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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际征鸿千骑沙
 出清云地,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越过后山,便走上与期颐比邻的另一座大城:朔州。另外一条路则延续连云岭主脉,通向莽莽苍苍无边无继的原始森林。沈慧薇走的是第一条路。

 地有黑河水之毒,以及外围木荆疫气两重障碍,加之地点偏僻,附近并未设防。一旦进入后山,清云严防隐匿在树丛山角,随处可见,并有一队队巡逻弟子隔时经过。

 沈慧薇走得很谨慎,她挑断足筋的脚,这时隐隐作痛起来。自从双足残后,她从未尝试走这么多的路,未曾接续完好的筋脉,当然是吃不消了。

 从后山翻出连云岭外围,说近不近,还有两座山头。以她现在的脚程,想在黎明之前进入朔州的可能不是很大。假如她没有千辛万苦私入地,倒是赶得及在天明之前跑出连云岭。

 可是,到瑾郎墓前一祭,是她愿意去用生命去换取的代价,又怎么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手腕上少了几年来不离不弃之物,少了那铮铮作响的铃音,居然有些不习惯,常常下意识握向右腕,自然是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痛,想着那铃音,随时随地给她带来侮辱的响声,使她羞惭无地。她在瑾郎坟前所说,决不弃世厌生,是否仅仅是说给她一听的呢?内心深处,倒底是没有想开啊,跪在那?浅浅黄土之前,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竟还是就想永远的留在那里。

 累,一种疲累侵骨蚀心,脚下的路辽远悠长,永远走不完。这人生似流星似长风转瞬即逝,为什么偏要这样累、这样苦的一煎熬下去?

 她募地站住,前方罅口,闪起两排明昧不定的火光。

 强劲的剑风在地上直击出一道深痕,妍雪倒跃出去,脸颊上拂过剑锋冰冷的锋锐,但听“叮”的一声轻响,什么物事掉落于地,不及细看。

 十四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兀自傲立挡在雁志之前,那般倔傲,使得杀气腾腾的吕月颖也为之一呆。

 “且慢。”

 安安静静的声音在她后面响起,雁志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妍雪一惊,叫道:“雁志,你快跑,这人要杀你!”

 雁志在那阵剑风划过的破空之声中惊醒,恰好见到妍雪为他挡过那式惊险之极的必杀一击。他一生从无人待他好过,更没想到妍雪为他生死相扑,心不已,缓缓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前辈,你要杀我,便请动手,雁志死后,请你放过――”

 清云园武功庞杂,单从其所的武功身法,决计瞧不出对方身份,因此他始终不知这夜袭冰衍之人的来历,现她一路上待妍雪并无恶意,罪魁祸还是自己。

 但觉手上一暖,妍雪不容他说完,抓起了他的手,冷笑道:“清云沈慧薇门下弟子,一同在吕夫人手下受死。”

 雁志急道:“师、师姐…你不能?!”

 沈慧薇收徒不很正规,妍雪虽从艺而呼慧姨,雁志口称师父,可没行过拜师礼。门下三人往常仅以名字互称,妍雪从慧姨既在先,她又大大咧咧爱充老大,许雁志也习惯了,这时惊急之下,口叫出“师姐”

 妍雪热烈的看着他,鼓励道:“师弟,别老是想着死啊活的,你听到慧姨的话了么?死谓轻,生谓重,为人在世,不应学着放弃。”

 雁志热血上涌,重重地点了点头。

 妍雪回头冲着吕月颖,笑道:“吕夫人,以我俩的本事,远非你对手。不过,你要是想很容易的杀死我们,只怕也办不到,得付出一些代价来才是。”

 吕月颖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她费尽心思,方擒得仇人之子,正是想慢慢体验报仇的滋味,其实一点儿也不希望这么轻易就干掉了这小子。狂怒之下一剑出击,此时杀气却在一分分收敛,暗暗提醒自己:“别冲动,别冲动,你等了十几二十年,难道就图这一挥剑的痛快吗?”

 她本想此地荒芜而充疫气,人迹不至,就算偶然有人找到,也是极容易躲避,但眼下情势大不相同,沈慧薇既逃出冰衍,这个地方每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人现的危险。

 不过身边多了华妍雪这么个古灵鬼的丫头,实在危险得很,不知她随时随地会生出什么样的事来,毕竟还在清云范辖内,别得不巧,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大大不妙。

 她野兽般的目光冰冷的在两个少年身上转来转去,直瞧得二人骨凛凛。只是两人再没想到,她这时想杀的,是华妍雪。

 火光的数量不断壮观起来,数以百计的清云弟子,有些是原来分散在后山各处防守的,有些却是新近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向着罅口――那从地出连云岭的唯一出口拥集而去。

 沈慧薇缩身在隐蔽之处,有点怔忡,这个出口,由于其区域的特殊,一向并没有那么严密的守卫,决无半夜三更大动干戈之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事,清云调集人手卡住各个可能出入的关口,这个罅口自是最受关注重点之一。

 一队弟子自左边擦身而过,为一名弟子高举火把,几乎把沈慧薇的影子映了出来。这一队约有十余人,因为半夜突然起动的缘故,又兼绕过山头跑来,队伍显得有些混乱。

 其他队伍纷纷赶来,中途会合,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各人都在打听:“这么突然,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人跑掉了?”

 “我听说前两天咱们和黑山五岳和白道上的朋友同时结了怨,敢情对方攻园?”

 沈慧薇不皱了皱眉头,清云园十几年来韬光养晦,或是隐于深山养得太过散漫了,似乎一般弟子连起码的警戒意识都已散失了,紧急集合,怎容许如此窃窃私语,暗中议论?换了瑾郎在生,见到这种状况,必然生气。

 这些弟子大多灰衣箭袖,是帮中属于“无名”的最低一级弟子,只有几个分组小组长身份略高一些。但为大批无名弟子所湮没,显得毫不突出。

 沈慧薇为了夜行方便,装束正与无名相同,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

 山风卷起,队伍后方火把摇曳几下,扑的熄灭。

 队伍迤逦转过山角,没有谁注意到,最后方悄没声息的添出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和所有无名弟子一模一样的灰色衣裳,行动又绝无声息,在她前面的人毫无所察,其他队伍看到了,只当是这队弟子中的一员。

 这一着行得极险,但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队伍赶至罅口附近,与其他防守弟子集合起来,有人低低出一连串指令:“翼火十二组、十五组,心月二组十组,在两边埋伏;其他各自排好队伍,蛇阵列开,守住罅口!从现在起,连云岭后山封闭,不许任何人出入!”

 改换队形,重占地位,免不了一阵动,沈慧薇几次闪身,已然躲到了队伍的最后方,火光再也不到她脸上来。

 放眼望去,队列初成,罅口弟子蛇仗而列,两翼分散开去,暗中不知隐伏了多少弟子。

 除了起初的那阵忙,倘若沈慧薇稍迟一步,当真难以从这趁黑夜之影撒下的天罗地网中顺利逃脱。

 她心头疑惑,这种阵势,队伍聚合、伏击之快,仿佛事前早就有所准备,倒似是未卜先知,已经料定了变故陡生。

 但若料到她要走这一条路,这时才开始行动,时间上却也稍迟了一点。

 ――吕月颖如果在此,就会明白,一定是冰衍院外魔蛊之术被破,从而导致沈慧薇潜逃真相提前败

 深夜里大举出动,实行地毯式搜捕严防,手段之决绝,沈慧薇知道,她和清云,已然势同冰火。

 在妍雪眼里,那个巫婆,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的半疯女子,此时无异于一头嗜血的野兽。灰色的眼睛,灼烧通红,周身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燃起熊熊烈火。

 “丫头,明年此时,便是你的忌。转世投胎,牢牢记着,万事不要强出头!”

 妍雪急遽向后反跃,脚下踢出一片尘砂。吕月颖冷笑了一声,募地闪起一片白光,砂石在空中如齑粉绞碎,不论妍雪闪得有多快,那道白光总是不离其面门二三寸处。

 伴随着白光如影随形,空中响起剑尖鼓的尖啸。

 雁志大急,他双手空空如也,眼见妍雪无暇回击,搬起地上一块块石头,不管是大是小,是方是圆,只要双手摸到的,拼命的向吕月颖扔过去。

 他因体质先天虚弱,一向注重练的是内功心法,以调养身体为主,至于拿所学招式与人比试,那是从未有过之事。这时急切之下,只管使出全身的力道,起先搬起的一两块石头,还嫌吃力,石头扔出去毫无章法,到得后来,体内仿佛真气流动,手上力道渐渐重了起来,投掷方向亦越来越准。

 奇怪的是,吕月颖对这个恨之入骨的少年的攻击,反倒是不闻不问,只顾专心对付华妍雪。石头飞至背后,她头也不回的反手一拨,尽管如此,身法还是稍受阻滞。

 片刻之间,妍雪身上衣衫被剑气所及割裂多处,乌如云,丝丝飘散开来,狼狈不堪。

 清丽无双的脸上忽现决绝之,伫立于当地,再不肯后退半步,两手微张,成合抱之势。

 吕月颖看得出来,她竟已做了两败俱伤之势。

 虽然这小丫头的武功在她眼里还不值一晒,却也不正面摄其锋芒,而且,她那个姿势,那么熟悉。

 华妍雪是认得这一剑的,她守定的方位,已是算到了接下来吕月颖长剑指向的任何一处,而她可以从其间隙里穿过,这样,即使是自己一剑刺伤了这小丫头,也不免为她所伤。

 “她练过了我的剑谱!”

 一个念头犹如长空急电,划破了她狂心绪的沉沉黑夜,突如其来的异样清醒。

 “她练过了我的剑谱…”

 再想一遍,浓重的杀机以内,不期然添出几分温柔,感动,甚至是狂喜。

 总不能亲手杀了自己这一生仅有的武功承传之人。

 尽管这小丫头倔傲不逊,说不定还不把自己一生心血放在心上。

 就在微一迟疑的霎那,一个身子似弓之箭,弹入她怀抱,紧紧抱住她的,大叫:“师姐你快走快走!”

 吕月颖一个疏忽,竟被这少年拿住道,不然大怒,骂道:“小畜牲!”

 猛一口气,硬生生把神阙位置移开两分,手肘向后撞出,雁志受到重击,登时向后飞出。

 剑风扬起的砂尘,在这个静寂了数十年的清云地内咆哮起来,弥漫了众人视线。

 “铮!”

 一声脆响,碧绿色光华缓缓亮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在杀戮的暴戾之中,点亮慈悲光芒。

 坠落,坠落,落在那浅浅坟头。

 雁志但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身子向后不知飞出多远,才“乒”的一声撞在地下,浑身骨架都似散了开来,喉头一甜,出一大口鲜血。

 “雁志!”妍雪大叫,不顾生死冲上去,扶起他,含泪嗔道“你…这是干嘛,我叫你逃,怎么不听我的话?”

 雁志向她微微一笑,眼前金星冒,师姐那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庞也是渐渐模糊起来。

 妍雪喃喃骂道:“傻子,傻子。”眼泪却是不由自主滑落,她和这位冰衍院的师弟从来也无特别深厚的情,只是同为慧姨门下弟子,自然而然生出回护之意。此时两人合力同心,在吕月颖手下躲过几招,虽只那么短短一瞬间,却已无异从生死关头转了几次。

 黑影一晃,吕月颖重又走了回来。

 妍雪躲不了,扬头冷笑道:“吕夫人,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小弟子,好威风,好杀气!”

 吕月颖脸上表情似乎有些怪异,长剑收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样小小的东西,冷冷的放在二人之前,问道:“这个,是谁掉下的?”

 指之间,是一颗星形玉珞,纯净的绿色光华转,妍雪一惊,下意识向颈下摸去,早是空空如也。

 吕月颖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追问:“是你的?”

 妍雪傲然一甩头,道:“是我的又怎么样!你这疯子,快还给我!”

 吕月颖哼了一声:“你是怎么得来的?小丫头无法无天,不会是打哪儿偷来的罢?”

 妍雪涨红了脸,跳了起来,怒道:“你才偷呢!”指着昏昏沉沉卧在地下的雁志,冷笑“偷人!身为清云前辈,居然鬼鬼祟祟的行此下三滥之事!”

 吕月颖灰色的眼里闪过一缕怒意,冷道:“小丫头,我警告你,别动不动触怒于我,我当真要杀你,凭你这几句尖酸之言,就挡得住我吗?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是打哪儿来的,是谁给你的?”

 她一面说着,为消除这身是刺的小丫头的敌意,伸手过去,把玉珞还给了她。

 妍雪心中反是一片茫然,几年来蒙在她眼前的层层雾,因吕月颖极其反常的行径,渐渐拨了开来。

 这玉珞果然是清云园中之物。

 看起来,清云十二姝每一个人都对其熟悉非常。

 她茫然的抓在手里,又茫然的看了看,远处那个亘古安静的墓堆。

 “我不知道。”她低低的说“我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养父捡到我的时候,它就在我身上了。”

 “唔――”半晌沉“这么说,是你生身母亲传下来给你的?”

 “我不知道!”妍雪忿忿的叫了出来“不要问我!不要每个人死烂打的追着我问!我才出生,就被父母抛弃,谁知道这是老天爷降下来的,抑或是恶鬼给我戴上的!”

 她身子一震,一股冷气,由心底冒了出来。

 鬼。恶鬼。她竟这样说。

 万一她的生母,当真过世了呢?

 她不安的攥紧了玉珞,仿佛怕它着恼,忽然就离开了自己。

 母亲给她的唯一惦念。

 吕月颖瞧在眼里,那几近疯狂的面容上,也不由得出了几分笑意。咳的一声,有点尴尬的,勉强寻个理由找回场子:“在三姐墓前,我不想血犯杀。小丫头,刚才给你一个教训而已,以后小心了,别再惹恼我。”

 这个地方逗留越久,越是危险,吕月颖固然再无杀妍雪之意,却也不想放了她自己行踪,一手抓起一个,沿着绝壁的另一头出谷。

 朔州城。

 这是个和期颐相邻的城市,期颐以四城开放汇聚全国各地商贸著称,朔州虽不及它大而繁华,却也自有其热闹之处。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的商铺市肆不胜可数。

 一条看起来有些萧索的人影,慢慢走在长街之上。

 身子罩在宽大的灰色袍袖底下,而脸容,也被一顶宽大的斗笠草帽遮住大半,全然看不出胖瘦,是男是女。

 背了一个小小包袱,每跨出一步都仿佛艰难无比,忍住巨大的艰辛。

 那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逃出清云后山铺天盖地大搜捕的沈慧薇。

 她走得并不快。

 以她现在的状态,要和清云在速度上争优,是极不明智的行为。

 清云大举送施芷蕾上京,十大星瀚出动大半,但一定还留下两三个掌控局面。那些人都不是傻子,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一直安安份份承受加诸给她种种惩罚的沈慧薇突然出逃,无疑是为了华妍雪身世,潜逃目的和潜逃方向均一目了然。

 第一步是封山,第二步就一定是在从朔州通往尧玉群山一带路上,设下重重关哨。

 她不能快,唯有慢,才能够反过来争取时间。从清云已经设下的天罗地网中,找到突破口。

 她来到一个破落驿站,问明朔州到陈凉的驿车午后出,订了一个座位。

 清云在各地设有驿站,以此为基础建成通讯达便捷的情报网,朔州还有非属清云的驿车,多半针对较为贫困层次乘客。象她现在所订座的驿车,就是一个不属于清云开设,然而也是最为破旧、各方面条件最差的驿车。

 在街市买了两斤干粮,掌柜的手脚麻利地替她包了起来,看她将走,善意提醒道:“大嫂,您腿脚不便,路上小心哪。”

 沈慧薇一怔,连一个平常之人都能看出她身有残疾,心里涌出啼笑皆非的感觉,向那掌柜的微微一笑,点点头,径自去了。

 那掌柜的如受电击,一下呆在了原地。脑海中,不断闪回的,是隐藏在宽沿笠帽之下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容,绽出一丝笑意,骤如荒原上清泉晓澈,阳光驱散云。

 过了很久很久,才恍恍惚惚的想道:“不,不是的,我一定在做梦吧?那么美的笑容…要不就是神仙显灵。对了,一定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显灵,点化众生!”

 急忙忙追了出来,哪里还有那条看来有些落拓、孤单的背影?

 沈慧薇在车子即将出之时,返回驿站。

 人很多,在抢着上车之时嘈杂之声不断,她缩在最阴暗内里的一角,漠然瞧着这一幕人世悲喜剧,这世上悲喜与她无干。

 但终于有一担东西,因为她不住往里面缩,前面反而留了一点空隙出来,重重砸下,敲在她脚面之上。

 “哎――”她只呼出了一半,换来对方恶狠狠的骂。

 “叫什么叫!他***要图舒服,女人家的出来赶臭脚挤个什么热闹!”

 她默不作声,尽量往里面又缩了缩。

 车子起动了。

 天气热,人多,车子里很快挤出一身臭汗,在车厢里氤氲成一种腥膻味。

 沈慧薇闭目而坐,默运玄功,周身清凉,渐渐忘却了那一片无处可躲的喧嚣。

 臂上被人撞了一记,体内转的真气自然而然生出反应,只听得“哎哟”一声大叫,那人被她弹得半身麻木。这还是她及时警觉收回了内力,不然这人往后摔去,只怕会甩出驿车去。

 那是条大的汉子,皮肤黝黑而糙,坐在车里也象半座铁塔,正挥汗如雨,不小心碰到了她,惊怒之下,先自破口大骂:“臭娘们,推什么推!比谁的力气大么!”

 一双大手再度张开横抓过来,沈慧薇闪开,讷讷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大汉一推没推到,也就不在意了,呵呵笑道:“你的劲倒大,平常干什么的,到陈凉去,也是图个生计吧?”

 沈慧薇含混以应:“当家的没了,投妹子家去。”――她的真意是:从来没有“当家的”是死是活无所谓,这一番是去探访小妍身世,追究底是为了瑾郎的缘故。而瑾郎,在她心里,永远是在的。

 她微带落寞的语音,倒惹起车内一大帮人同情,头长足短的议论起这世道来,忿忿然骂世风下,穷人简直没了活路,单靠女人谋生更是艰难。

 沈慧薇无心听这闲话。既惊醒了,不能再睡,放眼看斜对面车窗以外。

 这一瞧,暗自惊讶,官道上来来往往佩剑骑马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纷纷朝期颐方向去。车子咿呀爬过一个斜坡地,大道上竟然过去了七八骑快马。

 “是冲着清云园去的么?”她茫茫然地想,也并不在意。

 任是她再机警百倍,也万万想不到,华妍雪私出园子一夜,搞出一场大大的祸事,同时得罪了黑白两道人马。若在清云全盛时期,对方还未必敢于如此气势汹汹上门问罪,可清云近年来威势远不如前,又兼大举出动,闻说清云园只留下个空壳,这消息传至黑白两道耳朵里,人人都不想放弃如此进机会。

 “喂!”

 刚才那个大汉又笑嘻嘻推她一把,道:“真要是女人做了皇帝,女人自然会得一些好处的罢。嫂子,你有福了!”

 沈慧薇怔了怔,没料到一车人对她那么简单的回答居然感兴趣一至斯,讨论不休,一说两说居然讨论到政事上头去了。

 “怎么――女人做皇帝?”

 “哎,昨天清云园送小公主,也就是未来的女皇去京都,城里城外都传遍啦!你就没听说?”一人嚷道“我恰好在期颐,亲眼见的,那排场,当场把我吓瘫了。别的不说,那车子准是黄金做的,看上去黄金灿烂的眼睛都花了,旁边送的也都是女人,绕着大车那一群,一个个穿着白衣裳,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乖乖了不得!”

 一小商贩模样的人头摇得拨鼓似的,道:“女人当家,没听说过!都是不入的那些小国寡民搞出来的花样,咱们大离有这规矩没这事!这倒好,认了个什么小公主,万一将来真做了女皇,乾坤颠倒,这世道非得无法无天呢!”这人似是念过几年书,几句话说出来,无一句不是拈酸带醋的甩文。

 沈慧薇微微笑了笑,道:“我们女人家见识浅短,从没听见过这个说法。小公主做不做女皇,那是上头贵人们的事,和平民百姓无关。”

 话是这么说,却怔仲不安起来。小公主做女皇的传言,料来无他,定是清云传出去的,未曾进京先造舆论,给皇帝压力,也给芷蕾加上难以承受的负担。

 “红菁,你倒底想干什么?”她想着,茫然若失“给我难堪也就罢了,我…我宁愿受一切的罪,可是你,定要了毁了这孩子一生,才趁心如意?”

 驿车吱吱呀呀缓缓的行,每隔几个时辰休息一会,天色已暗,为省油费,只挑了一盏马灯。沈慧薇趁人不防,半夜悄悄下车走了。

 她当然不是要去陈凉。

 当夜步行过一座山头,在另一个小镇里,搭便车去往蒙城,从蒙城,再转去尧玉群山。七八后,方风尘仆仆赶到尧玉群山山口。

 小妍养父以打猎为生,其住址方位,她早便旁敲侧击、明追暗询的多次打听过。

 弯弯的山道寂寞而绵长,高悬的天空如淡青色瓷片,没有云,也没有风,在高温炙烤下一点点滴出水来。

 沈慧薇取下斗笠,在背处小坐片刻,忽地,她脸色微微变了,远处一个眼难以分辨的阴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大山深处拂掠而过,凄厉嘶鸣之声急遽由远及近。她向树丛内一闪身,阴影划过她头顶的天空,又远去了。

 她久久站着,心思翻腾如

 尽管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清云园将如影附形的追踪上来,但当事情确确实实生在眼前,她终究还是不愿意相信。

 为什么?

 清云十大星瀚,应该很清楚她要做什么,自己偷出清云,用意之明确单一,仅仅是为了追查小妍身世真相,难道,对她们而言,连这最后这一点信任也不足以放任了?

 这几年来,她不是没有机会出园,一次又一次隐忍拖延,只是因着种种顾忌,谢帮主在帮中的威信必须保全,再也怕由此导致清云迁怒小妍,拖累她在帮里的处境。

 然而这次的机会,她自知再不把握,很可能一生心愿难了。

 那天清云全副架势出现在冰衍院,沈慧薇已然隐约看到她的将来,帮主已生出诛杀之心,只是在等待一个可供绝情的借口罢了。――毕竟容她在世,将来是芷蕾最大的阻碍。

 但谢帮主,不应该想不到,倘若小妍身世之谜不解,沈慧薇决不甘束手赴死。

 这次清云大举进京,对她的看防却未采取特别措施,在她心里,也认为是帮主默许了她私出冰衍,来完成她一生最后的心愿,同时,以此事为柄可追究她一切的罪。

 万不料事后追踪之严,布下眼线之密,超出了她想象以外,若非她还算小心谨慎,早就被现了。

 “难道你已是这般着急,便是一时一刻也等不及了?”

 愤懑至极处,不由转作淡淡笑颜。

 循山道至河溪,换上一湖水蓝裳,洗去风尘,索不再作任何乔装。而后退至山下一个小镇之中。

 冷眼看取,果然你行踪无所不在,甚至在此城中建起临时枢点。沈慧薇十多年来深居简出,虽则依旧名动四方,但包括清云弟子在内,识得她的人屈指可数,只要不是清云上五级人物出现,即使恢复了真容,也是认她不出。

 她顺利截下这小镇上和你总舵刚刚建立起来的通讯信息,从一只信鸽里,取到了青绚堂堂主王晨彤的亲笔指令:擒而不从,杀。五个字,每一字都似一枝无坚不摧的利箭,直刺入心。一时之间,她也说不出是怨是怒,是悲是苦,浑身如坠冰窖。

 怔怔瞧着那只信鸽,在她掌心扑楞着翅膀,便是飞不出去。

 呆之际,肩头轻轻被人敲了一记。

 她猛然一惊,但不回头,把纸笺按原样折好,置入信鸽密封竹筒,信鸽双翅一轻,腾地高跃天际。

 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瞧着那个在她无知无觉中拍了她一掌的人。

 那人车夫模样打扮,背部佝偻,头上戴一顶宽沿笠帽,遮住大半脸庞,更兼夜之下,什么也瞧不清楚,只前数绺黑须。

 见沈慧薇转移视线,向她点点头,做了一个“请跟我来”的姿势。

 他当先在前带路,身姿步法,落在沈慧薇眼中,仿佛有些熟悉,心头一动,紧紧跟了上去。

 那车夫一个劲儿朝前走,想是注意到她脚下无力,行步踉跄,速度时而放缓,以便等她。

 沈慧薇一阵难受,轻轻道:“杨大哥,你莫非在可怜我?”

 车夫回头,那佝偻的身躯陡然间高大起来,缓缓除去头上的帽子。

 他应该是很威严的仪容,眉眼却很温和。

 更兼那温和如暖的笑。

 向她伸出了手。

 拍拍她的肩膀。

 什么也不说,然而温暖带来的震撼,自他手心底里,一直传到了她的心底。

 沈慧薇终于也是缓缓的笑了。

 多少年孤独的行走,终于,茫茫彼岸中又得一点依靠。

 转入一个胡同,拐角处停了一辆轻便马车,沈慧薇上了车子,那人亲为驾车。

 华南武林盟主杨独翎在尧玉这种小地方出现,倘若为人所知,一定足可震动武林,更何况,他居然是替人当一名小小的马夫。

 而且看他的神情,仿佛做这个马夫,比起让他做那个什么武林盟主,抑或是威震天下的金风堡堡主,来得更加心满意足。

 清脆的马蹄声在窄窄的街道上“得得”的响,沈慧薇心头疑云,亦如马车颠簸般起伏不平。

 “杨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

 金风堡距期颐迢迢万里,如果杨独翎是听说清云园大肆搜寻沈慧薇,也因之赶至尧玉,时间上怎么算都来不及。何况清云对沈慧薇的行踪可说是一目了然,杨独翎却又从何得知?

 车外杨独翎笑了起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可惜亦媚不及赶来,你姊妹俩多年不见,唉,她要是听说你在这里,定然心急如焚,翅也要赶了过来。”

 沈慧薇皱眉道:“别让亦媚过来!”她略略沉,感慨低语“就是你,杨大哥,也不该淌这趟混水啊。”

 杨独翎笑笑,反问:“我不该来淌这趟‘混水’?”

 他语气里嘲讽意味颇浓,沈慧薇只得沉默。

 杨独翎又道:“我巧巧的在这里有所宅子,你不至于挨家挨户搜吧?你放心便是,我决不会使你为难。”

 沈慧薇失笑:“巧巧的?”

 车帘倏地掀起,杨独翎探头进来,微笑:“还好还好,你这爱笑的脾气改不了,那就一切都好。”

 沈慧薇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淡淡红晕:“你――半夜三更,马车夫探头进来,是嫌你的搜捕能力太迟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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