…牵挂。

 她或许不肯承认那是一份牵挂,更不肯承认还有着一重模模糊糊的隐忧。

 “如今御茗帝老迈,固守君位,大公心似焚,已不能再容。而你,居然就在这个时刻,匆匆忙忙地赶到琼海去,你要把天赐是一颗棋子的真实公诸于众,亲手毁却这颗棋子的存在价值。”梦梅眼里闪动的冷光,这一瞬间,竟是如雪如霜“当这颗棋子已然不能好好当他的世子以后,华姑娘,你可曾为他设身处地着想过,你把他至绝境,教他何去何从,择生择死?”

 梦梅很关心他啊…她在心内暗自叹了口气,还记得明明听见却故意被她忽略的那句话“我要阻止你,不顾一切的阻止你!”若不是后来事变突成,也许那女孩子这会儿还在与她纠不清吧?

 想着那少女的坚决,妍雪心里转过一丝惘然,最终走到这皇城脚下,大公眼前,她,走对了吗?

 “少爷。”车夫怯生生的探头,这个车夫一路给妍雪恶整恶治吓怕了的“前面穿过两道街,就是大公府,民间车马不得靠近。你老人家…”

 妍华懒洋洋地一抬手,跃下了马车。

 天时已暗,大公府依然一片辉煌。正门五间,此时只有一扇侧门打开,两旁一的水磨群墙下砌虎皮石蜿蜒引申而去。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门口两只大白玉狮,浑身绽放出雪白耀眼的光芒,一对红宝石镶嵌的眼珠熠熠生辉。

 华妍雪长于清云园,自幼以为那里已是天下少有的胜景幽地,万万想不到“富贵权势”这四个字,可以华贵靡烂到如此咄咄人的地步。

 大公府门口保持绝对安静,无论达官贵族车马俱停,一般人宁可绕道而行,更勿论似她这般长久的停留,立时有人喝问:“呔,干什么的?”

 妍雪微微一笑,手中折扇一收,笑容矜贵地悠然向前:“晚生特来拜访大公妃,有劳阁下代为通报。”

 “大公妃?”守门人倏然一惊。妍雪和南宫梦梅厮混了一月将近,又走了这程子的路,对于瑞芒的话也通了分,不过说起来未免有点颠三倒四,怪腔怪调,那守门人勉强听懂,为眼前少年的气势所慑,倒也不敢作“大公妃从不见外客,公子爷从何而来?”

 妍雪自袖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名帖,以及一小锭金子:“你对大公妃说,是大离十五年前的故人来访。我姓华。”精心准备的名帖之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画了一幅水墨山水,密密匝匝的森林,无边无际,泼天暗夜如同各人苍茫的心境,最清楚的一个近景,乃是一株大树,下若有物,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若是当年人,见到这幅画再不必听她解释;若是有意否认,多半会被原物退还。

 “十五年前?”守门人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心里嘀咕,怎么看她最多也就是十五六岁,难道在襁褓之中就和大公妃攀上了情?但那锭金子明晃晃地摇曳着令人打心底里生出欢喜的光来,他不愿细究,最多进去通报失实,挨一顿骂便了。

 打定主意,乐呵呵地说:“是是,公子稍待!”

 门前另有五六叠肚的守门大汉,对于那个捷足先登的小子既羡又妒,眼见那绝美少年纤长的身影在地下不住游移,在那明雪白的光影里竟似有几分孤寂,超凡脱俗得不似尘世中人。

 门里传出脚步声,除原先通报的人以外,还跟着一个中年汉子,肤黝黑,瘦削的脸上一对阴沉沉眸子,手长过膝,五指如钩,脚步轻健几近无声。这人似极有地位,几个看门人见了他都齐齐肃立招呼:“康爷!”

 那康爷只微微颔,鹰隼般的眼睛于四下搜逻:“有请华公子。”

 华庭之前一片清静,光影如雪,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伫足徘徊的少年?众人惊奇瞠目:“刚才还在这里,怎么转眼不见?”

 康爷脸色顿时改变,跺足斥道:“一群蠢才!他才递的名帖,怎便容他走了?如今大公妃在候着,岂不糟了?”并不等回答,立即大蹋步返身回去。

 下一刻,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鱼贯而出,对大公府门口这片空地,乃至附近几条街巷进行地毯式搜索。

 妍雪这时所在之处,决计没人想得到。她躲在府内群墙上面,借着角,把这番情形尽收眼底。

 既要硬闯,又何必通报?既通报了,又何必急着走上这条路?然而妍雪只不过想借此探知一点此间主人的心意而已。试探的结果,决不能说是满意。

 只感有一把利刃,在心房间到处搅,却不觉得是否痛楚,只是揪心揪肺般的难受。

 夜风阵阵袭来,吹拂起柔丝万条,恰似她不堪纷的心绪。有泪光在眼底里一闪而逝,取而代之是一片坚毅决绝之,年少的女孩募然掉头,轻悄悄落下,向着园中一条瘦削身影跟了上去。

 那人是“康爷”他是毫无疑问的内家高手,可妍雪如片叶飞羽一般跟在后面,竟无所觉。

 他步履匆匆,心事也重重。径自朝内王府而去。跟在这个仿佛是大公府中掌握实权的人后面大有好处,所有人见他都远远地停下、致礼,甚至巡逻队伍亦不疑有他,妍雪只消调整好自己同他的距离,便安然无恙地躲开一切眼线。

 深入内园,人更稀少了。巍峨的崇阁楼台,在这里向小巧精致的趋势转化,琳宫合抱,玉栏绕砌,风过处青松拂檐,送来鸾铃轻响。大公妃居住之地清幽绝胜,一洗繁华俗,先给了妍雪几分好感,看这样子,大公妃雍容公主,应该是一个守高尚、远离烦嚣世俗的人吧?――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成为自己的母亲吧?

 康爷脚步不停,直接进了一座华堂。跟到这里,妍雪不能再进去了,左右一看,跃到一株翠盖如伞的松树冠顶。

 细叶如针,成千上万枚刺入她的肌肤,浑身上下无不痛楚,可她不管,除了这个地方,实在也没有更好的藏身之所了。就算搜到内府,一般人也不容易想到,能有人不怕刺痛长时间躲藏在松树华盖里。

 里面情形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屏气敛息,却还能听见间或传出的一两句话。

 “…不见了。”这是康爷在汇报情况。

 接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是低的,带着烦燥和不安:“怎么会?…那帮奴才,吃饭养清闲么?”

 “是否恶作剧?”

 听不到大公妃说什么,过了许久,才说:“那几个人不能留。”

 康爷答得飞快:“已经在办。”

 又说了一句什么,大公妃又沉默良久,轻声说:“不是恶作剧。”

 康爷诧异的声音,大公妃接连说了好几句,极轻极微,妍雪对瑞芒语言本就不甚精通,既听不清也听不懂。

 “报应来了。”

 大公妃喃喃说着,这四个字在暗夜里尖声传出,分外明晰。她忽然轻声笑起来,笑得很是凄寒:“我可不是杞人忧天?谁做的事,自有谁来承担。算了,把那几个看门的解决掉你就收队,余下的摊子,叫他来收拾得了。”

 “是。”

 妍雪听见了那几句话,根本来不及细品其中意味,她有些焦急,里面那个女人分明就是她亲生母亲,然而缘悭一面,她非得见她一面不可。

 她想了想,除下身上那袭少年青衫,悄没声息地滑下松树,欺近前去。

 这个举动可谓大胆之极,倘若被任何一人现,都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大祸。

 “你不便久留,去吧。”

 妍雪闪身一边。

 金黄的灯光从打开的门里瀑布般泻了出来,大公妃赫然出现在一片金黄灯影里,旁边是那个形容瘦削的康爷。

 他低头凝视着苗条娇小的大公妃:“不过是小事,你别那么忧虑。”

 “我知道!”大公妃不耐地跺足,催促“你快走吧。”

 康爷不地拧起双眉:“每次见你,都是掐脚蟹子似的赶着,有什么趣味?”

 妍雪只觉脑海里轰然一声,热血上涌,从脸上一直烧到了耳子里,心头砰砰直跳,那两人言传眉语之间透着多少暧昧与不可见人的光景,令亲眼目这一丑陋场景的少女羞与愤怒之心一起迸出来。

 那个康爷终于走了,身形没入夜幕之中。大公妃仍旧倚在门边,金黄灯光徜徉如同滚滚而来的波涛把她包围起来,使她的脸过于明亮反而看不清她的容貌与表情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出来罢。”

 妍雪自门边缓缓走了出来,与之面面相对。

 大公妃穿着华丽的紫衮袍,宽大裙裾长长地延伸出去,黑不经绾束,长长遗落在间,一双黑眸波纹不起地盯住眼前陌生而熟悉的少女。华丽无边的装扮完全无法掩盖她趋走向苍白衰竭的生命。

 “大公妃。”

 到了这个时候,妍雪反而冷静下来,一腔热血都如水如冰,她信手撒开洒金折扇,若有若无地一下下轻摆:“你打算怎么做?叫人抓我,杀人灭口,还有什么?”

 大公妃打断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妍雪怔了怔,她鼓足的勇气也于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浮起某种雾气:“华妍雪。”

 “是啊…”大公妃没什么感情地应和着“我记得那家人姓华。”

 “你记得?十五年前的旧事你能记得?”妍雪烈地问,大公妃转身朝内堂走去,她也跟了进去。

 公妃一点也不迟疑:“可你是来质问亲生娘亲的吗?”

 “亲生娘亲?”妍雪鄙夷地一挑嘴角“我有吗?”

 大公妃看看她,忽然上前,握住女儿的手。两人的手皆是冰凉,妍雪是由于紧张、激动与失望充斥造成的后果,大公妃却象是完全没有生气似的冷淡,多年的贵族生涯,已使她生命中的情彻底结成了冰。

 “我是来自农苦国的雍容公主。”大公妃冷冷冰冰地说着,黑色的双眸犹如无边暗夜“如果不是父王瞎了眼睛,把我配给那个人,我不认为,我有丢弃骨的必要。”

 她继续凝视妍雪:“你看看你的眼睛,你的嘴,多么象我。”伸手比了比女儿的身高,尚未长足的身量已略高于她,再过半年,她就该抬头仰望了“不过高度是得自他的遗传,还有他的额头,该死的额头。”

 妍雪被她盯得晕头转向,下意识想躲开她的视线。但那暗夜般的眸子席天卷地而来,将她无边无际的裹了进去,不能动弹。

 “我不象你们!”黑色眸光募然如寒夜中飞星一闪,绽出雪亮而妖异的光芒,仿佛一钢针直接透过眼眸刺入脑颅,妍雪眼前陡然一片雪白,目不能视物,她以最后的意识挣扎说出这句话,倒了下去。

 大公妃望着她睽违十五年的亲生女儿,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怜惜,没有愤恨。

 “报应来了。”

 只有这四个字,是带着一定的感情,然而那感情包蕴着如此复杂巨大的情绪,反而捉摸不到喃喃自语的那个女子,内心真实想法。

 幽深处传来不知名的痛楚,一阵胜似一阵,来自脑腔中,或来自眼球的迫,抑或来自全身,妍雪无力辗转,陡然清醒过来。

 她双手蒙着眼睛,感觉到自己是坐了起来,移开手指,勉力张开眼睛。

 眸间顿时似有无数针尖争先恐后地刺穿眼瞳,她惊叫了一声,瞬间又倒回了上,全身战栗。

 张开眼睛的一霎那,除了疼痛,什么也没看见。

 两冰凉的手指在她眼眸之上:“睡吧,继续睡。”

 馥郁的甜香袭来,妍雪再度意识朦胧。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才又醒过来,额上以至眼睛部分敷着冰袋,刺骨冰冷之下,仅余的些微刺痛已不是那么难以忍耐,然而神经的迫依然在,还有惊慌。

 妍雪拿开冰袋,缓慢张开眼睛,接她的只是如墨的无边黑暗,她一颗心悠悠地掉落到深渊中去。

 “你醒了。”

 淡漠的语气不象是在询问,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袖中冰凰软剑凌空横起,但不对外攻击,只护住自己,漫无目的向外冲去。

 一路碰倒了不知多少东西,固然有着那柄清绝无双的长剑护体,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许多实体的触碰。身体上由此泛起的各处细碎痛楚无法抵消她心内巨大惶恐及愤怒,胡乱冲撞的速度也决不因此减缓。

 撞上了栏杆,她不假思索涌身一跃,依稀听得耳际有人惊呼,她翩然在地。

 “你在乎吗?你还会在乎吗?”她颤抖着叫道,由于激动,几乎难以清晰分辩她的话“你这个、你这个…恶毒女人!”

 楼上,雍容自若的大公妃看着她的亲生女儿盲目狂奔,王妃休憩的庭院临时改建成一座小小宫,按理,应该是不会对清云园出来的女孩子造成任何影响,可是眼睛看不见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两个人躲在华妍雪无法认知的角落,在她惊觉的一刹那,两个人四双手快如闪电同时点出,妍雪委顿倒地。

 “听说你很聪明,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大公妃淡淡道“如果我是你,什么也看不见,就会度势而变,量力而行。”

 被制住道的少女一脸愤,却固执地未一言。

 在这种情形下,多说一个字都只会带来屈辱,好在那个有着“母亲”两字称谓的女人似乎暂时无意取她性命,沉默或许是见机行事的最好方法。

 大公妃走到她身边,拾起坠地的冰凰软剑,端详一回,归鞘还入女儿袖中。

 “现在这种状况,即使拥有绝世利刃,也只是会随时割伤自己的凶器。”大公妃缓慢而平和地说。她紧盯着躺在地上气恨集的少女,以针刺眼睛周围的道而限定了她的目视功能,这样做法同时迫到了中枢神经,对身体有不可避免的伤害,因此脸色惨淡。妍雪似感受到大公妃冷静观察的视线,紧紧闭上无用双眼,清晨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氤氲在她周身,织出美丽的光与影。岁月真是不可思议的自然之物,睽违一十五年的女儿,已经长成这般精灵模样。但大公妃只是淡淡的这么想着,或许是一出生就抛弃了她的缘故,实在提不起任何有关血缘方面的情。

 “你要把我怎样?”女孩子总算能收敛失控的情绪而出声音“不如爽快直说。”

 大公妃似是而非的回答:“你不再闹事,我先把你道解开。”

 “是。――大、公、妃!”妍雪一字一字地说,才出口,身上一轻,她陡然跃起,这个过程中非常不小心地碰到大公妃,绊得她一个趔趄,借此出一口恶气。

 其实她可以趁这个机会绑架大公妃,然而绑架亲生母亲的事她做不出来,何况直到如今,那个传言中掌握了瑞芒全国势力的真正可怕的大公尚未出现,妍雪不认为自己能在失明的情况下对付得了那个人。

 “真鲁莽啊…”大公妃喃喃地说了一句,无意识地抚左手无名指,名贵的宝石戒指透出清冽却妖异的蓝光,刚才那一瞬,倘若妍雪毫无忌惮地想要控制她的话,倒底会是谁制伏了谁?

 换了右手拉住女儿,大公妃带她上楼。坐定。吩咐侍女送上茶来。

 “不喝点什么?你大叫大嚷,也该渴了。”

 “谢了。”妍雪讥刺“想必除了茶以外,里面还掺和了一些不很正大光明的东西吧?”

 “加了镇痛剂。不然的话,等前一阵子的麻木过去,你会痛得受不了的。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不喝,以后作也别想得到它。”

 妍雪劈手夺过茶碗,一口饮尽,往地上掷去:“谢谢你的一次‘机会’,受益良多。”

 “这是什么脾气?”大公妃瞧着粉身碎骨的茶碗,无数雨过天青淡蓝花纹纠结在一堆碎片里,她似乎也有心或头痛的迹象“你实在不象一个在没娘环境下长大的孤儿。”

 “托福。”妍雪竟冲着她灿烂一笑“我一直很幸福,不幸大概是从这一刻起的吧。”

 “你现在完全受制于我,这种态度岂非很不明智?”

 “是吗?”妍雪漫不在乎地随口诌“大公妃,我年纪小,气坏,可以当人母亲年龄的你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对不对?而且,就算想报复,也得把条款开出来,看看我价值多少才决定的,这一时之气自然会忍一忍的是吗?”

 过于早的孩子…大公妃眼睛里募然掠过了一缕悸动。…这样看来,这“年纪小、气坏”的女孩儿还是多少经历过一些什么的,不是吗?

 妍雪目不视物,但脑袋里拉锯似的痛楚减弱后,听觉便相应灵敏,这时只闻得一点不易察觉的声音,若轻风,若飞叶,尤似人的脚步声。

 “好吧,我们就挑明了说。”大公妃突然引上正题,语音肃然“你一到边境,就引起全国,可知道?”

 “因为星坠?”

 “对。所有的人都在抓捕你,以免惹出更大祸端。从这点上而言,你是绝不可留的。你奇迹般摆云啸撒下的天罗地网,就应该赶紧回国才是,我却料不到你竟会固执地跑来最危险的地方。”

 “大公妃是想说,为了要保护我才瞎我双眼,限制我自由?”

 问得过于尖刻,大公妃突然间哑口无言。

 “当然我可以救你,但有个前提,是你绝对听话。”

 一条雄浑而低沉的嗓音适时响起,近在咫尺间,妍雪陡然一惊,立刻联想到刚才听到的些微声响,原来真是有人走了进来。

 能不经通报、堂而皇之进入大公妃房内的…除了瑞芒大公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也就是说,她的亲生父亲也终于出现了,只是,看不见。

 大公接着说:“从目前种种来看,你不象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妍雪不由冷笑:绝对听话――这是他们对自己孩子所下的完全定义;不听话的孩子,则是他们对她所下的结论。

 “大公英明果决,预见千里。”她出乎意料地以柔和、甚至带着些许快的语调回答着,然而语意急转直下“在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很明白我‘不那么听话’,对吧?”

 大公沉声道:“少把清云园伶牙俐齿、刁酸尖刻的一套带过来,力不如人逞口舌之利,你只会自取其辱。”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含愠出声,更是散出丝丝人寒气,妍雪本是立意不怕他的,听见这个冰冻三尺的声音,也不微微打了个寒噤,同这位大公相比,云天赐那个家伙,实在是效尤得可笑了,连他十分之一的冷酷都做不到。

 “你得听话。”大公手掌重重拍在她肩上,然而随即以最快的速度,嫌恶似地收回“你的眼睛以针制住,十四天内无人解针,就会彻底瞎掉――好自为之吧!”

 妍雪死死咬住嘴,总算使自己没有大声怒骂出来。她微侧了头,嘴角兀自噙着一个倔强的笑容:“大公,需要我怎样的听话呢?”

 “我同意把你嫁给云天赐,你用清云园来换。”

 妍雪木然静立,半晌道:“不用等十四天了,你现在就杀了我罢。”

 “我听说,你的师父,就是清云第四代帮主沈慧薇?”

 妍雪嘴角噙起一个悲伤而骄傲的微笑:“你早就打听过了,何必明知故问?”

 “先前我不关心。”大公冰冷地击碎她任何一丝希望“要是我早点听说有一个你,就不会任由事态展如此,简直是荒唐的地步!”

 妍雪不答,细细品味着亲生父亲对她的嫌恶之情。

 大公续道:“当年玉成痴沈慧薇,天下皆闻,但沈慧薇自有其主张,本来是不肯答应玉成婚事的。”

 妍雪微微一凛,万万料不到他讲述慧姨往事。慧姨在清云抬不起头,除了据说和祖师之间恩怨难了以外,先后与大离两代帝君的瓜葛也颇纠不清。在以往这些情事自然被当作锢不准提起,她和施芷蕾都为了覆朝诏书困惑不已,她虽好奇但无从打听,且一直隐隐有着惧怕,生怕这件事揭开来,对慧姨分明不利。忽然之间听大公提到旧事,心下狂跳,勉强按捺心神。

 “那时玉成尚不是太子,他生母莫贵妃颇厉害,见清云展奇速,背后势力也不少,纵使玉成较沈慧薇年少,纵使沈已非完璧,仍千方百计促成两人婚事,其用意,自也不言而喻。不巧的是你师父与人相约而那人失信,你师父万念俱灰之下,也为了清云园能有个更强力的盟友,终于应允这桩婚事。”

 妍雪听得出了神:“…后来呢?”

 “后来?”大公语音里有一丝嘲讽“听说你对她敬若天神,很希望了解她那些不清不白的过往?”

 “住口!不准你侮辱我慧姨!”失明的少女募然怒,冰凰软剑破空而起,卷起凛冽杀意。

 剑光如同匹练,然而,却仿佛划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她瞬间失去了大公所在的方位,她的手凝滞在半空,却听得那阴冷无情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冰凰软剑,传说中仁与爱之剑,你要用它来杀死你的父亲?”

 “冰凰软剑…你也知道。”少女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你对她们的一切都知道?这么说,是有意挑选云天赐来取代我,是不是?”

 “他小时候我当然看不出来。”她的父亲漫不在乎回答“长到五六岁,他的相貌是瞒不住我了。不过,他的父母既已死净死绝,是谁的儿子对我来说也就不再重要。”

 妍雪颓然跌坐在椅子里,嗓音干:“你…你好狠!”

 “你听着。”她感到冷硬如铁的一双大手紧箍上自己手腕“我对你说沈慧薇的往事,并不是有什么闲情逸致,而是让你学会自己权衡:清云的存在,扬光大,一方面固然是有人才辈出,另一方面,也和清云领导善于审时度势密不可分。当年你师父可以答应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人,而即使在这头婚事作废以后,莫贵妃,不,莫皇后又再次作主为她的表弟和现在的帮主谢红菁联姻。如今清云远不如夕,甚至难以确定未来之势如何,以你们那位才高志大的谢帮主而言,一定不会满意,要是你乖乖听话,你的夙愿可成,清云也不会反对。你的聪明似乎远远超过我的预期,聪明的孩子该怎样去做事,相信我无需再教。”

 “可是,你的目的仅止于此吗?”妍雪质问“你会足于只是和清云联盟,让一个远在国境以外、看不见摸不着、完全无法控制的帮派为你做无用的声援?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法而已?”

 “你很聪明。”大公沉声重复“你成为天赐的,也可以代我控制清云,有什么不好?”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妍雪反相讥“我一眼就看穿了的事情,你以为谢帮主是什么人,也太小瞧她了吧?”

 “错了。”大公声音里募然添出几许微笑“我一点也没小瞧你那位谢帮主,而是非常重视她。正因我知她才高自许,所以,她才会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但由于是一个对她不无惑的陷阱,她一定会跳进来试试看,说不定结果刚巧相反这成为她使清云翻盘的一大契机呢?――当然,我不会让她做到。”

 妍雪心底里一阵凉似一阵。她窃听了慧姨最后那次审讯,所以很清楚,大公字字句句切中要害。谢帮主一直在利用王晨彤,就是想促成这件事,而现在王晨彤没用了,于是大公很快想到继续以她作为棋子,同样谢帮主还是会继续“合作”下去的。

 她凄楚微笑:“你许诺王晨彤什么?答应我成为世子妃,却还要斗智斗力,是不是代价太大了呢?”

 大公并不回答,却说:“你有十四天的时间,慢慢考虑,不必问我那么多无聊问题。”

 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大公妃自他出现后,就再没半点声息。

 房间里空空,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妍雪慢慢弯下,捧住心口,似乎那里的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了一起,痛楚难当。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大理石案桌上,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痛苦,眼睛里充了茫然、苦痛、懊悔以及怒等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然而,在这变幻不定的眼眸中,唯独没有泪水的痕迹。

 她哭不出来。

 这一切,同她的想象…相差何止千万里!

 他,和她,真的是她的生身父母?

 曾经以为接受身世真相是她一生最大的噩梦,她承受了一切之重,万不料这仅是噩梦的一个开端。

 毕竟是骨中骨,血中血。从一开始,妍雪就坚信他们不是没有感情的。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着更深层次的理由。

 或,她一生承受了太多的爱,养父母之爱,慧姨之爱、云姝之爱、施芷蕾之爱、裴旭蓝之爱、云天赐之爱,她的爱填了她十五年人生。她不相信世间当真有割断亲情的父亲和母亲。

 不过,纵是为难万分、不舍万分,也都是他们的错。她等着向他们撒娇向他们抱怨,…她绝对绝对不曾料到,这是正常中的反常,就是定数中的变数,她真是一个无家可归、无亲可认的孤儿!

 “慧姨,慧姨…我该怎么好?我该怎么好!”陡然间叫出了自己所尊仰的那个人,她不住以额头撞击那冰冷坚硬的案桌,如同崩溃了一般。

 她走的时候,曾经那样高傲的对慧姨说“我要还你一个他!”

 然而,当真相当事实纷至沓来,她确确实实地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个多么无知的许诺,自己是多么可笑而可

 那么自卑自怜的感情,奇异地扭结在一起,狠狠斫击她的心房,一刀刀,一记记,如雷、如电、如霹雳,接踵而来斫中那颗心,碎如齑粉。

 心底里,一个弱小的声息固执地响着:“不,你不要失望,更不可以绝望!你还没见到我哪,父亲母亲都不是我,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能对我失望,不可以。”

 那是云天赐的声音。白飘摇宛如霜飞舞的俊美少年,曾经那样对她低下高贵的头颅,一句句表达着初萌的情思。

 是,见到天赐,这才是自己来瑞芒的要目的。无论如何,她至少要见到天赐一面,得到天赐的态度,才是自己这一趟行程成败之关键。

 十天转瞬而逝。这十天来,大公再也未曾出现过,大公妃即使每天都来,但来了从不与她说话,对于她提出见面的要求,不置可否,总算是回答了她,云天赐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而外出的任务,是为了抓捕星坠之人,虽然早在南宫梦梅那里听了一遍,一旦确证,而且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仍是不可承受之痛。

 一天天等待,妍雪的信心与决心也一天天消弥粉碎。

 等他回来,两人见面又如何?那个高傲的世子,距离掌握最高权势只在一伸手间的少年,他真的肯为一份挚爱放弃地位、权势与荣华富贵?不可能、不可能啊…明知见了他也是失望,却为何还要执意等下去?

 “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

 她暗暗对自己说着,一字一顿,在心里竖起坚不可破的城堡。

 然而,她知道,她绝望而痛苦地知道,在那森严密合的堡垒之隙,终究是悄然透进一缕不知从何滋生的阳光――那是她无法磨灭的希望。

 “见他一面,我就死心。”她最终把这句话当成复一等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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